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母与子 陶乐珊·劳森·麦考尔(九十岁) 第一次访问:1975年。 那是她八十六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她的儿子汤姆·麦考尔当俄勒冈州州长已 经是第二任了。他是一个很受欢迎的、独树一帜的共和党人,准备争取连续三任, 这一点至今还没人成功过。而她自己,著名的波特兰“人物”,一直在半认真又半 三心二意地考虑着自己是否也去争取候选人资格。“我的政治纲领是取消‘到了六 十五岁就退休’的规定。我要彻底砸烂这种规定。究竟是谁凭空想订出这样糟糕的 规定?人只要能工作,就应该一直工作下去。” 在俄勒冈州生活的六十多年中,她说话一直保持波士顿贵族子弟的口音。尽管 如此,交谈之中,总是滔滔不绝,而且思维旷达,联想丰富。一杯双料的曼哈顿鸡 尾酒使她两颊通红。她依然卖弄风情。 “一切都象做戏一样,真是逢场作戏。我饱尝辛酸。凡人所知的种种忧患,我 都经受过。” “是否有人告诉过你,说你很象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的母亲萨拉·德拉诺· 罗斯福?”我问她。 “我对罗斯福比我现在对我的孙子还更了解。当他是哈佛大学的三年级生时, 我就认识这个金发男孩了。他的样子象个古希腊神,你一辈子也别想再见到这样漂 亮的男子。我还是小姑娘时,就迷他迷得发狂。” 她写了两本回忆录:一本是《铜王的女儿》,一本是《列姆洛克山下的牧场》。 她顺便吩咐我说:“把那本粉红色的本子拿来。”这本厚厚的剪贴簿里收藏着 那一年的婚事记载。191O年12月15日,铜王之女陶乐珊·劳森与马萨诸塞州州长之 子哈罗德·麦考尔婚礼的报道,登载在:《波士顿星期日邮报》、《波士顿旅行者 报》、《波士顿文书报》、《纽约时报》及《匹兹堡太阳报》上。很明显,他们正 当好年华。“你还能从照片上认出这个姑娘来吗?” 我的父亲汤姆·劳森既是傻瓜、又是天才。后来他成了从来没有过的最伟大的 天才。我的天,他确是个强有力的人物。(她念《铜王的女儿》的开头一段): “你会挖金子吗?”一个男人问这个男孩。“我会不会挖金子?一想到挖金子, 我几乎软瘫了。过了一会,我就挖起金子来了。那是四十三年前,打从那年起,我 就一直在挖金子。”铜王汤姆·劳森在他事业的鼎盛时期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父亲是有名的神童,三十岁上就是百万富翁,到二十世纪初,他的财产又长 了三十倍,成了千万富翁。1897年,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在欧洲和美洲做最有利的 铜产买卖。他和美李石油公司的亨利·罗杰斯以及威廉·洛克菲勒一起组建了综合 铜公司。在后来突然的垮台中,汤姆·劳森损失了好几百万,而公司内部有些人却 捞了好几百万。 父亲好赌。他赌起来全凭自己的预感。母亲死后,我们去了欧洲。那段时间我 和父亲关系十分亲密。我说:“爸爸,把蒙特卡洛赌场场主的钱赢光。”他真的这 样做了。他把什么都押上了,赢了。在那时候,三万五千美元就把蒙特卡洛赌场主 的钱全赢光了。他走出赌场,把三万五千块钱统统花掉,因为他认为那是不义之财。 在肯塔基州一次赛马会上,他赢了五万美元。他把其中二万五千给了黑人孩子 收容所,另外二万五千给了白人儿童医院。他说:“那是不义之财。” 母亲死后,他就不象以前那样机灵了。我母亲是聪明而贤惠的。父亲却是一副 火爆脾气。母亲暗地里存了些钱,要不然,父亲准会把所有的钱押在一笔大交易上, 来个胜者囊括一切。我的坚强和智慧来自我母亲,我的永不安定的性格则是从父亲 那里来的。 她站起来,匆忙转到桌子旁,拿了一面铜牌回来说:“读一下吧。” “人将知道神何时确定他去过他所追求的生活。他内心永不休止的鞭策力就是 他胸前揣着的一只鹰。一旦他在追求中回头,鹰就会咬噬他的心。要休息吗?对于 一个胸前揣着一只鹰的追求者来说,永无休息可言。” 人对自己真没办法,你说是吗?我无论如何不能坐待八十六岁的到来而无所事 事。(叹息)我最缺的是心灵的平静。我真想取出胸前这只鹰,把它扔掉。我患有 关节炎和种种让人讨厌的病。我还跛着腿走路。但是我的头脑是健全的。我不知道, 一旦我卧床不起,又会落到何等地步。 我本来可以写一本书,叫《从三千万到三十分》,因为在1929年和1930年期间, 我们真是一贫如洗。我们有五个孩子。外面的这个牧场因借大笔款子而抵押出去了。 那时候,男人们只要一天能挣到三顿饭吃,就愿意去干。我丈夫说:“你上窝棚去 给帮工们做饭吧,我没钱开销工资……”。你知道我那时每天要做四十五份饭,一 连做了五个月。这就用得上“意志”这个词了。我跟那些泡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没 有共同语言。人活在世上是要做一点事情的。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这就是我 活着的目的。 我不是个胜利者。我总是扮演失败者的角色。他们需要我。胜利者不需要我。 佐治亚一太平洋公司没有我也办得很好。我是输家。但是,我们决不会输掉这片牧 场,即使豁出命也要把它保住。人就是为它活着,也能为它而死。但是,再也没有 收入了,再也没有有钱的父亲了。一个有钱的朋友对我说:“你们何不收留几个寄 宿者呢?”于是我们便接收了寄宿者。他们都是我的有钱朋友的孩子。我和他们一 起游泳,给他们念书,为他们做饭。我丈夫必须到牧场去和帮工们一起干活。我们 终于保住了牧场,我出力保住了它。 看见这两支纯金的左轮了吗?上面写着:“送给陶乐珊,爸爸,1913年。”父 亲把这两支枪送给我,因为我们来到移民地区,到这个边远地区来了。这两支枪是 稀世珍宝。我把它们拿到王宫赌厅去,这可是个不好打交道的地方。我走到老板跟 前说:“我拿这两支枪作抵押,借一百块钱。”那时,中学已经开学了,别人家的 孩子有好衣服穿,我的儿子还没有。 我并不因此而感到羞耻。我丈夫生平只为一件事感到羞耻:负债。我们却真的 负债了。当时形势多变。那些挥金如土的阔朋友,那些东部人,把中俄勒冈的土地 都买下来了,一切都兴隆起来。过了些日子,等形势一变,他们又把什么都卖掉, 只剩下我们跟那些粗人呆在一起。我们倒总是有东西吃。在农场或牧场,总是可以 杀掉什么东西来吃的,也发生过互相残杀的事。我什么都煮过。我收寄宿者一直收 到1933年,一共收了四年。我为此感到自豪。 我在极端消沉的时候常说,我要是每只手拿一支纯金的枪,把自己的脑袋崩了, 象个百万富翁那样倒下去,这可能会引起轰动的,是吗?《海达·加伯勒》这个剧, 我能背出来。我有各种书,各种悲惨的故事书我都有。 当我是铜王的女儿时,舔我们靴子的那些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他们想取消我们 对抵押品的赎回权。其中有一个掌握了我们牛群的赎回权,那是落矶山西边的最大 的牛群啊。他说他正在雇人,准备把牛群运走。好一个小小的城里人,现在成了最 出名的人物了。他说他把这牛群运走是出于好意,说我应该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 我说:“瞧吧,帮工们正等着吃我的煎饼呢。你他妈的滚出厨房去吧!”我有那些 粗人为我战斗。你一定会看出我有一种权势感吧,我决不会让那牧场在哈尔和他子 子孙孙的手里失掉的。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叫麦考尔家族。 我是一个天秤星。古老的希腊寓言说,天秤星转世的人当了母亲是要吃自己孩 子的。大约在二十年前吧,我意识到我是在“吃”我的孩子了。我指挥他们干这做 那。现在小辈们造反了。我生活在一个奇妙的时代,但愿我能跟得上这个时代。 在杂货铺,那个大块头男孩拍拍我的背说:“喂,我亲爱的。”有位太太说: “你听这孩子叫你什么来着?”我说:“这是我听到过的头等恭维话了。”我常常 拍别人的背。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等级界限。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等级制度,没有等 级,官僚们就统治不了这个世界了。 第二次访问:1979年。 尽管她脸上的疲乏神情更为明显,她还是和四年前一个样子。 在本世纪初,我父亲控制了美国的全部铜产,那时他三十七岁,什么东西经过 他的手都变成了黄金。后来,他向他曾经服务过的美孚石油公司挑战,进行了一场 搏斗。他看清楚了他们是何等的腐败,于是动手写《疯狂的金融界》这本书。第一 章在《人人杂志》上刊登之后,他们三次派人到波士顿来找我父亲。第一次,他们 要给我父亲不知道多少钱。然后,他们又到灯塔大街那间屋子来,说:“劳森先生, 你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有一天你也许会在那条河里捞到两具湿漉漉的小尸体。我 劝你还是收下这笔钱的好。”可他就是不肯停写那本书。 我父亲生来就有那股犟劲。 “我去欧洲的三次旅行至今记忆犹新,当时陪伴我的是莫德·豪·埃利奥特。 她母亲叫朱莉娜·瓦德·豪。她专把百万富翁们的女儿带到欧洲各国宫廷去。我们 从马萨诸塞州的温彻斯特搬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旅行。温彻斯特真是布思·塔京顿 描写的那种好地方。那里的人快乐,虽然都不是巨富。” “我是在楼上躺在床上长大的,因为生来就有风湿病。我美丽的母亲常在楼下 弹钢琴。他们还有描写内战的灰皮书和兰皮书。那些参加过内战的人唱着歌。不再 打仗了。我父亲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每当我嗅到雪茄烟味,楼下的音乐声就随之 而起。温彻斯特第一百号大街——真是个美好的地方!” 我祖父是个木匠。从内战战场上回来后就死在坎布里奇。他丢下四个孩子,没 有钱,一无所有。小女儿由于营养不良而死。当祖父因伤口迸发而死去时,父亲汤 姆·劳森忧心如焚。他要到国家大街去谋一份工作。他早就听说人们在控金子。就 这样,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从坎布里奇走到波士顿去找那份工作,后来导致他与华 尔街进行一场大战。他亲眼目睹他母亲因营养不良而濒于死亡。有一天,杂货铺老 板对他母亲说:“我跟你讲汤姆干了些什么,你可不准揍他。他一直在偷鸡蛋。” 为了使他的母亲能活下去,他八岁就被迫偷鸡蛋了。我父亲是个与众不同的人。那 时候还没这个词,词典里还没收这个词。他是有理想的。 他于1900年去美孚石油公司工作。尔后,他建造了“梦幻世界”。这是在马萨 诸塞州,占地整整一千英亩,周围有白色的围墙。他开支工资的花名册上有三百人。 他说。赚钱不是为存起来的。钱。钱,钱——钱是要分给大家的、人人都应该有钱。 这就是他的理想。 在你面前,我是一个老古董了,可我永远是我父亲的战斗不息的女儿。 (王念恩) 汤姆·麦考尔 我们初次见面是1975年,在塞勒姆的州议会大厦里。那时他当俄勒冈州的州长 已经是第二任了。他身材魁梧、关节松驰、举止笨拙,蹒跚地走出办公室。不用开 场白,便开门见山。“我很欣赏你昨夜在利瓦利斯说的话:‘人不应该担心自己会 显得愚蠢,也不应该顾虑别人是怎么想的。’目前,随着生活费用的急剧上涨,那 些依靠公共福利的贫穷妇女实在维持不下去了。我们应该增加对她们的救济。” 第二次见面是1979年。那是在他乱糟糟的旧房子里。“我喜欢这地方,可现在 我只能把它卖掉。我得偿还竞选欠下的债务。我已经陷入困境。”在争取再次连任 的竟选中,他在共和党预选时就遭到了出乎意料的惨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家 一致认为,假如他以独立候选人的身分参加大选,他本来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胜的。 我觉得自己一贯是个自行其是的人,以前也不大懂事。我长得太快,一双大脚, 一副圆肩膀,却又胆怯。房间里只要有两个人,我就不愿意进去。黑人的心情我是 有所了解的。我有一种相似的感觉。我大概是你见过的最笨手笨脚的人了。 我生于马萨诸塞州。我们五个孩子都出生在外祖父家。那是世界上最富丽堂皇 的住宅之一。到了夏天,他要雇一百个园丁。他有一辆叫洛可莫比尔的车子,相当 于当今的卡蒂拉克牌汽车,他常叫司机开着送我们到那所私立学校去。他本人就坐 在后座给我们讲故事。他是个讲故事的能手。 要说到股票市场,我外祖父可是个天才。乔治·韦斯汀豪斯的电气公司股票大 跌价。他到我外祖父那里说:“你能筹集多少钱?”我外祖父告诉他:“我手头能 动用的大约只有一千七百万美元。不过,让我试试再筹集点。”结果,股票市场经 他一操纵,韦斯汀豪斯公司的股票价值超过了通用电气公司。 他自己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大资本家,却又攻击那些跟他一样的资本家。他写的 那本出色的暴露性书籍,叫《疯狂的金融界》,就连载在19O7年的《人人杂志》上。 他毫不留情地揭露了那个制度。他向人们透露保险公司如何投资,如何耍花招,结 果引起了联邦政府的调查,导致整个保险业的改组。我认为他实在是一个有良心的 人。他后来卷入了与洛克菲勒家族的一场恶斗,结果被彻底打垮。 我爷爷萨姆·麦考尔是三次当选为马萨诸塞州州长的第一人。他在国会的二十 年,被公认为是最有独立性、最有头脑的议员。在竞选参议员时,他受到右翼共和 党人的钳制。我让这样的事在我身上重演,真是糊涂透顶。我祖父就是我的前车之 鉴嘛。有这么一些称之为大人物的人,他们在幕后操纵、控制,政策也是他们定的。 过去如此,现在也还依然如此。 这个州的人从心底里来说都是无党派人士。有人认为两党制是唯一行得通的制 度,根据我的体验并非如此。我相信第三势力。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会管它叫平民主 义。我想它应该反映人民的意愿而又不受任何人束缚。(叹息)我没有以无党派人 士的身分参加竞选当然是糊涂透了。 1969年我曾争取增设销售税,结果以八票对一票失败。第二天我就认了错。我 说,我非常愿意消除误解。从来没有一个州长敢象我这么办的。第二年,我又参加 竞选,并以更大的优势当选。你看,我不信什么民意测验。我估计他们会说:“老 汤姆无非是出点漏子罢了,我们再试他一下吧,或许他会干得更好呢。” 唉,总还有使人感到欣慰的时候。有一次,人民大军这个青年组织与五万八千 人的美国退伍军人团之间发生了对抗。人民大军有三万五千人。他们都是对越南战 争深恶痛绝的人,十分容易冲动。他们和美国退伍军人团都准备在波特兰市中心召 开大会。这将成为历来最严重的冲突。 我们就在波特兰以南二十英里的地方找了一个公园,把它搞成一个临时营地, 并通宵举办迪斯科舞会。那些小伙子就在那里停下来了。我向双方发出警告,并到 电台去广播。我说:“退伍军人们,你们不能因为小伙子们留了胡子就开枪打他们。 小伙子们,你们不能攻击这些退伍军人,因为是他们拯救了世界民主。我们看问题 要全面。”结果,退伍军人给了我一枚奖章,小伙子们向我欢呼。 政界的聪明人对我说:“你这是毁了你自己。到头来你会连捉野狗的官也选不 上的。”除了有许多人抽大麻烟,不少人裸体游泳之外,没有出现有人被杀的事件。 聪明人说,这件事将来很久以后还会以州长的大麻晚会闻名于世。但是197O年,我 却以更大的优势重新当选。 美国梦吗?我真希望我能把它说清楚。人家说,我们是正确的,但实际上我们 根本不对头。你可以感觉到有一种绝望的情绪,因为问题是如此之复杂,又往往会 冒出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利用人们的恐惧心理,提出十分简单化的答案。 我做过一些冒失的事,并因此而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常常对自己说:“如果 我某些时候说话稍微谨慎一点”……但其实又何必呢? 我似乎是不行了,但仍然能做点事。我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作些演讲,向那些 不学无术的家伙挑战,力图告诉大家,他们的意见又有人听了。我感到迷惘的是昔 日之荣耀今何在?旧时的英雄而今又何在?天哪,我真不知道这一切逝去已有多久。 英雄并不是通红的天空衬托下高高耸立的雕像。他们是人,他们会说;这是我 生活的地方,把它搞好一点,我责无旁贷。把所有这些地方一个个贯串起来,你才 真正有一个昂首挺胸的美国,一个生活在里面感到舒适的国家。我确实认为我们有 必要重新估量一下究竞怎样才称得上英雄。 (王念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