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以后 上官惟志 上官惟志:男,现年58岁,作家。再婚六年,幸福美满。 苇凌:女,现年46岁,编辑。初婚。 前生若是无缘分,不合今生配作俦。离婚后我和前妻的关系虽然变了, 但是我们始终保持着非凡的友谊,我们是“至爱亲朋”。上帝钟爱我,让 两个美好的女性先后做了我的伴侣。 离婚是婚姻关系的终结,却又是真正的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开始。 ——作者 一 茹辛离婚以后,一直住在办公室里,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 按照我和她达成的协议,现有的一套三居室的住房要分开来,换成一套两居室 和一套一居室。如前所述,塔林小区的这一套三居全是茹辛奋斗得来的,从我们刚 结婚时的那一间小厨房开始,从住平房到住楼房,从与别人合住到自己单独住,又 从一居发展到三居,前后搬了十次家,哪一回不是靠的茹辛?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 少心血和汗水!然而茹辛说我的书多,占地方,而且需要有一间书房安静地读书和 写作,所以调换以后,两居室的房子归我,她只要一套一居室的就可以了。这自然 是她的一番好意,即使在同我离婚以后,她还是处处为我着想,尽可能照顾我的需 要。 经过我多方寻觅,终于物色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住在塔林小区另外一幢楼的 一套一居室的单元房子里,另外在朝阳区的小关有一套两居室,是老丈人在离休之 前为女儿女婿多要来的,这种凭借职权多占住房的情况为数不少。他们想把两处的 房子与我们的三居室调换。塔林小区茹辛住过几年了,这个地点是她可以接受的, 另外那一套一居在二楼,楼层颇为理想。星期天晚上,我约茹辛一起去看了看房子。 男女主人都很年轻,有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孩子。那男的在中组部工作,看样子十分 精明能干,他知道人们换房子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的,大概担心我们的房子质 量有问题,或与周围邻居关系不好,所以他首先询问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把房子换开来啊?” 我们自然不好说是因为离婚需要分开来居住,上了年纪的人还要离婚岂不让年 轻人笑话?怀着这种心态,我只好临时编了一个磨话来应付他: “我们有个儿子,他和女朋友很快就要结婚了,结婚后同我们住在一起不大方 便,生活习惯不一样。分开来住要好一些,免得产生矛盾。” 年轻人点了点头,笑着说:“现在的确存在着代沟,我就不愿跟她爹妈住在一 起!” 彼此都很满意,当即就讲定了。茹辛表示希望能早点换成,对方也有同样的意 向。那男的最后说:“这套房子是单位分给我的,我跟领导说说,估计没什么问题。” 茹辛的语气有些急切:“你们抓紧办,什么时候听你们的信儿啊?” 男主人屈指算了算时间和工作安排:“下星期部里要连着开几天调研会……星 期四——就星期五吧!” 下得楼来,茹辛高兴地对我说:“这回看样子有门儿!” 我也觉得很有希望,双方都同意,换个房子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再说北京 市提倡职工调换住房,换房大会一年至少要办两次呢。不过我也提醒茹辛好事多磨, 把人家催得太紧了,欲速则不达。 茹辛皱着眉头,很为难地说:“我也不能老住办公室啊!住久了,人家会说闲 话的!” 我感到很歉疚:“都怪我,把你置于如此困难的境地。” 茹辛说:“也不能全怪你,离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夜凉如水,月色昏黄。家家户户的窗子里亮着或明或暗的灯光。围坐搓麻(将) 者有之,高声喧哗者有之,闲适静默者有之,甜甜蜜蜜者有之,吵架怄气者有之, 享受天伦之乐者有之,失业下岗为生活所困者有之……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普通人 家的生活。我和茹辛过去也是这样生活的,而我们的那一套三居室住房就相隔不远。 我问茹辛: “你要不要回去坐坐!” 茹辛摇摇头:“不,不。” 我劝导她:“何必像大禹治水似的,三过家门而不入呢?” 茹辛无可反悔中又略带些凄然地说:“现在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了。刚才 我们在别人面前扮演的是一对已经离了婚的假夫妻。” 过了两天,我傍晚在小区内散步,经过幼儿园时正好碰见了那位年轻的妈妈接 小孩回家。我夸奖了几句孩子长得乖,接着问她:“你们跟领导说了吗?同不同意 换啊?” 她很惊讶地说:“你爱人下午来我家了,她没跟你说?” 我只好支支吾吾:“啊,啊,她可能到商场买东西去了,我还没有见着她。” 茹辛又来过了,一定是为了催人家赶快换房子。她很着急,因为她现在住在办 公室里,生活起居一切都不方便。何况她已退休,属于反聘人员,不是正式职工, 在办公室住的时间长了难免不会招人议论:“‘茹辛干吗老住办公室?”“她离婚 了!”“离婚?她爱人不是作家,挺好的吗?”“谁知道呢!”“茹辛也真是,什 么岁数了还离婚?”……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飞短流长,最是让人讨厌伤神。我 能理解茹辛目前困难的处境,可是她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回家找我呢?有什么情况 也好商量商量啊!——哦,我想一定是她不愿意让我们这幢楼的邻居们碰见。离婚 总是好说不好听的事,我们这样年纪的人离婚更是既不好说又不好听,茹辛和我一 样爱面子。 单位的房子产权属单位所有。那位男同志跟领导讲了以后,领导不同意把属于 本单位的房子让外单位的人员进住,这一关卡得死死的,因此尽管他们夫妇愿意, 也换不成。茹辛空欢喜一场,别提有多懊丧了! 我只好另外再想办法。然而拖了一年多,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线索。茹辛等得实 在急了,不耐烦了,有一回她在电话中埋怨我不体谅她的困难,甚至说我在骗她, 一次次说要换又一次一次地换不成。我听了很委屈,就对她讲: “我干吗骗你呢?房子是不好换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过去我可是一换就成!” “我哪儿有你那本事呀?” “可也是,你的关系太少!” “过去只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没想到办事‘人到用时方恨少’,现在临 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 那时我已经认识了苇凌,虽然尚未结婚,但关系确定下来了。她在亚运村有一 套相当不错的两居室,有时候我去亚运村看她,她也到塔林小区来看过我。我们在 马路边上散步的时候,苇凌见我不放过电线杆子上张贴的任何一条换房讯息,几乎 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了,最初她没有在意,时间一久就引起了重视。她带着惊异的神 情问我: “你怎么啦?换房子对你来说很重要是不是?” 我点点头,心情沉重地说:“是的,茹大夫离婚后住在办公室里都一年多了, 始终给她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不把她的生活安排好,我也没有 心思组建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啊啊,是这样——” 如果换了另外一个爱计较的女人,听我这么说也许转身就走开了,然而苇凌没 有这么做。相反,她挽着我的胳膊,用很是同情的态度对我说: “别难过了,天无绝人之路。想想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我直觉地感到苇凌是一个可以与我分忧的人。万般无奈,我只得求助于她了, 我用商量的口吻对苇凌说: “既然我们今后要在一起生活,与其把在塔林小区的房子分开来,还不如把你 亚运村的房子给茹大夫。这样,既可省去换房子的麻烦,我也可以不必搬家了,以 后你搬过来住就是了——” 苇凌一向办事稳健,她没有立刻答复我,只是说:“我考虑考虑,也和家里人 商量商量。” 这是必要的。她的父母均已去世,几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各有工作和住房。在征 得他们的同意后,苇凌答应了我的请求,把亚运村的一套两居室让给茹大夫,以解 决茹辛的燃眉之急。在这个问题上,苇凌表现了高风格,她帮助了茹大夫,也就是 解决了我的困难。我一再向她表示感谢,苇凌却总是说: “人和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何况你和我现在这种关系,何况你和茹大夫过去 那份儿情意。” 苇凌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和我现在的关系,同我过去和茹大夫的情义对立起来。 以后同我结婚了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全新的观念,非豁达、宽容、自信的新式女性 不会对丈夫与前妻的关系抱这样的态度! 我把上述方案提出来请茹辛考虑。茹辛离婚之后本来是想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 就可以安身了,如今苇凌愿意让给她一套两居室,大大超过了她原先的要求,、自 然十分乐意。她从内心里感谢她还没有见过面的苇凌,并且对我说道: “上官,你是得找一个心眼儿好的女人才行。千万别找夏米南和宋宝琪那样的 女人,那样的女人你根本对付不了,她们不是坑你就是给你惹麻烦!” 我说:“你放心吧,苇凌和你一样心地善良。”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茹辛宽慰地说,又问,“苇凌长的什么样啊?” 我大致描绘了一番,说:“像个印度女人。” 茹辛乐了:“阿弥陀佛!是南海观世音吧?” 她乘386路公共汽车到亚运村去了一趟。路上顺利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遇上堵 车就得一个小时以上,还是远了一点。茹辛对我说: “我现在离婚了,一个人生活,无依无靠,什么都得依靠单位才行。住得远了, 万一有点事或者生个病什么的,人生地不熟,谁管我呀?我想我还是住在医院附近 为好。不过这不用再让你跑了,前些时我认识了区换房站的朱静云,我托她想想办 法看——” 朱静云是有名的换房状元,她手上积累了很多换房信息,并热心为住户们牵线 搭桥,因此经她换房的成功率很高。经过小朱的帮助,苇凌终于找到了住在中关园 的一户人家,他的儿子在亚运村上班,正想往东搬一搬。苇凌的那一套房子比他们 的房子大也比他们的房子好,地点又正合适,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他们岂有不乐 意的?中关园的房子也是一套两居室,面积是小了一些,但茹辛一个人住足够了。 它最大的优点:一是离颐和医院很近,骑车五分钟、步行一刻钟即可到达;二是在 三层上,上下楼比较方便,茹辛也就欣然接受了。于是采用三角对换的方式调换了 住房:住在中关园的这一家搬到亚运村;苇凌从亚运村搬到塔林小区来;茹辛则从 塔林小区迁到中关园,自立门户。朱静云在办手续的过程中帮了许多忙,她不仅成 了茹辛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后来也同我和苇凌成了朋友。 茹辛还记得我对她说的办花店的计划,有一次见面时她仍很有兴趣地问我事情 有点眉目了没有?我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道: “嗨,甭提了!蓝海天先生回台湾以后,到荣军医院检查,发现得了癌症,已 经是晚期,不到仁月就去世了。没有留下遗嘱,在北京办花店的事也就只好泡汤啦……” 茹辛听了很惊讶,也很感慨:“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癌症是 很可怕的,现在全世界都没有找到治愈癌症的办法。除了外界因素的刺激和影响以 外,癌症还和个人的精神因素有很大关系。脾气大,爱生闷气,心情紧张,吸烟、 酗酒,生活无度等等都容易致癌。上官,你也得注意啊!” 针对我性格上的弱点,她还特地抄了一份儿民间流传的《莫生气》给我。作为 一种养生之道,作为一种处世明言,作为调和家庭关系的一种方剂,这首《莫生气》 是这样告诫世人的—— 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 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 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由他去。 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 我看了一遍,觉得不错,有几条正可以资借鉴,就问她:“你从哪儿抄来的啊? 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茹辛说:“现在抄给你也不晚啊!你和苇凌刚结婚,来日方长……” 二 茹辛在进住中关园之前,要把房子装修一下。这一则是因为她受了方兴未艾的 装修热的影响;二则也是因为她是医生,十分讲究卫生和清洁,怕旧房子留下原来 住户的什么病菌,需要彻底清扫和消毒。她就是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 装修房子是要花不少钱的,我知道茹辛没有多少钱。正好这时詹洪波还了我30 00块钱,前年他爱人出国时我曾经以此相助,本来讲好了作为朋友还不还均可的, 但因为茹辛装修房子要用钱,我也就收下了。詹洪波和茹大夫也是熟悉的,他对我 们的离异颇感惊诧。 颐和医院过去我是常去的,因为我的爱人在这里工作。如今同茹辛离婚了,我 再像过去那样随意进出就不大方便了,一来怕给茹辛带来麻烦,二来我自己也有些 不大好意思:那算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你没有看过话剧《离婚了,别再来找我》吗? 没看过还没听说过?由于有这些顾虑,我就没有到医院去找茹辛,而是约她到对面 的影剧院的休息室里见面。事先我买好了两张电影票,不过只是为了碰碰头,并不 是真的要看电影。我自定的这种见面方式你甭说还真叫我不习惯,我想这是怎么啦? 我与茹辛的关系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那3000块钱我放在一个信封里,我取出来像送红包似的递在茹辛手里,对她说: “房子装修的费用,我包了。这些钱要是不够,我再给你一些——” 茹辛推辞道:“我只是简单装修一下,用不了多少钱。再说,我怎好用你的钱 呢?” 我故意用教训的口吻说:“什么你的、我的?这些钱都是稿费,没有你整天伺 候我,我哪儿写得出文章,挣得了稿费啊!不是有一句流行的话说:‘成功者的后 面必然站着一位伟大的女性’吗?(说到这里我的语气变得沉重而又动感情)你要 不收下,我的心会不安的——” 茹辛插了一句:“你爬格子挣来的钱也不容易,我可不想从成功者后面蹿出来!” 我笑了,继续说:“我的稿费其实多一半是靠你挣来的,还远不止这点钱,你 客气什么呢?” 茹辛想了一想,说:“那我就收下了,我现在倒是的确需要用钱。” 我随即引用了一句李白的诗:“钱这个东西,该用就用,该花就花,千金散尽 还复来嘛!” 那时颐和医院正在新建住院部大楼,由一个外地的建筑公司承建。施工队伍中 有几个四川来的民工找茹辛做过检查,茹辛就请他们利用工休时间帮忙装修一下房 子,并事先讲好了价钱。目下时风日下,社会治安状况很差,尤其外地来的民工和 流窜人员作案率呈上升趋势。茹辛请的那几个四川民工虽说在医院施工,有了病也 免不了要请茹大夫看病拿药,但茹辛毕竟不大放心,她带着很严重的表情对我说: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这样,一怕他们干活磨洋工,我一个单身女人简直拿他们没办法;二来我最担心的 是他们一旦知道了这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日后来溜门撬锁偷东西,甚至伤人害人, 可就麻烦大了!” 茹辛的担心是有充足理由的,对此我也放心不下。前些时这一带就出了一个大 案子:几个外地民工借口要检查一下房屋装修的质量,跑到一位北大教授的家里去 谋财害命,把老教授杀害了!此事尽人皆知,弄得人人谈虎色变。我想有备无患, 便主动向茹辛提出来:在装修期间我以“户主”的身份频频出现,一则起监工的作 用,不让他们偷懒耍滑、偷工减料,必须保证质量;二则也让他们知道这一家有男 主人,日后别起什么歹心。我像一位军师似的给茹辛出谋划策说: “这样可以保险一些。再说,装修得有人守着,你天天上班,哪有时间啊?我 反正不坐班,可以天天来看一看。” 茹辛很高兴,说:“这就太麻烦你了!苇凌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我说:“不会的,我给她说说。” 茹辛叮嘱道:“那你一定得跟苇凌请好假!” 有半个来月的时间,我天天骑车从塔林小区跑到中关园去监工。几个四川民工 互相都有点亲戚关系,当头的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眼睛滴溜溜转,个子长得 较矮小,头上有一块癞。开工的那一天,茹辛把我介绍给他们,说: “这是我先生——” 我故意用四川话问:“小老乡,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噢?” 几个民工七嘴八舌地回答:“达县来的。” 我装作很熟悉的样子,说:“在川东嘛,我晓得,那个地方我去过好几回。” 当头的小伙子听我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就惊讶地问:“上官叔叔,你也是四川 人啊?” 我把脑袋一点,说:“对头,就在成都!” 小伙子同我拉起关系来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二天有事还得求叔叔 你帮忙啰,我们几个正想在北京找个靠山!” 茹辛赶紧在一旁用手轻轻捅了捅我,示意我适可而止。她怕我说漏了嘴,或者 态度过分亲热了,以后让他们缠住摆脱不开。我领会了她的意思,也就没有再答腔。 不过多少有些放心了,看样子这几个民工都还老实。 在我的严格要求与督促下,几个民工手艺虽然有限,倒也不敢偷好耍滑、马马 虎虎。按照那时候的标准,墙壁涂上喷涂,顶部四周安上挂镜线,窗户上安了窗帘 盒,厕所改成坐桶,厨房四壁镶上白色瓷砖,并重新修了一个灶台…… 地面呢?地板砖太硬太滑,茹辛上了些年纪了,一不小心容易滑倒。木质地板 好是好,只是价格贵了一点。茹辛和我商量后,决定用加厚的地板革铺地面。一天, 她提前了个把小时下班,同我骑车到附近一家大型的国营建材商店选购。花色与图 案各异的地板革品种繁多,挑来选去,最后买了一大捆台湾生产的加厚地板革,咖 啡色中又略带点红,属于暖调。茹辛希望生活中多一些暖调。 地板革幅长两米。我把那一大捆地板革搭在我的自行车上,前后还长出了一大 截。这家建材商店距茹辛在中关园的新住所约莫有两站地,打“的”或雇平板三轮 车都是不值当的,用自行车推着走却又相当吃力。已经是傍晚下班的时候了,于车 流人流中,我在前面掌着车把,茹辛在后面扶着,我们俩人一起推着慢慢往前走。 这样一个情景不禁又把我的怀旧情绪勾起来了,我对茹辛说: “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从长椿街往艺校搬家,你蹬平板三轮车吗?” 茹辛笑着说:“记得记得,可把我累坏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个?” 我说:“哪忘得了呢!” 茹辛被我的怀旧情绪传染上了,她带着疼惜的表情说:“今天得让你受累了。” 我摇了摇头:“这算什么呢,还不到两站地,比你那一年长途跋涉轻松多啦, 没法比!” 是的,没法比。就我们那个小家来说,茹辛无论付出的辛劳,还是做出的建树, 都比我大得多。以今比昔,不论现在我为茹辛做了些什么,都不足以报答她于万一!…… 我心里的这些话茹辛当然不知道,她接着我刚才的话茬儿,笑着说: “我要是当二道贩子,搞长途贩运,怕是挣的钱比我当医生挣的多!” 我附和着说:“那是,而且没有退休这一说,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歇着,多自 由自在啊!” 茹辛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再让我蹬三轮车我可蹬 不动喽!” 我却认了真:“你不用蹬三轮车,我养活你!” “你?”茹辛摇了摇头,“我可指望不上你。再说我也不应当指望你!” “为什么?”我扭回脸来问她。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当心,前面拐弯啦! 中关国很近,一会儿就推到了。我让几个民工把那一大捆加厚地板革抬上去。 在我的监督下,他们按照两间房子和一个小厅的面积把地板革裁剪好,对齐格子铺 到地面上。我仔细检查了一遍,不合适的地方让他们重新剪贴对齐,接缝的地方用 胶粘牢。最后请茹辛验收,她来回走了走,很满意地说: “看起来整整齐齐、平平整整,效果就跟铺上了木地板一样。还有,这种加厚 的地板革踩上去稍微有一点点弹性,不像地板砖那样滑。不错,不错!” 人靠衣服马靠鞍,房子装修大改观。被原住户弄得脏兮兮、黑乎乎的旧房子, 经过装修之后,旧貌换新颜。茹辛从此有了她自己的房子。不少朋友、同事来看她 的新居室,都说装修得洁净雅致。茹辛素爱整洁,居室一尘不染,虽不大但一个人 还是很宽敞很舒服的。 我叮嘱她:“一定要安装防盗门。” 于是茹辛为了安全起见,又安装了防盗门。里里外外一共有四把锁。 我又叮嘱她:“左邻右舍最好少打交道,免得日后别人都知道了你的底细。” 茹辛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 住了两三个月,轮到茹辛收房租和水电费了。她一个人又要查表又要算账又要 收钱,实在麻烦得很,就叫我去帮帮忙,借此机会也可以让我在各家各户亮亮相, 免得让人怀疑新搬来的是一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制造一个“这家人很多”的假象 来迷惑本楼的住户们,目的是为了保障茹辛的安全。 我和茹辛一起,挨家挨户,从一楼一直查到五楼。有门铃的就按一下门铃,里 面响起丁铃铃的响声或一小段乐曲;没有门铃的就只好敲敲门,或使劲儿拍打几下 “砰砰砰” 门开了,住户站在门口,有男也有女。 茹辛对主人说:“查一下水表、电表。” 那人不认得我们:“你们是……” 茹辛自我介绍道:“三楼九号,刚搬来的。” 房租是固定的,水电表(数)每家每户每个月都不一样,需要逐一查对。这是 很琐碎也很麻烦的事。我先查看水表、电表,张口报一个数目,经住户核对、认可 后,茹辛就记在画好了的表格上。用计算器计算一下收费多少,再加上房租,最后 收钱找钱……这个楼的住户也是三教九流,有普通的工人、干部,也有在大公司挣 大钱的公关小姐;有大学教师,也有退休工人;还有摆小摊卖香烟的个体户……给 我们的印象,有的素质不错,有的素质较差。 有的住户问茹辛:“你在哪儿上班啊?” 茹辛很骄傲地回答:“我是颐和医院的大夫。” 住户顿时变得热情而又殷勤起来了:“这敢情好,往后免不了要麻烦您。”一 边说着就要向我们递烟倒茶。我们自然不会抽人家的喝人家的,热心肠的茹辛还会 微笑着说: “以后有事就到医院找我好啦!” 在这种场合,我一般都不说话,怕万一说错了露出什么破绽来。茹辛却挨家挨 户对他们介绍说: “这是我先生,写文章的……” 三 按照离婚的协议,彩电应归茹辛使用。立德和爱若再次出国时,把他们的一台 21遥控电视和一个音响送给了她,因此彩电她就不需要了。也就是说,我还欠茹辛 一件东西。我想茹辛下班后回到家里,一个人呆着特门得慌,电视节目没有什么好 看的,最好能有几盘好的录像带看一看,这就需要买一台录像机。 说起看录像的历史,我和她第一次看录像是在公主和驸马的府邸,当时打倒 “四人帮”以后才不久,感到很新鲜。录像的内容是美国拍摄的越战片。第二次是 在立德和爱若家里,他们从国外带回来了几盒录像带,其中有一部《明星秘史》, 它的译制片后来由中央电视台播映过,我们可是先睹为快了。受了他们的蛊惑,在 我和茹辛离婚之前,我曾擅自做主,在王府井利生体育用品商店花了4800元买了一 台夏普789型录像机。茹辛对我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买大件家用电器很有意见,说我 完全忽视了她作为家庭主妇的应有地位,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有几次我放录像的时 候,她甚至采取了“罢看”的态度,弄得彼此都不愉快。 这次,我提出来给她买一台录像机,作为彩电的补偿,茹辛同意了。如果我送 她一台录像机她肯定不会要的,她说过她装修房子花了我不少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她不愿意占别人的便宜,何况我又另娶了妻室。自然,我以录像机补偿彩电是另一 回事,那本来就是应该归她所有的。 《北京晚报》的广告栏里,几乎天天都有各种家用电器的商品广告。俗话说: 货比三家。我反复比较了一下,发觉位于护国寺的一家专营商店卖的录像机,同一 型号要比别的商店便宜。一天下午,我约茹辛一起到那家商店去选购。走进护国寺 东西向的胡同,才知道那家商店就在人民剧场的对面,而人民剧场是我和茹辛所熟 悉的,过去我们在里面欣赏过京剧,也看过电影。一眨眼过去了好几年了,一眨眼 过去的又都回来了。感情这东西就是这么怪,这么奇特,这么绵绵的缠人! 商店里录像机的品种很多,价钱也不一样。我让茹辛自己来选定,她仔细看了 看,说: “买个单放机就可以了。” 我知道她是想尽量节省一点,我却主张:“电器用品更新很快,要买就买一台 好点的!” 挑来挑去,最后由我拍板,选购了一台松下F55型带卡拉OK的录像机,价钱和买 一台21英寸带遥控的进口彩电差不多。我们打面的把录像机拉到了茹辛在中关园的 新居,待要打开箱子来试一试效果,茹辛忽然拦住我说道: “这台新的你拿回去用吧,我用旧的就行。” 我奇怪了,就说:“不是一样的吗?” 她坚持道:“我用旧的,你用新的,这样苇凌会高兴些。新人应有新气象嘛, 哪能都用旧的东西啊?” 原来如此!茹辛的用心可谓良苦,或者说是既周到又细致。在这一点上——也 就是说在如何体贴人关心人揣摩人的心理方面,别看我是作家,在茹辛面前却只能 自愧弗如。不仅如此,她又叮嘱我道: “你对苇凌一定要好,不能不尊重人。你对她要不好,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说:“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她仍不放心地问:“买录像机的事,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我说:“商量过了,她同意的。” 这台新买的松下F55型录像机我拿回了塔林小区,过了几天,把那台旧的夏普7 89给茹辛送了过去。不知怎的,我对这台旧录像机好像特别有感情,小心翼翼地保 护着,用软毛巾擦拭得干干净净。毕竟是用惯了的,各种性能都熟习,操作起来也 方便。唉,要是录像机能通人情、能怀旧,也和人一样有感情,通过它能传达某种 信息,那该多好啊! 苇凌做编辑工作,对外联系多,家中没有电话很不方便,有些事情往往给耽误 了。而在北京安个电话那时却是难上加难,初装费由前几年的1500元猛增至5300元 不说,还要慢慢排队等候,有时弄得不好,交了钱过上半年一年还装不上。为此投 诉者甚多,成为诸多社会问题中的一个热点和难点。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 塔林小区的家中安装了一部程控电话,给工作和生活都带来了很大的方便。有些事 情坐在家里打打电话就办成了;逢年过节给亲戚朋友们打个电话问候问候,既增加 了彼此的友谊,又省去了往返奔波之苦,真可谓一(电)话多得! 于是我想到茹辛更应该有一部电话。这倒不是说她像某些人似的拨几个电话号 码就能调动千军万马或者能挣大钱,而是她如今退休了,一个人过独身生活,应该 多和亲友、同事们联系联系。万一有什么事或者生了病,也可以打电话通知医院和 亲友,便于及时得到护理和治疗。国外和我们国内都有这种不幸的事情发生:有的 孤老太太孤老头子一个人关在屋里,死了多少天都没有人知道。我对茹辛讲了安装 电话后的诸多方便与有利之处,告诉她在迅速发展的信息社会中我们这种年纪的人 也不能太落伍了,得要赶上时代的步伐才行。这些话是我从苇凌那儿学来的,最后 结合茹辛目前的实际情况说: “你万一生了病啦,打个电话给医院多方便啊!给我打电话,我立马就来!” 茹辛笑道:“你别老盼着我生病好不好?” 我说:“你长命百岁才好呢!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茹辛点点头:“这倒也是。” 我又说:“安个电话现在要5000多块钱,我帮你出。” “不行,不行!”茹辛严肃地说,“我不能老让你拿钱,我自己有钱。” 我说:“你的钱尽可能别用,存起来,以后养老治病,有个急用什么的……” 我知道茹辛的工资比较低,在医院工作虽说也能有点外快,比如收个红包什么 的,但数量毕竟有限。她一个人生活,我不愿意看到她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想多 帮助她一点——有一次我听闻大夫说,茹辛为了节省那点水费电费气费,经常在医 院涮洗完了才回家,手里还提着一暖瓶开水。我听了心里很是难过。仔细回想起来, 我和她结婚以后,从日常生活到我调回北京,她对我的帮助是那么多那么大,而我 简直就没有帮她做过什么事:工作——成为一个正式的有副高职称的医生——是茹 辛自己奋斗出来的;房子是她一次又一次调换来的。现在我多少为她做点事情,尽 一些微薄的帮助,是完全应该的,实际上这些都还远远抵不上茹辛过去对我的帮助! 点滴之思,必当涌泉相报。何况茹辛过去对我的恩情有如泉涌而非点滴? 经过我再三说服、开导,茹辛才同意安装电话的费用由我和她各出一半。苇凌 对此表示赞同。我安过电话,知道怎么办手续。有一天,我先跑到西单电话局排队 拿了一个号,随后茹辛也赶来了。填好了有关的表格,交了钱,三个月内安电话。 回来以后,就天天盼着等着电话局派人来安装电话。三个月过去了,有一天茹 辛一个人在家里,忽然外面“砰砰砰”地砸门,声音特别大而急促。她通过猫眼往 外一瞧,见是两个大小伙子,手里拿着改锥和钳子。茹辛顿时紧张起来了,站在门 里面问道: “干什么呀?” 外面的人不耐烦地说:“安电话线!” 茹辛有些怀疑,质问道:“为什么不事先通知啊?” 如果事先通知,她会把我叫来等候的,有我在她会有一种安全感。可是现在她 孤零零的一个人,外面却是俩大小伙子,而且带着家伙。乔装安装电话、煤气灶人 室行窃抢劫者时或有之,报纸上也常作这样的披露。茹辛犹豫着不敢开门,外面的 人火了,大声嚷嚷着: “开不开?不开门,我们不管安了!” 茹辛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正在这时,楼上住着的大学教师和公关小姐正好 从这里经过,他们批评那两个工人道: “你们瞎嚷嚷什么啊!人家这一户刚搬来,谁知道你们是干吗吃的呀!——真 是,来安电话也不早点言语一声!” 那两个工人不吱声了。茹辛这才开了门,把他们让进屋里,一边给两位邻居使 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也跟着进来,起保护的作用。公关小姐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 称赞道: “你们家收拾得真干净,布置得也挺雅致的!” 大学教师问茹辛:“你先生还没回来啊?” 茹辛随口说道:“出差去了,过几天就回来。” 两个工人从门外接进来一根长长的电话线,接上了红颜色的电话机,又给了茹 辛一个电话号码,任务就算是完成了。茹辛问他们: “什么时候能通话呀?” 一个工人爱搭不理地说:“等着吧!”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问电话局,俺们不知道!”另一个工人类头类脑地说。 茹辛只好不言语了。两个工人走后,大学教师告诉她说:“接上了电话线,给 了电话号码,一般过上三四天,最多一个星期就可以通话了。”公关小姐则说“也 没准儿,今儿个你把工人得罪了,又没给他们敬烟送红包,保不齐他们怎么使坏呢!……” 果不其然,一个星期后电话也没有通。茹辛叫我过去看一看。正好有一帮工人 在旁边一幢楼里施工,我找到了他们的头儿,经检查,原来是那两个工人虽然把室 内的电话线与电话机接好了,却把外面的线头接在了另一户尚未安装电话的预留接 口上。怪不得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当头的师傅态度还不错,直向我们表示道歉, 茹辛也就作罢了。按照公关小姐的意思,非要到电话局告他们一状不可! 茹辛有了电话了,第一个与她通话的自然是我: “怎么样,声音清楚不清楚?” “清楚,清楚!” 从此以后,在我的电话簿上又多了一个电话号码:茹辛264局2331。这个电话号 码是我使用最多的一个,几乎每天下班后,我都要给茹辛打个电话,问她有什么事 没有?身体好不好?并叮嘱一定要把门从里面锁好了,要早些休息……在通常情况 下,茹辛总是对我说:“没事!”她不想过多地麻烦我。 四 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茹辛被医院反聘以后,和从前一样天天上班。每逢节假 日,她就回北大家中,或到朋友家里去做客。苏佳卉和关耳夫妇住在魏公村,窦红 住在科学院宿舍,沈丽娟大夫住在双榆树,都离她住的中关园不远,她们经常主动 邀请茹辛去家里玩。傅荃君住在三元桥,虽说远一些,但乘302路车直接就到了,她 们两个也常有往来。医院里这两年新进了一些医科大学的毕业生,茹辛和这些年轻 人相处得很好,她们也都喜欢茹大夫,争着要做她的干女儿……总之,茹辛无论在 医院里还是在外面,人缘儿都好极了,新交旧友、哥儿们姐儿们的一大帮,光是干 女儿就有好几个。我衷心希望茹辛能广交良友,使她的生活丰富些,不至于一个人 过得太寂寞太孤单。茹辛离婚时虽说她不怕孤独,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最怕 的就是孤独了! 我尤其主张她多回北大看看,和父亲、继母、弟妹们团聚,增进彼此的了解, 加深骨肉间的感情。茹辛的血管里流的毕竟是茹家的血液,这种由血缘关系结成的 天然纽带,是别人所代替不了的,过去也只有我能代替一二。对于茹辛来说这一点 尤为必要,因为她从小不在自己父母身边长大,多少总有一些被遗弃的感觉。只有 主动接近,才能缩短那本不应当有的距离。使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是:茹辛和家里人 的关系比过去亲密了不少,立德和爱着一再对茹辛讲,要把她接到他们家里去长住, 只是因为茹辛反聘后仍要天天上班,她才没有搬到方庄和弟弟弟妹同住。 尽管我和茹辛离了婚,但我仍一如既往,对茹父抱着尊敬与友好的感情。有一 次,我和茹辛约好了到燕东园去看望他老人家。好久没登茹家的门了,我的心里不 免有些惶恐,但随之不久也就冰释了,因为我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茹父和陈阿姨 对我仍如过去一样热情、有礼数,并没有因为我同他的女儿离了婚而产生疏远和隔 阂。茹父的案头上堆放着几十盒卡片,由他主编的《俄汉文学翻译大辞典》正在由 老人家最后定稿付梓,工作之繁忙是可想而知的。老一辈知识分子都有一种忘我的 敬业和献身精神,像茹父80岁的老人了,又因患有老年白内障引起视力下降,每天 仍伏案工作,拿着放大镜仔细认真、逐词逐句地审阅几百万字的大部头的书稿。尽 管这么忙、这么累,可是当我受朋友郭开颜之托,请他老人家为报社写一篇纪念华 靖老的文章时,茹父还是一口答应了,说: “华靖老是我的老师了,又是一代翻译大师,写篇纪念文章对我来说是义不容 辞的。前年我为北大写过一篇,不知你那位编辑朋友什么时候要?” 我说:“自然愈快愈好。” 茹父问:“多少字数啊?” 我说:“一二千字吧。” 茹父很认真地说:“这样的短文章最难写,不过我既然答应了,总要挤时间尽 快写出来。” 从华靖老的话题谈起,茹父又说等他把大辞典的工作全部完成之后,他要写一 部长篇回忆录,从少年时代一直写到现在。“风风雨雨,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我经 历的社会变迁、人世沧桑实在太多太多,值得回忆、值得写出来的人和事也实在不 少。歌德说:年轻人向往未来,老年人怀念过去。我现在就常常想到过去。往事令 人神往,那是一个真实的梦啊!……” 茹父的话深深感动了我,我发觉他老人家的怀旧情绪比我还要浓厚。也许,当 20世纪快要结束的时候,人们回首往事,神往也好,忧伤也好,都不能不产生怀旧 的情绪。大至人类社会,小至个人和每个家庭,毕竟都是从过去走向未来的啊!我 怀着兴奋和渴望的心情,对茹父说: “真希望你老人家能尽快把回忆录写出来,一定十分精彩!到时候,我要好好 拜读拜读……” 茹父笑着说:“到时候我抓你的官差,请你先看看我的初稿,帮我提提意见。” 我点点头,说:“没问题,那我就先睹为快啦!……” 当我们在茹父的书房里愉快地谈话的时候,茹辛一直在厨房里帮着陈阿姨准备 午饭。陈阿姨对茹辛说: “上官好久没来了,你爸爸说中午要好好款待款待他!” 茹辛一边洗菜一边说:“上官的胃口一直不大好,做多了他也吃不下。我看简 单点就可以了,又不是外人,何必款待呀!” 陈阿姨认真地说:“你现在同他离婚了,他不是外人也不再是一家人啊,这点 分寸是该掌握好的。” 茹辛点点头:“我知道,就当是老熟人吧!现在上官对我不错。我们离婚之后 反而比过去更友好了,彼此也更关心了。” 陈阿姨说:“有些夫妻一离婚就翻脸,彼此永不相见,甚至成为仇人,这样的 人不少。” 茹辛摇摇头说:“真没劲!” 她把洗好的菜控在一个塑料篮子里,又帮着切牛肉丝。陈阿姨拌着火腿沙拉, 忽然赞许地笑了一笑,对茹辛说: “还是你爸爸看人看得准!他有一次给我讲起你们两个,说茹辛和上官做夫妻 不一定合适,作为朋友他们是最好不过的了!……” 茹辛面露欣喜:“我爸爸也这样认为?” 陈阿姨肯定地点点头:“嗯。” 那一年夏天,北京天气特别闷热,气温常常高达35℃以上。我们住在五楼,室 内温度也有了31度,不要说写作了,就连晚上睡觉都热得辗转反侧,大受影响。实 在难以忍受了,我和苇凌决定买一个空调,安装在大房间里。效果还真不错,屋子 里凉凉的怪舒服的,用做书房兼卧室,可以保证正常的写作和睡眠了。苇凌笑着把 它称做我们的“夏宫”。 于是我想到了茹辛。 我问她要不要也安个空调?她说她不喜欢这种东西,安了空调凉快是凉快了, 但室内空气不流通,憋得人难受;室内室外温度相差又太大,容易感冒,得空调病。 她在医院的办公室里装有空调,那是因为医疗器械需要恒温,否则她也不想要,在 空调的屋子里呆久了,她老觉得自己腰酸背疼。茹辛从医生的角度认为:如果不是 像大宾馆那样由中央空调调节室内温度的话,普通的住家安空调不如用电扇。我想 人各有好,便对她说: “既然如此,那就把原来的电扇给你拿去吧。现在我用不着了,搁着也是搁着。” “好吧,你有空拿来好了。” 过去我们有一个落地式的电风扇,已经用了几年了,离婚时茹辛把它留给了我。 苇凌听我说要给茹大夫送去,就特意打开来试了试:噪音大,送风太硬,而且有些 漏电……她摇摇头对我说: “这都该淘汰了,怎能给茹大夫用呢?显得多不好啊!我看你不如给她买一个 新的,现在电扇的款式很多,也很漂亮,质量比过去提高了不少,比如……”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名牌。我觉得她的主意不错,就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决定 给茹辛买一个新的电扇用。女同志对男同志、妻子对丈夫买东西的水平和能力一般 都取不信任的态度,苇凌怕我买不好,主动陪我去商店里选购。你甭说,她的确比 我更会买东西。我买东西不问不试不挑不拣不砍(价)不磨(烦)不退换,看中一 个交钱取货一分钟也不愿多耽搁,而且不知道要保修单,不好意思让售货员开发票…… 苇凌对我的这种购物方式有一个极高的评价,称之为“计划经济指导下的又傻又笨 的冤大头”。与我形成鲜明的对照,她买东西可是精明极了,仔细极了,认真极了, 专注极了,与市场经济接轨那叫严丝合缝!一件商品要让她买下来,非得经过挑、 试、比、砍、磨、退、换等七八道关口不可,售货员要是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 甭想让她掏腰包,要想以次充好、以假冒真更是没门儿!我曾开玩笑说最能干、最 滑头的经理和售货员也得憷她一头,个体户二道贩子看见她都得心惊肉跳躲得远远 的,以为专门打假严格执法的工商检验人员查货来了呢!……像这样买东西岂有吃 亏上当的?岂能不买个质优价廉物美的? 多亏了苇凌与市场经济接轨,我才给茹辛买了一台款式新、质量好的电扇。苇 凌还要到单位去上班,我自己打“的”把电扇给茹辛送去。在走之前我先打电话通 知茹辛,一个女同志接的电话,她问我(听声音像是温大夫): “你找谁呀?” “我找茹辛。” “你是哪位?” “上官惟志。” 我在听筒里听到温大夫在喊:“茹辛,电话!” 脚步愈来愈近,一定是茹辛无疑。又听见温胖子在怪声怪气地说:“你前夫来 的!”茹辛的声音:“讨厌!”然后才是和我对话: “什么事啊?” “我现在把电扇给你送去!” “行,就拿到医院来吧。” “医院?” “没关系,你又不是没来过!” 我把新买的一台立柱式的电扇给茹辛送去。这是同她离婚以后,我第一次到医 院里去找她。不知道她的同事们现在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是敌视还是友善?是 热情还是冷淡?……我心里没底,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汗。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 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闯了! 还好,在楼道上见到几位过去认识的大夫和护士都朝我点点头、笑一笑,嘴里 说:“来啦?”从她们的表情上好像都知道了我要来似的。茹辛绝不会如此张扬, 一定是温大夫广做宣传的结果。莫非要我的好看? 茹辛上午的病人已经部检查完毕,正一个人坐着翻阅医学杂志。见到我来了她 显得很高兴,当即用自己的杯子倒了一杯医院自制的清凉饮料给我喝。咕嘟几口喝 了之后,我把纸箱子打开,取出电扇来让她看。茹辛禁不住问道: “怎么是这个?” 我说:“刚买的。” 她有些奇怪了,注视着我说:“不是把那台旧的拿来吗?怎么又买了一台新的 啊?” 我笑道:“苇凌的意思,她叫买的。” 我把苇凌的那一番话讲给茹辛听了,得到别人一点关心便会感激不尽的茹辛, 脸上现出很感动的样子,对我说: “你看,苇凌她还老为我着想。我什么事都没帮她做呢!” 话音刚落,谭主任、温大夫、沈大夫等好几个人都丢下手里的工作,跑到茹辛 的办公室来了,嘻嘻哈哈的,说是看看新款式的电扇质量究竟怎么样,多一半恐怕 是出于好奇,想看看离婚以后的茹辛和上官惟志互相怎么个对待?胡丽离婚的时候, 顾雷可是跑到医院来高声叫骂过,大家记忆犹新,自然也就会想到上官惟志会不会 和顾雷一样啊?出乎她们的意料,我和茹辛像好朋友似的,既没吵又没闹。茹辛大 大方方,叫我接通电源当众试一试效果。凉风柔和,声音也小。茹辛挺喜欢,大家 也都说好。一位眼睛大大的漂亮女大夫赞赏之余,叫我也帮她买一台。 茹辛问我:“多少钱?” 我说:“不贵,200多块钱。” 她要把钱给我,我说不用了。几个大夫就取笑起来,说: “茹辛,还是上官对你好!” 茹辛也开起了玩笑,指着我说:“他是在演戏呢!” 她的同事们哈哈大笑了,当场把我弄得有些狼狈,只好红着脸自我解嘲道: “不是故意演戏,我是负荆请罪……” 温胖子不知是出于善意还是奚落,她对我和茹辛说道: “你们两个也真有意思!在一块儿的时候吧不好好过,离了反倒好起来了。你 关心我,我关心你,谁也忘不了谁,大家说怪不怪?” 茹辛反驳道:“照你这样说,离了婚就得变成冤家对头是不是?我和上官现在 是朋友!” 温胖子哈哈了一声,说:“朋友?——” 沈丽娟帮我解围,制止温大夫道:“你就少讲几句好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瞧把上官臊的!” 她们说着、笑着、闹着,我因在中间无所适从,脑子里却忽然想起郁达夫的两 句旧诗来了:“前生若道无缘分,不合今生配作俦。”我和茹辛是不是只适合做朋 友而不适合做夫妻呢? 五 颐和医院妇产科开设的“母子温馨爱屋”,条件很好,服务一流,受到了社会 上尤其是年轻的爸爸妈妈们的好评。苇凌早就打算拍一部妇女生育和婴幼儿护理培 养的录像带,联系了几家医院,都因为对方要价太高而未能拍成。茹辛帮她同颐和 医院妇产科接洽成功,苇凌对此十分感激。这样,她们两个人接触就多起来了,彼 此的印象都极好:茹辛说苇凌很能干,很宽厚;苇凌说茹辛很热情,很诚恳。她们 是因我而认识的,她们并没有因我而生分。我觉得她们两个人都很好,上帝为何独 独钟爱于我,让两个美好的女性先后做了我的伴侣呢? 也许曹雪芹说得对: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浑浑浊浊, 女人清清亮亮。 在“母子温馨爱屋”拍完录像带以后,茹辛和苇凌已经成了很熟悉的朋友了。 有一次,她对比她小10岁的苇凌说: “你要是生孩子,不妨到这里来,我可以帮你请最好的大夫、最好的护士。” 苇凌点点头,表示感谢:“我非常想有个孩子。” 茹辛对此很是理解:“女人嘛,谁不想生个孩子啊!”叹了一口气,她又说, “只是我没有这个福分,我有毛病——输卵管堵塞。连上官也给耽搁了,要不他早 该当爸爸啦!……” 她的眼圈儿有些红了,苇凌见状很是同情地说道:“我听他说过,你小时候很 苦,很不幸。” “过去的事就不提它啦!”茹辛拉着苇凌的手说,“这下好啦,你身体好,又 比我年轻,肯定能生的。你和上官有了孩子,我愿意帮着带,就当我是老妈子好了, 到时候给我开点工钱就行。” 苇凌忍不住笑了,说:“茹大夫你真逗!” 茹辛一本正经地说:“我这可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苇凌收敛笑容,有些为难地说道:“可上官并不太想要孩子,他说有了孩子麻 烦透了,整天哭闹,会搅得他没法再写文章。” 茹辛颇为知情的样子,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安静惯了,怕吵。不 过有了孩子会另有一番乐趣的,天伦之乐嘛!” 苇凌抱怨道:“我也这样说,可他听不进去。” 茹辛一副热心肠:“我帮你动员动员他。” 苇凌高兴地说:“这太好了,你的话他会听的。” 茹辛摇了摇头:“不,不,过去他可从不听我的。他一个人爱独断专行,主观 得很,脾气还挺大。不过现在我看他改多了。上官对你怎么样啊?他要是对你不好, 我可不答应!” 苇凌笑了一笑,说:“他对我挺好的,大概是从你这儿得到了教训吧!” 茹辛宽慰地说:“这就好。其实上官人是个好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有些大男子 主义,有时候不尊重人,让你很伤心,很不舒服。” 她们两个人的谈话,苇凌回来后向我复述了一遍。我承认我的确存在着茹大夫 所说的那些严重的缺点,这正是我和她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以后我一定会吸取教训的。至于孩子,我本来已经从过去的立场大大后退,从想要 孩子到不想要孩子,因为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麻烦且不说,还要生孩子岂不让人笑 话?所以,我对苇凌想要孩子的愿望虽未一口拒绝,但也没有积极热情的响应,抱 着可有可无最好无有或顺其自然的态度。既然苇凌非常想要,茹辛也极力主张,我 就不能不另做考虑了。我想生一个孩子也好,这既是为了苇凌,更是为了茹辛。茹 辛一个人生活太寂寞了,太孤单了,有个孩子能调剂她的生活,给她带来很大的乐 趣。我知道她很喜欢孩子,而且深以自己不能生育为最大的憾事。如果我和苇凌生 一个孩子,孩子既是我们的,也是茹辛的,不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都照顾到了 吗? 好,那就生一个!我这样对苇凌说。 我50多、苇凌40出头,虽说晚了一些,但也还来得及。茹辛说得好:“家里有 了孩子就有了生气,老年得子岂不是一大乐事?” 当然要抓紧,苇凌一再强调。 过了大半年,苇凌没有怀孕的迹象。她做了妇科检查,一切正常。不可能是她 的问题了,于是她就怀疑起我来,一再催促我说: “你是不是也到医院检查检查啊?” 我充满自信地说道:“我没毛病。” 苇凌带着疑惑的神情问:“那为什么你和茹大夫结婚那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呢?” 我耐心地解释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的输卵管阻塞,无法受孕。” 苇凌还是动员我道:“你去查一查吧,检查一下又不费什么事!” 经不住她的催促、动员加上唠叨,我只得到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化验单上各项 指标都正常,惟独有一项:不液化。最初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请教了医生才明白 了不液化是导致女方不能怀孕的主要原因。差不多和我年纪相仿、富有经验的男科 主任,破例让我通过显微镜直接观察,他在一旁打着比方给我解释道: “这样说吧,好比一池塘清水,万千条鱼儿在里面自由地游来游去,瞅准目标 就向前冲去;万一池塘里不是清水而是调乎乎的泥浆,那些鱼儿还游得动吗?不都 困死在里面才叫怪哩!” 他的比喻很生动,很形象,也很贴切。我懂了,原来毛病出在我身上! 啊啊,真是冤枉了茹辛了!过去我一直认为是她的毛病,而且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她是不会生蛋的母鸡。茹辛自己也这么认为,她以自己不能生育为憾,总觉得自 己作为女人是不完整的,是有缺陷的,她甚至对我有一种负债的愧感。事过二十多 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一桩冤假错案,罪魁祸首不是她而是我! 说真的,这张化验单犹如一份儿判决书,既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又让我陷进深 深的自责之中。我想:如果我有一点起码的医学和生理知识的话,就应该想到我也 应该而且必须早一点去医院检查。早一点发现毛病,早一点治疗,也许我和茹辛早 就有孩子了!我们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弄到离婚这一步,茹辛曾经说过如果 有孩子她就不会离婚的。 现在一切都晚了,我真是后悔得要死! 万分懊悔的我把化验结果拿去给茹辛看,我后悔不迭地对她说: “我要早些检查就好了,哪怕是倒退十年检查出毛病来,也早治好了。那样我 们就会有孩子,就不至于……” 我没有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因为这两个字太伤我的心,它会勾起我对过 去无穷的悔恨和悲哀。茹辛却比我平静得多,她把化验单反复看了两遍,用眼睛注 视着我说道: “那倒也不怪你。我的毛病确实是存在的,而你过去未必就不液化。液化不液 化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不能改变的。” 我听了,觉得这又是一种解释。茹辛这样讲也可能是为了卸掉我的思想包袱, 她独自承担起了而且一直承担着不能生育的责任。过去的事自然是无法补救的了, 她要求我抓紧时间治疗,最好看一下中医。她说: “苇凌40多了吧?也不年轻了,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你们得抓紧!” 茹辛着急,苇凌更着急。西医对不液化束手无策,据他们说引起不液化的因素 很复杂,目前医学界尚无定论,也就是说还没有找到病根。可能是内分泌紊乱所致, 也可能体内缺少一种酶,也可能和环境因素、饮食习惯、生活方式有关。外国男人 有这种毛病的比中国男人多得多,大概同他们吃得太多太好有很大关系。可我并不 比别的男人吃得多吃得好,为什么也不液化呢? 北京鼓楼中医院里设有名医馆,苇凌陪着我到那里请著名的中医大夫诊治,开 了几种中成药,服用几个月后有些效果,但也未能根治。由于连续服用中药,我那 本来就不大好的胃口全被败坏了,有一段时间胃疼得厉害,并波及到后背。我不禁 抱怨起来了,对苇凌说: “瞧,不液化没治好,倒把胃弄坏了!” 苇凌只好迁就我,说:“你不愿吃中药,咱们就另想别的办法吧!或者问问茹 大夫,她有什么高招没有啊?”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把这一建议自我否定了,说: “茹大夫恐怕也没有什么办法,她要有办法,她不早有孩子啦?” 我默然了,心里很为茹辛难过。 我和茹辛离婚的时候,侄儿雄飞在澳大利亚留学,他回国时从广州直飞成都, 也没有来北京。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他为自己未能在叔叔和婶母关系处于 最危机的关键时刻进行调解而深深感到遗憾,总觉得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没有完 成应完成的义务。前不久他来信说暑假和芳华带着小澳龙到北京来看看我们(指我 和苇凌),另外特别说明也想看看婶母(指茹辛)。他从小就和婶母的感情很深, 虽然我和茹辛离婚了,但在雄飞的心里,婶母永远是他的婶母! 动身前又来了一个电报,告之时间、车次和车厢。我到车站接他们;茹辛听说 后也要去——她至今对雄飞、芳华和小溪龙的感情依旧,并未因为同我离婚了而有 所减退。 那天下午我先到的北京站。不一会儿,茹辛也从医院赶来了。从成都到北京的 特快下午五点多钟到站,我和她在月台上等着:对我来说是接自己家里的人,对茹 辛来说过去也是如此,现在关系改变,只能说是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了。但无论是家 人还是客人,从感情上讲又都是亲人,这一点并未因关系的某些改变而改变。 茹辛问我:“苇凌没有来?” 我说:“她在家里给小澳龙准备吃的,雄飞他们在火车上两天一夜,一定没吃 好。” 茹辛也怀起旧来了:“那年芳华带着小澳龙第一次坐飞机来北京,晚上下着大 雪,我到首都机场接她们。小澳龙那时刚满月,一晃几年,现在都上幼儿园了。不 知道小家伙还记得我这个奶奶不?” 我肯定地点点头:“记得的!雄飞和芳华老给他说起你,小澳龙知道他在北京 有一个奶奶。” 茹辛笑了一下说:“他现在应该喊苇凌奶奶了。” 我说:“你也是他的奶奶!” 正说着呢,火车进站了。我和茹辛待列车停稳后,径直走到软卧车厢找到了雄 飞他们。小澳龙长高了,这个小家伙性格特别好,一见人就先笑。芳华叫他喊我 “爷爷”,我又指着茹辛对他说: “奶奶——叫奶奶!” 小澳龙笑着叫了两声:“奶奶、奶奶!” 茹辛笑得合不上嘴,蹲下来亲了亲澳龙的小脸蛋儿,一边说: “真乖,真乖!” 我和茹辛一人牵着小澳龙的一只手,雄飞推着车,芳华提着包,顺着人流有说 有笑地走出了车站。在旁人看来,会以为这是祖孙三代、一家子呢!…… 在站前广场叫了一辆出租车,茹辛和雄飞他们坐在后面,我坐在驾驶室里,回 头一看,茹辛搂着小孙子正说得高兴: “小澳龙,你来过几回北京了?” 小家伙伸着两根手指头,用成都话告诉奶奶:“这么多回啰!” 茹辛又说:“你留在北京上幼儿园,学学普通话好不好呀?” “要得!”小澳龙仍用四川话回答,逗得茹辛笑了,他忽又问奶奶道,“奶奶, 我在北京读幼儿园,你天天来不来接我?” 茹辛摇摇头:“让爷爷接你。” 小澳龙固执地问:“那你为啥子不接我吗?” 茹辛一时语塞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芳华赶紧给小溪龙解释(实际上是替 婶母解围): “奶奶和妈妈一样是医生,天天要上班嘛。” 雄飞接着对儿子说:“对头!要上班咋个能接你嘛!” 茹辛指了指坐在前面的我,对小澳龙说:“爷爷不坐班,他可以天天去幼儿园 接你。” 小家伙不明白了:“爷爷为啥子不坐班嘛?” 奶奶说:“爷爷是作家,坐在家里写文章。” 小澳龙格格一笑,说:“爷爷在屋头好好要啊!” 我们全都让他惹笑了。他妈妈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光晓得好耍!” 雄飞教育儿子:“写文章辛苦得很,你看爷爷头上都有好些白头发啰!” 小澳龙张着一双大眼睛注意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奶奶,比较了比较,对他爸 爸妈妈说道: “奶奶的白头发比爷爷还多噢!” 茹辛笑了,对小澳龙说:“奶奶是给气的!” “奶奶,哪个气你嘛?” “爷爷!” 小家伙听出了奶奶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讲话,也跟着格格格笑了起来,说: “爷爷不乖,咋个气奶奶嘛!” 茹辛哈哈笑了,搂着小孙子亲了一下,对我说:“听见没有?小澳龙向着我!” 雄飞和芳华也都笑了。此时汽车已经驶到了鼓楼北街,司机要从这里经中轴路 上三环。我回过头来,对小澳龙说道: “长大了千万别坐在家里写文章,当作家最没意思了。长大了你最好像奶奶和 妈妈一样当医生,或者和你爸爸一样当老师。” 雄飞笑着说:“当老师挣不到钱,不如跟这个叔叔一样当司机,开车!” 司机嘿嘿一笑,边开着车边说:“我们当司机的,不管刮风下雨都得在外面跑, 哪有作家在家里写文章舒服啊!晒不着淋不着的,还能拿稿费。眼下有几本小说正 走红不是?那些个作者搞了女人,还要把他怎样搞的写出来,又能赚钱又能火,真 值!” 我哈哈笑了,对司机说:“你比文艺评论家可高明多啦!” 司机说:“我也就是胡咧咧。我估摸那几个作家准发了,老师傅你不也来上一 本?” 我赶紧摇摇头:“不行不行,我可没这本事!” 到了塔林小区,汽车在我们住的楼前停住了。这是茹辛曾经住过的地方,这座 宿舍楼是她所熟悉的。我和雄飞等下了车,茹辛说她就不下去了,让我代她向苇凌 问好。我明白她的心理,她不想让旧时的邻居见到她,免得让人家说闲话,自己又 多费唇舌。那些人见到茹大夫一定会问这问那,疑窦丛生,而且连带着对我和苇凌 产生猜忌。司机却奇怪了,问道: “你们不是祖孙三代、一家人吗?” 茹辛平静地说:“你把我拉到顾和医院,我还要去值夜班。” 司机这才明白了:“哦哦。” 雄飞对婶母说:“过两天我们去看您!” 茹辛说:“来吧,叫小澳龙在我那里住两天——” 司机禁不住又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在楼下打太极拳的一位邻居还是把茹辛认出来了,走到汽车跟前问道: “茹大夫,怎么好久没见到你啦?你不住这儿啦!” 茹辛未答腔,看得出来她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有些局促,有些不好意思,羞 于见人,急于离开此地,急于摆脱纠缠。我挥手叫司机赶紧开车,司机一脸的疑惑…… 苇凌站在门口笑脸相迎。雄飞和芳华先把小澳龙像送见面礼物一样推到前面来, 叫他喊奶奶。小家伙听爷爷爸爸妈妈的话,向从未见过的面前这位奶奶鞠了一躬, 嘴里甜甜地叫了两声: “奶奶,奶奶。” 刚才他在车站月台上也这样叫过茹辛。他还小,不知道怎么会有两位奶奶。也 许见着和妈妈年龄相仿的就叫“孃孃”(成都话,北京人叫“阿姨”),叫惯了, 见着年纪大的无论是谁他都以为该叫“奶奶”。这两声甜甜的“奶奶”,一下子就 把小演龙连同他的爸爸妈妈与苇凌的关系拉近了,明确了,定性了,加上我,现在 我们才是祖孙三代一家人! 苇凌已经熬好了她拿手的豆粥,还做了几样可口的小菜。这正合雄飞、芳华的 胃口,他们刚下火车,大鱼大肉吃不下,想吃点清淡的东西。苇凌问我: “茹大夫呢,怎么没上来?” 我说:“她还要赶到医院里值夜班。” 苇凌说我不会办事:“请茹大夫一块儿喝点豆粥多好,省得她一个人回到医院 还得吃食堂。” 雄飞和芳华带着小澳龙到医院看了茹辛几次,还在茹辛那里住了两个晚上。那 是又一种欢聚的气氛,没有我在场。为了以示区别,免得引起混淆,雄飞、芳华称 茹辛为“婶母”,称苇凌为“婶婶”。小澳龙无师自通,他管茹辛叫“医院里的奶 奶”,管苇凌叫“我们家的奶奶”。他还小,他不知道“医院里的奶奶”过去就是 “我们家的奶奶”,他更不知道、更不明白“我们家的奶奶”为什么又变成了“医 院里的奶奶”,现在这位“我们家的奶奶”又是怎样来的?他只知道两位奶奶都喜 欢他,他也同样喜欢两位奶奶。 有一次,茹辛请我们一块儿到中关园她家里去吃午饭,苇凌因为拍片子走不开 没有去。那天茹辛亲手烧的牛羊肉,还有烹大虾。我、茹辛、雄飞、芳华加上小澳 龙一共五个人,围坐在一张马肚形的饭桌旁,边吃边谈,还喝了啤酒和桂花陈酒, 气氛很融洽很快乐,就像是在举行家宴似的。但我和茹辛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我们 现在是朋友。但这种“朋友”又很特别,离婚后聚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各自 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种情绪又不能不感染在场的雄飞和芳华,只有尚不懂事 的小澳龙是例外。 茹辛问小澳龙:“长大了你想不想到北京来读书?就上对门的北京大学,住在 奶奶这里。” 小澳龙手舞足蹈,说他最喜欢到北京来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了:“我还要读博 士!” 我们都哈哈笑了,茹辛又问他:“你跟哪个奶奶啊?” 小澳龙毫不迟疑地回答道:“跟两个奶奶,医院里的奶奶和我们家的奶奶。” 茹辛笑道:“这小子不傻,从小嘴巴就挺甜,谁都讨好,谁都不得罪。” 又夸小澳龙长得漂亮、长得大气。看得出来,她是很喜欢小澳龙的。雄飞和芳 华在一旁对小澳龙说: “要听爷爷奶奶的话!长大了和奶奶在一起,帮奶奶做事情,孝敬奶奶……” 他们说的“奶奶”指茹辛。雄飞、芳华同我商量过,以后小澳龙长大了让他来 照顾奶奶,总不能让婶母一个人到了晚年无依无靠。苇凌也是这个意思,她说我们 要竭尽全力帮助茹大夫,把她的晚年生活“承包”下来! 茹辛有一台美国产的柜式音响,是立德和爱若送给她的,音质特别好。饭后我 们一起听音响,欣赏音乐。有一首歌《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去我并没有怎么注 意到它,现在听上去好像很能表达我和茹辛此时的心情。雄飞、芳华和小澳龙都会 唱这首歌,我们祖孙三代一起伴着音响唱了起来…… 这本是一首年轻人爱唱的通俗歌曲,我和茹辛虽已50有余,但由于经历了人生 的种种波折,其中包括离婚的悲剧,所以唱起它来更深沉,更有韵味,更感人肺腑, 包含的内容也更丰富。仿佛这首歌不是为年轻人而是为我们这些中老年人谱写的, 阅历愈是丰富,感情积淀愈是深厚,就愈是能体味并表现出它的内涵,增加它的重 量。坦率地说,我对通俗歌曲尤其是港台流行歌曲历来抱有偏见,以为唱港台歌曲 只要能哼就行,唱“西北风”只要能嚎就行。然而,这首《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却 深深打动了我,使我认识到当今歌坛中也有不少闪光的珍品在。从茹辛激动的神情 上看得出来,这首歌同样打动了她。“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是的,我和她现在 都盼望对方过得好,过得比自己更好,这成了我们离婚以后相互关系的基本准则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多少年以后我和茹辛在路上遇着了,我们两个白发苍苍 的老人从这首歌中挑出了几句适合我们的歌词来互相问候: ——“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她笑了)“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请你相信我在你身边,别忘了……”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什么事都难不倒。” ——“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七 美国大使馆的楼顶上飘扬着星条旗,门前早已排上了一字长蛇阵。出国潮仍在 知识和半知识的部落中汹涌澎湃,势头不减,而当今世界上最发达的美国又是首选 的目标。人往高处走:中国人排队申请赴美签证就好像外地民工在派出所排队办理 北京的暂住证一样,虽不是同一个档次、同一种内容,却基本上属于同一类性质。 茹辛是到得较晚的一个,有不少人半夜三更就来排队了。有的人已经来过多次, 一次又一次被拒签,一次复一次地厚着脸皮、陪着小心来央求。为了能去美国,什 么尊严都不要了,哪怕是学者、教授、作家、艺术家、下台的领导干部。新冒富的 大款大腕,到这里来都得低声下气。垂眉折腰。 排队的人群中以年轻人为最多。有一首大家都熟悉的歌儿是这样赞美中国青年 的:“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这样的青年恐怕都已经在上甘 岭牺牲了,茹辛问了一下身前身后的一男一女去美国做什么?小伙子告诉她说去留 学,漂亮的女青年则大言不惭地说她是去嫁给高鼻子洋人,茹辛听了笑了一笑。 排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轮上了茹辛。大使馆的一位工作人员——不是黄头发蓝 眼珠的美国人而是黑头发黄皮肤的华人雇员,看了看她递交的材料后说: “手续不全!” “缺什么啊?” 原来人家见她填写的表格上“婚姻状况”一栏是空着的,怀疑她有“移民倾向”, 拒绝受理。美国人鬼得很,要夫妻双方,而且一方仍留在中国,他们才相信这一方 是去美国探亲或旅游的,否则美国人有理由怀疑穷不拉叽的中国人到了美国这个自 由富足的天堂就会赖着不走。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到美国去的,美国虽说是多元化 的开放的移民国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人家也有人家的法律和取舍标准。 茹辛碰壁以后想到了我,何不借用一下上官呢? 她找到了我,和我商量怎样填写。她在申请表的“婚姻状况”那一栏里填上了 “已婚”两个字,配偶的名字叫上官惟志,工作单位在中国翰林院。我一看就忍不 住笑了,说: “哈,我还能派上这用场?” 茹辛征求我的意见道:“这样填可以吗?” 我笑着说:“只要美国大使馆不到翰林院调查,我无所谓的。” 茹辛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只是借用一下你的名字,这个要给苇凌讲清楚。” 我说:“没问题,只要你用得着就尽管填好了。” 刚才我提到调查的事,茹辛认为可以不必过虑:“我想美国大使馆不至于去调 查的,申请去美国的人那么多,一个一个都要调查核实,还不得把他们累个碱死?” 我点点头:“官僚主义到处有,美国也不例外。” 一个星期五,茹辛又到美国大使馆去申办签证了。一大早就去,照例要排队。 排在他身前的小伙子还在,身后的漂亮女子却换了新的面孔,细一打听才知道嫁人 容易。留学难,你托福成绩考得再好人家也未必肯要。轮到她时已临近中午,离下 班的时间不远了。使馆负责签证的一位官员审查了她的有关材料后,未置可否,只 对茹辛说了一句: “你下午再来吧!” 茹辛不知是吉是凶,反正发不发签证掌握在美国人手里,她也奈何山姆大叔不 得。 中午她在城里吃了一顿饭。心里有事,胃口就更差,她吃得很少。最近一段时 间,她觉得胃部有些不适,吃不下也拉不下,而且身体也消瘦了一些,常常感到很 累很乏。她以为这是老毛病:肠蠕动不好,便秘,加之为护照和签证的事焦虑奔波 造成的,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她哪里想得到,在她体内的某一部位已经发生了可怕 的癌变! 下午一上班,茹辛就又赶到了美国大使馆。那位官员真的记住她了,朝她笑了 笑,嘴里说了声: “OK!” 美国官员一个问题也没有再问,当即给她签发了赴美探亲签证,为期三个月, 还热情地欢迎她到美国去做客。茹辛拿到她久已盼望的赴美签证,不知怎的,心里 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唉,为了这个签证,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东奔西 跑,求情托人。为了这个签证,她受过骗、上过当,还没走就已经付出整整4000美 元,几乎把她的积累全部用尽了!现在,她觉得自己心力交瘁,她已经快要累垮了, 一点精神也没有,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拿到赴美签证对许多人来说如获至宝,就 好像领到了进入天堂的人场券,然而茹辛拿在手中却分外地感到沉重,她甚至想哭 一场! 我在家里等她的电话,茹辛说了她领到签证后就立刻给我打电话的,我在等她 的好消息。上午没有来电话,下午也没有来,我以为茹辛这次又被拒签了。晚上我 主动给她打电话询问,茹辛淡淡地告诉我说: “签证下午就拿到手了。” “哦,是吗?”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这太好啦,总算没有辜负你辛苦一 场!” 茹辛的声音却分外地低沉:“有什么可高兴的啊?我都有一种无奈的感觉,好 像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非得走下去不可。别人领到签证后四处报喜,可我谁都没 告诉,就连爱若也没有给她讲。” “那你还去美国吗?” “怎么不去?赴汤蹈火也得去啊!” 她的语气那样无奈、那样忧伤,我的心情不禁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了,一时竟找 不到什么话好给她讲,无论是安慰的话还是鼓励的话,我都说不出来。因为我想对 茹辛而言,到了美国即使不像她说的那样可怕,犹如赴汤蹈火,但也绝不会是轻松 的随便玩玩儿的事情。去美国“淘金”的绝大多数是年轻人,年轻人出去闯一闯, 留学也好,打工也罢,都是有好处的,可以见见世面、开开眼界,酸甜苦辣都尝一 尝,对年轻人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茹辛早已过了闯荡的年龄,她已经退休了, 已经是50多岁的女人了,哪能去美国打工?精力、体力、智力都不行,都跟不上, 她肯定吃不消的!美国历来是年轻人的竞技场,而对丧失了竞争能力的老年人来说, 则会遭到许多的悲哀和不幸。如果我过去对茹辛好一些,尽到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她就不会和我离婚了,那样的话,茹辛就用不着在她退了休之后还要跑到美国去打 工,挣钱养老。我不会让她走这一条充满艰难和困苦的路。我可以拼命写作,多挣 一些稿费。我们有了钱可以一起无忧无虑地去美国和世界各地好好玩一玩,是旅游 而不是打工,这两者是根本不相同的! 讲不出安慰和鼓励的话,我只能尽一点微薄的实际的力。我问茹辛:“你到美 国去,钱够不够啊?” 茹辛没有立刻回答我,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好像有些为难地说: “先凑合着吧,等我去了以后再挣!” 我知道茹辛的脾气,她不便启口。放下了电话,我和苇凌商量说: “茹大夫的签证拿到了。她就要到美国去,要花不少钱。我想我们是不是支援 她2000美元?” 苇凌问:“茹大夫自己没有吗?” 我把茹辛的财政状况告诉了苇凌,说:“她省吃俭用攒了一些美元,前些时她 向美国大使馆提供个人银行存款证明时给我看过,有四五千美元,不过大部分用的 是闻大夫的存折,她自己估计也就是一两千美元了不起了。这点钱不够用的,到美 国去除了买机票以外,至少得要准备两三个月的生活费。” 苇凌又问:“茹大夫给你要过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她一个人生活很困难,退休了还 要万里迢迢跑到美国去打工,这太不容易了,也太难为她了,我想起来心里就很难 过。” 说到这里,我的眼眶里禁不住溢出了泪水。说真的,茹辛能出国,我既为她感 到高兴,又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些悲怆,悔恨每每袭上我的心头,像刀子一样割裂我 这颗怀旧的心房。苇凌是个大好人,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她安慰我道: “我们在银行里有3000美元,正好有2000美元明天到期,取出来给茹大夫好了, 她现在确实比我们更需要美元。” “苇凌,你真好! 第二天我从银行里取出了到期的2000美元,放在一个信封里给茹辛送去。茹辛 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她红涨着脸对我说道: “我怎好意思老让你出钱啊!前些时装修房子和安电话,已经让你花了不少钱 了,这回说什么我也不能再要!” “你现在是非常时期,需要用钱。我留着也没有用,何况这是我的稿费,而我 的稿费中至少有一半应归你。” “你老这么说,苇凌听了会不高兴的!” “你猜错了,这些钱是我和苇凌商量好了支援你的 经我一再相劝,茹辛才勉强收下了2000美元,并叮嘱我道: “你回去告诉苇凌,这些钱算是我借你们的,以后我一定还!” 我开玩笑说:“等你在美国挣了大钱,像刘晓庆那样成了当今‘富姐儿’,再 还给我不迟。” 茹辛也笑了,说:“我可当不了刘晓庆,我这个人想挣钱可又不会挣,老也挣 不了钱。” 大房间里(这是茹辛会客的地方)屋顶上亮着花朵状的吊灯,一个个小玻璃灯 泡涂成了浅咖啡色,显得柔和。温馨又有神秘的意味。茹辛忽然问我道: “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在灯光下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觉得她的体态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茹 辛本来就不是那种肥胖型的女人,不过她显得很是疲惫,脸色也不大好。我有些不 放心,就问她: “你做体检了吗?” “昨天做过了。” “怎么样啊?” “还得几天才会有结果。”茹辛说,“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的。我就是这 些日子太累了……” 我叮嘱她:“到美国后只能做力所能及的工作,像洗盘子之类的重活累活绝不 能干。去了看看情况,好就多呆一些时间,不好就快些回来。千万不要不回来!” 茹辛说:“我哪能不回来呢?这里总是我的家呀!” 我笑着说:“那好,我们后会有期!” 离开她的住所时,我站在楼下,茹辛趴在楼上窗户跟前,隔着玻璃向我招手。 她的脸正背着灯光,细微的表情我看不出来,但茹辛的心意我是深深体会到了!…… 不久她要去美国开辟新的生活。我想此次和茹辛一别,恐怕得有两三年时间见不着 她了,签证虽说只有三个月,但如果需要是可以延长的。我很有些恋恋不舍,浓重 的怀旧情绪再次涌上了我的心头—— 君去美国我留华,从此相隔如天涯。 惟愿天长地又久,花好月圆是晚霞。 莫道琴毁弦己断,玉壶冰心自嗟呀。 临别依依多牵挂,黑夜沉沉泪暗洒。 何日盼得故人归?树上喜雀叫喳喳。 如果我和茹辛没有离婚,还是夫妻俩一家人,那么第一句就应该是“君去美来 我留家”了,此刻在我的意识里绝不会无端冒出一个“华”字来。华者国也,家者 家也,这一字之差,不能不让我生出许多的感慨来。茹辛仍在窗前望着我,我不去 她是不会走开的。我不能老让她站在那里,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于是在夜幕中 我朝她招了招手,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检查结果,茹辛竟患了晚期胃癌! 八 茹辛抱病去了美国。由于延误了治疗,四个半月后回来时已病人膏盲,立即住 进医院。 我一再安慰并鼓励她:“茹辛,你这次一定要挺住!过去有那么多困难,那么 多病痛,你都挺过去了,这次你还要战胜它,战胜病魔。你自己不要有什么思想包 袱,我会全力帮助你的,大家都会帮助你的!” 茹辛说:“要是能没有痛苦死了倒也好,我就怕多受痛苦。” 从她的嘴里,又一次说出了那个可怕的字眼——死!自美国回来以后,从昨天 到今天,她一再说到死,莫非她已经感觉到了死的威胁?莫非死神已经在向她招手?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甚至不敢再正视一眼茹辛,因为我所面对的是一个临近死亡 的癌症患者,而这个癌症患者又恰恰是和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曾经做过我妻子 的女人,是在离婚以后仍然同我保持着非凡友谊的茹辛!我和她现在的关系,用 “至爱亲朋”来形容丝毫也不为过;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人比我更为她的病患 如此难过焦虑的了!我隐隐感到死亡的阴影正笼罩在茹辛那满是愁容的脸上和瘦骨 伶什的躯体上,我只要看上一眼心都要碎了! 为了不让她看到我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这时只听得茹 辛又在我背后用非常伤心的语调对我说: “上官你是没看到,我身上只剩下骨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苦!——” 这句话好像是指她这一生的命运,也可能是指她在美国时的境况。她无力说话, 声音微弱,好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向我低声倾诉……我把眼泪强咽进肚子里 去,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啊,茹辛!你太苦了,你太不幸了!在你身患绝症、面临 死亡的时候,我怎样才能帮你一把呢? 如果你要坠入深谷, 我不顾危险赶紧奔上前拉住你 或者变做张在下面的保护网; 如果你溺入了急流, 我立刻奋不顾身跳下水去救你 或者变做救生圈托你上岸; 如果生能用死来替代, 我情愿替你去赴死神的盛宴 并为此含笑九泉…… 然而,病痛是无法代替的。癌长在她的身上,而非长在我的身上。如果说改造 人们的灵魂需要诗歌、需要文学,那么拯救生命只有依靠实实在在的医学和科学。 由于医疗费用太高,医生没有给她上化疗,仅仅采取所谓的“支持疗法”,并辅之 以中药。主治医生徐自强开导茹辛说: “还是吃中药好,又省钱又有效。要是做化疗,专家开的那些药都是自费,工 薪阶层还不得倾家荡产?” “你说得对,徐主任。”茹辛点点头说,神情颇为凄然,“何况是我——我现 在一个孤身女人,既无家可倾,又无产可荡,只有死路一条了!” 徐大夫开的药我买了十五剂。茹辛叫我先买这些,她服用后若有效果再买也不 迟。颐和医院的中药房负责给住院的病人熬药,护士遵照徐主任的吩咐,拿了五剂 到药房,让她们熬了给茹辛喝。没想到那两个熬药的临时工图省事,竟把五天的药 一锅煮了,分装在几个瓶子里,叫病人一天喝一瓶。茹辛很不满意,她对护士说: “这怎么行啊!药连着放几天不放坏了?” 护士说:“我给你放到冰箱里行不行?” 茹辛摇摇头:“也不好,药的效力会降低的。” 我对护士说:“算了,算了!我们自己熬好了——” 我把剩下来的中药全都拿回了塔林小区,自此苇凌天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为茹辛熬药。熬好了倒进一磅重的小暖瓶里,我天天把药送到医院给茹辛服用。 中药讲究早晚各服一次,茹辛早上趁热喝一半,另一半倒在玻璃杯子里,晚上喝时 再放入盛热水的搪瓷缸中温一温。苇凌熬药自然会精心一些,干净一些,浓度也更 适宜一些,而且保证新鲜,让药力充分发挥作用。这样让茹辛喝了我才放心!茹辛 也很满意,苇凌去医院看她时,她一再向苇凌表示感谢。苇凌衷心祝愿茹辛早日康 复,她对茹辛说: “您好了,大家都高兴啊!茹大夫你看看还需要我做点什么?” 茹辛摆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天天熬药就够麻烦你的了!” 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茹辛又有所感悟似的,指着那半玻璃杯的药水,对我和苇 凌说道: “这药,你熬,他送,我喝。想想真有意思,这药竟把我们三个人连在一起了, 就跟一篇现成的小说似的,里面充满了人间真情,那么真实,又那么富有戏剧性, 恐怕瞎编是编不出来的!上官你不把它写下来?题目我想就叫《药》好啦,写得好 能和鲁迅的《药》堪称双壁!” “我写,我写——” 茹辛的话提示了我,这真是一个好题目,一个好题材。药是苇凌熬的,她天天 绝早起来为丈夫离了婚的前妻熬药,全心全意,毫无计较;上官惟志把妻子熬的药 给病危的前妻送去,他在给前妻尽心尽力的同时又对妻子充满了感激之情;茹辛每 天喝着前夫送来又是前夫的妻子为她熬的汤药,心里更是感慨万端,她知道这不是 普通的药汁,里面还掺和着一份儿浓浓的关怀和同情,这就是人间的真爱啊! 茹辛的眼眶里于是又涌出了眼泪。 茹辛的几个弟弟工作都很忙,没有时间天天到医院来看望她,所以他们合伙雇 了一个小保姆,白天到医院来侍候茹辛。我建议叫小保姆晚上也要值班,茹辛摇摇 头,说:“叫小保姆值夜班,她准得多要工钱。算了,我不想叫家里人为我多花钱。” 我主动请缨:“那我晚上来好了,苇凌也愿意来,前两天她还提及此事,问你 这里晚上要不要有人值班。她的意思是晚上不能没有人,因为……” 我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苇凌曾经说垂危的病人最容易在夜里出事,护理病人 值夜班比值白班更重要。茹辛是医生,又是病人,我没说她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她 说: “苇凌想得真周到——” 茹辛虚弱已极,躺在床上眼睛都睁不开了。由于她老向左侧躺着,左边的胯骨 很有些疼,她想翻一下身,朝右侧躺一躺,可身体一动胃疼就加剧了,好像肌肉扯 着肿块似的,终于没能侧过身去。她只得求助我说: “你帮我一下——” 我靠近床边,弯下腰来,帮她把身子测到右边去。茹辛又噙了一片止痛片,似 乎稍好了一些,她忽然关切地问我: “上官,那本书你写得怎么样了?” 我如实相告:“这些日子天天跑医院,没顾得上多写。不过我把序言写好了, 给出版社一看,他们觉得挺好,说可以据此编写出版说明,先发征订——” 茹辛很感兴趣:“序言怎么写的?” 我说:“都记在我脑子里呢,要不我现在背给你听听,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 的没有?” 茹辛注视着我,说:“你快背给我听听!” 于是我当着她的面,充满感情地把序言背了一遍: 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茹辛。毕生含辛茹苦,又患绝症,终于过 早地离开了人世,像树上的一片叶子坠落了…… 我把它捡了起来,非常爱惜地珍藏在心底深处。这片叶子永远新鲜而不会枯黄, 宛如她生前一模一样。 茹辛静静地听着,带着异常专注的神情。我背完了之后问她: “这样写可以吗?” 茹辛满意地点点头,说:“的确写得挺好。我刚才不是给你讲了吗?今天一天 就好像是在给我开追悼会,亲友们来了很多,还有嬷嬷为我做祈祷。可惜你不在场, 又没有听到谁在为我致悼词。这篇序言我很满意,上官,就当是你为我写的一篇悼 词好啦。刚才我一边听,就好像是听到了悼词……” 她的这个反应却不是我愿意听到的,我对她说: “这哪里是悼词啊!这不过是一篇序言,而且还可以修改的。茹辛,听见没有? 这不是悼词,你还要好好活哪,一定要好好活哪!” 我快要哭出来了。茹辛凄然地一笑,说: “上官,你别这样。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能知道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就能听到 对自己的悼词,我是很幸福的哟!” 她把她手上戴着的一枚金戒指取下来,用纱布蘸了点酒精擦干净了,交给我说: “这个,给你留作纪念吧——” “茹辛,你这是……” “留个纪念,你不是说书名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吗?” 啊啊!归期自已定,回返大自然; 戒指付汝手,诀别无复言。 从此阴阳界,生死不相连; 惟有此遗物,长与君相伴。 花开毋忘我,亡魂笑九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茹辛催我回去。我见她一个人病成这样,夜里又没有人照 看,怪可怜的,就对她说我留下来陪她。茹辛说用不着,夜里有事她会按铃叫小郑 大夫的。我太大意了,我没有想到茹辛走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事后想起来,这天 晚上我留下来陪陪茹辛就好了,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陪着她就好了。然 而我走了,我没有留下来陪她,也没有任何亲人好友留下来陪她。茹辛在人世上度 过的最后一夜,那是怎样的一个难熬之夜啊!她独自挣扎在病床上,忍受着剧烈的 疼痛……啊啊,只要想起来就让我心痛,让我后悔莫及! 九 茹辛去世以后,不论春夏秋冬,也不管阴晴雨雪,我每个月都要去看望她一次。 如果由于忙或别的什么原因没有去成,我就觉得对不起她,没有兑现自己当初向她 许下的诺言,我就一定会补去一次,并且请茹辛原谅。几年来我一直是这么做的, 每个月都要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儿、聊聊天。今后我打算永远这么做下去,直到 我的生命也和她一样化成了一缕青烟。 我每次去都要给茹辛送上一束鲜花。春夏秋三季,那一带花开不断,从名贵的 牡丹、玉兰到各种叫不出名儿来的野花漫山遍野,颜色红黄蓝紫白应有尽有,把原 本属于荒郊野外的地方装点得五彩缤纷、花香四溢。随着季节的变换,这几种花刚 刚谢过,那几种花接着又开了,所以不愁没有鲜花,也根本用不着从花店里买,我 每次都是从山涧路旁采摘一些来作为对茹辛的祭奠。那些花朵刚刚被我摘下来,新 鲜、好看,带着晶莹的露珠儿,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香气,由它们装点着、祭奠着, 世界有多缤纷,茹辛安息的地方就有多缤纷! 寒冷的冬季里野外没有花了,这个时候,我就会从植物园的温室里买几朵红玫 瑰,再折一枝长青的松树枝来,一齐放在埋放着茹辛骨灰的那个洞口上面,红艳艳 的玫瑰衬托在松枝上分外醒目。旁边还有未融化的积雪,我双手捧起雪来,把晶莹 的珍珠似的雪粒洒在红花上面,花朵显得更鲜艳了。啊啊!茹辛的灵魂永远像玫瑰 那样鲜艳,像白雪那样洁净!…… 只是槐树已经枯了,只剩下一些枯枝。松树林中几只喜鹊在飞、在叫。松柏固 然常青常绿,但仔细观察,随着季节的转换也会有一些变化,春来翠绿,冬天则变 成了暗绿。槐树现在枯了,来春又会重新枝繁叶茂。年年如此,一岁一枯荣。树叶 儿枯了,又荣了;那大片大片的草坪黄了,又绿了。我年年月月都来看望茹辛,不 论寒暑春秋,也不论岁月更替: ——“你好吗?茹辛……” ——“我来看你来了!” ——“你好好安息吧!” 这些是我每次必对她说的话。有时候我也告诉她一些人间的新闻,和亲友们中 间发生的一些事情。茹辛酷爱京剧,尤其喜欢听张君秋唱的《望江亭》和耿其昌、 李维康夫妇唱的《坐宫》,所以我有时带着收录机来,把这几段京剧放给她听,以 饱其耳福。 苇凌和我一块儿来看过她几次,傅荃君、沈丽娟等好朋友也来过。茹辛60岁生 日的那一天,我们还聚在一起为她祝寿:应该由茹辛坐的上首席上摆了一双象牙筷 子,苇凌特意从三宝乐买来了大蛋糕,上面插了六十根小蜡烛。宛若茹辛健在一样, 我们面朝着她的大照片,一边拍着手,一边齐声高唱《祝你生日快乐》。然后,朋 友们推举我代表茹辛,吹灭了蜡烛…… 在茹辛逝世一周年的时候,茹父和陈阿姨由我和苇凌陪着,去看望茹辛。这一 天刮着五六级的北风,但两位老人全然不顾,尤其是茹父拄着拐杖,硬是顶着呼啸 的北风爬上了那座土丘。在女儿安息的地方,茹父神情凝重地说: “茹辛灵魂永存!” 老人望了望四周的环境,又转过脸来向我们阐释道: “人与万物共生共存,和自然结合,神归自然,就意味着灵魂有了安卧之所。 你们给茹辛找的这个地方不错,她可以在这里安息了……” 陈阿姨也祝茹辛灵魂安息,说:“刚才她爸爸说的这些话,不知她听得到不?” 我为两位老人的爱心所感染,马上接着说道: “一定能听得到的!茹辛看到父亲和继母来看她,一定非常高兴,非常欣慰!” 陈阿姨眼圈红了:“想不到茹辛去世得这么快!平常我们都不敢想,一想起她 来就难过……” 茹父擅长养花种竹,在燕东园居所四周竹林森森,我家里的那盆橡皮树也是老 人家养好了送给我们的。茹辛安息的地方是一个地势稍高的土台,下面紧傍着松林。 茹父查勘了一下,说: “明年开春我带几棵竹子来栽上,这里就会显得更清幽了。上官,你说呢?” 我说:“这是个好主意!茹辛喜爱竹子,喜爱清幽,再说竹和松也正好相得益 彰。” 雄飞再次赴澳大利亚留学时,从成都先到北京,特意去看望了婶母。安葬骨灰 的时候他不在,郊区野外,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我带他去的。我们叔侄在茹辛 安息的地方献上了鲜花,插上了松枝。雄飞犹未觉得尽心,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对我说道: “我给婶母磕个头吧!——” 说罢,他就跪拜于地,向婶母磕了三个头。离开时他还一步三回头,朝那棵大 槐树不住地张望。 半年之后,芳华带小澳龙去澳大利亚,经过北京时也由我带着到大槐树下凭吊 亡灵。想着婶母过去对她们母子的诸多帮助,芳华伤心地哭了,她对8岁的小儿子说: “你一生下来,就是奶奶冒着大雪赶到机场接你的。你要永远记着奶奶对我们 母子的恩情!” 小澳龙嘴里“嗯、嗯”地答应着,眼圈儿也跟着红了起来。芳华又叫他: “来,给奶奶磕头!” 小溪龙趴在地上,“嘭嘭嘭”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等他从地上站起来,我问: “小溪龙,你还记得奶奶吗?” 小澳龙肯定地说:“医院里的奶奶——当然记得喽!奶奶喜欢我,她叫我长大 了读北大,和她住在一起。别看我小,这些事情我都记得牢!” 芳华最后告别时哭着对婶母说: “婶母,你好好安息吧!我和小澳龙要出远门了,以后我们再和雄飞一块回来 看你。我们出去打工、挣钱,等我们有了钱了,一定重新给你修个坟!” 今天,我又一个人来到了茹辛安息的地方。我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这本书终 于写完了!茹辛生前对这本书曾寄予了很大的关注,但遗憾的是她未能读到它,她 只知道书名,看过序言和其中个别的段落。茹辛住院期间我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用来 照料她了,那时抢救她的生命比写她的传记更重要,我根本就顾不上写书。茹辛去 世以后,我才定下心来,集中精力撰写她一生的故事,并以此寄托我的哀思。这一 写就整整写了两年的时间。 正值暑热,近来雨水又特别的多,树木花草都长得很繁茂,茹辛安息的地方丛 生的青草也几乎有一尺多高。我扒开草丛,看到埋着骨灰的洞口上面还残留着我上 月来时放在这里的花朵,已经枯萎了,于是我便把周围的杂草统统拔去,重新放上 一束新采摘来的淡蓝色的勿忘我花。这次我来看望茹辛除了问候之外,又增添了一 项新的内容,我很高兴地对她说道: “茹辛,那本书我写完了,你很快就能读到它!” 分明地,我听到茹辛在对我说: “太好了,上官,我一定仔细认真地读上几遍。我现在有的是时间读书——读 你写我的书!”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地下,又仿佛来自天宇,来自山涧,来自松林……总而言之, 来自四面八方,最后回响在我的耳中,汇聚在我的心里。我十分地惊异了,又禁不 住问她: “茹辛,你现在过得好吗?” 茹辛的声音:“挺好的,就是不能见到你们,叫我想得厉害。” “我们也想念你,天天都在想!” “那你们常常来看看我啊——” “一定常常来看你。你瞧!这淡蓝的花儿……” “勿忘我!” “勿忘你!” 一束淡蓝色的勿忘我花陈放在茹辛安息的地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心陪伴 着她永远不会死去的灵魂: 我愿变做一只青鸟, 常常飞到蓬山之巅, 带去真诚的祝福, 留下深深的眷念。 啊!莫道冥河无路, 生死不相连; 两情若是相通时, 又岂分阴间阳间? 有道是—— 虽未白头偕老,却也难舍难分, 挥泪断肠处,祭奠亡灵。 花开勿忘我,故人情深; 杜鹃声声,松涛阵阵, 诉说相思无尽。 恰似天长地又久, 大槐树下,灵魂永存。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