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语 朔望 美国斯特兹·特克尔(Studs Terkel)所著的可称为“对谈实录自述体”的报 告文学集《美国梦寻》(American Dreams:Lost and Found)翻译出版了,我先 睹为快,在此作一点介绍,讲一点观感。 先说编写人特克尔君,今年七十一岁,欧陆移民,原住纽约,少时随父母迁居 芝加哥至今,家里开过小客店,境遇不宽。他1932年毕业于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后, 或因格于天性未合,或因阻于经济恐慌的狂澜,没有当得一天的律师、法官,而先 后就了一些不无口舌奔波之劳的职业,如工会联络,音乐评介(以流行“爵士”为 主),乃至厕身电台通俗杂剧中(以不得善终的反派为主)。但数十年来,特君似 乎乐此不疲,至今仍是芝加哥一家电台的节目(评论和人物专访)主持人,国内外 都卓有声名,手面想必比往日宽舒多了。 却说自五十年代中期起,特君便结合本职的访、录、述、评工作,开始写书, 第一部是讲爵士音乐的,我没有见过。六十年代中期,虽然由于美国和全球的风雷 激荡,人心惶惶(柏林墙,越南战争,氢弹导弹,古巴危机,肯尼迪遇刺,反战、 民权、学生运动杂以形形色色的社会骚乱之席卷全美),促使了颇以烟酒自娱的特 君跨出播音室,走上街头,深入人群,记录社会思潮,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实录集《 断街——美国都市采凤录》(Division Street——RePort from An American Ci ty),开创了他的“口述历史”的新局面。 《断街》一书以特君自幼熟悉的芝加哥市民为对象,走访了七十位不同阶级、 民族、肤色、性别、年龄、职业、收入、文化、政见的人(中下层为主,故意不找 宗教、教育、新闻。写作界,说他们平日饶舌已足),一任此辈对着话筒,倾吐胸 中的喜怒哀乐,所想所急,各自成篇。著者编写时自然有其主意,但不拘一体,不 作褒贬,无斧凿痕迹,读来如与邻人絮语,不胜其生动亲切。《断街》的风貌、作 法,一直贯穿到特君随后的几部书,如197O年出版的《酸辛岁月——美国经济大恐 慌的口述历史》(Hard Times: An Oral History of the Great DePression), 共得一百六十人篇(可见寄情之深),说的是1928年冬到1933年那段至今谈虎色变 的危机;1972年出版的《工作》(Working),也是几十人的集子,上至银行经理, 下至贩夫走卒,巨细不遗,曲道职业者的甘苦;最后是1980年的这本《美国梦寻》, 在全国访问了三百人,以其中百篇结集。 《梦寻》可说是《断街》、《酸辛》、《工作》诸书的继续和深化,这也是形 势使然,举其一端;七十年代中期发生了“水门事件”,触及了不少美国人的灵魂。 于是只见他单刀直入,逢人便问:你的美国梦如何?视野更远大而及于未来,内容 更深入了,至于谈吐笔墨,仍是一贯的真实平易,却格外恣肆诡奇。这书对于留心 美国事物而至多只能在纽约旧金山作数日游的我辈,确实是正中下怀的东百,如获 久慕之珍藏秘籍于一旦。作者说,他的这类东百既非调查材料,更不是什么结论, 但在我;却篇篇是闻所未闻的第一手资料,又何况其中庄谐并作,读来绝不生厌呢。 至于结论,不用说,当然是要自己来做的。《工作》和《梦寻》都是一时畅销的上 选,在今日西方出版界的枪林肉阵中能争得这样一席地,实非易事,也绝非偶然。 通观特克尔的几部书,我认为他是接近人民、富于正义同情的作家。他借他人 之口,着实揭示了一些美国的社会矛盾:所谓美国梦,是空忆的多,做成的少。但 他或则对毁誉不一的美国制度不无宽忍,或则对生气勃勃的美国人民抱有强烈信念 (这也许是主要的),总之暗示美梦人人有之,得失各不相同,且将“得”宇说在 后边,有“失而复得”的意味。《梦寻》卷首引用的一首赞美诗日:“纯美天籁, 怜予至顽;双睛重烛,人亦趣还,”《纽约时报》书评说:“读之希望油然而生, 似乎每页都能掉下一只大苹果来,”可为参照。看法,这是见仁见智,勉强不得的 事。美国戏剧家阿瑟·密勒因《酸辛岁月》的启发、写出了八十年代新作《美国时 钟》(American Clock)。而如我者,则从《梦寻》一书的哀乐百人中进一步了解 到美国之为当代西方首富的强处、活力,及其负担、病乱,与生俱来的危机,无计 排遣的烦恼;尤以多少体会到了“路人皆日”的群众情绪。俯拾即是的美国普通百 姓的可敬可爱可悯处,最觉亲切入味。读此书,时觉识见有所提高,精神有所增益, 就文学趣味说,也是一大享受,所谓天籁恰人也。按说,录音机问世后,采访记不 大希奇了。我看,只是因为特君的悲天们人的胸怀。语重心长的立意,求实存真的 作风,才使此书如此可读的。 我知道特克尔,始自1979年冬过芝加哥偶得《断街》而难以释手时,更令我怦 然心动的是,他在这书前言中竟说,这是取法于瑞典人杨·米尔达以陕西柳林为背 景写的。来自中国乡村的报道。一书的,可见他早就深知中国在世上的分量了,端 的不凡,定是一位有识有心之人,当下我这样琢磨。1981年夏初,特君偕老伴爱达 自费访华,北京之外,只顾一头栽进内蒙草原住了多日,亦可见其心栽别出了。我 见过他几面,朴质、浑厚、疏放、亲切、善经营、讲效率、重实际,但并不特别着 力于文辞,而眉字间则常带一种兼有同情、警觉、自悯的神色。他回美后给我来过 一次越洋电话,只是问候,不及其他,足见他对中国还有着一层蕴藉的情谊有待发 挥。我也常记起他,不知他最近又在张罗什么了。 行文至此,忽念中国之大,人物之盛,思想之开拓,情感之深刻,如果弄一本 特克尔式的《神州人语》之类的实录文字来,一定很有意思,也会畅销的。真希望 有人费点力气来试它一试。当然,只能借意。中国有自己的国情,譬如访问对象便 绝不会忽略知识分子,这是不消说得的。 最后,关于书名。我掂量了一阵,觉得还是译为《美国梦寻》好,且不去点明 寻着也无。“梦寻”二字出自明末清初张岱所著《西湖梦寻》(前人在这种场合往 往用“梦华”“梦粱”,似觉太实),只取其探索之意,不关国变境迁的思绪。盖 世局浮沉,于今为烈,美国的后事,一时也是难于下断语的。 1983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