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惊蛰 丁丁、责任、商机、摸索 家里其实只剩下继母和我,老实说,在这一生中,我最怕面对的就是我的继母。 她是一个正常而平凡的女人,在与我父亲结婚以前,已守寡多年。据我的判断,她 嫁给父亲的主要原因,是要把她的儿子送出国读书,以便老来有靠。 他儿子从生父姓马,年纪比我约大四岁,在我读大三那年,他也搬来家中。因 为他学的是物理,我恰好也有一些物理上的问题,便常常向他请教,我们之间相处 得很好。 他也喜欢古典音乐,而且有一套很好的音响。我告诉他,父亲不许我听音乐。 他则鼓起如簧之舌,向父亲灌输音乐能陶冶性情的理论,还找了一篇报导贝多芬的 事给父亲看。父亲最喜欢看书,来台湾后,因为薪资有限,买不起书,只好剪贴报 纸,并装订成册(在他去世时,已经完成了一百多册)。在父亲的观念中,只要是 报上刊登的,一定有价值,连生了病也去查剪报资料,自我治疗。 父亲看了有关贝多芬的报导后,便不再反对我们放唱片。有时,我们正在凝神 倾听,他会走过来,也听一阵子,然后点点头,对马大哥说: “是贝多芬吧?” 马大哥的父亲是军人,抗日时不幸阵亡,母亲任职政工,从小就把他送进遗族 学校,很少享受到天伦之乐。大学毕业于中正理工学院,后来又在清华核子研究所 读硕士。他受限于军人身份,虽然成绩优秀,却无法出国深造。父亲动用了很多关 系,费尽心力才打通了关节,让他去德国,专攻激光。 在我毕业前,允许马大哥出国的公文核淮下来了,他打算到高雄去向几位父执 辈辞行,并邀我同往。我们一起去玩了几天,住在他的朋友家。无意间,我发现了 一位很特殊的女孩“丁丁”,她与马大哥从小一起长大,约有十七、八岁,当时在 屏东师范读书。 那是一个阴霾的下午,一伙大约有十多个人,同去西子湾游玩。在回程中,我 们坐在拥挤的公车上,由于风浪骤起,一个高约丈许的浪头,突然由海堤外扑进窗 内。车里人人争相走避,一阵大乱,我被挤到车尾,压在人堆之下。 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一眼看到那大浪冲进来的窗口旁,有个孤单瘦小的人 影,全身都湿透了,犹自稳稳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彷佛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仔细一看,竟是丁丁,当下不及思考,立刻拿了条大毛巾,跨过东倒西歪的 人群,披在她的肩上。她仍然静静的,两眼望着前方,如同梦呓一般地说: “朱大哥,我的头发湿了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看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勇敢得大有“泰山崩于 前而色不变”的气概,却说出这样飘渺出尘的禅话。那一剎,在我的印象里,立刻 塑造出了一个清新超凡的偶像。曾有一段时间内,我情不由己,仰慕不止。 经过这次的事件后,我便偷偷地观察她,发现她年纪虽然不大,却稳重娴淑, 在家中俨然一副大姐姐的风范。她还有两个顽皮的弟弟、一个活泼美丽的妹妹。只 要一听到她那温和又具威严的声音,便是天塌下来,也化为平和。 第一个进入我脑中的念头,就是娥姐那含糊不清的印象。撇开了时空的差异, 我简直感觉不出她们俩个有什么分别。 直到回到台北,我才知道马大哥这次南下是专程去看丁丁,本来打算与她订婚。 但是见了面后,又觉得她年纪太小,心里犹豫不决。 我很欣赏丁丁,也觉得他们相配,很想促成这段良缘,以满足自己的私心。经 过一番考虑,我便写了封信给她,说了很多马大哥的好话,并劝她主动与马大哥联 络。以后我们便经常通信,话题无不绕着马大哥转。 在我服兵役时,他们终于订了婚,马大哥也去了德国。 记得当我辞去了花莲的教职,返回台北后,有一天,我正要出门,继母把我叫 住,她很愉快地说: “你马大哥要结婚了,你知道吧?” 马大哥还在德国,难道丁丁也去了不成?平常我尽量避免与继母聊天,一来我 不喜欢谈家务事,最怕别人抱怨这个、批评那个。二来她的思路很乱,各种不同的 主题,时空颠倒的夹杂在一起,令人听来毫无头绪。可是我很关心他们俩的婚事, 便问道: “是马大哥回来,还是丁丁要去德国?” “什么丁丁?马大哥女朋友多得很,根本就不喜欢她。” 糟了,怎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那岂不是我害了丁丁吗?我又问: “那么马大哥要跟谁结婚呢?” “一个德国女人。” “丁丁知道吗?” “你知道德国女人有多坏吗?她不许马大哥回来。”她要表达意见时,都不管 别人的看法,也听不见别人说的话。她忿忿不平地,点了根香烟,狠狠地抽上一口, 继续说: “这怎么可以?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弄他出国,结果却便宜了德国人!” “不会的,马大哥不是那种人,他会回来的。” “是呀,等他回来,我叫他再讨一个中国老婆。” 我知道无法跟她讲理,为了早点脱身,不能这样扯下去,便说: “他拿到博士了吧?” “台湾女人多的是,蓉蓉还在等他哩,你马大哥要跟丁丁订婚时,我就反对。” 她只是要一个听众,好发泄心里的郁闷:“丁丁有狐臭,你知道吧?” “不可能吧,我们在一起玩了好几天。” “她搽了药!她妈妈就有。你马大哥是博士,又是留学德国的,丁丁哪点配?” 我没有搭腔,只想找机会开溜。她又抽了口烟,突然说: “对呀!丁丁可以嫁给你呀,你爸爸很喜欢她哩!” “不,不,丁丁喜欢的又不是我。” “这样你就可以帮马大哥解除婚约呀,丁丁结了婚,马大哥就可以回来了……” 她说了一半,觉得不妥,停了一会,又说: “你放心,那个德国女人很爱干净,我才不会跟他们住在一起哩!我还是跟你 们住,我最喜欢丁丁,从小就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你们有了小孩,我这 个老太婆还可以帮帮忙、照顾照顾。你看,我把你马大哥照顾得多好,受到最好的 教育,成为人人尊重的科学家。” “妈,我今天有点事,要早些出去,这些等我回来再谈吧。”我心中感慨万分, 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实在听不下去,只好直截了当地说明。 “是呀,你爸爸就把我关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他又老,又没有钱。嫁给他, 我的退休金也牺牲了,以前辛辛苦苦存的一些钱,也被你爸爸用光了。他还在想阿 香哩!有一天我骂了他一顿,哼!他对别人很凶,可是就怕我。他就喜欢女人,他 喜欢你妹妹,不喜欢你。我常说他,像你这样好的儿子,比马大哥也差不太多,到 哪里找去?” “妈!我要走了。”这种话匣一开,就永远没完没了。 “你也该结婚了,你爸爸也老了,将来生活怎么办?靠谁呢?你马大哥不会回 来了,你又不肯教书,结了婚才会定下来……我们家这栋房子,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我也不会留给你马大哥。丁丁那样好的女孩子,比宫家的那个漂亮得多,又是自己 人。” 这次我看走了眼,她绕了半天弯子,终于图穷匕现。假如马大哥真的不肯回来, 而我又不务正业,她怎能不为未来的生活担忧? “妈,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您跟爸爸的。” “我早就知道,你比马大哥好得多,你假如不喜欢丁丁,蓉蓉也不错呀,我负 责给你去说媒。只是不要去找宫家那个女孩子,她家人太多了,将来都要靠你养!” “我结婚的事先别急,马大哥什么时候结婚呢?” “就在下个月,市长要给他们证婚哩,还有电视记者采访,因为你马大哥学问 好,人品也好,所以德国政府不让他走。” “既然已经决定了,丁丁知不知道呢?” “管她知不知道?马大哥一点都不喜欢她,你想想,她只是师范毕业的,个子 又矮,长得又丑,一点都配不上你马大哥。”她的判断永远随着情绪起伏。 “那为什么当初马大哥要订婚呢?”虽然那只是她的片面之词,但她口口声声 咬定马大哥不喜欢她,我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因为马大哥要出国呀,他是军人身份,按照规定一定要有亲人在台湾才行。 我又改嫁了,所以至少要订了婚才能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之间,丁丁那副楚楚可怜,却又勇敢坚强的神态,跃入了眼 帘。为什么我要多管闲事呢?一个纯洁可爱的少女,就因为我的愚昧无知以及一点 不切实际的私心,竟然将她牺牲了!今后她的岁月,将是多么的难堪? 错已铸成,其罪在我,何况丁丁很值得怜爱,果真能够与她结婚,的确可以解 决很多棘手的问题。至于她愿不愿意嫁给我,我不试试又怎能知道?我所有的希望, 是不要再让她受到伤害。 “妈,我愿意与丁丁结婚。”我想到这,话已冲口而出。 “好,这样你马大哥回来就不怕人说话了,我马上帮你求婚去。” 晚上等我办完事回家,父亲正在客厅与继母争论,一见我回来,他便回卧室去 了。继母一肚子不高兴,扳着脸对我说: “哪有这种道理?你们父子俩一起来欺负我?丁丁明明是你马大哥的未婚妻, 你却趁马大哥不在,想抢他的老婆!” “妈!不是你要我和她结婚的吗?”我被她说得一头雾水。 “天下哪有这种事?你马大哥回来就可以娶她……” “你明明说马大哥要和德国女人结婚,而且不打算回来。就是今天下午,才过 了几个钟头,难道是我听错了?” “我只是猜的,假如你马大哥回来了怎么办?丁丁还可以嫁给他呀!讨两个老 婆又有什么不可以?你爸爸还讨了四个哩!” 我忍无可忍,说: “您不是说马大哥女朋友多得很吗?蓉蓉还在等着他哩!丁丁又丑又矮,又有 狐臭,您一直反对他们结婚,为什么马上就变了呢?” “我变了什么?是你马大哥长大了,不听我这个娘的话,我有什么办法?刚刚 我才知道蓉蓉也要结婚了,害我白疼了她一场。现在的儿女没有一个好的,不像我 当年,对父母百依百顺,哪里有结婚还可以自己作主的?” “那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呢?” “你爸爸一听说你马大哥要讨个德国老婆,就想把丁丁给你做媳妇!哼!想得 倒好!你马大哥还没回来哩!丁丁明明白白是你马大哥的未婚妻,你们父子俩都不 存好心……”她越想越气,气起来常常口不择言。 我早已习惯了她的风风雨雨,马上收线: “妈!算我听错了,下午说的话不算,您总没有告诉丁丁吧?” “我怎么会那样傻?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放心吧,我这就写信去德国,如果马 大哥真的不回来,我再去帮你讲。” 过了几天,继母又找我聊天,她劈口就说: “丁丁的妹妹现在长得好漂亮,你想不想跟她结婚?” 我知道她在利用政工的那套手段,想把我拉住,可是怎么能把婚姻拿来做排列 组合游戏呢?除了丁丁,就是她妹妹,好象天下就这俩个女人。 “我还没有事业,考虑结婚太早了。” “你不晓得,你爸爸其实很关心你的,他告诉我,只要你结婚,他可以介绍你 到台北邮政局去做事。” “我要自己找工作。” “不要傻,邮政局是金饭碗呀,只要你爸爸一句话,多大的好事!” “可是,这与丁丁的妹妹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常对你爸爸说,你太善良了,你爸爸老是骂你,说你不好……” “妈,以后再谈吧,我还有事。”我知道一扯下去,就没完没了。 “我知道你最喜欢马大哥了,是我把他教得好,所以才有今天。听我的话,你 去把她妹妹讨来,我们就变成亲家了。成了亲家,我就可以叫丁丁等你马大哥,等 到马大哥回来的时候,只要你马大哥愿意,就可以和她结婚。” 原来如此,我不便反驳,只好借故走了。 过了不久,有一天,当我回家时,看到丁丁的双亲坐在客厅,气氛非常凝重。 我心中有愧,只问了安,便找个理由溜掉。至于他们谈些什么,猜也能猜到,结果 更不必问了。我也有个私心,不论继母作为如何,只要父亲对她满意,做儿子的就 少了很多压力。至于外人怎么想,我管不到,也不便多管,究竟人间的悲剧已经看 得够多了。 在没有社会福利制度的国家,养儿育女是唯一的“老年保险”,否则老来既无 谋生能力,又没有生活保障,那种惨状可想而知。我一点都不怪她,换了别人,或 许手段有所不同,结果恐怕仍然一样。 在我决定出国之后,由于这件事令我良心难安,便特地到屏东师专去了一趟, 想向她澄清这段公案。此外,对她认识越深,我也越是心仪,所以希望能再见她一 面。那个夜里露宿公园,体验了一次流浪的前奏。第二天早上到了学校,心中怀着 非常矛盾而又凄凉的感受。看着她瘦弱的身影,姗姗而来,姗姗而去。我完全记不 得我们谈话的内容,只有她那身雪白的上衣、黑色的长裙,脸上含着幽幽愁思的印 象,在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现在,父亲去了,养家的责任突然临到我头上,偏偏我又很怕与继母相处。再 说,我的目标还不知道在哪里,绝不甘心放弃多年的努力。马大哥并没有回来,我 能奉养她多久呢?三年五年还勉强可以,再下去,我一定会疯掉。 盘算了很久,我决定先赚些钱,全部留下来供她养老,以便买回我的自由。 不久,马大哥与德国女人结了婚,也决定不再回来,而丁丁一家人都搬到台北 来了。继母又提起婚事,还一再怨我只想出国,不负责任。 历练了一段时间,我应该成熟了,为了偿还过去无知所造成的错误,我必须面 对现实,至少应该了解一下她的近况。 我找到丁丁,在她家门口,仅仅交谈了几分钟,她很平静地说,不久将去美国 结婚,对方是一位立法委员的儿子。谁都没有谈及过去,太遥远了,也太残酷了。 她看来很憔悴,不到二十岁的芳龄,青春便遗弃在那遥远的回忆里。 我不能再唤起那理应埋藏的过去,在彼此的祝福声中,我怀着内疚离去。这件 事我实在不能原谅自己,今后且用行动来作最明确地忏悔吧。 父亲是在陈诚副总统去世后退休的,退休后赋闲在家。据说当父亲在光复大陆 设计委员会任秘书长时,每个月的办公室特支费,全被继母设法领用了。此事人人 皆知,只有父亲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继母拿了钱,在外放高利贷,经常需要周转, 所以天天怂恿父亲利用各种关系去做生意。 继母找了一批人,由父亲出面,开了一家“怀远企业”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 姓向,他能言会道,不知用什么手段拿到了一份租约,想藉之做无本生意。 当时发生了一件轰动台湾的大案子,那就是台北有一家信用合作社的负责人林 聚元,倒了数亿台币,因此全部财产皆被法院查封。向先生神通广大,竟在查封的 前夕,把位于南港的“林聚元塑料厂”租了下来,以至于逃脱法网,仍能继续营业。 不幸怀远公司中无人能够经营,以致塑料厂虽然还在开工,却不知谁在幕后暗 地操纵,生意照做。唯有怀远公司毫无收入,坐吃山空。 父亲过世不久,股东就吵上门来,其中有一位李先生,我终生忘不了他的嘴脸。 他原是政工出身,听说继母就是经他介绍给父亲的。记得是在我读初中时,他想当 国民大会代表,便请一位朋友介绍,带了很多礼物,来求父亲推荐。 在国府迁台之初,国大代表及立法委员约有半数或羁留大陆,或远扬海外。为 了维持民主政体的运作,必须凑足法定人数。而当时凡具有后补资格的都已扶正, 人数还是不够。于是政府规定只要当年曾参加竞选,且有证明者,皆可视为具后补 资格。 但是中国内战经年,兵慌马乱,逃难时一切文件都已失落,这时到哪里去找证 明呢?物证没有,退而求其次,便指定当时负责各省政务的官员作人证。父亲曾是 代理省主席,便成为湖北省的资格审核委员。因此,家中经常有人来求情。据我所 知,父亲一向公事公办,没有充分的旁证,绝不推荐,这也是很多人对父亲不满的 原因之一。 我明知父亲收下礼物的机会很小,但是垂涎于那些果品,很希望父亲能破例一 次,以便偷来解馋。不幸父亲严词拒绝,令我希望破灭。那时我躲在车房的门后, 却看到李先生离开时,狠狠地对他朋友说: “妈的!有什么好神气的?朱老头他总有一天会垮台,到那天,你看我姓李的 打死他这个落水狗!” 由于我识人不多,而他又是“政工”出身,从此我便认定搞政工的就是那副德 性,所以素无好感。 由于股东吵着要开会,继母便拉着我出席,叫我出点主意。 一开始,李先生就拍桌子大骂: “现在朱怀冰死了,欠我的钱怎么还?” 我见了他本来就满心不快,经他这样一闹,我忍不住怒火高升,立刻也把桌子 一拍,站起身来,大喝道: “朱老头死了,不错,可是朱老头还有后人,你想来打落水狗是不是?” 人人惊愕不已,当然,只有我知道那段内情,我怒视着他,毫不示弱。 “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在开会,你给我滚开!” “我不是什么东西!我父亲死了,你来要债,是不是?俗语说:父债子还,我 父亲私人欠了你多少? 拿出证据来, 我还给你!”我理直气壮,声音比他还大: “此外,我离开台湾时,父亲身体好得很,是谁把他气死的,我也要讨这笔血债!” 李先生想不到我这初生之犊,居然威风凛凛,气焰不觉消了一半,只好说: “这是公事,我们公事公办。” “行!要谈公事,就按公司法来办。据我所知,这是股份有限公司,公司赚钱 赔钱,与我父亲的死活有什么相干?” “我们是冲着你父亲参加的!” “不错,想稳赚不赔,是不是?赚了是你的,赔了就算到先父帐上!来打落水 狗!”我一再强调“落水狗”,希望他能想起那一段往事。 “有谁不想赚钱?你们只要把经营权交出来,让我们去赚。”显然年深日久, 他压根儿也记不得了。 “好极了,各位叔叔伯伯都在座,改选董事长就是。”在座的有些我认识,如 曹叔叔,还有位国大代表刘叔叔。向先生我也见过,其它几位则是初次见面。谁都 没有说话,但是由曹叔叔的眼光中,我看到有几分期许之情,胆识为之一壮。 向先生这时才开口说: “朱邦复有权代表朱老先生来开会,谁有异议?” 李先生气呼呼地坐下,没有人表示意见,向先生又说: “刘厂长,你和李先生两个人负责经营林聚元塑料厂的。请问有什么意见?” 那位刘厂长我不认识,看上去很精明强干,他说: “工人不让我们进去,有什么办法?” 李先生也说: “那个租约连个屁用都没有,还提它做什么?” “怎么没有用?塑料厂现在还在生产,还在做生意,如果不是这份租约,法院 早收回拍卖了。而且,只有我们公司是合法的,为什么不是我们在经营?” “那你去经营吧,只要你有本事!”李先生一副蛮横的嘴脸,跋扈异常。 我看到向先生给我使了一个眼色,知道话里有因,恶人已做了,还怕什么? “李先生,我知道你是政工出身,不巧晚辈也在政工干校受过训。”我知道要 耍狠必须利用权威:“服从是军人的天职,相信政工手册中也有规定,上面交待的 任务,如果没有能力达成,责任在谁?”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公司不赚钱,先要追究责任。别的晚辈不懂,可是‘情报’倒 收集了一些。如果公司里有人勾结外人,私自图利,我们可以到法院申告,看是谁 在违法生产?”我虽不了解内情,但是猜想刘、李二人必然脱不了关系。 “他妈的,乳臭未干!老子不吃你这一套!”李先生恼羞成怒,又拍起桌子来。 “姓李的!休想在此撒野!你不够资格!”我大喝一声,拿出唱歌剧的丹田之 气,纵使没有把玻璃震破,却也令场中人人失色。 刘厂长立刻站起来,把李先生拉开,李先生无颜再待下去,忿忿地走了。 会议结果是刘先生如果能接管工厂,我即负责筹措经费,否则公司宣布破产。 我当然没有钱,但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论是否有人搞鬼,时间拖 了那么久,工厂的接收绝非这么简单的事。果真有了工厂,再去找钱,相信必非难 事。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正确,工厂没有接收成功,公司也没有人再加闻问,就这样 无疾而终。向先生看我好象颇有作为,便想尽方法劝我与他合作,重起炉灶。最初 听了他的计划,似乎立刻就可以从平地起高楼,的确很令我心动。 可是,经过我一一印证,发现他虽然说得漂亮,却没有一件兑现。尤其令我怀 疑的,是他常玩弄两面手法,每次说要介绍一些重要人士和我见面,到最后总是会 有些原因,使得本人不能正式出面,而由其亲信代理。为什么老要找些知名人士呢? 难道只有这些人能做事吗,又为什么不能出面呢?是否涉及不法的行为? 我从不多问,只是用心观察,那些所谓的亲信,确实与其后台老板同在一个办 公室,但他们什么都不能作主,事无大小,都要请示。一点芝麻大的事,也要扯上 十天半个月,完全不是投资事业的态度。 令我不解的是,很多人都说他是个大骗子,骗我父亲倒有可能,我又有什么利 用价值?看他忙得煞有介事,带着我四出奔走。他租了间办公室,找了个女秘书, 拿出一本厚厚的计划书,打算按步实施。我冷眼旁观,想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然而从头到尾,除了给他壮胆,我始终不知道他拉我的目的何在。 不过,我又做了一件荒唐事,向先生建议我找几个同学,大家集合力量才能成 事。我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因为我太主观,有同学参加意见,可能看得更清楚。 于是,我找了几位在大学一起从事社团活动的同学,有庄灵、“小班长”、“阿群”、 “阿琨”、“小端”以及当时担任新店镇长的一位卓姓同学,一共有七、八个人。 想不到这些同学比我还嫩,过不了多久,他们就比我还要信任老向,无不认为 他是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智囊,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这一来,我的信心动摇了,难 道是我有偏见?他今天没有成功,并不表示他没有能力。他的计划的确有根有据, 只要我们能够按着步骤去做,还有什么不妥的呢? 我自订了一个原则,犯法违纪的事,我绝不做,其它只要是我还不懂的,都属 于我应该认识的范围。 老向又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要大家结拜兄弟,表示甘苦与共。我一时利令智昏, 加上一直向往江湖上“两肋插刀”的豪情,未及深思就同意了。 我们是在永和一个土地庙里结拜的,老大当然是向先生,老二及老三是向先生 介绍来的朋友,自称在中信局工作。其它依序以降,都是我们这一批入世未深、自 以为是的毛头小伙。拜了把,歃血为盟,我并没有感到彼此的关系起了什么化学变 化。 向先生知道“阿群”家中经营远洋渔业后,竟然想要撮合我们这一对“兄妹” 的好事。我坚决反对,不是为了别的,我很尊重阿群,但从来没有她当作女人。在 农学院时,同学都认为她将来一定是个企业家,有头脑,冷静,而且家中有钱。我 则自认是个艺术家,充满罗曼蒂克的幻想,不切实际,我们不是同路人!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情景,如果我与阿群结合,则每件事我都会问她:“这有 什么‘意义’?”而她则会问我:“那有什么‘计划’?” 这次找她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做番事业,我的私心是在我们成功以后,我就可 以把家的责任交待了,远走高飞,回巴西追梦去! 可是,“兄弟”们异口同声,非要我同意不可。记得阿群曾为我介绍过女朋友, 既然肯为我介绍,显然对我没有什么兴趣,过去没有,现在当然更不可能有。于是, 我答应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先要看看阿群的态度,而且要交往一段时间。 大家都笑我没有常识,这算是什么条件?我心里却另有打算,我相信等阿群了 解了我真正的意图后,她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绝不想在水中捞月。 于是便由向先生出面,找阿群说项。他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据阿群表示,她父 亲已经过世,家中事完全由她大哥作主,因此她的婚事要先通过她哥哥这一关。 我这一生遭遇的巧事,无一不与我奇特的个性有关。我反应极快,看得极远, 主见极深,不幸的是机运极差。结果是事事与世情不符,巧上加巧,奇中有奇。 原来她哥哥也是一绝,毕业自台大,在学校也是个不务正业的锋头人物,在此 且称他做“张阿哥”吧。张阿哥所出的题目是,要请我去酒家吃酒,他的座右铭是: 一个男子汉如果不能玩女人,则没有男子气概;如果不能喝酒,则不够豪爽;再如 不能赌博,绝不能成大事。因为所谓大事,就是天天赌、时时赌! 向先生忧心忡忡,他这个诸葛亮可也有束手无策的一天!他判断是张阿哥在考 验我,所以应高挂免战牌为上。可是他又认为,那些话是拿破仑的名言,不能说完 全没有道理,万一张阿哥真正相信这个理念,而我不应战,岂不是第一阵就败下来 了? 我觉得有趣极了,假如不是因为阿群,我倒真是想结交这位“大阿哥”。只可 惜与阿群同学四年从来没有往来,否则两个怪物在一起,不知天下又生出什么鲜事 来了。 我决定赴约,小班长和庄灵等知道我不喝酒,几个人商量好,决定到时作牺牲 打,可不能让我一上垒包就三振出局。 生平第一次进酒家,莺莺燕燕完全不在我眼里,我想看看阿群是什么态度。不 料她避不出面,张阿哥早就到了,而且已经与向先生“拼”了起来。见到我,张阿 哥真如同电影上大阿哥的身势,正眼都未抬,将手一摆: “啊,你就是朱邦复!” 我毫不客气地坐下,接着兄弟们一个一个轮流向张阿哥敬酒,他则杯到酒干, 毫不犹豫。我还没有喝到一滴,向先生先倒了,庄灵、阿琨也失踪了,只剩下小班 长与张阿哥两个已不成人样,胡扯得东倒西歪。 差不多十二点了,张阿哥眼睛都睁不开了,小班长则语无伦次,桌子上扒着向 先生。只有我看得热闹滚滚,已经搞不清到底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张阿哥显然技高一筹,突然站起身来说: “不行……”想了半天,他才指着我说:“还要看你玩女人!” 小班长也清醒了,忙把向先生拉起来,打着圆场说: “太晚了,下次再……” 向先生被惊醒了,勉强打起精神,也说: “对!对!下次再说吧!” 张阿哥根本没理会,叫领班的来,签了字就往楼下走,找到司机,说: “去北投。” 这时向先生和小班长都慌了,齐声对我说: “不要去!” 我觉得好笑,大声说: “为什么不去?我正要试试自己的本事!” 结果只有张阿哥与我两人上车,其它的人都觉得大事不妙,打道回府了。 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到了北投,我真的叫了一位小姐,而且私下对她言明, 是为了打赌来的,所以一夜无事。因为我的戒心未除,不敢真的召妓,再说在那种 情况下,我的确难以符合拿破仑所定的高标准。 第二天一早,妓院中的人对我说同来的那位先生昨晚付了帐,一刻都没有停留 就走了。自后阿群再也没有参加我们的活动,向先生也不再提起这件公案。 我跟他胡混了一个多月,才发现他专门利用社会的黑暗面,与腐败的官员勾结。 这些我早已看透了,古今中外少有例外。他谈吐风度都算得上一流,脑筋快而且精 明,对社会上的各种门道了若指掌。凭心而论,只要有点运气,他的确能闯出一番 大事业来。但我们是途同道异,我是想赚点钱给继母养老,若用他那种方法,必将 为自己送终。 我只希望把林聚元工厂的合约解决掉,我们找了一位法院的黄牛,谈妥由怀远 公司放弃租约,然后法院正式拍卖该厂的不动产(实际上只有土地值钱)。由于我 们拥有租约,外人不知内情,必然不敢冒然投标。我们可以在无人竞标的情况下, 以最低价买下来。那位黄牛保证,由他转手,我们至少可赚到一千万元台币。 那块地的公告地价约值一千万元,而法院将以八折拍卖。以市价而言,起码可 以卖到三千多万。只是投标时要先缴押标金百分之十,也就是八十万台币,全部问 题就在于如何筹措这八十万元新台币。 几个拜把兄弟一商量,咸认为凑八十万并不难,只怕标不到手,或者到了手而 卖不出去。由于我没有钱,不便参与他们的讨论,只好躲得远远的,也不知道他们 如何分配。 到了开标那天,只有庄灵一个人抱了一包向朋友借来的十万块。其余的人,包 括小班长在内,都交了白卷,老二、老三和老卓则根本连影子都没有见到。结果, 法院上下人人以为我们稳得,我们却连标单都没有填,以致于流标了。 我深知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没有本钱,哪来厚利?我也认为向先生言过其 实,劝小班长及时回头,但是他们认为我有心病,于是我决定离开。透过父亲以往 的关系,一位父执辈朋友介绍我到台湾电视公司,找了一个电影导播的工作,先有 了正常的收入与稳定的职业,解决生活问题再说。 后来,同学们告诉我,第二次开标时,一位知道内情的人以底价七十万得了标, 转手卖给台湾汽水公司,净赚了一千多万元。 当时在台湾只有一家电视公司,自制节目也很少,多半是租放美国影片,发声 仍用英语, 只是加上中文字幕, 配合播出。这种由翻译到临片播出的工作,就由 “电影导播”担任。以我的英语程度,连听懂普通对话都还有问题,怎么够资格做 翻译?可是,找工作不容易,说不得,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刚开始,我每周只翻译一部半小时的片子,如果有剧本,可以拿到五百多元, 否则翻译费加倍。我住在家中,无需房租,只有母子二人,所以生活差堪维持。 一进入情况后,我就发觉翻译影片非常容易,先看上一遍,即使连一句英语都 不懂,也可以“编出”一套对白来。事实上,我做了两年的翻译工作,都是译、编 参半,这种做法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颇能符合国情,观众很容易就了解剧情,接 受内容。 不久, 我的工作量日渐增加, 每周平均有两个小时的节目。有一个综艺节目 “苏利文剧场”,其中很多美国式的笑话,不仅难懂,就算文句听懂了,也莫名其 “妙”。我一概翻成中国式笑话,结果各方反应极佳。此外,节目中有很多优美的 歌曲,别的导播为了省事,一概不理。我则花了很大的功夫,字字斟酌,译成既可 欣赏又易于歌唱的词句。一时观众纷纷来信索取,电视周刊也辟专栏登载。 有一次,节目部里一位很熟的编审来找我,说我编译的曲子一概由他来审查, 我没想到别的,只感到又是安慰,又是惶恐,便说: “你别碍于情面,如果不能通过,千万不要客气。” “怎么会呢?你的曲子非常受欢迎,到处有人要。” “别人要并不见得就好,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这一关通过后,就可以正式公布,你可以赚大钱呢!” “这种曲子又不是通俗的流行歌曲,哪里能赚钱?” “只要一经公布,电视台、歌厅就可以唱了呀!一唱就有版税,否则是违法的。” “可是曲子不好,又有谁会唱呢?”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被他搞胡涂了,说: “装什么傻?” 他把眉毛一抬,气呼呼地说: “你又不是新来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什么规矩?”我真的是不懂,但他不再解释,径自走了。后来我去打听,才 知道他是来要红包。此后,我所有的译曲全被他审定为“灰色、不健康”而被禁唱。 这时我的外务很多,每天要应付各种头疼的问题,反正只是为了兴趣,所以并 不介意。后来又有好几次机会,有人委托我制作电视节目,偏偏每次都是这位编审 负责。一遇到他,我就自动地撤消原议,免得再自找没趣。 由于我的节目受欢迎,慕名的笔友很多,每天的信件应付不完,其中有两位女 孩子,当时都还在读书,常常向我讨教一些人生的问题。这才是我所乐意讨论的, 往往为了回一封信,绞尽脑汁,远比翻译影片还要困难。 其中一位笔名叫做程瀛,她对人生的艰辛很有概念,问的问题远比她的年龄要 深刻得多。我们保持了两年多的信件来往,本来我也希望见见她,与她进一步地深 交。再一想,我认为自己不应该结婚,为了避免无谓的麻烦,因此始终与她保持距 离。 当中国电视公司开播后,台视决定将下午的节目时间延长,全由电影补充。突 然间我们的工作量增加了两倍,而我又不知利害,一口气接下四、五个小时的节目。 那一阵子,除了一些与工作无关的杂务外,我每天平均要翻一部片子,又要剪 接影片的广告,又要送检、对稿、临场播出,忙得天昏地暗,乱七八糟。可是钞票 赚得痛快,最高峰时,月入台币三、四万块(当时尚无所得税),比我们部门的经 理赚得还多。 人不能有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我根本忘了自己是谁,数数钞票,不消几 年,我岂不成了百万富翁?工作既然如此辛苦,怎能不轻松一下?同事们笑我是守 财奴,强邀我去打牌,想赢我的钱?人狂起来,真的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我也不例 外。 一个多月下来,我输了近万元,越输越气,越气越输。白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有时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但是一听到打牌,满以为根据或然率,也该我赢上一次了, 而且要赢就得赢多一点。结果不仅赢不了,反而输得更惨。结果精神不济,播放节 目时失误累累,因此翻译的片子被取消了几部,收入也减少了,头脑才渐渐清醒过 来。 除了打牌,还要应酬,我也开始上舞厅,舞厅里莺莺燕燕,没有一个不会灌点 迷汤。同去的公司同仁,多多少少都还有点名气,我也恭逢其盛。既然在台视电影 组,理所当然被捧为“电影导演”。 我一直忍受着生理的折磨,也一直期望有一个知心伴侣。在舞厅昏暗的灯光下, 身边的舞小姐们,看来看去,无不摇曳生姿。难道烟花巷里就无芳草?她们也是人, 只因生活所迫,走上末路,为什么我不给她们一点机会呢? 当我把要求的水准一放松,判断能力也就丧失了,心理不再设防,生理需求就 像燎原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在同事的怂恿下,我开始带她们出场,最初还有些 扭捏,不要多久,我就像老手一般,真把自己当作“电影导演”了。 然而,在多年自我训练之下,潜意识的控制力仍在,每次荒唐之后,不仅没有 一丝快慰,反而更增心底的厌恶。 性是什么? 有人嗜之若命, 最忌别人笑他“无能”。尤以当今西方大力推广 “性文化”之际,包括学者专家在内,无不鼓吹性对人心理的重要。是以原本一种 属于“饮食”分类之生理行为,一跃而成时髦的主流,不论男女,皆以追求“性感” 为傲。 当人将性感视作推销的诉求时,也就是说,其人之“性征”已经公开,任人选 购玩弄。人能无知至此,我还有什么话说?人之所以穿衣着裤,保暖是目的之一, “遮羞”实为主因。连亚马逊河的原始印地安人,都要加上一条丁字裤呢! 我认为,“性”是一种私密性的代表,人总有一些行为,仅能与自己最亲密的 对象共享。有人愿意放弃他的隐私,我不反对,别人说我落伍,我也不在意。我坚 持自己的理想,绝不承认人应该是生理的奴隶,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再堕落下去。 我设法改弦易辙,透过朋友的介绍,结识了不下十多位各式各样的女孩,那些 娴淑端庄的,一开口就俗不可耐;那妖冶浪漫的,我又觉得难以长处。再想想,这 又是何苦?交女朋友的目的何在?解决性的问题?还是打算结婚? 后来,为了保持心理平静,我找到一位还谈得来的舞女,彼此谈好条件,每周 一次,请她到我家来,做着金钱与生理的交易。可是,没有多久,她就向我哭诉, 希望能够和我结婚。我终于清醒了,性与婚姻始终是一体的两面,如果我不愿意伤 害别人,又不想结婚的话,就把“性”驱离我的身边吧! 由于电视台自制节目日渐增加,影片相对的减少了,我知道不能永远靠翻译影 片维生。在我刚回台湾时,还没见到照相业采用闪光灯,我便把诺曼的产品加以改 进,权将车房当作工厂,雇了位技师,先做了外壳。别的不说,当时在台湾很难买 到电子零件,仅仅自行进口一百个“闸流控制器”,就花了我几万块。 为了避免无谓的损失,我特别去申请新型专利。按照规定专利未核淮前,产品 不得上市。因此,我把工厂暂停,技师薪水照发。等了一年多,专利还是没有消息, 这时市面上已有好几家在生产销售闪光灯了,其线路设计竟与我所申请的一模一样。 我无意与他人争讼,放弃了闪光灯。又与朋友合伙做塑料像,但因凝固过程不 能控制,最后也告失败。 我一直醉心于电影,回国不久,宫家的老八宫天美,刚从艺专编导科毕业。我 们曾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影剧社,参加的都是他的同学。由于有的要当兵,有的要出 国,人数始终凑不全,只办了几次,就不了了之。 他有位叫孟加的同学,正要主持一个热门音乐会,请我负责舞台设计。由于经 费的限制,我放弃了舞台装潢,打算集中精力在灯光的彩色上,要以流动的色彩, 来衬托音乐的气氛。立意虽佳,但找遍了台北,除了聚光灯、顶灯及脚灯外,其它 的旋转灯、排灯、特殊效果灯等一应皆无,更别提光效控制、声光同步以及各种特 殊效果了。国内条件之差,令我大吃一惊,连彩色玻璃纸的色号都不齐全。不得已, 我只好自己动手装配, 做了一套只有五百瓦的“灵魂灯” ,加上拚凑出来的手动 “色调分光”控制闸。 尽管简陋不堪,那次在台北中山堂举办的“普普”演唱会,全场爆满,好评如 潮,黄牛票卖到两百元。第二次经费较多,我请中视记者张照堂用电影背景作为活 动舞台,租了喷雾器、吹泡机,又设计了音响控音器等。演出时,只忙得我焦头烂 额,由于是临时凑和,事先未排练,协调不够。而且花样太多,缺乏主题,反不及 把灯全部关掉,用灵魂灯配着孟加热舞一场来得讨好。 这种尝试何尝不是艺术?我正打算精心设计一种够水准的电子控制器,以避免 人为的各种失误。想不到因为我们的成功,大家都抢着要办演唱会了,中山堂租不 到,乐队身价也水涨船高,连我们几个合伙人也意见不同了。 我不愿凑热闹,又打了退堂鼓。在这段时间前后,曾有人请我去规划碧潭乐园, 没做多久,园主又计划要在半山建一座大佛像,如此一来,景观将完全被破坏。我 坚决反对,挂冠而去。也曾因为一段感情因素,参与改善今日百货顶楼的“今日乐 园”。但由于他们内部权利斗争不止,加以那段感情迅速的凋萎,一切又都成了昨 日黄花。 亲友都说我不务正业,见异思迁,做事没有常性。照当时的情形,的确如此,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但是,我有我的看法,在富足的社会上,人们需要娱乐以打 发日益充裕的时间。我们有责任提供大众高水平、变化多端且具有教育意义的娱乐 节目。在美国时,我去过迪斯尼乐园,除了园内的各种设备令我叹为观止外,那些 主题却使我失望不已。去一次尚可增加见识,多去几次,简直味同嚼腊。 中国有中国的特色,为什么一定要抄袭外人呢?开演唱会时,我想利用机会推 广中文热门歌曲,歌者却不愿意,他们以会唱英文歌曲为荣。规划碧潭乐园,我又 打算把中国的古代文物风光,依山傍水,配合历史的兴衰,建成一座座古意盎然的 建筑。任何游客来到其中,必须租用道具,换上衣装。犹如时光倒流,虽生在今日, 依然可以体验当年之风土人情。 从另一面说来,观光事业号称无烟囱工业,外国人不远千里迢迢而来,他们希 望看些什么呢?当然是我们的特色,而且是属于过去,不可能再复返的那些风俗景 物。除了外国人,对我们年轻一代,甚至上一辈,能目睹已逝的文物衣冠,何尝又 不是一种寓娱乐于文化教育的活动呢?这种工程虽然需要大量的投资,但回收极快, 只要有完善的计划,有适合的环境,我相信不难找到资金。 可是,机会就在眼前,有远见者却如凤毛鳞角,我一向是宁愿信其有,尽力而 为。如果只为了找个工作,混碗饭吃,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在电视公司待下去。 总之,事后冷静地自我检讨,这是我一生之中最混乱的两年,想做点事,但与 别人的观念无法配合;想赚点钱,却没有赚钱的手段,又不愿意利用机会,最后一 切成空。这且不说,金钱的周遭都是一些陷阱,任何人一沾上边,便被一层又一层 的诱惑套得牢牢的,一陷下去,就难以脱身。幸而我有钱的时间并不长,所涉及的 事务也不多,故所陷不深,回头尚早,否则后果很难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