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觉悟 修行、代价、生离、永别 大家都起来了,盥洗毕,太阳刚好出来,吐着灿烂的金光,从窗子的一角照亮 了空旷的娱乐室。尼奥的脸上泛着神圣的光辉,领着我们,开始了一天的功课。 首先是“拜日”仪式,我们一共六人,围成两个相反的三角形,各站在角的尖 端,大家面向东方站立。尼奥大声朗诵,我们则跟着念: “由于您的光芒,赐给我们生命,我们崇拜您,遵从您,直到永远。” 然后是短暂的沉思,直到大家都结束了,才开始做瑜珈练习。 这样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才结束了晨课。 接着是经文学习,我们鱼贯走到工作室,由于我和凯洛琳只是见习的修行人, 所以面对面站在房间的两端。尼奥、东尼、秀子及甘格则分居东、南、西、北四个 方位,面向中央,先做例行的日课仪式。 东尼及甘格今天轮值,东尼取出一张黄色的“圣毯”,与甘格各执一端,平铺 在室内正中。毯子正中是个犹太教的六角形符号,据他们解释,六角形是由一个向 上代表精神的三角,与一个向下代表物质的三角叠合组成,意为宇宙本体。 毯子铺好后,他们四人便围着图形坐下,东尼又到圣坛上取了那盛满清水的碗, 交给尼奥。而甘格则取了另一只空碗,双手捧着恭敬地放在图形中央。 尼奥将碗中的水倒了一些在空碗中,同时念着: “宇宙之始为阴与阳,是为道,道存于万物,我唯道是求。” 同样的,他每念一句,我们跟着复诵。同时那碗水也依序传递着,各人倾倒一 点,直传到最后一人,全部倒完为止。 日课完毕后,与会之人要轮流分饮碗中之水,并将另一空碗重新注满,以备次 日之用。其意义是说,这水中孕育着每天所发生事件的因果,大家共饮,表示分享。 水倒毕,四人瞑目,仰面朝天,尼奥等人又念: “圣灵、圣父、圣子,三位一体,代表着精神,情感及肉体,是人生的真理。” 口中念着,手还要做动作,在说“圣灵、圣父、圣子”时画着十字,说“精神” 时双手合在额上,说“情感”时手置胸前,“肉体”则按在下腹。 然后四人拉着手,呈一个圆形,低头默祷。 再下来才是经文学习,他们的教材原是一位法国人赫内格朗所写的一本“宇宙 之主”,据他们说此书在各国都被查禁,因为作者既反独裁,又反资本和共产主义。 由于法文版本已经无存,我们用的是意大利文版,是尼奥读大学时,一位教授秘密 传授的。 书中的内容是以客观的立场,举出各民族宗教的异同,尤其强调各宗教所用的 各种象征符号有绝对的关联性,在在表示着真神只有一个。由于经书是意大利文, 尼奥每说一段,东尼便译成英语,而我当时的英语程度还不及葡萄牙语,所以懂得 不多。 他强调世界上各宗教源流相同,这个“真神”是从外层空间来的,直到多年后 我看到一部影片,专门讨论世界上许多不可思议的上古奇迹,并认定神是外层空间 的高等生物时,才真正了解了他们的理论。 这一天的学习令我大失所望,我厌烦那种装模作样的仪式,也不欣赏大杂烩式 的、把所有宗教的皮毛,拚凑成一座新的殿堂。此外,宗教只是人生行为的一部分, 不能把对宗教的信仰视为真理,更不能把追溯的根源推到外层空间去。 就算神果真是由外层空间来的,问题也还没有解决,外层空间的神又是如何产 生的呢?是不是等我们找到了“外层空间神”的殿堂后,又要到另一个更遥远的时 空中,寻找另一个“外外层空间神”的来源呢? 我认为真理应该是一种能够应用在人生各种情况下、能配合科学知识的一种公 理。应包含人类的一切行为,宇宙间的一切事物,人藉之可以探窥时空架构中的所 有真相。如中国人所谓的“放诸四海皆准”,那才是真理。 唯一的一丝希望,至此已荡然无存,我则理所当然的,把整个心移转到凯洛琳 身上,谁知道天下有没有真理?对我而言,在这个当儿,凯洛琳才是真实的。 平常中午是不进食的,我不顾尼奥的反对,买来炊具,安排了一个月的伙食。 而且坚持以后不许上餐馆,以便把钱留下,供下个月的开支。 这天中午,我用味津、猪油做了阳春面,大家吃得香极了。真像饿了几天似的, 添了一碗又一碗,看来,我这个伙头军是做定了。 我们的生活很有规律,日课完了,下午各自休息。因为天气热,大家都勤于洗 澡。所幸这座危楼有间“通风”极为良好的卫生间,虽然没有电,却不缺水。洗完 澡,就便洗衣服,洗好了,湿漉漉地便穿上身,让日晒与体温自动烘干。 因为生活简单,不需要应酬,男仕们对头发胡子不大理会,越长越长,竟成了 一般年轻人模仿的对象。反倒是秀子和凯洛琳,常自己拿了剪刀,把短短的秀发, 一刀一刀剪得好象狗啃的一样。 在每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课”,就是“出巡”。所 谓出巡是我们几位长老要排着队鱼贯而行,而且专门走在市区或人群集中之地,接 受人们的笑骂和侮辱,目的是为了消除自我的虚荣心。因为一般人并不能体谅我们 的特立独行,见了我们的队伍,经常是耻笑诟骂,不一而足。 最初我的确不能接受这个仪式,倒不是害怕别人的凌辱,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自己所做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他人肯定或否定呢? 尼奥的解释是,社会人有其虚荣感,他们难得有机会口径一致地齐声对付不属 于他们的一群。出巡就是为了让他们发泄,也借以坚定自我的信心。 星期天是巴西人望弥撒的大日子,一大早,男男女女便衣冠楚楚、不约而同地 拥到教堂前的广场。在进入教堂领受圣礼之前,相互寒喧话家常是他们的热身节目。 这时,我们这一队奇形怪状、鸠衣百结的洋化子,低着头,彷佛忏悔的罪人一 般,穿梭在天堂前的天使群中。于是此起彼落的叫骂声,立即取代了窃窃细语。人 群中有的呲牙咧嘴,有的口沫横飞,无不举起了卫道的巨纛,极力鞭挞。 尼奥永远是带头者,他长发垂肩,步伐坚定。后面跟着的是东尼,一副游戏人 间的模样,又喜欢对年轻妇女挤眉弄眼,经常惹得绅士们恶言相向。甘格很老实, 他一向若有所思,从不抬头看人。一到秀子、卡洛琳及我,人们多半议论纷纷,品 头论足。我心里不禁嘀咕,尽管寒山、拾得是我们的老祖宗,但身为中国人,不能 为国争光,竟远涉重洋来给人当做侮弄的对象,也着实惭愧。 然而这种训练对我日后做人处事的态度,却有无比的助益。因为我一向坚守原 则,很难获得别人的认同,以致经常遭受白眼。自从经历了这种羞辱的仪式后,我 彻底看透了。我的作为是自己认为对的,又不需要他人的认可,何必在意别人的看 法? 老子在《道德经》中曾说:“宠辱若惊,畏大患若身”,人受到别人的影响, 原是团体生存的一种策略。然而在思想的境地中,永远是少数领导多数,领导的少 数人怎能受到大众的影响?是以凡宠辱皆惊之人,必无自知之明,当然要仰人鼻息 了! 尼奥和秀子非常努力,一个总在看书,一个则在一旁作画。东尼和甘格则天天 出去,常常要到深夜才回来,有时甚至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赶回来作日课。凯洛琳则 没有定性,她可以整天呆坐着一动也不动。兴致好时,又像一阵风似的,随着东尼 出去了。 我的日记写得很勤,尤其这些天来变化太大,陡然间由地狱里跃上了天堂,有 太多零乱的思绪需要彻底的整顿。我不能老是黏在凯洛琳的身边,也没有那么多话 题腻在一起,她迟早会离开,我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自己站起来。 人与人之间最初的吸引力是容貌、风度和谈吐。再进一步则是思想和观念,时 间久了,才涉及感情。对我和她而言,尚停留在观念交流的阶段。令我失望的是, 每天面对面,心中彷佛有说不尽的言语,可是口头上却无话可讲。 我早知道心境的苦乐,与物质条件没有绝对的关系,可是不经过实际的印证, 那只是一种观念而已。现在,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死心塌地什么都不期望。 能有一个地方遮风挡雨,能有一点食物里腹充饥,心里就满足得如同做皇帝一般。 既然如此,明天也不必担心,一床毯子,背了就走,不论到何处,不会比今天更坏。 我来这里之前,有可以糊口的工作,有一点点存款,还拥有一部能动的旧车, 一些喜爱的杂碎玩物。但那时我除了对台北参加中马公司的朋友满怀歉疚外,每天 还在担忧前途、生活。甚至于袋中才装了几文钱,就难免被商店橱窗中五花八门的 各种陈设引诱。分明买来毫无用处,但内心已为物欲所役,更恨自己落魄不堪。 俗语说:“人比人,气死人”,有些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跟别人的比较上, 身上穿的,口里吃的,住的、用的,甚至连自己的配偶、儿女,都要比上一比。这 是为了什么呢?天下有什么标准可以用来衡量呢?究竟要比到什么地步才满足呢? 再说,为了争这一口气,所付出的代价又值得吗? 现代社会就建立在这种虚荣的竞争上,各种商业广告利用人的愚昧,为人洗脑, 灌输一些毫不相干的价值观念。人们接触多了,也就信以为真。即使有人还不相信, 一旦其左邻右舍得意地向他炫耀时,因为不甘示弱,也就毅然投入。结果是不论智 力高下、不分年龄性别以及职业国籍,人人浮沉在这几近疯狂的竞赛中,却美其名 为繁荣。 在美国时,我曾见过一个电视广告,有一部汽车停在大峡谷中一座峭拔的尖峰 上,车旁立着一位美女。那个镜头的确优美,气派豪迈,可是又与那部汽车有什么 关系呢?真有那样傻的人,相信汽车能飞上山峰吗?到底那个广告想表现什么呢? 事实上,这只是利用人们的心理作用罢了。很少人有机会上那座高峰,一睹那 粗旷的风光。在深广辽阔的背景前,那突兀嶙峋、黄尘漫漫的沉积岩上,一部线条 明朗、光耀夺目的现代化轿车傲然而立。豪放、雄伟之余,更不可思议的是峰顶高 拔数千丈,竟能将车子开上去! 这还不说,镜头一转,在刚劲的轿车之旁,出现一位娇媚无比,柔弱丰腴的美 女。但见她衣裙随着狂风飞舞,秀发在晴空中飘扬,形成强烈而浪漫的对比。镜头 逐渐拉起,向下俯瞰,一望无垠的广漠中,平地拔起一座危崖,孤峰独耸,飞车美 女赫然其上。 真是壮观、惊险、美艳而又悬疑!每当人们想到壮观、美艳的事物,就会联想 到那个镜头,更连带的想到那部车子。想来想去,想得多了,心里就形成一种欲望, 在欲望未满足前,人自然地把快乐幸福寄托在这个欲望的满足上。 不仅商业如此,政治、宗教、体育、艺术以及各行各业也都玩弄着同样的手法。 因为不论什么游戏,只有大众参与了才会有力量,要大众参与则先要引起他们的兴 趣。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平凡凡的,他们无缘飞黄腾达,成圣成祖,只有借助一些 令他们欣羡的偶像,用关心、怀想把自己的感受与那些闪耀的明星结合在一起。从 表面上看,人生充实了,实际上,不论是亮晶晶的明星也好,默默无闻的大众也好, 人人都生活在他人所塑造的假象中。 这使我想起《道德经》中最受时人争议的一句话:“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 者不敢为也”,现代的学者认为老子提倡愚民政策。“使民无知”就是愚民。说这 种话的学者,想当然耳一定很有“知”,只是不知其所知为何?知他人所知,知自 我所欲,当然没有错,但是不是知道人生真理呢?如果知道,那又为什么反对“使 民无知无欲”? 当今所有的知识都只是为了谋生,然而生活的素质改善了吗?天天开著名贵的 汽车,拥塞在马路上,原本只要走上十分钟就可以到的地方,现代化结果,却要在 车中关上几个小时。不错,住家是比以前清洁豪华,但多数人每天只是回家睡觉。 整天忙忙碌碌,建造了企业王国,却不得不在污烟瘴气中,逃回孤独的小天地。无 休无止的追名逐利,忘却了自己究竟是谁!是不是人的生活就应该如此呢? 本来我以为这些嬉皮能摒弃物诱,即令与真理无缘,尚不失于纯真。可是每天 的相处,所见所知更深了一层,才发现仍然未脱巢臼。他们的确比一般人有理想, 勇于追求。然而这种理想却解决不了他们身心的需求。物质条件不足,他们寄情于 大麻,在麻醉中取得补偿。至于争名夺利,计较高低,其激烈程度则与俗世无异。 唯一有别的是这里物稀人少,得失之间相差极为有限。 以抽香烟为例,为了分配数量,或买什么牌子,好几次都吵到要动用戒律。读 经时,各人占用的时间长短,也成为争执的重点。尼奥非常在意他的形象,需要别 人尊敬,便极力打压东尼。东尼虽然崇拜尼奥,却是积习难改,吃喝玩乐如故不说, 遇到人多的场合,就控制不住,非尽情地卖弄一番不可。 东尼有一个计划,他写了一份宣言,用全开的色纸,画上极为优美的装饰线条, 中央是花体写的一首诗,诗下有二十多个签名。那首诗的大意是: “你可曾在清晨膜拜日出? 黄昏陪伴日落? 你可曾夜半里 在大地的梦乡,独自 海沙与脸颊抚摩? 银白,浪潮洗净了月色 战栗着,全身赤裸? 今天,明天,后天, 天上,地下,或是人间; “我”在哪里? 哪里又有个“我”? 你可曾想过? 地球又是谁的家? 蓝天为穹,黄土为席,青绿的陈设, 还有 日、月、星辰,与无尽的永恒。 谁狠心? 忍心? 存心让“她”残破? 朋友! 拋弃吧! 让垃圾成为昨日的恶梦, 除了你,还有个我, 没有我,你在哪里? 朋友,朋友原是一伙!” 这个认同的代价,折合美金大约是二十元,东尼已经找到了二十多位赞助者, 但尼奥始终反对这个计划。一方面是东尼把部分的钱用在交际应酬上,另一方面则 是东尼每次出去找人时,都不让他参与。 我一边欣赏东尼的杰作,一边赞不绝口,东尼遇到了知音,一时得意忘形,兴 高采烈地谈着他去交涉的经过。其间当然少不了一些绝妙的情节,直笑得我们喘不 过气来。 尼奥在一旁听了,大大地不以为然,开始抱怨东尼只顾他自己的快乐,把劝募 来的钱都花在喝酒应酬上。东尼正在兴头上,为了面子,顺口扯了些理由抗声辩护。 尼奥显然要“立威”,两人由争执而叫骂,大家都被惊动了,但是谁也劝止不住。 凯洛琳只好把我拉开,大家站在一旁,静观两虎相斗。 尼奥的一副意大利的石膏面庞,在齐肩的长发下,很有点雄狮的神韵。这次他 真的动了肝火,每句话都像一把把利剑,剑剑刺中东尼的要害: “你以为我不知道?天天借口出去工作,谁不知道你上酒吧玩乐,没有出息!” 东尼如同受伤的野兽,负隅挣扎: “你以为我喜欢出去?为了给你们解决吃住的问题,辛苦奔走,外面太阳又大, 又热又累的,我歇歇脚、喝杯酒也是应该的!你以为我在享受?你自己去好了!” “是你自己要抢风头,不让别人参加,怪谁?” 东尼忍无可忍,紧握着拳头几乎要爆炸了: “我活该!放着好日子不过,来跟你受罪!” 尼奥冷笑一声,不屑地说: “你是活该!不服气自己回去,又没有人拦住你!” 东尼突然大吼一声,发狂般奔到墙边,使尽全身力量,一拳向墙壁打去。只见 血光崩飞,东尼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左手捧着右手打滚。 我们连忙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检查结果右手有几只指骨骨折。敷了药,上了 石膏,一直忙到深夜。 我猜想他们一定要拆伙了,凯洛琳认为不会,她说他们俩经常吵,真要分手早 就分了。就是因为互相依赖,所以都想征服对方,否则有什么好吵的? 她说得不错,宛如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热带风暴。第二天起来,一切都雨 过天晴了。东尼看着自己悬吊着的右手,又看到尼奥殷懃地在一旁照料,两个人都 感动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彼此紧紧握着左手,相互垂泪。 早课时,尼奥与东尼彼此道歉,尼奥说: “你们可知道,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吗? ”大家都沉默不语,尼奥又说: “我们在这里住得太久了,每个人都很烦燥,所以控制不了自己。” 东尼一听,用左手一拍大腿,说: “真有道理!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天老想吵架!” “我和秀子商量过,大家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好极了,去哪里?”东尼立刻兴奋起来。 “去贝林岛,那里安静得很,一个人都没有。” 贝林岛在沙市西方,是大西洋中的一座珊瑚礁,岛很小,也没有什么观光设施。 那里的沙滩虽然很美,但沙市处处都有美丽的沙滩,没有人愿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尼奥说那里是圣地,有圣灵。他经常去,去必禁食,期待圣宠。 像是被蛇咬到一般,东尼立刻恢复了痛楚的表情,抱着他的痛手,其它的人则 木讷地坐着,不表示意见。尼奥环视了一周,知道大家兴趣不大,便说: “那么,你们都留在家中做功课罢,我和秀子日课完了就走,三天以后回来。” 尼奥把毯子卷好,背在右肩,左肩则挂着他的百宝袋,上身是一件羊皮背心, 上面镶满了闪亮的不锈钢扣子。底下一条沿边带须的短裤,一双日式拖鞋,完全正 宗嬉皮打扮。 秀子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是有花边的衬衣和红色的热裤,另一套是红白小花的 衣裤。她对着镜子,比了又比,换了又换,耗了十多分钟。尼奥靠在门边不断地摇 头叹气,秀子却一直无法决定。到底凯洛琳是女人,她走到秀子身边,打量了一番 那身天天看到的红白小花,然后用着惊叹的口气说: “好漂亮啊!” 如同变魔术一般,秀子高兴得像在伸展台上的模特儿,踮着脚尖,旋转了一个 圆圈,这才头也不回地与尼奥踏上了旅程。 尼奥怕误了船,大步走在前面,长发被风吹起,飞在半空中。阳光照在钢扣上, 发出闪闪的银光。两个包包一左一右地晃动,腿上的黑毛与裤管的线头纠结成团。 东尼走在他的后面,略秃的头顶泛着晶莹的汗珠,连腮的大胡子则托着小小的头颅。 身上是那件齐地的非洲长袍,脚步一快,就像只大蝴蝶,洒脱地飞翔着。 秀子三步作两步,半走半跑地拖在东尼身后十多码处,红色小皮包不住的上下 跳动。再后面是凯洛琳和我并排押阵,我低头前行,她则是漠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一路上,市井小民无不张目结舌,对我们指指点点,和教堂前众绅士的反应没 有多大差别。待我设身处地一想,这种奇观倒也极为罕见,自己都不禁觉得可笑。 不久凯洛琳发现了我的异状,不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解嘲地说: “你看,我们像不像是在护卫非洲土皇帝出巡?” 她没理我,淡灰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是一团雾。 赶到码头,送尼奥和秀子上了渡轮,东尼便急急地带我们到海边市场的楼顶。 这里是沙市著名的土产及文物展览区,经常挤得水泄不通。楼下有森巴、玛贡巴与 康咚卜勒(一种巫术)的表演,楼上中间一圈专卖各种当地小吃,外围则是露天的 阳台茶座,人们头上张着五彩缤纷的阳伞,身体靠在帆布躺椅上,一边喝着啤酒, 一边观赏海景。 我们急忙地穿梭在座椅间,挤过人群,赶到靠海的栏边,正好看到渡船缓缓地 离去,远远地尼奥在摇手,我们也挥手作答。此情此景,使我突然想到一部美国人 在牙买加拍摄的间谍片,忍不住悄悄地对凯洛琳说: “你看,这像不像间谍片的终场戏?” 她点点头说: “他们终于投奔自由了。” “每部电影的结局,总会有个美满的婚姻。”我得意的说。 她终于笑了: “傻瓜!间谍片里可没有!” 我们只有三间房,尼奥与秀子睡工作间,凯洛琳与沙尔索和另外一个嬉皮睡里 间,我则和其它的人睡娱乐间。由于沙尔索与那个嬉皮很少来,娱乐间又常常有人 抽大麻,所以我便自动搬到里间,和凯洛琳同住一室。 这天夜里,我和凯洛琳天南地北胡扯了一阵,刚刚闭上眼睛,东尼回来了。他 把凯洛琳叫了去,起初他们是悄悄的谈着,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竟然争吵起来。我 为了怕他火气又发作,顾不得是什么私事,便走进他们谈话的工作间,坐在靠街的 窗口上。 这时已是凌晨,月亮躲在屋脊后面,已经准备休息去了。星群在天心耀武扬威, 却照不亮乌黑的海面。只有街头的路灯还懒洋洋地吐着余辉,在幽暗的大地上,画 出一圈一圈昏黄的光球,令我联想到梵谷的油画。 四周静静的,只有东尼的声音,在沉寂中萦绕着: “你太不懂事了!不肯跟我上床,也不肯跟别人上床,难道你那么神圣?” “你说了半天,一下这个,一下那个,现在又扯起上床来。我不懂这件事与你 说我‘不懂事’有什么关系?” “就因为你不懂事,所以不懂!” 看东尼半躺在地上的样子,我倒是听懂了。他消息很灵通,知道凯洛琳打算回 里约热内卢。他曾经叫我劝她,说她还不懂事,怕她会受到伤害。这时想必是他不 得不说,又不愿正面明说,便拐弯抹角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我猜多半是他还不 能肯定,或是要面子,不能求她留下来。 “你伤了别人的心,知不知道?” “我伤了谁的心?不会是你吧?” “我才一点都不伤心!”东尼把头掉了过去。 凯洛琳显然是懒得理他,走到我前面的另一个窗前,凝视着窗外。既然东尼曾 经要我劝她,这个僵局大概也只有我能够打破,我便对他们二人说: “我能不能表示一点意见?” “你说。”凯洛琳没有回头,只说道。 “东尼的意思是,你不应该丢下我们就走!” 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为这件还有哪件?你以为我真想和你上床?”东尼更气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自己不懂事,难道要我求你?”东尼摇晃着打了石膏的手,激动地说。 “我有我的苦衷,不走不行。” 东尼翻身坐了起来,诚恳地说: “你看!我到这里来以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们一 定可以帮你解决的。” 我也乘机劝她: “当然,或许我们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是你告诉我们,总比一个人面对问 题要强得多。” 凯洛琳默不作声,东尼又躺了下去,空气中充满不宁的寂静。下面街上有一个 又瘫又瘸的人,常在深夜痛苦地呻吟,这时又传来他一阵一阵凄惨的哀声。 “你听!他哭得多么伤心!”东尼感叹地说。 凯洛琳仔细倾听了一会,说: “他没有哭!” “他这样凄惨,怎么会不哭?”东尼又生气了。 “这可能是他的习惯,也可能是绝望了,但是他没有哭。” “谁有痛苦不会哭呢?除非是你!” “为什么痛苦就要哭?哭了就能减轻痛苦吗?” 这是永远得不到结论的争执,东尼正是这样的个性,他有非凡的才华,但是太 过于主观,而且太情绪化。只有凯洛琳是个谜,她那句“为什么要哭”一直萦绕在 我心头。她一定有着深切的苦痛,苦到无法用泪水来涤除。 可是,人的痛苦又能有多深呢?大脑容积有限,新事物、新变化存进记忆中时, 旧的就被清洗掉了。我也曾痛不欲生,然而这一剎,那些痛苦却踪影皆无。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会使人的注意力转移,因而减低痛苦的程度。我很 想乘机与她畅谈,一方面希望能劝她留下来,我们得以长期相聚。另一方面则藉此 增加彼此的了解,说不定我能解开她心中的难题,使她快乐幸福。 世事的难处,就在于适当机缘的罕得,过于强求或无的放矢只会导致更大的伤 害及误解。该怎么说呢?怎样开口才有效呢?再说,东尼也在场,能当着他的面谈 吗? 我正在盘算,一阵阵鼾声传来,东尼竟然睡熟了。凯洛琳转过头来,向他投出 怜悯的一瞥,低下头来,轻轻地走了。 我辗转不能入眠,凯洛琳也反复翻身,没有睡着。我想安慰她,因为在这些可 怜的人之中,只有我早已把自己的痛苦束之高阁。我知道人在真正痛苦时,是需要 安慰的,那怕于事无补,一点关怀之情也是很大的慰藉。 “请你原谅东尼,他很喜欢你。”我仰卧着说。 “我知道。” “你离开了,他会伤心。” “我知道。” “他们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我不觉得留下来对你会有任何帮助。” “我也是这样想。” “虽然我也在彷徨中,但是我相信、而且希望能分担你的痛苦,如果你愿意把 我看作一个朋友的话。” 隔了好一会,她才轻轻地说: “晚安。” 尼奥不在,日课也荒废了,我陪着凯洛琳到处游玩。可是不论如何,她那一股 忧伤的神情,好似冻结在眉宇之间,浓浓的、怎么都化不去。 尼奥回来的前一天正好是周末,凯洛琳要我陪她去找一位朋友,接洽搭便车到 里约的事。她的朋友每个周末都在“巴哈”区的海滩上作日光浴,那里的沙很洁净, 是沙市的观光胜地。当年我读音乐学院时,也常到那儿雕塑沙人。 这天沙滩上挤满了人,放眼望去,岸边到处是躺着做日光浴的男男女女,远处 清澈的浅海里,则是些永不知疲倦的青年和儿童,正与水波和浪涛嬉戏着。 “这么多人,到哪里去找?”我希望她打消念头,回去算了。 她拉着我的手,顺着海边人群踩出来的小道,从右岸找起。烈日顶在头上,沙 滩上热气蒸腾,不一会儿,我们就汗流浃背,两只手都感到了那股热力。我却觉得 无比的愉快与甜蜜,她也不时回过头来,对我露出歉疚的笑容。 找了两个多小时,来回看了几次,她始终不肯放弃。最后在一堆乱石旁,一大 块浴巾平铺着,有两对男女躺在上面。其中一位男孩似乎受了伤,左腿由膝至踝的 部分,整个都包在石膏筒中。他很会享受,把伤腿搁在身旁女友裸露的肚子上。 凯洛琳走了过去,叫声“威廉”,那伤腿的青年见到她,惊奇地说: “你还没有走?” “我在等彼得。” “彼得?他大前天就走了!” “哦?”她失望得说不出话来,我拉拉她的手,暗示她回去,她还不死心,说: “彼得跟我说他是明天或后天才走的。” “你记错了吧?明天走的是我。” “那么……”凯洛琳犹豫了一下,说:“你能不能带我呢?” “你不怕吗?”威廉指指他的伤腿。 “怕什么?”她倒很勇敢。 “我后天清晨动身,你来找我。” 我感到有点蹊跷,默默地跟她走回路边,我忍不住问她: “你们几个人一起走?” “只有他和我。” “是你开车吗?” “我不会。” 我的心快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你不会开?” “那是摩托车!傻子!” 果然是我所担心的!我叫了起来: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走!” “你怕坐摩托车?” “难道你没有看到他的腿?” “又怎样?他从里约来时就这样。” “不可能!公路警察会抓的。” “他穿上喇叭裤,谁也看不出。” “不行,太危险!”我要尽一切力量阻止她:“你可以不怕死,但是你会增加 他的负担,多一个人坐,重心就不一样了。” 她露出了可爱的笑容,望着我,平静而寓意深长地说: “你不要担心我,担心你自己吧!没见到你以前,我就是这样,以后,我还是 这样。你追求你的真理去,我需要的是刺激!” 她说得不错,我改变不了她,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何必用自己的感情去束缚 她呢?让她潇洒地离去,也让我洒脱地觉醒……但是,我还是我,我紧紧握住她的 手,面对着她,几乎是恳求地说: “我只有一个最后的要求,你得答应我!” “好!你说罢!” 想不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为什么不是两个或三个呢?贪心的人啊!我说: “在你到里约之前,不许再抽大麻!” 她笑了,笑得好甜美: “这又表示了什么?如果他抽了呢?” “他我管不着,也不想知道,这只是我的一点私心而已。” 她想了想,很干脆的答应了。 尼奥回来后,凯洛琳说明了她决定要走的事。他没有说什么,只叫东尼找些朋 友来,晚上让大家聚聚。 说来可怜,记得在普西尼的歌剧“波西米亚人”中,大家为了医咪咪的病,每 个人都把自己仅有的财产典当了,结果还是救不了她因贫穷而导致的营养不良症。 现在,凯洛琳要走了,就像秋风下的一片落叶,孤孤零零的,即将失去踪影。 我无法留住她,但却想捕捉这最后一剎的离情。可是,我用什么给她送行呢?仅有 的存款都买了米粮,身上已是一文不名,连可资典当的财物都没有。 我厚着脸皮,向中国朋友借了点钱,买什么呢?我想到那天喝的枣香似的饮料, 可是跑遍了超级市场都找不到。我不死心,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总要找到最后一 秒钟为止。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一个偏僻的小店里,我问到了这种果汁,那是很久 以前的产品,如今已被可口可乐取代了。店里总共只有两瓶,我全买了下来。 我又买了她爱吃的玉米花、香蕉,还买了一条大毛巾,在摩托车上可以里着保 暖。 回到危楼,她一见到我,就说: “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 难得有人关心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眼圈也开始湿润。我不敢看她,立刻奔 进厨房,忙将起来。她也跟进来,一眼看到那瓶果汁,惊讶地问道: “这个是不是……” 我开了一瓶,倒了一杯给她,才说: “当然是,只是现在已经不生产了,全世界只剩下这两瓶。” 她看了又看,颜色比上次喝的淡,但香味依然。喝了一口,她半皱着眉头说: “是它。” 我看情形不对,也喝了一口,有点酸,味道远不及我们上次喝的浓郁。显然是 存放的时间或方式不对,没有达到酦酵的效果。我只好自我解嘲地说: “另一瓶我要好好地保存起来,让它酦酵,等到十年、二十年后。假如我们还 有机会重逢,而你还记得我的话,我再请你喝,保证和上次一样甜蜜。” 她听了低下头去,没有作声,我又掀起盖着的爆玉米花,说: “我知道你喜欢吃,只可惜这不是现炒的……” 突然间,她口中迸出“哦”!的一声,张开双臂,投进了我的怀抱。在心理上 毫无准备下,我垂着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她身上的热力温暖了我的心田, 禁不住泪珠涟涟,我也紧紧地搂着她。 没有激情,也没有兴奋,像是辛苦地跋涉了万水千山,骤然回到家园,只有无 比的安慰,返回天地本具的宁静。 她显然比我激动得多,伏在我的肩头不住地抽搐,滚滚清泪湿透了我的上衣, 渗进了我的灵魂。哭吧,哭吧,同是天涯伦落人,不论你有多少委屈,也不论我能 否承受。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为你、为全人类赎清罪孽。 良久,良久,她终于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 “我必须告诉你,我的未婚夫在里约……,有一天我看到他……他和我的母亲, 他们在做爱……”一股热流从我肩头直泻而下,实在忍不住,她竟哭出声了。 可怜的孩子,我还能说什么呢?以某些人的标准来说,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对一个尚有良知与理性的人而言,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难以忍受?再 低贱、 再无知的人, 也应该分得出人和猪狗的不同。猪狗只是交配,而人自称为 “做爱”,既然是爱,难道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个时代,多少人假着自由之名,把人类历经数千万年来,由痛苦经验中学习 到的伦理弃之不顾,只是为了发泄其禽兽的本性。结果呢?除了证明他们拥有猪狗 一般的肉体外,还有什么?由凯洛琳这个例子,我简直不敢想象,在当今这种社会 里,究竟还有多少反常悖伦的行为? 这不是凯洛琳一个人的不幸,这是整个人类的悲剧。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耻辱, 而是任何具有理性者共同感到的羞侮,只是事情刚好发生在不幸的她身上而已。 我任她哭着,让她用流自心底的清泪,洗涤心灵的创伤。 最后,她推开我,低着头,像幼儿一般用手背擦着脸,说: “我想抽点大麻,可以吗?” “好吧!我陪你抽。”现在我体会到大麻的效用了,在这一刻,我也想忘掉自 己。 不一会儿,屋子里渐渐坐满了人,我试着追忆刚才与凯洛琳共处的时光。但是, 在麻醉的状态下,记忆像是水里的肥皂一般,一捉住就溜掉了。绕了很久的圈子, 我突然想起,她今夜就要走了…… “凯洛琳!”我梦呓一般,喉间震动着,惊醒过来,凯洛琳已经不在身边!她 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礼物还没有给她,她怎么可以走? 我立刻站起来想找她,屋子在旋转,有些人在唱歌,有的在跳舞,到处是人影 晃动,她不在房中。我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堆,看到里间有些微弱的烛光,推开 门,是她!一个人盘膝坐着,凝视着蜡烛,像一座泥雕菩萨。 我“看见”自己取出毛巾,放在她面前,头脑还很清楚,说起话来却很吃力, 只听到自己的声音: “早上很冷,你可以里在肩上。”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半响,才说: “唔!啊……” 一静下来,人就遁离了现实。眼前看到的是坐在摩托车后的她,没有驾驶,只 有一条打着石膏的腿,车子飞着,飞着,远了,远了……我伸出了手…… 她迷惑地望着我,那深邃的眸子……寒冬的清晨……又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来道别……” 她还在这里,头低下去了,是她的声音: “还没有到我们道别的时候。” 啊!她不走了?是啦,她不会走的……菲力和白蒂…… “你们躲着人谈心啊!”东尼的吼声由远而近,我发觉自己还伸着手,站在门 口。 东尼拿了一件他画的恤衫,走进来坐在凯洛琳的身边,她转过身来对着他。我 也趁势坐在门旁,摇摇头,振一振精神。在她面前的那条大毛巾,已不知到哪里去 了。 “送给你!” “我没法带。” 东尼把恤衫折成一小块,不高兴地说: “我不信这样小都不能带!” 他们又在争吵了……为什么? “真的。” “你就是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谁说的?分明她收下了我的礼物…… 凯洛琳微笑着……她那灰色的光芒笼罩着我……无限的哀凉……她要回到她未 婚夫的身边了……未婚夫?东尼……谁在做爱…… 东尼粗暴地拉起她,说: “来!喝点酒!” 我想阻止他,可是我的手在哪里?我的心在哪里? “凯洛……”她回过身来望着我……我想说,不要坐摩托车走,但听到的却是: “清晨……很凉啊……” “我知道……” 她知道?她好象什么都知道……振作一点!为什么今天我要抽大麻?为什么我 不能保持清醒? 我挣扎着爬起来,为了看个清楚,特别坐在一个角落,瞪大了眼睛。凯洛琳和 秀子拥抱着……眼皮太重了,不断地垂下来,我只看到一条细缝……艾洛伊莎…… 她说过我只看得到一半……哈哈,现在连一半……都…… 凯洛琳又拥着甘格……下一个该是我了……我该说些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走?我不走该怎么办?我用什么理由留她呢……我从来不是个好情 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过机会呀! 格林哥歪着头,远远在前面走着……白蒂把小尼可兜在胸前……一只大袋鼠… …温香软玉,是凯洛琳的头在我怀中…… 时间像是一条黑暗的甬道,无尽地向前延伸。我拚命挣扎,努力向前摸索…… 圣路易市昏黄的灯火,一个个咆哮的人影……音乐学院的琴声,艾洛伊莎的泪容… …台北,高大严肃的父亲……病床上的母亲……北国的雪花…… …… 待我从遥远的他方回转过来,身边是出奇的冷寂,房中空空洞洞地,一个人也 没有。而我却坐在墙角,想必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头已低垂到了胸前。 刚才的那场盛会呢?凯洛琳呢? 我一惊,立时醒了,头脑非常清楚,大麻的感觉已经消失,只是四肢有点酸痛。 我看看表,凌晨两点!这不是梦!晚会散了,凯洛琳走了! 不可能!我回想刚才的情景,凯洛琳还在与甘格道别,她怎能这样绝情?这样 残忍?分明知道我眼巴巴地期望着,居然不对我说声再见,就这样离开了? 我连忙爬起,到她房中一看,她的东西都不在了,只有沙尔索和另外两个人睡 着。 我的失望顿时化为愤怒,愤怒又化为绝望,一剎间勾起了从小到今,点点滴滴 的委屈、冤枉、痛苦、怨恨…… 我冲进浴室,把门窗关紧,还在门缝里塞了些破布,我要尽情地痛哭一场,把 满腔积聚的浊流一股脑倾泄出来! 我哭得涕泪纵横,汗水交流,为什么上苍待我如此不公?为什么命运永远与我 作对?从有生之年直到现在,肉体上、精神上无尽的折磨,为什么一刻都不放过我? 亲情得不到,母亲终生病在床上,连看看我都隔得老远!父亲永远挂着一副铁青的 面孔,动不动就是一顿痛彻骨髓的鞭笞!在学校,老师们冤枉我、诬害我,以至于 学业受到影响!在社会上,更是与人格格不入,四处碰壁,再好的事情,都与成功 绝缘!到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无家可归!无处容身!连做了嬉皮都得不到一点 点起码的安慰! 我有哪点不配?我又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滔天大错?为什么连狗都有个窝,连 鸟都有个巢,而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的要求太高了吗?我的希望太奢侈了吗?老天呀!我没有妄想!只是谦卑地 在等候,等候凯洛琳向我道别,说一声珍重!难道连这一点期望我都不够格? 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这样下去,生不如死!这样 活着,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死吧!死了以后,一了百了,做个孤魂野鬼也比做人痛快! 如何死法呢?我揩干了眼泪,游目四顾,用毛巾系着上吊吗?不行,那屋梁已 经腐朽,载不住我一百八十磅的身体。从窗口跳下去,万一没摔死呢?如果只摔断 了两条腿,岂不是和楼下那位残废的老人一样? 那个老人还能博得一些人的同情,我呢?正当盛年,别人会怎样说? 再说,就算我死了,一个外国人,又是个嬉皮,身死异乡,这一定会成为头条 新闻。是因为吸毒?争风吃醋?还是……? 不论大家怎样猜测,首先丢脸的是中国人。中国的苦难已经太多了,我没有为 她分忧,还要让她因我而蒙羞,说得过去吗? 其次,这个团体也将受到舆论的攻击,还有谁愿意了解他们追求人生真理的意 义呢?我没有理由连累他们。 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死的权利也不在我的手中,我究竟算是什么?一个被遗 弃在茫茫人世中的废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竟然遭到造物主这种特殊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