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化空间的开放:权力——权利 作者:黄柏莉 如果我们赞同马克·波斯特的观点,即印刷媒介开启了启蒙文化的序幕,那 么我们也就承认,民主权利作为启蒙文化最重要的观念也是通过印刷媒介得以实 现的。上个世纪初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现代报刊杂志这种现代印刷媒介由于采用 的是简单易行的印刷术,文化产品的大量复制就成为可能,文学作品的出版效率 与传播面都得到大大提高,这就导致了平民文化浮出文化的地平线。这种新型的 文化形态对新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相对于传统的封建正统文学,新文学在题 材上不再以帝王将相为表现对象,而以普通平民的生活为主要的表现对象;在语 言风格上,新文学摒弃了晦涩迂腐的文言形式,采用平民熟悉的白话文进行创作。 周作人就曾提出“平民文学”的概念,他认为新文学就是以平民生活与情感作为 表现对象的新文学。可以说,本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利用现代报刊与杂志这种 印刷媒介旨在建立现代性的民主文化格局,它使得文学不再只是贵族特权,文化 空间向平民开放。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新文化运动中体现的平民文化并不是指作 为主体的平民取得主动的言说权利,而是平民文化取得被表现的权利。文化的权 威性仍然存在,文化权力从封建贵族转移到知识分子手中。新文化运动是以中国 第一批现代知识分子作为文化的主体,以启蒙为理念的一次文化变革运动。有意 味的是,这次高举平民文化旗帜为主要内容的文化运动的实质是要改造国民性, 它巧妙的用权利的面纱掩盖了权力的企图。 上个世纪末,中国社会文化发生了一次巨大的转型。市场经济推动市民社会 的崛起,大众文化开始从精英文化与政治文化的压仄中解脱,文学走向边缘,精 英文化式微。在这次文化转型中,大众媒介也实现了从印刷媒介向以广播电视为 代表的电子媒介的转型,并对大众文化起到了重要与直接的构建与推动作用。无 论是以报刊杂志为代表的印刷媒介还是以广播电视为代表的传统电子媒介,都开 始在文化品味上迎合大众文化需求,开始以大众的审美趣味作为文化价值的主导 方向。文化空间开始从知识精英向普通大众开放,大众审美文化形态开始作为一 种独立的文化形态成为社会主流文化形态。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网络这种 新型的电子媒介开始普遍的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人们工作与生活交流的主 要方式,成为广播电视之后最主要的大众传播媒介。相对于印刷媒介或广播电视 等传统电子媒介来说,网络具有多元性与交互性的重要特征。网络的多元化表现 在:一方面,传统媒介的传播主体一般是一个组织机构,而网络既可以是一个组 织,又可以是个人。每个人都可以在网上较为自由的发表自己的观点,同时只要 申请个人主页空间,个人还可以在网上创建自己的个人网页,以此作为个人性的 传播空间,这使得每个人都获得了传播的权利;另一方面,传统媒介传播方式是 点到面,而网络传播则是“网状结构”,既有点对面的传播,更有点对点、面对 面的相互传播方式,这使得任何人在网络传播空间中都处于平等的交流地位。网 络的交互性是指传受双方的双向互动传播,当传播者将自己的信息在网上传播之 后,接受者对信息马上作出反馈,并按自己的喜好进行增补、修改,并及时传送 给信息的原传送者,这就实现了信息交流的双向互动。传播者与接受者的界限模 糊了,信息的权威性也在信息的双向互动传播中消解了。而对权威的消解就是对 权力的拒绝,对权利的强调。几乎每一个使用过网络的人都惊叹于网络的非凡特 性,网络使每一个普通人能不分等级贵贱,无论时间与空间的远近,跨越种种差 异与障碍平等地进行交流。在网络上,文化的空间向每一个人开放,权威不再存 在,每个人都能取得传播与交流的权利,每个人都能相对自由的发表自己的思想 与各种文化观念。权力与权利,一字之差,反映了网络与传统媒介的根本区别。 可以说,网络比其它任何媒介都要强调对大众权利的珍视,麦克卢汉指出:“大 众媒介所显示的,并不是受众的规模,而是人人同时参与的事实。”从这个意义 上说,网络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众文化媒介。它使大众文化不再只是被表现的对象 (如印刷媒介开启的精英文化中)或被模仿的对象(如传统电子媒介开启的大众 文化),它开始作为一种言说的主体,充分运用自己的权利自主的表达自身的文 化。而这恰恰说明了网络文化最重大的意义。 网络使媒体由权力的垄断走向权利的开放,这彻底改变了网络空间的文学社 会学。网络对权利的强调使旧的文学等级制度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这表现在网 络的多元性开放性骤然增添了文学两端的张力:一方面,网络文学作家不再是一 个特殊的专业职业,每个人都有权利成为文学的创作者,每个人都有权利自由的 在网络上试笔,文学从少数作家的专利变为大众共享的权利。这导致了传统作家 身份的消失。福柯就曾从非中心化的后现代文化立场指出终结作家这一说法的观 念。根据福柯的考察,作者是一定时代的产物,而非什么超验的、永恒的东西。 文学最初就只是作为一种大众的文化活动存在,<<诗经>>中的创作就是普通大众 在劳动生产中的创作成果,在欧洲中世纪,人们根本不在乎故事、诗歌和戏剧是 否有署名的作者。但到了十七世纪,作者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人们要求用作者来 说明那些属于他名下的诸文体的统一性;要求用作者来揭示或证实那些贯穿在他 文本中的隐含意义。福柯认为,这种中心化的作者是人们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目 的就是要在作者这个人身上发现深刻的动机、创造的力量或天才的构思,这一切 都导致了作者与文本权威的产生,从而也导致了文化权威的产生。福柯可能没有 想到网络文学通过对权利的强调实现了权力的非中心化,并导致了传统作家身份 的消失。如果说传统文学体制之下的作家是文化权威的象征,那么,网络空间的 写手不再承担文化英雄的职责,作家的身份、荣誉、权力无法在网络空间提供的 生态环境之中延续。网络让文学返回了它的最初状态,文学重新成为大众共享的 一种精神活动。更为重要的是,它使大众作为创作者这样一种主体姿态自主的表 达自身的文化。网络写手在网上可以无所顾忌的书写自己的喜怒哀乐,表达自己 的思想文化观念,网络让他们第一次体验到自我表达的畅快。在传统的大众通俗 文学中,虽然作家也是以表现大众文化审美形态为其创作主旨,在文化价值取向 上也以迎合大众为创作取向,但这毕竟不如大众文化作为主体的自我书写更为真 实与生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络文学创作是大众文化的新范本。正是因为这个 原因,我们通常称网络文学创作者为写手而不是作家。当然,这也许从一个侧面 说明了大众对曾作为大众代言人的精英知识分子写作的深厚失望。 网络对旧有文学体制的颠覆还表现在另一方面:网络传播主体的非机构化使 得文学编审制度得以崩溃。网络写手的创作一经完成,就能随意上传到网络上发 表,文学撤消了作品发表之前的一切审查机制,每个人都能对任何作品作出评价, 但丝毫不妨碍作品自由发表。崇尚民主的网络文化使文化的公共空间最大限度地 向私人话语敞开,它使传统文学体制造就的文学权威彻底退席。既有的文学体制 保护了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塔顶是文化精英的文化空间。他们制造文学时尚, 鉴定文学趣味,修订文学传统,控制大部分重要的刊物版面。这一切无疑得到了 文学编辑、批评家学院教授们的默许。对于只有文学冲动没有专业训练的普通大 众来说,突破文学体制的防线而自由的发表作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 网络却帮助他们找到了梦想。在网络空间中,没有出版机构的编辑守门,不会遭 遇难堪而伤心的持续退稿,资金问题也无足轻重,怀才不遇的郁闷荡然无存,所 有为印刷作品设置的禁区对于网络技术都无效。网络的理念就是自由与平等,只 要愿意,任何人都能即刻将作品送达公众视域。这样就使得许多受既定文学体制 压抑与遮蔽的民是声音得到出其不意的释放。许多网络写手,如安妮宝贝、邢育 森、凡妮都是优秀的创作者,然而若是没有网络,也许她们的作品将被永远的埋 没。我们试想如果在王小波在世的年代,网络能有今天迅猛的发展,那么他的作 品可能很早就能与更多的读者见面,我们的文坛也会更早的收获他的作品。 许多评论家指出,文学体制的改变必然会降低文学的高度。这提示我们必须 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即作家身份性的消失与文学永恒性的消失是二位一体的; 在网络时代,人人可以成为艺术家的论断只能是人人可以短暂的成为艺术家的论 断。在网络上,成名之迅捷与留芳之短暂相联系而存在。在传统社会中,真正意 义上的艺术大师与经典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确立其地位。但这种地位一旦确立, 则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是不容易动摇的。支持这种权威的延续性的技术条件,便是 书面媒体的相对稳定性。如今,网络媒体变动不居的物质性给艺术领域带来了很 大的变化,网络空间的自由书写成为即时性消费。许多写手的创作传送到网络上 被阅读之后,即刻被遗忘,在一段时间后,网络空间也会对这些文本作一定的删 除;同时,由于没有编辑与审编机构,写手的创作自由随性,数量繁多必然导致 质量的下降。网络文学似乎上最典型的消费文学,它似乎应该比电影更为纯粹地 成为“一次过”文化,成为通俗文化的范本。于是网络文学,便成了一种悖论式 生存:网络,即时性消费的此刻,文学,作为最古老的艺术,先在地指向着永恒。 因此,作家身份性的消失与文学永恒性的消失二位一体。 陈村指出:“文学全部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它有高峰。许许多多的人在文学 中积极参与并有所获得,难道不是又一层十分伟大的意义吗?”文学降低了高度, 却走进了更多人的生活,它促进人们不断地尝试新的角色,鼓励更多有文学冲动 与潜能的人试笔,这便是网络空间文学社会学的真谛。自由游戏的网络写作只为 满足自身的情感表达,它并一定要苛求作品质量与技巧的精湛,将对纯文学的评 判标准强加于网络自由写作上,这是失之公允的。我们不难发现,在传统作家与 文学日益走向边缘,网络文学蓬勃发展并有压倒传统文学之势的今天,传统作家 的批评中隐藏着他们对网络作家挑战他们话语权的恐惧与憎恶。在这里,我想提 出的是,对于网络文学,现在的传统作家或是一厢情愿、居高临下的进行着批评, 或是在网络文学大赛中洋洋自得的充当评委,很少有人能真正的参与其中,能利 用网络这样相对自由的空间进行自己的文学创作与批评,这是值得今天文坛深思 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