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色西部的姑娘 拉蒙娜·贝奈特 我们正行驶在从西雅图机场通往塔科马的公路上。 “你知道吗,我们的车此刻正在保留地上行驶?这块土地过去是为我们部落的 人永远保留的。‘永远’的意思是直到某些白人需要这块土地时为止。我属于普耶 拉普部族。这是白人叫的名字,因为他们不会发我们这个外来名字的音:斯帕拉拉 普布什”(笑)。 “我们部族过去是渔民。从麦克尼尔岛到萨蒙湾,一直到罗丹多,沿途都有我 们的宿营地。1854年,合众国政府派代表来会见我们的人,签订了一项条约。他们 答应我们,他们只需要耕地,保证决不干扰我们捕鱼售鱼的权利。印第安人一向是 慷慨大度的,因此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结果,我们的部落都被归并到这块二万九千英亩的保留地上。在丈量过程中, 我们少了一万一千英亩,这样我们就只剩下一万八千英亩土地。我们应该早就察觉 这一情况,不过,我们总是信任别人。” 我们部族住的是长形房屋,整个大家族住在一起,实行女族长制。我们之间不 存在房地产问题。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地盘,因此没必要把我们的长形房屋竖立起来, 把它们叫做摩天大楼。 白人决定,我们应该成为好庄稼人,因此便把我们这些住长形房屋的大家庭拆 散,分成四十、八十和一百六十英亩的一块块土地。如果我们没有把地种好,我们 就会失去土地。他们明知这是行不通的,但这可是瓦解我们社会的一个好办法。一 位出色的印第安民歌手菲尔·卢卡斯说,非印第安人同印第安人结合,真是十分美 满理想。印第安人衡量自己是否成功,是看他能给人分享多少好处;而白人估量他 的地位高低,是看他能从别人那里拿到多少东西。任何两种文化的汇合都不可能如 此合乎理想,白人一切都是拿进,印第安人一切都是拿出。 由于我们既不会说英语,又不识英文字,因此他们决定给我们人人都指定监护 人。这样一来,律师、法官、警察、商人都同密尔沃基铁路公司和威耶豪塞尔木材 公司一起出现,所有这些优秀的公民都分配到一些在他们名下应受他们监护的印第 安人。他们彼此买卖土地,中饱认证费,然后由当地的行政司法官员出面,把那些 仍然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印第安人赶走。凡是不愿意迁走的印第安人,都被掷在铁 轨上杀害。我们就这样在自己的保留地上沦为无地之人。 孩子们不允许学习任何本部族传统的东西。他们开一种所谓“家政”的课程, 教印第安小女孩如何为白人洗碗,为白人做饭、为白人拖地板。如果这些小女孩非 常伶俐,就把她们训练成美容师,为白人理发;或者成为女招待,在饭馆里侍候白 人吃饭;或者成为打字员,把白人的思想打下来。所有的男孩子都要学所谓“农业 科学”的课程,教他们怎样耕种白人的土地,替白人放牛和养鸡,照料那些非印第 安人从印第安人手里偷来的土地上长出的庄稼。如果这些男孩子非常聪明,就把他 们训练成非正式雇用的焊工或非正式雇用的金属薄板工。招工的都是白人,他们同 与他们一样的人在一起当然更自在些。 我们进入了一个建筑群,其中一座建筑兀立在一旁,看起来采石堡。 这是囚禁印第安青少年的牢房。它原来是印第安人的一家小医院,是整个地区 唯一给我们印第安人治病的医院。我所指的地区包括阿拉斯加州、蒙大拿州、爱达 荷州、华盛顿州和俄勒冈州这整块地方。有教养的白人看到我们盖起了这所现代化 的新医院,马上就眼红极了。他们开始进行游说活动,想要把它从我们手里夺走。 大约十八年前,政府果然把医院夺走了。 我作为普耶拉普部族会议的女主席,曾连续八年不间断地努力要收回这座建筑 物。如今,华盛顿州政府把它用作儿童监狱,叫做青少年诊断中心。(她向场地上 的一个小男孩抬了抬头。)你刚才看到了一个印第安孩子。你想,在我们国家究竟 是哪些倒霉鬼被关在这个地方?是儿童,既有少数人种的,也有白人的儿童。这是 个多么可诅咒的制度啊,它遗弃儿童,关押儿童。你没有看见那带刺的铁丝网?( 对我极不耐烦地)我是说,你没有看见那围起来的栏杆?没有看见那边窗户上的铁 条? 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一幢比较小的楼房。从外表和气氛上,看不出这是一所公 共建筑。快活的孩子有的忙于做作业,有的则安静地听一位青年女教师在讲课。一 位教师告诉我们:“这里,大多数学生和老师都是印第安人。我们集中精力于教传 统手工艺和历史。我们教育孩于要尊重他人的意见。我们尊敬长者的智慧。我们珍 视善意的幽默,尤其珍视针对自己的幽默。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只 要我们认识它,听从它,就会使我们受到教育。我们尊重那些为自己的人民做出贡 献的人,而不尊重那些一心为己的人。” 我们要求拨给我们一座校舍,以使我们的孩子能够脱离公立学校系统,因为他 们在那里老学不好。得到这所学校简直是一场斗争。我从白人那里学会了如何抢夺 和挤占。当州政府不肯把医院归还给我们时,我们就不顾一切要得到这份房产,并 且占领了它。 你从书本上读到的或者从电影里看到的印第安人,都是约翰·韦恩演的戏。你 会看到一个印第安人鬼鬼祟祟地钻进灌木丛林,去杀害某个无辜的白人。(她边走 边向过路的人打招呼,人们都认识她。偶尔,她还同一两个人攀谈几句。)你绝不 会想到那两个小伙子是渔民吧,也绝不会想到刚走过去的那个小伙子是个会计吧。 还有那个姑娘,也是个会计。你不会想到印第安人也是有专长的。你脑子里想象的 印第安人都是人人见了都害怕的那种一成不变的类型吧。 你在学校里学的谎言我也学过:什么哥伦布发现美洲啦,什么在小比格霍恩河 一带无一幸存者啦,什么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出生的第一个婴儿是纳酋萨·惠特曼所 生啦。你学过的那些废话我也全都学过。在那些电影里,人们说,爱尔兰人挺起胸 来维护自己的权利叫做爱国者,而印第安人挺起胸来捍卫自己的权利却是野蛮人; 人们说,那些拓殖者开发西部,目的是使其适合体面人安居。人们还说,白人不得 不拿走印第安人的土地,原因是我们印第安人不懂得如何利用这些土地。这些土地 未经开垦、未经砍伐、未经铺路、也未经露天开采。之所以要从我们手里拿走,是 因为我们没有环境保护知识,也不关心环境保护。我们只是因为破坏得还不够,所 以才不能作为是真正的文明人。 事实是,白人想要的土地在我们手里。于是,政府命令印第安人搬走,印第安 人是搬了又搬,还不如索性给他们安上个把柄推着走算了。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爱 国者会说:“我们生在这里,我们的死者也都埋在这里,看在上帝面上,不要来麻 烦我们吧!天哪,这可是联邦政府答应过的,我们还签了合同呢!我既不想让我的 祖母搬来搬去,也不想让我的孩子们搬来搬去,他妈的,我已经忍无可忍了!”爱 国者拿起武器,举行起义。骑兵出动了。由于我们印第安人的长相都差不多,因此 他们一见就杀,历来如此。每个骑兵军官都有一面可恶的小旗,一本可恶的小《圣 经》。他们可真非常非常虔诚呐(笑)。他们开枪,进行一场灭绝种族的大屠杀。 他们老是说,小比格霍恩河一战的唯一幸存者就是骑兵的一匹马。后来我才知 道,小比格霍恩河一战幸存者很多(笑)。这就是印第安苏族人和夏延族人,当然, 印第安人显然都是不算数的。你从来没见过载有他们名字的花名册。 我上学时,我们都学历史,这是为了不至于重蹈覆辙,人们是这样教导我的。 我敢说,如果美国的学童真能知道,沙溪的夏延族漂亮妇女如何把披肩蒙住她们婴 儿的脸,为了避免孩子们看到马刀挥来;如果美国的学童真能知道,当格林式机枪 连续射死三百多人时,印第安母亲又如何把婴儿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那就决不会 出现象在越南美莱村那样的大屠杀。如果历史教师真真对美国学童讲老实话,加莱 下令血腥屠杀时,就会出现部下完全拒绝合作的现象,到时不会有任何人开枪的。 这样就会产生民族良心。谎言给美国人带来的是噩梦,而不是普通的梦。 我上一年级时,还很小很小,当时学校上演的一出剧中我扮演一个小小孩,那 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事了。我生于1938年,妈妈是一位矮小熏黑的妇女。一 般白人分辨不清别的肤色的人种。在他们看来,中国人、菲律宾人、日本人,看起 来都差不多。那天我妈来到校园时,一个名叫查尔斯的小男孩对她侧目斜视,还用 脏话骂她。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我扑过去揍了他一顿。他是我的朋友,他不 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自己也不明白他事出何因。演出开始时,我身上的衣 服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我感到心慌意乱,感到很不痛快,情绪坏透了。我上了台, 向下一望,看到台下那些面孔,这时我才头一次明白我妈的肤色和别人确是不一样, 特别引人注目。她的皮肤总是那么富有色泽,给人以温暖之感,而我自己的皮肤则 显得苍白,给人以冷冰之感,这是因为我的父亲是白人。有人居然只因我妈是那么 一位温柔美丽的妇女而憎恨她,这真叫我大吃一惊。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查尔斯的 父亲死于太平洋战争,他们全家都痛恨日本人。 我想起当时的印第安人,他们在签订条约时答应同波士顿来的几个人共享这片 土地。他们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家波音飞机公司或威耶豪塞尔木材公司。他们也万万 没想到纽约港口会竖起一座自由女神像,招来了大批受苦受难的移民,这些人如潮 水般地涌来,成千上万的人来这里寻求自由。自由啊,那是印第安人从来不敢奢望 的。这些浪潮不断向我们袭来,把我们淹没在美国人的梦想之中。 印第安人的平均寿命一般是在四十上下。这不一定准确,因为我们的婴儿死亡 率比全国平均数高三倍。我们这里,十九岁是个神秘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人酗酒、 暴死,还有自杀的很多。我们的少年自杀率比全国平均数高三十三倍。 四十五岁是印第安人的另一个神秘年龄。这个年龄的人酒精中毒致死的很多。 我们印第安人吃的原是世界上蛋白质含量最高的饮食,水牛肉和鲤鱼。现在却只吃 通心粉。我们不是过量痛饮,就是猛喝汽酒。十八岁以上的人,百分之九十都酗酒。 这简直是慢性自杀:“我不敢正视生活,实在是前途渺茫,我没勇气面对恶劣的处 境,我经不住贫困的折磨。所以,我只能喝下这瓶利波酒,这样我就可以有几个钟 头木然无所知的时间,可以杀死一些自己的脑细胞。明天当我清醒过来,事情也许 会有好转。如果我酒醒以后,情况依然如故,那我就再度痛饮。我还不至于绝望到 自杀的地步。”这是一种乐观的自杀方式。 有一次,我喝酒喝得厉害。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径直向我走来,在我看来她只不 过是个孩子,但是她却指着我的鼻子骂,使我受不了。她说:“难道你不关心自己 的身体吗?你不觉得你是在杀害一个印第安人吗?你为什么要摧残自己的身体呢?” 听了这话,我喝不下去了,我不能再跟喝酒的人混在一起了。嗅,你们那些人若是 喝酒,我并不在意,我不在乎非印第安人如何对待自己。但是,我憎恨看到印第安 人杀害他或她自己。印第安人无所事事,踏步不前,浪费时光,年复一年,几十年 过去了,家庭也就毁了。 他们闯进我们的社会里,把孩子们集中起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孩子已经从家 里搬到寄宿学校、或者送给人家抚养,或者交给收容所了。肖肖尼族、苏族或那瓦 霍族妇女住的房子和我的差不多,不合标准,没有卫生设备。在保留地找不到职业, 得不到充分的教育。摩门教徒有一项重新安置计划——把儿童弄走。一般情况下他 们是这样进行的: 一个后期圣徒派的女教徒来敲我家的门。我很客气地请她进屋,这是我们印第 安人的规矩。她会说:“哦,瞧你这些孩子多漂亮呀,真是个美满的家庭。我看到 你们的屋顶漏了,房子有点冷,又没有卫生设备。从你们的厨房看,吃的东西不多。 我还注意到,你们家具不多,没有自来水,厕所还在户外。最近的学校也在六十英 里以外。难道你不愿意让你的孩子住到那高级房子里去吗?那里他们可以有自己的 卧室,有好心人照顾,有很多钱买吃的,还有室内抽水马桶、健美褥子和坎农牌床 单,以及高级电视机和风景优雅的庭院。附近就有一所学校,你的孩子就不必每天 花三个小时乘公共汽车上学了。”她接着会说:“如果你真——真的,真——真的 疼爱你的孩子,你就不会让他们住在象现在这样的环境里,你就会让他们得到他们 所需要的一切好东西。”而那个母亲就会这样想:天啊,我真不象话,我疼爱我的 孩子,怎能不让他们到那天堂一般的地方去呢? “我母亲象许多印第安人一样,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她曾给送到寄宿学校。在 那里,他们不得使用自己的语言,不得信仰自己的宗教。但她一直很机灵,学会了 睁大眼睛看待一切事物。她听到好笑的事,就放声大笑。她传给我的是自豪感、幽 默感和力量:不伤心流泪,不半途而废,不退缩不前。 “她常和坟墓说话,和庄稼说话。和河流说话。她不仅了解传统的事物,而且 还整天忙着种东西、挖蛤倒、熏鱼和缝这缝那的。她是个出色的女裁缝。同时,对 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的观察也很敏锐。 “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两个联邦调查局人员来到我家。我那时大约只 有四岁,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爆发。他们悄悄地说:‘我想跟你们谈谈安全保卫问 题。你们隔壁的邻居是一户德国人家,另一边的邻居则是意大利人。我们想了解, 他们是否忠诚。’我娘家姓丘奇,这是一个公认的地道英国姓氏。母亲说:‘那家 德国人已是第三代移民,压根儿就是美国人。至于那家意大利人.他们在太平洋战 争中已失去了一个儿子’。她接着说:‘如果你们要调查安全保卫问题,那就调查 我好了,因为我认为,没有任何理由要去替那从我们印第安人手中夺走了土地的政 府卖命打仗。’她简直是冲他们在嚷,把这两个混蛋赶出门去。嘿,他们只得一步 步退出去,走了”(笑)。 我遇见一批受卫理公会影响的阿拉斯加爱斯基摩人。他们有一套伦理观,称之 为卫理公会伦理观,即你干活就好,你不干活就不好。我不主张把这种伦理观强加 于人。这些爱斯基摩人现在只知道干活儿,他们非常非常辛苦,他们不懂得如何休 息一下。卫理公会控制了他们的头脑,使他们丧失了原来的一切。他们整天忙忙碌 碌、昏头昏脑,不知道坐下来好好思考一番。 我六岁那孩子就知道要到外面去,坐下来,同一棵大树聊天,或者观察那些鸟 儿。他能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做这些事情。他没象我们其他人那样,经过洗脑。 这些小孩子天生有一套想法,来自精神世界,来自造物主。这些上学的小家伙 会告诉你,各种鱼类都是他们的兄弟妹妹。他们会告诉你,他们的生命并不比动物 呀、树呀、花呀的生命更宝贵。他们天生就知道这些道理。但是,学校却把孩子们 这种聪明智慧扼杀了。 学历史是很重要的,知道过去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是很重要的。但是,如果整 天地谈论1855年发生了什么事,1903年大屠杀时情形怎样,1961年他们怎样强占了 我们的医院,我就很不以为然。我希望我的孩子到199O年能说几句1979年有些什么 好事。但愿他们不要对镜自怜,悲叹印第安人前途渺茫。 我的小儿子同其他一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一起分享着这个大 陆(笑)。如果你们的政府把事情搞糟了,再引起一场令人诅咒的战争,那么他的 屁股就会跟你们所有的人一起,跟所有各种肤色(笑)和所有各种态度的人一起炸 得粉身碎骨。炸弹才不管你是扎辫子的,是同杉树说话棕色皮肤的,还是甜蜜可爱 的小家伙。 在我看来,合众国政府就象个不明事理的小鬼。你若是对它说个不字,它就拿 东西扔你;如果它看见什么,伸手就想要抢走。它垂涎一切,弄得一身污泥,非得 靠别人来擦屁股不可。它是一个年仅二百岁的小鬼。它在1924年赐给了我们双重公 民身分。但是一个年仅一百五十岁的小小年纪的愚蠢政府,又有什么资格给在这里 已有八百万年历史的印第安雅基玛人、普耶拉普人以公民身分呢?这是莫大的侮辱! (笑)一个满口谎言、不懂规矩的小小入侵者,有何资格给予这人这个、那人那个?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教训教训这个小鬼!?到头来,总会有人到这里来,抓住这个小 鬼,好好收拾它一下的。我看,美国正一个劲儿引人家来收拾它。不幸,我正好住 在这里,我要同其他人一起挨人收拾(笑)。我们都是在同一条独木舟上啊。 (曾寄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