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邻家的姑娘 琳达·哈斯(十六岁) 琳达·哈斯就读于芝加哥一所很大的中等技术学校。这所学校大部分学生的家 长是干体力活的。 “我家住的地方经常有人搬进搬出,有波兰血统的,西班牙血统的,也有南方 人。 “我爸是西弗吉尼亚州的山里人。他种过地,当过海岸警卫队队员,干过各色 各样的工作。爸脑子特别灵,可就是不愿上大学。我妈出生在密苏里州的一个很小 的小镇上。她上学上到八年级,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总得 5分。但她的后妈不让她 上高中,她对此特别生气。她是那么想学习,这事一直憋在她心里,使她闷闷不乐。” 我爸是卖肉的,在大西洋和太平洋公司整整干了二十六年,他从未缺勤过。他 就是快累死了也还上班去。他身上有德国传统,这股劲儿干起活来可真没说的。现 在我可真可怜他,他就象鱼儿离开了水似的。有时我想,如果他能回到西弗吉尼亚 老家去,可能会愉快一些。 他工作的那家公司变化大哩。本来他还觉得在那里工作颇有点自豪感。现在可 不行了。公司心真狠,不管你工作了多久,说不要你了,你就得滚蛋。多叫人寒心 啊。我爸工作了这么多年,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总该有些好处吧。但他们现在几乎 肯定是不要他了,一句好话都没有。 公司一会儿分派他到这个分号,一会儿又派到那个分号。过去,只对年轻小伙 子、对临时工才这样。可我爸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每个礼拜他都得去打听派他到 哪一个分号去。多少年来,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他都得问是否有他干的活,他觉 得真丢人。这特别伤他的心,糟就糟在这里。 他从来不讲这些事使他多么伤心,但他常常发脾气,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 发泄一通。家里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如象电话单据啦,电灯出毛病啦,他都 会大吵大嚷,一闹就是一、两个小时。我知道他并不在乎电话单据或者电灯之类的 事儿,只是心里烦躁得不行,凡想对别人发的火气,一下子统统发泄到灯泡上去了。 人家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是很同情的,因为我自己就有体会,我已经长到这么 大了,也有好多事伤过我的心。人们要是发脾气呀什么的,我就想知道背景是为什 么?好多人看到我爸为一些芝麻般的小事大发雷霆,就说:“嘿,好大的脾气!” 可我总是要想得深一些,因为我知道人的所作所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兰恩技校,我进的技校,是个大杂烩。这里有来自工人家庭的,但也有很多来 自有钱人家。学校很大,但在那里念书可不痛快。有钱人家的孩子阔气着哩,穿的 戴的都是古西鞋店的鞋子和马歇尔一菲尔德百货商店的服装这样一些高档商品,他 们坐在他们一堆,我们坐在我们一堆,只不过是彼此认识而已。学校里也有少数黑 人孩子,大家倒是愿意跟他们玩的。但他们只和黑人孩子玩,而不愿和我们在一起。 反正大家互不干扰,各玩各的。 照我的看法,我爸和他那一代人年轻时的梦想是要有一所房子,生活要有保障, 因为那时他们很穷。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梦想什么。我和同学们在一起谈自己的梦 想时就不谈什么房子啦,银行里的存款啦,而是要企求个人满足,但个人追求些什 么呢?他们自己并不清楚,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我想做的事 情很多很多,但是…… 我想上大学,想当个什么家,真正能有作为。可是每当看到左邻右舍,我的朋 友,我的家,我的想法又变了。要是上了大学,当上作家,那就会把我和他们分开, 我觉得就象会永远离开他们似的,再也不能回来,再也不能和朋友们坐在前廊里聊 天了。一切都会和以往截然不同,我就会是个外人。每天早晨醒来我总是下决心: 我一定要上大学。可是第二天又想,不,还是不上大学。中学毕业就去工作。我真 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有些上大学的朋友回来度暑假,他们来看望我们。我们围坐在一起聊天,虽 说是坐在一起,但感情上已经有距离了。我们对待他们也和过去不一样,这的确不 是怨恨而是有点象妒忌。大家再也不能打成一片了。这些上过大学的人对待他们过 去朋友的态度就象以前从未见过面似的。我感到非常伤心。我不希望他们不再把我 当朋友看待。 我们认识的朋友中,有的上了大学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不起街坊,连自己 住哪里都不好意思讲,觉得丢人。我住的地段是不怎么好,但这是我住的地方,这 里有我的家,我才不觉得丢人哩。但我还是很想上大学。 她最近上英文课写了一篇作文,写她一个邻居。“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一个伙伴, 他们家是西班牙血统的。他为人不错,可现在没有办法,陷入了流氓帮派集团。” 她是凭回忆写的这篇作文。 谁都认为他这个人冷冰冰的,而且非常粗野,他待人也真是这样。以前他也是 个有血有肉的人,可是现在全变了。他只有十六岁,但已经是一副铁石心肠,对一 切都冷漠无所感,简直象个怪人。别人死了,甚至他的朋友死了.他也无动于衷, 从不掉一滴眼泪,人家是死是活他都满不在乎。我觉得他给毁了。我记得他以前完 全不是这个样子。 小的时候,在我们都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他是那么逗人喜爱,他对什么都有兴 趣,很有感情。看他这几年变得越来越糟,变得冷漠麻木,真叫人伤心。如果别人 伤了我的感情,我不大在乎,也不会往心里记。而他却满怀怨恨,渐渐地变得玩世 不恭。他把一切都看成是人身攻击。一件件,一桩桩,他都记着,又不能向人倾吐, 于是全部藏在心里了。 他今年十七了,蹲在狱里。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交了四年朋友,后来各奔东西 了。我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去年我还知道的,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和以前再 也不是一回事了。他是人,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是现在呢,吸毒上了瘾,蹲了牢房。 他给毁了。 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好的小家伙,人好,长得有意思.大人小孩都疼地,你要见 了他,准想认他作儿于。这就是他,可爱的小家伙先生。(笑)他很有点才。我觉 得他本来是有可能成为艺术家的。他喜欢画画,而且画得很好,想象力也很丰富。 七八岁的时候,他常常把牛画成紫色的。别人问他:“于嘛把牛画成紫色的?”他 就说:“漂亮呗。我长大了当农民,就养紫色的牛。”真是够绝的啊。但后来他就 开始和一帮年纪比他大的流氓阿飞混在一起。试想匪里匪气的小流氓又怎么可能还 拿着支画笔在那里画画呢,至少在我们邻里没这样的。反正他是再也不画了。 现在街坊都怕他。如果他没关在监狱里,要是有人看他在街上走,大家都躲进 自己的房子里。其实他不会怎么样他们的,但人们就是有这种感觉,他们已听说他 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这个坏名声是他自己造成的,现在只好自作自受。 六十年代,流氓帮派集团开始在我们街道上称王称霸。他们逼你入伙,天天揍 你,非接得你同意加入才算完。他年纪大小,不知道自己入的是一伙什么人。他们 老揍他,后来他想:“好吧,我就参加吧。”女流氓和男流氓一样贱。(笑) 他们倒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们仍然有交往,彼此还能合得来。我们街道上没 入他们一伙的人当中,他们大致只和五个人有联系,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不来 拉我人伙,不过他们觉得我太傻,居然不参加。我还认为他们傻呢。但我们相处很 好。 我有些朋友认为他们是社会渣滓。对于我居然在街上向这种人打招呼,和他们 说话,他们觉得简直不能理解。 我常常惹爸爸生气,因为我总想尽量看到别人身上的长处。我没法相处的人很 少,大多数我都合得来。 我们家里的人很和睦,大家都认认真真干事。我没有必要让人见了我害怕,以 此来显得自己了不起。我有我自己的事。如果别人看见我在街上走就又跑又躲,我 不在乎。他们需要那样作,因为他们呆在家里无聊,总要找个什么机会显示一下自 己。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有我自己的事。 几天前,我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讲现在风气变得如何糟啦,孩子怎么不尊重 父母啦,犯罪率在不断上升啦,没完没了地罗列了一大堆。文章结尾写着:写于 1922年。我就不信人都变坏了,总还有好人嘛。 我爸和我不同,他看不惯那些人。如果不是和他们一起上学。的确很难看到他 们身上好的一面。对于盗窃啦,斗殴啦,他就是不能忍受。他这一辈子每样东西都 是用劳动换来的,我明白他的观点。 我妈和我观点一样,但她不想和爸争论,所以她两头都不多说。妈爱读书,她 刚从乡下来时.才十八岁,进了一所她认为注册合格的护士学校,其实并非如此。 为了糊口,她不得不开始工作,后来就结了婚。等到我们都上学了,她就想:如果 我现在不再读点书,以后就绝不会再有机会了。于是,她又回到学校.取得同等学 历证书,接着又上大学,获得种种奖状。 爸爸妈妈博览群书。爸几乎工作之余就是读书,什么都读。我要是看到什么书, 也都向他推荐。我帮他们搞书,搞来了书就死气白赖要他们看。我自己也是什么都 读,但无一定计划,我可以一边看一本关于体育运动的书,同时又可能读诗歌,这 似乎有点怪。我是从小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是受到我的两个小学教师的影响。 我想当作家或者做点社会服务工作,我并不向往在郊区要有一幢房子。什么教 师家长联谊会啦、车辆合用组织啦、抵押的房子啦,对我都没有吸引力。我可不愿 意自己到了三十岁就当三个小孩的妈妈,外加一台梅特牌洗衣机,那可要我的命。 我爸就担心我会嫁给一个象我一样的满脑子古里古怪非正统思想的人,而是希望我 能嫁给一个存车必付款的老实公民。 爸和妈嫌我晚上回来太晚。晚上我不怕单独外出。所有街坊我都认识。我一点 也不担心,觉得自己不会出事。有什么好怕的!我总是相信人家,除非有事实说明 他们是不可信赖的。一般说来,情况就是这样,我没出什么意外。 我认为人人都有优点,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发现。人不是天生就是坏的。也不是 天生就是凶残的。只要接触多了,了解多了,你就会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点长处。 我爸说我把人想得太好。但是我相信人总是有长处的,我不能说:“噢,那是个不 可救药的人。”我不能那样。我总是希望发现人们身上好的那一面。我不能把这一 点抹杀了。 我不愿说我信教,因为我从不上教堂做礼拜,那样说就很假。我相信有上帝, 我说不准,但我希望有。我要有什么发愁的事,就祈祷。祈祷的时候,我什么都讲 出来。要是为朋友们担心,我也对上帝讲。到底应当怎样祈祷,我并不知道。反正 有上帝的话,他准会帮忙。事情就是这样。我说:“啊!上帝,我又遇到问题了, 现在向你说说吧”。 有时我为这个世界担心。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能熬到20O0年不。那时将会是什 么样子呢?我为人们担忧,可怎么办呢?至于我自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上不上 大学,反正都一样。(笑)不过会变老的。 我感到自己老了,觉得过一天,少一天,不管你是五岁、十岁还是十六岁,反 正过一天就少一天。我的朋友常常惊讶地看着我:“她脑袋有毛病吧?”十六年已 经过去了。(笑)我不是着急自己身体衰老,这并不使我烦恼。使我烦恼的是,年 纪越来越大,却一事无成。整十六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除了上学外,什么也没 干。这十六年可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啊I。 我们所学的都是经过美化粉饰的。关于美国的真实情况在学校是学不到的。他 们想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因此我对美国的了解全是靠自己。在学校,每件事 都是好的,都是有道理的,我们是从来不做错事的。我一直以为如此。到了十三岁 我才变了,对一切开始有了自己的看法。 我喜欢这里的生活。也许我还体会得不深。我们有这么多的自由和东西。我们 把许多事情看成是理所当然的。我不知道这地方算不算首屈一指,因为我从来没到 过别的地方。在我没弄清楚之前,我不打算说这个地方是首屈一指。但我可以肯定, 这是个美好的地方。目前我不愿到任何别的地方去住。 (程福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