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国小姐 爱马·纳爱特 她是1973年的美国小姐,现年二十九岁。 一听有人叫我“前任美丽皇后”或者“前任美国小姐”,我都不免倒抽一口冷 气,总是想,也许是在叫别人吧。实在,大家一提美丽皇后,就会联想起一些东西 来,无非是乳房、屁股之类,总之所联想的不是多才多艺就是了。但是,对很多参 加选美的姑娘来说,这正是她们美国梦的一部分啊。不过,当年我却不是这样的。 诸位经常坐在电视前面,观赏美国小姐,一边心里想:多带劲,多神气,多有 趣啊。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心里就很不开心。长大了,到十四岁左右,还没有跟哪 个男孩子单独出去玩过。我比班上大部分同学长得都高得多,总之觉得丑样子,挺 别扭的。别的女孩子那种交男朋友的办法;我也没法跟她们赛。我是孤独成性的人。 女人跟女人之间的那种激烈竞争,我受不了。我不喜欢《豆蔻年华》杂志说的一套, 所谓你如果爱上一个男的,你就得克制自己的兴趣,迁就对方的兴趣。你们俩玩起 牌来,千万别让他输了。这种社交手腕我很不在行。 随后,从1968到1971年,我在科罗拉多大学念了三年半书,终于走上了这条路。 我回家度暑假,这时有人找我搞电视广告,装模特儿、客串演员。好!我就去试了, 果然有几次成功的。 我经历了演员初出茅庐的少不得要干一阵的种种活计。我有时在会场上散发宣 传品,有时在彩色广告里露面,有时也到处去找门路、递简历。有一天,很冷的一 天,我到一家模特儿招聘处去,里边出来人跟我说:“我们想让你参加竞选美丽皇 后。”我说:“不行,嗯,嗯,不行,不行。我要输的,那多寒怆!”她说:“我 要几个女孩子代表我们公司。我看这个对你也有好处。”于是我填了申请表:个人 爱好,身材尺寸,乱七八糟一大堆。不久,我接到一封信说:“恭喜你已经列入伊 利诺一世界小姐的竞选行列。”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傻眼了。 这时你得有一个赞助户,否则就得自己付好几百块钱。于是我给管这件事的那 个女的打了一个电话,说:真抱歉,我接受不了。我没有这笔钱。没几天,她回话 说:“我们替你找到赞助户了,一家木材公司。” 赛美在迪凯特举行,各地一共来了六十几位竞争的。我是一身伐木工打扮:蓝 布牛仔裤,高统军皮靴,法兰绒衬衣,肩上背一副背带,手里拿一把斧子。你先穿 这身衣裳出来自我介绍一番,再报一些你的星相流年之类,还有他们要你说的不管 什么话。这时你从肩到腰斜挂一条绸带子,上边有你赞助户的字号。接着,你换上 一件不露腹部的游泳衣出来,站在原地旋转,让几个评判员大饱眼福。最后,穿晚 礼服再转一会儿。第一晚就这样了。 第二晚,他们得选出十五个人来。于是,评判员轮流找你谈话,每次三分钟, 什么都问。看你能答复问题吗、你控制自己的能力怎么样,你的仪态,你的个性, 等等,等等。这些人是所谓的性格评判员。 当时我想:这一套迟早要结束的,明天我坐上飞机,走为上策。除非十五名里 有我,那就又得从头再来过一遍。 我想:我不贪图什么,我在这儿觉得很超然。但是他们叫到我的名字了。我成 了胜利者,成了伊利诺州小姐。我只有笑的份儿。我二十二岁,一身借来的夜礼服, 站在这里。我心里想:我是在干什么?简直是小说里的汤姆·莎耶在扮演教堂里的 圣童。 有人说当美丽皇后我的年纪大了一些。我才二十二岁啊!这种说法真叫人寒心。 不过,这正是美丽皇后的条件啊;要年轻,要天真无邪,要不动脑筋。 我得立刻到房间里去签订竞选“伊利诺一世界小姐”的合同。主办这件事的那 家公司全称是“世界小姐公司”,属于凯塞一罗斯公司,而这家公司又是海湾一西 方公司买下了的,都是大财主。 我手里端一杯香滨酒,坐在那里看合同。他们说;“哎,你何必看这个!”我 说:“没有看过的东西我从来不签字。”这时人人都在等拍照,我却坐着看那份老 长的合同,那怎么行?于是我就签了字。这时电话响了,是芝加哥某家报社的男记 者,他问:“告诉我,该称你小姐还是女士?”我说“称女士”。他说:“你在开 玩笑。”我说:“不,我没有开玩笑。”这人第二天写了一篇报道说:这位美丽皇 后竟是女权主义者!我想,我当选以前就是女权主义者,为什么现在就不是呢? 接着,我就陷进了做宣传,受训练,应付访问的圈套里边了。好象又回到戴上 白手套,脚交叉搁着、斯斯文文喝茶的旧时代了。他们教我头顶一本书在屋里走, 教我坐相如何才优雅,教我穿上游泳衣摆姿态。他们还教我怎样卷头发,要小卷的, 但是我特恨这种式样。 有一天,训练我的人要我跟她握手,我伸出手来,她说:“不对。你跟男人握 手,一定要把戒指朝上亮出来。”我说;“象教皇那样?手背向上,好让男人来亲? ”“不错,正是这样”。训练从这年二月、三月一直拖到四月、五月,老天爷!日 子真难熬啊! 我在美国小姐竞赛大会上获胜,我笑了。他们跟我说,有史以来我是第一个当 上美丽皇后不哭鼻子的。这段对话是在电视节目里播出来的。我自言自语说:“你 们骗我。”主持节目的鲍勃·巴尔克说:“不,我没有骗你。”当时我不知道再说 什么好。他们在新闻公报中说,这就是美国人的美梦。看啊,美国小姐。这就是你 们的理想。不过,乖乖,这可不是我的理想。 自从戴上皇后金冠的那一分钟起,你就成了他们的私产,什么都得听他们的调 度。第二天大清早七点,他们就把你叫醒,叫你穿起透明睡袍,让你在床上吃早饭, 为叫纽约各家报纸都派人来拍你床上吃早饭的照片,而你实在是一夜没有好睡,正 因得睡眼惺松呢。他们给你穿上凯塞一罗斯公司出的透明睡袍,把一托盘的早餐递 给你咬上三口。然后,摄影师退场,你掀掉睡袍,他们端走早饭,一切完事大吉。 这天,我根本没有吃到早饭。(笑) 从此,你得到处去亮相。一家总商会说:“我们要预约美国小姐参加我们的圣 诞节游行。”不管搞什么活动,他们一概出七百五十块钱一天,外加头等来回飞机 票,日用杂费包干,等等。如果联合基金会打电话来。要我在午餐会上说五分钟话, 替赛美做宣传,也得付费,即使聚会是慈善性质的也得付。这类收入一文不少全部 上缴给“世界小姐公司”。你呢,领你的薪水,这就是你当年的奖金。那年我一共 得了一万五千元,在纽约付所得税。大体上说,一张三千元的支票,我能实收一千 五。 打我当上美国小姐那天起,直到我去参加世界小姐竞选为止,近两个月光景, 我只放了一天半假。那一年,我出头露面达二百五十次,没准三百次。游行、在商 场里招徐顾客、剪彩、等等。在商场里有什么可干的呢?现场装模特儿。我很喜欢 当众讲话。他们问:“你要不要请人给你起草稿子?”我说:“去他的,我才不要 呢。我知道怎么讲。”我给自己写讲稿。这些人总是不放心姑娘出去讲话,以为她 们很少能开口的。 有一回,通用汽车公司一位大人物要我到华盛顿去讲话,谈谈消费和能源危机。 这是全国经理协会成立五十周年纪念会。不知为什么,白宫方面送来一批材料给我, 我看了一遍,觉得都是胡说一气。于是我站起来讲:“我们之所以碰到能源危机, 是因为我们无论从工业上说,从个人生活上说,都蠢得很。我们对可以利用的能源, 目光短浅。除非我们大大改变我们对空气对水的做法,我们岂止要碰到危机,我们 简直会弄到一无所有的。”他们听了其实并不高兴。(笑) 我最反感的是许多人不愿意让我照我自己心里的美国梦来生活。好象我只应该 照他们的想法去生活。 有一家报纸发表了访问我的文章。我当时说:尼克松应该辞职;这人是坏蛋。 这一来,啊呀,可翻了天。他们恼火极了。不过后来我却得到白宫给我的一份请帖。 他们要我把嘴闭起来。世界小姐公司多年来一直想跟白宫拉一点关系没有成,我却 因为发表了演说反对尼克松而成了白宫的客人。 我原想,白宫里边的人可能把我押到地下室,用橡皮水管子揍我,要不就让我 入阁当官。他们有一张十五个人的名单,要我见这些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帮神经 这样脆弱的人。我原来很想随身带一个录音机去那里,可是又考虑,你在尼克松的 白宫里,恐怕说一声“索尼”也要惹祸的,他们会得心肌梗塞,于是就只带了一本 拍纸簿。那些人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有人把我叫进办公室,说到新闻记者、 电视人员统统都是自由派;我就跟他谈黑名单、《红色渠道》节目和电视业之类的 事。那人一听,就换了话题。 世界小姐竞选在希腊的雅典举行。当时希腊还是军人执政,街上看到好多吉普、 军队、机枪。美国人在这里得采取低姿态。我虽然一向不太喜欢希腊军政府,但我 心里很明白,我得免开尊口,我好歹也算是代表美利坚合众国呢。结果这次竞赛菲 律宾小姐当选,我第二。 一年过完,我疲倦透顶了。除夕那天晚上,他们照例把前几年的美丽皇后挨个 找来。在新的美丽皇后加冕之前,现任的得先绕台一周,算是告别。他们用广播喇 叭宣布:这是老皇后出场了。那年我才二十三岁,竟然是“老皇后”了。老皇后走 步的时候,他们播放了一篇十分可笑的所谓“惜别词”。我在皇后宝座上呆了三十 秒钟就走下来。他们宣布新人的名字,我把皇冠扣在她头上。以后就没有我的事了。 新皇后加冕的时候,记者、摄影师一拥而上。我以前就亲眼见过这种时候,有 些摄影师硬是把三十秒钟之前还占据宝座的姑娘用手推下台来。我这向是早走了一 步,一身夜礼服,自己跳下台的。女孩子家眼见这种可怕的下场,着实不好受。真 正一霎眼功夫(真的是弹指一瞬间),你就下台完事了。老皇后,谁也不瞧她一眼。 我的美国小姐生涯和它的风流遗韵现在只在于那顶皇冠了,它藏在我父母家里 的阁楼顶上。关于当年被在肩上的彩带之类的东西,连放到哪儿都忘了。实在当初 参加选美赶热闹的人并不是看我漂亮,而是看彩带皇冠漂亮。如果我把彩带、皇冠 蒙在那盏灯上,我敢在上帝跟前发誓,至少会有十个男人跑来约它出去玩的。现在 如果再有人叫我一声“前任美丽皇后”,我是要抡起斧砍人的。我再也受不得这个 了。 我当皇后的那一年,看了好几遍《刺儿》那部电影。片子里的主角经常擦几下 鼻子,用这种姿态表示那是骗人的玩意儿。那晚我快退位前的最后几分钟,当他们 播放那篇莫名其妙的惜别词的时候,我穿过通道走近皇后宝座,一边直瞧着摄影镜 头,一边用手指头来回擦鼻子。第二天,主持竞选的人费好大劲当众声明说我没有 擦鼻子。我费好大劲当众声明说我确实擦了鼻子,我的意思就是表示:这是骗人的 玩意儿。(笑) 爱玛·纳爱特这个美国小姐已经同十二岁的我、十六岁的我、以及所有过去的 我一起埋进坟墓。有时你不得不埋掉昔日之我,因为你已经有了一个新我。我们当 然不能老是从地里往外创古尸。 如果今后五十年里我能同所有美国女孩子一个一个促膝谈心,我会告诉她们, 竞选美女有些什么事叫我喜欢,又有哪些事叫我讨厌。不过,说也白费。总会有许 多女孩子想去参加竞选美女的。那是一支幻想曲——“美国之梦”啊。 (粟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