心灵离歌 芳菲 李大夫:男,现年58岁,私人诊所盲人医生,第二次离异,一年后与川妹子再 婚。 川妹子:女,现年32岁,高中,打工妹。初婚,现做全职太太。双方结婚十年, 有一男孩现7岁。 所有的残疾中最痛苦的莫过于永远的黑暗。相似的生理状况,对事物 的共识,使我们拥有了彼此的世界。我想,这就是“同源择偶”的道理吧! 第二次婚姻,妻是个健全人,但是她让我戴了“绿帽子”。第三次我娶了 比我小26岁的漂亮川妹子,但是我知道她需要什么。我总是回忆第一次婚 姻。如何度过我后半主的里程——只有风吹离歌伴我行。 午后的斜阳懒懒地照射着大地。屋前街心花园很寂寥,冬日的白杨树裸露着枝 枝杈杈,低矮的松墙不再蓊郁,草坪也显然衰败了。站在窗前能一眼望见雨路的尽 头,行人寥寥,只有导盲手杖敲击路面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地传来。 与李大夫是第三次“见”面了。我之所以把“见”字用了双引号是因为他双目 失明。眼前的李大夫称得上是个伟丈夫,浓密的头发已然花白,但是梳理得很有些 艺术气质。大大的太阳镜遮住了“心灵的窗”,单方面的观察用不着掩饰,长期的 职业特点与阅历使我恰恰注意的是男人的嘴。我深信口型是判断、了解男人的最好 依据。直觉告诉我,这是个执著得近乎严峻的人。一袭深蓝西装与领口露出的姜黄 色毛衣搭配可谓协调,脚下的黑皮鞋纤尘不染。如果不是上帝的不公平,应该说这 是个英俊的北方汉子。我不懂盲文,所以无法向他约稿,于是记录了他三次婚姻的 前前后后。 李大夫今年57岁。3岁时由于疾病双目失明。20岁以前昼夜交替尚能分辨,可是 因家境贫寒而延误了医治的最好时机。16岁时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与灵感学会了吹、 拉、弹、唱,过目不忘于他变成了过耳不忘。也是他一生的幸运,当时的团市委书 记发现并举荐他进了市盲校,只用了三年时间他就学完了小学和初中的所有课程。 19岁开始学习按摩,20岁实习,21岁做临床,如今已是远近闻名有三十六年行医经 验的资深医师了。诊室里一面面的锦旗与每日络绎不绝的病人,道出了他的医术与 艰辛。 21岁是他命运多舛的一年。刚刚踏上了行医的征程,刚刚与小他2岁的妻子结了 秦晋之好,即被迫抛下了婚后只有两个月的妻子,下放到了京郊延庆。事业刚刚开 创的挫折,新婚燕尔的苦别,无缘由的下放,对于一个残疾人的打击可想而知。说 到这儿,李大夫微昂起头吟道: 四面群山环抱,暮暑冰雪皑皑; 寒风刺骨扑面,已是边关塞外。 且不说诗的格律如何,只有三年盲文的底蕴已足以让我叹服,胸中似也荡起了 悲壮。妻子的继母认为这个半盲的女儿长期留在家里是个累赘,便逼其改嫁,李大 夫的父母亦不愿收留儿媳,于是前后只有五个月的短暂婚姻就这样结束了。李大夫 沉默了好一阵子。 岁月磨砺、时光荏苒,看来初恋的姻缘仍旧紧紧缠绕在他心头。他说:“因为 相似的生理状况使我们拥有了彼此的世界,对所有事物的共同感受连接了彼此的心 灵,这是我们婚姻的最佳基础。”我明白了同源择偶的道理。 两年后李大夫再次走进了婚姻。 妻是延庆地区一个健全的农家女,能娶上这样一个妻子李大夫很知足。当年22 岁的妻子铁了心要嫁给一个盲人,是顶了不少压力的。山区的夜晚很是寂寞,然而 不寂寞的是这对夫妻。聪慧的李大夫教妻子学会打一手好算盘,噼噼啪啪的算盘珠 声欢快地响在两个人的心头。躺下来背口诀,不背熟不准睡觉,丈夫是个严格的好 老师。妻子问了,李大夫给他唱京剧、评剧、单弦、大鼓书,说上一段今古奇观, 道上一节水浒传。二胡拉出悠扬的民歌,笛子吹出欢快的曲调,京胡有板有眼,琵 琶珠落玉盘。愉快的日子里,二儿一女相继来到了这个家。不久李大夫调回了北京, 妻和三个孩子站在山坡上悲喜交加地送别了他。蜿蜒的山路载着跑躇的离愁别绪, 李大夫一步三回头地叮嘱妻保重身体带好孩子,待自己安顿好后,一定尽快接他们 母子四人团聚。 山区的夜来得早,太阳一下山,黑黝黝的山坳就寂静得有些怕人了。冷月清辉, 瑟瑟的秋风拍打着窗棂,妻带着三个孩子天天盼着李大夫的消息。李大夫虽然会写 字,但写的是盲文,无奈妻不认识。妻的汉字他摸不出来,真乃山岳相隔、世事茫 茫,牵挂融在分分秒秒逝去的相思之中。 有人说女人的性欲期三十似狼、四十如虎,虎狼之年的妻渐渐难熬了床第间的 等待。抵挡不住性的诱惑,终于有一天夜里一个在本村插队的小伙子摸到了她的炕 上。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便会难禁第二次,理智与欲望、道德与私情,既水火不相容 又交替占据着心灵。天真的妻以为孩子们贪睡,一次次享受着肌肤的快乐,谁知大 儿子早已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来的人并不是爹。11岁的孩子闹不懂这是干什么又为什 么! 那一年春节之前,李大夫把她们母子接到了北京。妻在副食店做了售货员,这 个心底要强的女人由于算盘打得好,晚上账结的又快又清楚且为人和善,很快便得 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好评。不久她对李大夫说要上进就得入党,让李大夫指点她递 交了入党申请书,再后来她当上了副食店的经理。那一段李大夫是她的良师、益友, 是她事业的奠基人。 蒸蒸日上的日子是幸福的,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大夫终于从孩子嘴里知 道了妻对婚姻的不忠。妻承认了错误,说:“他比我小10岁,根本不可能娶我,我 也不想离婚。看在三个孩子的份儿上,你又有残疾,咱们接着过吧。”对于男人来 说,没有什么事比戴了顶绿帽子更窝心的了。时光在现实与观念的徘徊中流淌着, 毕竟日常缺了照料是当务之需。可李大夫还是选择了离婚。我对李大夫说:“如果 您当初宽容一些,这次婚姻是否可以维持呢?”李大夫斩钉截铁地说:“爱是相当 自私的事儿。婚姻是幸福相许,我的幸福我决不能给别人。我决不能容忍这个问题!” 我又问道:“您非常传统吗?”李大夫叹了口气答道:“我现在的观念已经不传统 了。为什么?社会造成的。许多的事儿我已经看破了,但是我绝不会做背叛自己妻 子的事情,绝不!”第二次婚姻的失败对李大夫的打击无比沉重,他吟咏了自己作 的四句诗以表述当时的感情: 初夏良宵吟月色,独自徘徊数楼阁。 何时我当逢密友,神州楼上尽欢歌。 他那孤独的痛苦对爱情的渴望,对家的依恋之情,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甚至有 些想入非非:“但愿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能这样痴情。” 离婚后的李大夫为了生活找到了“三八”公司,他需要一个保姆。 熙熙攘攘的大厅有个姑娘主动与他搭了话,听口音是个川妹子。“我要60元工 资,你肯给吗?”“行。女孩子的零用东西多,你家会准备吗?再多给你5元卫生费 行不行?”80年代末,除了吃饭每月能有65元的工资绝对不低了。川妹子甜甜的圆 脸上溢满精明的大眼睛忽闪闪。读过高中的她来京之前虽然在村里做代课教师,但 生活是贫困的,收入是微薄的。巴山蜀水养育了她,却难能给她带来富裕的生活。 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父母为她算了一卦,令全家松了一口气的是,卦上说:北方有 棵等着她的摇钱树。 得知李大夫离了婚,周围的人都很关注。先是院长给他物色了一个同龄的新城 县女人,接着常来看病的邻居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大他一岁在园林局工作的女人。这 个女人与李大夫见过了两次,对他颇有好感,李大夫对她的感觉也不错。这一切被 川妹子看在眼里,她不失时机、开诚布公地发了话:“我们家乡很穷,否则我不会 来打工,我不想再回四川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想一辈子照顾你,你愿意吗?” “你比我小26岁,你愿意我当然求之不得。”李大夫也坦诚相告。第二天推掉了 “园林局”这桩事,发信请来了川妹子的父亲、母亲和姐姐。 得知女儿在北京终于找到了那棵命中的“摇钱树”,全家人喜出望外。路费寄 到时全家商量的结果是,父亲、母亲和姐姐来京相亲。三个人继川妹子之后,第一 次走出了几辈子没走出过的蜀道,来到了京都。 未来的准女婿绝对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家是殷实而富有的,高级的全套音响设 备是李大夫酷爱音乐的享受。29寸大彩电、VCD机等等当然是川妹子的专利了。豪华 的双人床铺设计讲究,一套新式家具和沙发呈直角形摆放,留出了室内宽敞的活动 余地。外间做了诊室,带有脚踏按摩支撑架的按摩床依墙而放,几把供病人等候、 休息的椅子合理地放在床对面,至于收入吗,每天以几百元计算是绝不成问题的。 再看走出家门不到两年的川妹子,已是出落得十分光艳了。李大夫让她参加了按摩 培训班,耳濡目染懂了一些医道,也学会了烧一手好饭菜。我插话问道:“川妹子 来时会烧饭吗?”李大夫笑着讲开了她第一次做鱼的事儿。“那是到我家的第三天, 我问她会做鱼吗?她说会。我想川菜的酸菜鱼是有名的,尝尝她的手艺如何。等鱼 端上了桌,我惊奇地发现鱼没刮鳞没剖肚没去鳃,除了辣味,鲜香之味怎么可能有? 我只好一边吃一边吐鱼鳞,但是我什么都没说,怕她不好意思。第二次做鱼的时候, 我告诉了她‘北方人’的鱼应该怎么做。现在她会做的一些像样的菜全是我手把手 教会她的,包括拌饺子馅、烙饼、切肉的刀工等等。”“那她父母和姐姐对你们的 婚事是什么意见呢?”我问道。“当然是全都点了头。” 川妹子要嫁李大夫的事儿,因了她家里人的到来一时成了那片地区的新闻。首 先是地区妇联的人找上门来做了两次川妹子的工作。无非是动员她不要嫁给李大夫, 要用“邓大姐”的“四自”精神严格要求自己,不要被金钱和花言巧语所迷惑,年 龄相差这么多婚姻肯定是不稳固的,还是回家乡找个般配的小伙子……妇联的工作 该做,可什么力量能阻止人对优裕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呢?特别是那富有的生活已然 向她招了手。女人的逆反心理是极强的,特别是对待婚姻问题。生活了近两年的京 都人家,她一定要成为这里的女主人。更何况她的定居将给她的娘家带来巨大的改 变,川妹子绝对相信自己权衡利弊的能力。 “中国的合法婚姻必须持有政府部门颁发的证书,”李大夫说,“为了领结婚 证我们费的劲可就大了。我咨询了两次,她回了四次四川才算把手续办齐了。没想 到登记时又出现了新问题:第一是交2000元计划生育费,并且说这是区长特批的。 第二是一定要先去医院带环,然后才能领结婚证。我当时实在是忍不住了,和他们 吵了起来:‘办手续时你们今天告诉一点儿,明天告诉一点儿,我们为此跑了四趟 老家,花了5000多块钱,现在又让我们交没有明文规定的2000块钱!这还不说,还 得让人家大姑娘先带环,这不是成心为难吗?”’领结婚证的事儿到如今已经过去 九年了,说起来李大夫仍然很气愤。看来个人行为有时也不能随心所欲。 8月份举办了结婚典礼,11月份川妹子怀孕了。“那几天我们家可热闹了,办事 处的人你来他走,每天都有十来个人盯在这里,让她去做人工流产。最后只得照办。” 李大夫无奈地说。继而我问道,“你们婚后的生活过得好吗?”“婚后一段时间我 们的生活还是很美满的。那时我踌躇满志,洞房花烛夜我娶了小我26岁的妻子,这 不能不说明我的能力和魅力吧!我的理想和抱负激励着我,我立志要在五年时间里 再挣下50万。我要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办一个有特色的医院,这医院一定要有条件特 别好的日光浴房和热水浴间再配合我的治疗,我有让许多中风病人站起来的信心和 能力。” “那么后来呢?”我问。李大夫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爱屋及乌吧!婚后 我托朋友在京郊给她父母租了二亩地,让他们种菜,怎么也比四川好过吧?再说离 得近互相探望也方便。她在家是中间的,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加上亲戚 家娘生孩儿满月的不管大小事儿都是我往外拿钱。她虽然也学了按摩,但是不愿干, 我知道这是个累活儿,不干就算了。男人嘛有责任让妻子过得好,谁让我时时刻刻 爱着她呢!那时她掌握经济,所有的诊费都由她收。女主人嘛要名副其实。她也很 会办事。我大儿子结婚,她主动让我给送些钱过去,我说如果他来接我参加婚礼我 当然不能空手去,如果他不露面那就对不起了。儿子果然没来。后来儿子抱着孙子 来见我是她给了些钱,女儿生孩子她也照样给了钱。她还常常劝我,自己的骨肉应 该有来往,不必与小辈计较。有一段小儿子在我这儿住了三个月,还常常带回来女 朋友,她非但不嫌弃,互相处得还不错。儿子爱喝酒,只要酒快没了她肯定随时给 买回来,其实她比我小儿子还小呢。有一次儿子犯浑,为房子跟她吵架,我自然要 捍卫妻子的利益,我对儿子说:‘你别吵了,这家的女主人应该是她。’” “1994年她又怀孕了。我已经有了二儿一女,对孩子的渴望不是十分强烈。但 是我要为她考虑,等我百年之后要有人陪伴她。我还在京为她寻找了一个脾气相投 的四川老乡。丈夫的责任驱使我要为她的后半生做好安排,因为我毕竟是50多岁的 人了,按常规肯定是要走在她前头。怕街道上发现她又怀了孕,我们商定还是早早 回四};;在老家生孩子为妙。记得那天傍晚得知她生了之后,我连夜乘车去了四 川。那一天下着雨,下了火车乘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开到半山腰抛了锚,脚下泥泞 一片,路滑难走。幸好有辆出租车经过,宰了我170元之后把我送到了县医院。她当 时特别惊奇,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来,而且是这么快。儿子的哭声十分震撼,这小小 的生命连接着我们的夫妻情,我拉着她的手只因有岳母在旁边不便充分表达感情。” 李大夫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脸上溢满了笑。 在以后的采访中我得知生了孩子之后,他们夫妻间的关系起了变化。起因是川 妹子生孩子期间,李大夫的前妻来找他借了1万块钱,天性仗义疏财的李大夫想也没 想便把那一段挣的钱拿出来给了前妻。川妹子带着孩子回京后得知了这件事,便不 依不饶地逼着李大夫去要钱。当然了,钱一时半会儿是要不回来的。李大夫气急之 下犯了心脏病,川妹子也在气头上不但没理睬不照顾,反而认为丈夫离心离德随即 写下了离婚书。尽管感伤,李大夫却说了如下的话:“她们家很清贫,在经济上看 得重我能理解,女人生了孩子多了后顾之忧是显然的。”李大夫撕毁了离婚书,安 慰她:“你放心,我要是不能养家糊口就枉为男子汉。” 尽管如此,川妹子还是有了戒备之心,对钱的把持是越来越紧了。到了她手里 的钱,无论如何是再也不能往外拿了。攒钱对于她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夫妻间为 钱吵架也就开了头,而且愈发不可收拾。可以想像男人兜儿里没钱许多事是极尴尬 的。这期间李大夫开始自己收费,也就是说垄断了经济,回收了大权。过日子的费 用变成了分阶段的给付。川妹子第二次提出了离婚。区法院破例在他们家开了庭。 庭审中就经济问题李大夫阐明了自己的观点:“钱不能死攒,节余要有规律。人挣 钱,钱为人服务,聚敛财富不等于六亲不认、谁都不帮,更不能为了给孩子留遗产, 节衣缩食甚至影响待人接物。”法院的人在调解中这样对川妹子说:“离婚回四川 对你有什么好?看看你现在的家,回去那份儿苦你受得了吗?这电视、VCD有谁看? 还不是都为你买的!况且孩子这么小,你还是多考虑考虑吧!” 第二次的离婚风波不了了之。 再次采访李大夫的时候,我见到了川妹子。来京八九年的她,已经完全摒弃了 闭塞环境留下的痕迹。脚下是时髦的厚底松糕鞋,加厚的长筒丝袜质地也不错。黑 皮短裙与淡绿色同色绣花的羊毛衫优雅又漂亮。团团的脸上不见职业女性常有的那 份儿忙碌与疲惫,写着的是闲散,唇膏画得一丝不苟,环顾的眼神透着几许精明。 纤细白嫩的双手早无了昔日田间劳作的粗糙。左手中指戴着一枚镶有淡蓝色方形宝 石的白金戒指,无名指上则是一枚精巧的镂空花戒。如若不是她尚有些川味的普通 话,真难与众多的都市女孩相区别。窗外寒风瑟瑟,室内川妹子是一道春的风景。 聊过一阵之后,我们的话题转向了男人和女人,川妹子用哲理性的话说:“情人只 是性关系,当然和对丈夫的要求不一样,两个人高兴就可以了。”我不得不惊叹都 市生活对人的打造是那么残酷。 孩子送去了幼儿园,川妹子的生活是单调的。李大夫不吃早饭,所以一天只做 两顿饭。除了买菜、接送孩子之外,无非就是打打毛衣和看电视。到了晚上,李大 夫格外的寂寞,按摩了一天的劳累袭来,二两白酒便成了他惟一的消遣。那些打打 杀杀的武打片他不感兴趣,惟一喜欢的是听音乐,可惜音响已经在吵架的愤怒中被 砸得粉身碎骨了。两个人之间可谈的越来越少,川妹子的话一出口就带着刺儿,她 对李大夫的尊重与欣赏不知哪儿去了,连称谓都变成了“老东西”,至于李大夫的 脸,用川妹子的话形容“像猪肚子一样”。 终于又一场战争无缘由地爆发了,这一次李大夫一纸诉状递到了法院。俗话说: “利剑伤人犹可愈,恶语伤人恨难消。”川妹子的话“这个世界除了我没人肯再嫁 给你”,大大伤了李大夫的自尊心。愤怒无法化解,他竟也走进了灯红酒绿的歌厅。 在那有钱就是爷的地方,钱就是平衡。李大夫说:“那里有人陪我,而且是年轻漂 亮的小姐。”我一直对盲人的世界感觉很神秘,便趁机问道:“您怎么知道那小姐 年轻漂亮呢?”他答道:“第一次接触一个人,通过谈话我能判断这个人的性格; 第二三次通过周围的空气变化、气味,我能判断一个人的容貌。”我暗想其实上帝 本是公平的,对于任何缺欠都会想方设法在另一面加倍补偿。说到这儿,李大夫狡 桧地向我讲了这样一件事:“那时我闹了一次‘鬼’,我安排了一个女朋友适时地 给我打电话。我问她:‘我的家面临崩溃,我如果离婚你是否愿意嫁给我?’对方 立即爽快地答道:‘等了这么多年当然愿意啦。’放下电话我自言自语:‘我怕什 么,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她气得要命。”我问李大夫:“那您是否真的有情 人呢?”“没有,我决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去歌厅只是唱唱歌,我尊重有共同语 言的朋友。退一步说我是医生,我怕染上性病,我是个爱惜自己名誉的人。”“您 说过,爱是相当自私的事儿,婚姻是幸福相许,这可是对对方极大的伤害啊!” “其实我是非常爱她的,但她未必是真心爱我的。”“我也是女人,我不相信女人 会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孩子。”对此,李大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离婚一时判不下来,两个人已经内部分居了。李大夫晚上睡在外间的按摩床上, 家已不像个家了。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孤独攫来。本是性情中人的李大夫愁 肠百转,与其同处一个“恨”字的屋檐下难了断,不如随风伴雨独自飘零。在默默 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之后,与导盲手杖相伴他离家出走了。我想,人最痛苦的事莫过 于孤独;有家的孤独恐怕更甚。据说有人走不出茫茫的戈壁,不是因为没有水,也 不是因为没有粮食,而是因为孤独。当火车在漫漫的黄沙中行驶,一天天、一夜夜, 眼前不变的沙漠到了第七日的时候,便足以让人发疯。盲人眼里不变的黑色世界令 我恐怖,我想起了冷月清辉中踽踽独行的阿炳和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 随身带的钱差不多用光了,他仍不愿回到那个伤透了心的家。在河北的一个小 镇上,他租了一间房子,拿出行医证件谋生。名声传到了张家口市,人民医院、10 1医院都愿收留他进院当医生,正在这时川妹子找到了离家已经五个月的他。 人只要活着没人会拒绝家的诱惑,它毕竟是幸福的港湾。两口子为钱的问题达 成了协议,一次性付给川妹子10万元钱,过日子的费用随要随给。当然了,李大夫 没忘让川妹子打了一张收条。透过男人对钱袋的打理能看清他的许多许多。我对世 界各地妇女的婚姻状况不甚了解,我也无法了解国人的婚姻究竟有多少利益的成分。 李大夫撤了诉,川妹子又做了笼子里的金丝雀。第三次的离婚风波过去已经半 年了,这半年里李大夫想了很多。首先是她们娘儿俩的户口问题,孩子将来上学没 有户口是件很麻烦的事儿,李大夫想先把孩子的户口办到北京。我问:“那他妈妈 的呢?”“一块办来今后还不反了她?”其实李大夫不了解,北京规定孩子的户口 还是要随母亲的。对于他们母子的今后,他说:“如果她能送我到‘那一天’,我 自有安排,我不会把钱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会留下所有的积蓄和房产,让她和儿 子有个精神、物质都有依靠的日子,也不枉她和我夫妻一场。如果这次过不到头, 我肯定不会再结婚了,我太累了,因为我太执著。承受感情的煎熬要比遭遇任何挫 折都痛苦,人活着事业是一半,家庭是一半,家的这一半于我更重要。” 采访即将结束时,我祝愿他们的生活从此平稳和幸福。没想到这一句话引起了 李大夫的忧思,他说:“对于未来我是很悲观的。我三分是人、七分是鬼,失明是 所有的残疾中最残酷的,等于人死了一半。我这一生为情所困,人都说女人善良, 其实男人更善良。男人也许风风火火,但他从不愿放弃对女人的爱。很多女人不了 解男人,也不善于琢磨男人。爱是要相互培养的,也许我对爱的培养有问题。她逐 渐接受的是现代派的感情,那就是爱情的及时反哺。我是传统的,在爱情问题上我 们之间的代沟是永远填不满的。爱是世界上最美的事儿,它绝不庸俗。可是我怎么 做都处理不好,就是因为我是个盲人吧!” “我一辈子都恨我的父母。如果当年在我下放的时候帮我一把,收留我的妻子, 我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对比,如果不经历这么多的波折,我不会总是回忆 第一次的婚姻,我懂得珍惜现在的重要性。那是我一生的憾事。” 又一次的沉默,又一次他吟咏了自己作的诗: 深冬之初夜甚冷, 我心之凄凉之情如冰。 脚踏着枯叶短径, 在夹道上徘徊不终。 家家洋溢幸福的欢笑, 只有我独处宅边怀抱冽风。 春意盎然百花争艳、花放洋溢吸人之情, 但对于我却渺隔万情。 夏季之草遍野繁茂, 也为大地渗进了美容。 望几间黎民华亦无穷, 千古万代永居大恭。 眼睛啊,我的宝珠, 失去你我将如何度过后半生的里程, 只有风吹离歌伴我生。 泪从那大大的黑墨镜下流下了脸颊,他的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的泪也打湿 了记录本。忽然有人敲门,门启处是笑盈盈的穿了件红呢大衣的川妹子,她是来接 李大夫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