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机缘 美工、机缘、演唱、古井 我决定重新返回人世,再世为人。我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的我,虽然外形同相, 肉体依旧,但所余的只有一个寄居体中的“愿心”。愿将自己渺小的生命,化为微 弱的光明,贡献给无望、无助、求解脱的不幸的人们。 首先由身边的人开始,但是尼奥、东尼等并不需要我的帮助,我便退出了这个 团体。而老马等中国朋友正在事业顺利当儿,他们需要的是做生意的门道,而非人 生的忠告。我没有理由再待在沙市。于是,随缘之所至,我又回到了圣保罗。 平安的心境,无欲无求,对一切也都不再挑剔。首先,我找了一个大统舱式的 公寓,一个房间内住了八个人,都是一些市井小民。在他们的建议下,我便从报纸 的广告中,找寻合适的工作机会。 我选中了两个,其中一个离住处不远,是地毯工厂招聘绘图人员,我很有兴趣。 另外一个很特殊,所征求的是“有创意的人”,姑不论我是否有创意,这个广告本 身就颇具创意,所以我决定先去试试。 原来那是个推销图书的工作,我立刻打退堂鼓。主持的人口才很好,他说: “请不要对推销员有成见,请你告诉我,这世界上有谁不是推销员?人人都想 引起他人的注意,把自己的长处表现出来。这难道不对吗?” “我同意,问题在推销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为了双方的利益,但推销 某些商品,则只是为了自我的利益。” “你错了,我们推销的是知识,知识是有利于大众的。”他说。 不错,他说得对,我为什么要预设立场呢?于是我接受了这个工作。与我同时 来应征的,大约有十多个人,第二天起就开始受训。 这间公司名叫“四月文化出版公司”,是巴西政府在一九六四年四月革命成功 后所成立的,其目的在于提高巴西人民的知识水准。这里有当时最新的第二代照相 排版设备,全部员工有五千人,每周出版九十多种定期或不定期的杂志、报刊及各 种书籍。 我们负责推销的是各种印刷精装的彩色丛书,他们的口号是:“把客厅的酒瓶 拿掉,用知识的宝库取代”。十层高的办公大楼,设计得很有意思,一楼是个旅行 社,门外贴了不少标语,有如:“某甲免费环游欧洲”,或是:“某乙游日本一周” 等字样。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我看了百思不解,难道这些人有什么来头? 一上二楼,谜底就揭晓了,主持人说那些幸运儿和我们一样都是推销员。任何 人只要业绩到达某一规定的水准,就有各式各样的奖励,其中一项就是楼下的免费 旅行。 二楼正面有一个木雕的高大架子,装饰得金碧辉煌,上有双龙抱柱,威猛生动。 架上挂着一面直径约两公尺的大铜锣,显得很有气派。主持人告诉我们,能敲一下 那个锣,可是天大的荣幸,因为每敲一下,整个大楼都会震动。 “敲它做什么?”有人问。 “权利和荣誉!要卖掉十套书才能敲一下!”主持人说。 我们的教室就在二楼,主持人说,这十层楼都是营业部门,且楼次越高,地位 也越高。我们唯有在卖出成绩后,才能进入楼上的高级俱乐部。 我一听就知道这种图书一定售价奇贵,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排场? 走道两边贴满了捷报,如“某人于一天之内卖了多少本书”之类的彩色字条, 一副卖书像卖报纸一样容易的架式。我越看越是怀疑,这样容易就被录取,又有这 样好的福利,又是这样容易卖出成绩,其中必有诈。 果然,上完一天的课,我拿到报价表后,才知道原来玄机就在售价上,一套书 大概等于普通工人一两个月的薪水。我们卖一部的利润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 卖一套书就相当于别人辛苦工作一个月。 那怎么可能卖得好呢?主持人告诉我们,诀窍是: “卖给你的亲戚,卖给你的朋友,卖给所有你最亲近的人!要知道,最信任你 的人,经常最容易上当!” 所以,我放弃了第一志愿,想试试画地毯的工作。由于不常提画笔,也不知是 否还能胜任,便连夜练习作画。 我先用静物练习,发觉虽然笔法生涩,但特征掌握得更好,颇有信心。在我作 画时,同宿舍的巴西人都簇拥过来,在一旁品头论足,各有各的意见。 “你能不能画些别的?”突然有人问。 “画什么呢?”我过去很少做画,加上临摹惯了,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想到什么画什么。” 我告诉他没有试过,也没有信心,突然我想到,连一个普通的巴西工人都会提 出这种问题,如果明天应征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我该怎么应付? 为什么不试试呢?以往我太好强,不敢做令自己难堪的事。如今连嬉皮都做过 了,怎么还摆脱不了这虚荣的桎梏? 我想到一个主题:人经常自以为是,其实错误百出。如何表现这个主题呢?我 的技术并不成熟,根基也不够,又一向依赖视觉,抄袭实体。现在要凭空幻想,没 有素材,应该从何下手呢? 首先,我不求完美,只要能迈出第一步就够了。想了一会,以画人而言,眼睛 眉毛鼻子等面部细节,不要说画得好,能画出来就不错了。反复筹思之下,我记起 卡通影片中的印地安人,一个大鹰勾鼻子很具特色,再如长发用一条布带绑起,连 眼睛都可以不画,至于衣服简化一下也不难。 根据想象中的印地安人,我画了一些动态的姿势,修修改改,倒颇有味道。接 着我便考虑如何以最简单的手法,表现前述的主题。 首先,我想到的是海滩,其线条容易着手,椰子树的特征也很简明。假定有个 印地安人,大热天在海边散步,不久便感到口渴不已。他看到一棵椰子树,便试着 去摇些椰子下来解渴。正在摇时,突然看到附近有些美丽的少女,一时心花怒放, 忘了身处何地。他开始胡思乱想,在幻想中,他走向前去偷看那些少女,不幸却被 发现了,大家向他掷石块。印地安人美梦成空,转身就逃。这个主题代表人的自以 为是,而且作贼心虚,刚好此时椰子被他摇落了,像石头一样打在他头上,吓得他 落荒而逃。 我将这个构想画为连续的短篇漫画,自己也觉得效果不错。第二天就带着这篇 作品,去应征画地毯的工作。 那是一间不太起眼的小工厂,老板约有五十多岁,见我是中国人,很有兴趣。 他说他是犹太人,而犹太人只佩服中国人,因为我们同是文明古国,也都同受外人 的欺侮。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还有一个国家,而他们的以色列到今天还在苦苦挣扎。 他谈了半天,简直把我当成了好朋友。最后他才想起我是来应征的,我取出作 品给他看。他看了后,立刻说: “你不该来我这里!”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太过热心了,又忙着解释:“我 的意思是以你的才华我当然欢迎,更何况是中国人?但是画地毯太简单了,不需要 多高的艺术水准。” “可是为了生活,我现在需要工作。”我说。 “我知道,可是你应该去‘四月文化公司’,去那里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那 里有全世界最了不起的艺术家,他们出版的卡通行销世界,在这里只会埋没你。” 四月公司,不正是我应征卖书的公司吗?我告诉他上次应征的故事。他说: “那是为了要赚有钱人的钱,他们是很奇怪的族群,买东西只是为了炫耀钱多, 我们犹太人最了解他们的心理了,所以我们才能生存。这样吧,你先在我这里工作, 同时我给你一个地址,是四月公司招聘员工的地点。你去碰碰运气,若是考进了四 月公司,你随时可以离开,不伤感情。”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到那个办公处去,问他们需不需要“艺术”工作者。 到底我的巴西话不够灵光,分不清“艺术工作”与“美工”的异同。 那个人给了我一张表,我照填不误,接着他领我到一个很大的教室中,拿了些 问卷给我。我以为要笔试,心想多半无望了,不料那些都是“智力测验”,总共有 五六种之多,全是图形,完全不用文字。 考毕,那人又带我到另一间好象是医院的地方,里边有很多测量的仪器。不久 来了一个护士,为我做了很多“稳定度”测验。整个考试花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 足证他们要求的严格与态度的认真。 最后,他们叫我回家等候,并且说如果十天之后还没有消息,就表示没有录取。 我对测试成绩很有信心,但无把握。地毯工厂的老板听了,叫我放心,因为他 知道若有任何一科未通过,下一科就免考了。我能一直考到下午,就表示都通过了。 我一边工作,一边等待消息。不料老板猜错了,一个月过去了,依然音讯杳然。 在地毯厂工作的一个月中,我完全掌握了用坐标纸绘图的技巧,这对后来我从 事的中文计算机工作,尤其是字库的设计,提供了极为有利的经验。 由于心里很平安,工作得也非常愉快,渐渐地就把应征四月公司的事忘了。一 天,我突然接到一份印着四月公司的通知,叫我三天之后到总公司报到。犹太老板 知道了,比我还高兴,祝福了又祝福,一点也不以我离开他的工厂为忤。 四月公司的规模极大,各地都有不同功能的机构,总公司在近城的郊区,每天 都有交通车接送。第一天报到,我就被她宏伟的气势镇摄住了。原来她不仅是“出 版社”之类的公司而已,她有自己的印刷厂、油墨厂、造纸厂,甚至有交通公司、 旅行社等各式各样、大约十几种大型的关系企业。 这还是受限于法规,为了避免信息垄断,政府明文规定报纸、电台、电视等项 目,四月公司不得经营。即使如此,其营业额之高与获利之丰,在当年巴西国内名 列一百个大企业中的第三十名。 我到了接待室,一位明艳无比、态度大方的接待小姐详细地告诉我一应事宜, 最后还跟我握握手,说: “欢迎加入我们的公司。” 我的部门在二楼,名称与英语一样,为“PASTE UP”,翻成中文是“用浆糊贴 上去”!这是怎么回事?我考的是艺术,结果来做用浆糊贴上去的事? 好在我不加分辨,随遇而安,老天要我来这里,我来就是。 部门的负责人叫米朗达,留了一副大胡子,看起来很像斯大林。他见了我,很 暧眛地望着我直笑,打量了半天,弄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半响,他问道: “你来这里干嘛?” 我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不知道这个部门做些什么。经他这一问,我更胡涂, 大概我语言不通,走错了部门吧。 “我以为是要我来画画的。” “啊?那你就错了,这里只是“PASTE UP”,画画的在十二楼。” 于是我把桌上的资料拿起,准备上十二楼去。米朗达很幽默地摇着一根指头说: “不行!不行!你报名时,报的就是我这个部门,别的地方你去不了。” “我告诉他们,是报考‘艺术工作’呀。”于是,我取出那幅画给他看。 “啊!你搞错了,你想去画卡通,是不是?” “是的。”总算澄清了。 “那么,我们这个工作,你是不想做了?” “我倒无所谓,什么都可以。” “什么叫什么都可以?” “给我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们这里不画画。” “那我不画就是。” “真的?那你打算做多久?” “只要你认为我还能做下去,我就继续做下去。” “有意思!”他特别拉长了语音,把每个音节分开来说。 这场哑谜,直到工作了一年多后,当我表示想要回中国去研究中文打字机时, 米朗达才为我解开。 缘因该公司有一套完整的人事制度,据说是由美国引进、最科学的管理方法。 所有应征者均需作智力与性向测验,做完测验后,每一个与试者都会得到一个分数, 而每个部门也都有录取分数的上下限。 因为我的积分远远高于他这个部门的上限,所以考过以后,人事部门认为不能 录用。据他们的判断,像我这种人,往往不能屈就,在这里不可能待上一个月。 米朗达知道以后,对我产生了无比的兴趣,他一向不太赞成这种死板的制度。 希望用我来测试,看我到底能做多久。为此他向人事部门力争,最后还劳动决策人 士出面协调,所以前后拖了一个月。还好我也没有让他失望,直到我离开为止,我 的出勤状况以及工作时数都比他们部门中的平均数还要好。 这个部门的工作,其实就是“美工完稿”,由版面编辑起,到文字图形资料的 剪贴,直至完成后交送印刷为止。 全部的工作人员共有十位,分成两组,我们这一组有七人,每周负责五十多种 刊物;楼下还有一组三人,专门负责各种书籍以及周报等。 第一天,我只分到一本新闻性刊物,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做好了。第二天又增 加了一份工作。一个月后,我一个人负责十五种杂志。其中技巧性最高的,是“天 文”及一本“有机化学”,都要很细心地安排一些符号及图形。我从这些工作中所 学到的工作观念,远比从学校课本中得到的为多。 工作稳定了,车子买了,搬到公司附近的一所公寓中,有了自己生活的一片空 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家”的温馨,虽然家中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人, 却也有做不完的事。我还是保持着做嬉皮时的生活方式,房中只有一个床垫,一些 泡沫塑料作为席地沙发。而我所忙的,是把在四月公司收集到的一些旧杂志,捡取 有意义的内容,自行编篡成为集锦,以便自我学习。 不过时间还是用不完,人的烦恼经常是来自时间。时间不够时固然紧张、焦虑, 时间太多也令人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我深知其中道理,人想结婚,就是为了要免除这份寂寞。可是等到新鲜感过去 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各自寂寞依旧。不仅是寂寞,甚至于连自由都赔了进去。 如果家庭中又来了新的成员,小生命是另一种时间的消耗者,人被绑着动弹不得。 但是在诸般忙碌下,总算能把时间难捱的苦恼,转换成另一种烦恼。 比如说,人们坐着经常交叉双腿,我发现这就是“相互绑住”的明证。因为坐 时人的重心在双股,两条腿可以左右移动,即令两腿分明属于同一个人所有,因重 心分配的不同,左右两腿的压力感受也就不同。这时,人不住地想动,却又得不到 任何满意的感受。如果把腿相互交叉,两只腿都不能动,则不论压力如何,舒适与 否,反正是不能动,也就不动了。一旦习惯养成,一坐下,双腿便自然而然的叠在 一起了。 成家也是同一个道理,人若不设法把自己绑住,就会“不安于室”。 我不愿意被绑,至少在金光照顶后,我已经失去了以往那份激情。更何况我有 的是方法,使自己永远忙碌不堪。 我找到一所有合唱团的教堂,他们歌唱的水准自然比音乐学院差得多。我又变 成了合唱团中的甘草,从男高音、男中音,一直唱到女中音、女高音。这一来,各 个业余的合唱团,不断有人来邀请我参加。一个星期七天都排满了,我又怎忍心拒 绝呢?甚至有个合唱团开给我的条件是练唱的时间由我来挑! 巴西人真爱音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读谱能力就是不好。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把 合唱当作消遣,当作交谊,不愿意下功夫。在练唱时,老曲子当然没有问题,可是 要使新曲子变成老曲子,可就煞费乐团指挥的心血。 在“校对间”有位女同事法蒂玛,人长得非常漂亮,但是神情高傲,很少与同 事来往。有一天,她突然主动要请我喝咖啡。虽然我的人缘不错,但是对她的态度 却也和其它同事一样,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我诚惶诚恐的接受了她的邀请,她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邀我参加她们的合 唱团。我心上的大石放了下来,但因为时间早已排满,只得委婉地拒绝。 “你不能拒绝,因为我打听过,你是学音乐的!” “可是我答应别的合唱团在先呀!” “你称那些叫合唱团?”她真下了功夫,竟把我所参加的团体都背了出来。 “为什么不是?”我不能不佩服她。 “我们是职业合唱团,和你们巴伊亚的‘牧歌’齐名!” 这下才让我刮目相看,当年没能参加牧歌合唱团,一直是我的心病。今天碰到 这样好的机会,我怎能轻易放过?可是,我又不能失信于其它人,总不能说:“你 们水准不够,我要转入职业合唱团!” 法蒂玛知道我的处境,她说: “其它合唱团的事,你不用操心,那些指挥都是费尔米的学生。关于你的事, 还是他们推荐的哩!” “费尔米是谁?” “亏你还学音乐?连他都不认识!” “我连同学和老师认识得都不多。”我说的是事实。 “费尔米是音乐界的泰斗,以前在国家剧院指挥过。” “那应该很容易找到人呀,巴西人个个会唱。” “我们一直缺少男低音,没有低音,费尔米不肯指挥。” 这话多半属实,男孩子都喜欢唱高音,而合唱团没有低音,就没有合弦的张力。 尤其是巴西沿袭了欧洲风格,都采用“无伴奏”,无伴奏再无低音,就不能称为合 唱了。我的音色不够低沉,可是有一点长处,就是音量大。我因练气的关系,曾经 一口气唱过缓慢板八个小节的长音,一般乐团总是要用两组人,轮流换气来唱。 我最不好意思退出的,便是那个配合我改时间的合唱团。想不到大力推荐我的, 正是那个团的指挥,他曾是法蒂玛团中的成员之一,也唱男低音。他甚且表示如果 费尔米愿意出山,他也决定归队。 这个合唱团的名字我已经忘了,成员的姓名记得的更少,因为我们在一起时, 很少叫各人的名字,只用音调来代表某一个人。我的名字就是中央C 下面的LA,当 他们要叫我时,便压低嗓子,唱一声 LA 。 最有趣的是有次公演后, 大伙到一个酒吧去喝酒玩闹。我们照例FA MI DO LA 的叫来叫去,不料,几个音符刚巧凑成了一首正在流行的热门歌曲,一时全场都唱 了起来。我们笑成一堆,唱的人却是莫名其妙。 跟兴趣相投的人在一起,那种愉悦只能身临其境的感受,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 达。任何时刻,只要有人起了一个音,经常就有歌声相和下去。麻烦的是,有时几 个人同时出声叫人,又恰巧组成了调性,就会有不识相的人胡乱地唱将起来。不知 道鸟儿相互呼唤的方式如何,可能也是如此,以致整天聒噪不休。 有一次,大家起哄,要我教他们烧中国菜。我是当仁不让,为了让他们心服口 服,决定先教理论。他们都喜欢吃中国菜,尤其一听说还有理论,大伙都围了过来。 其实理论很简单,不外乎利用人的感觉,以视觉、嗅觉、味觉、温觉及齿感、 舌感和喉感等四觉三感,与食物的性质做适当的调配。人的感觉阀常因刺激的重复 而迟钝,调配就是在各种感官和食物的极限中,加以合理的变化。 在视觉上,除了食物本色外,要注意所加的颜色与人心理上的关系,如色深表 示较咸,色浅表示清淡。 在嗅觉上,须知植物具有香味族羟,其香味则有些轻,有些重,轻者可以混合, 重者应避免相混。要使香味浓郁,最好加上适量的调味酒,因酒于摄氏七十度左右 时,气体挥发迅速,有利于感觉。 在味觉上,甜味感觉厚,但多则腻,咸味应为主,若多则嫌苦,其它酸、辣、 麻味则视人而异,是刺激之促进因素。由于肉及菜各有其结构特性,有的味道可以 深入组织,有的仅能附着于表面。故宜视情况决定调味料,同时还要考虑火候及烹 调方式等因素。 在温觉上,热食者以多香味者为宜,因热可使香味散发出来;冷食者以味重为 宜,盖温度低时气味不易感觉,腥膻甜酸等味之食物最宜如此。 至于食物之烹调方式,无非使之熟透、入味、充分拌和并达到改变性质等作用。 烹者必须先了解食物之各种性质,以求得所需之结果。食物之性质如软、硬、滑、 脆、韧、绵、酥、融等八类,分别与上述三感有着密切的关系。 以上条件都了解了,再就是选择处理方式:炒、煎、烧、烤、炸、焖、煮、蒸、 炖等,每种方法会产生不同的效应,与食物性质也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最后是前后处理及火候,每种食物所需要的准备方式及浸泡、加热的时间不一。 要能掌握形状、大小、烂度、浓度等因素,以决定理想的方式。 如果光说不练,不可能掌握得恰到好处,所以我大概地介绍了一下,便准备动 手示范。讲理论时,男士们听得津津有味,女仕们却早已个个跃跃欲试。一听到要 动手,男士立刻跑光了,一派男儿本色。 因为人多,我同时教她们做两个菜,一个是辣子鸡丁,一个是罗宋汤,这是我 找得到的现成材料。 我先烧一锅水,再教她们切菜的功夫,顺便把调味料备妥,放在一旁。说明了 过程,然后分成两组,一组做汤,一组炒菜。 这时先前烧的水快开了,我把炒菜锅放在另一个炉上,加了菜油,准备让炒鸡 丁的先上。再来教煮汤的如何下菜,才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罗宋汤。 原定炒鸡丁的是唱女高音的法蒂玛及另外两位,她们的称呼正好是一组大和弦 的主音,DO MI SOL ,因为 MI 正好在我旁边,我当然先喊她,于是我说: “现在 MI ,SOL ,DO,到……”话未说完,隔壁的男声们一听,立刻随着MI S OL DO 的旋律,唱起了一首威尔弟的进行曲,一唱百和,而且慷慨激昂。 火还在炉子上烧着,油快烧热了,但是乐音一响,这边也有人嗓子发痒,连做 菜都失去兴趣了,一个一个跑到隔壁,唱将起来了。 我连声大叫,恰似背景伴唱,更增加了音乐的气氛。左边的水开了,锅盖也好 象受到音乐的鼓舞,一个劲地往上掀。右边锅中的热油则轰然一声,立刻燃烧起来。 这原本算不了什么,在餐馆的厨房中司空见惯。可是这是住家,外国住家厨房里没 有吸油烟机,而且天花板很低,火苗一冒上去,瞬间满屋子便是乌烟瘴气。 我一边还在大叫,一边低下头去,想法子找火炉开关,一时手忙脚乱。隔壁的 声乐家们见到火光冲天,才知道大事不妙。等到火被扑灭时,屋顶已是一片焦黑。 我们最盛大的一次演唱会是在圣保罗的国家剧院,因为是费尔米复出的头一场, 大家都很紧张,深怕出了纰漏。 费尔米年纪不过五十来岁,但却满头白发。他和威德曼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典型, 他的感情丰富,诠释方式也就显得十分戏剧化。有次在练唱的时候,为了达到一段 音乐效果,他下令把室内的家具统统搬出去。搬完后,大家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他 却坚持马上开始练习,法蒂玛连声抗议,他不依。结果小小的一段,练了两个钟头。 大家抱怨不已,他一概不理,直等到他满意了,才说: “你们要用‘心’来听,是不是不一样?” 法蒂玛不客气地回嘴道: “先前是因为搬东西,‘心’跳得太快,现在才恢复正常!” “先不管那些,我只问你,是不是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大家开始各陈己见,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就是开始时呼吸不匀,很难唱好极 轻音。他摇头说不是,最后反问他,他才说: “我是故意的,哪里要把东西搬出去?演唱场所能够变吗?不能变就不能唱吗? 因为你们刚搬完东西,希望休息,而我不允许,于是心就不平,所以唱不好。为什 么最后唱好了呢?是因为知道逃不掉,非唱不可,所以心终于定了下来。我当然知 道你们越唱心里越烦,甚至比搬东西更不满,是不是?” 大家都没有话说,他又接着说: “只有当人真正沉浸在音乐里,心才会平静,音乐的味道才能流出来。我就是 要你们亲身经验一下,也可以说是小小的考验,所幸两个小时之内尚能平静下来, 表示你们是真正的喜欢音乐,否则我也懒得跟你们瞎混了。” 他说完,法蒂玛把舌头一伸,说: “原来你想把我们甩掉,居然用这种下流手段!” 费尔米突然把双手一抬,说: “第八小节,三、四……”手立刻向下一沉。我们本能地、异口同声、轻声细 气地唱出那段悠美的旋律。 “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要知道,音乐是一切,是生命的真谛!” 为了使音乐流出来,我们苦练了半年,果然与在音乐学院的感受完全不同。可 是我也付出了不少代价,他的节目单中,各国民谣都有。为此我必须练习各种发音, 而且要在完全不懂意义的情况下,活生生地把字符吞下肚里。 我们乐团共分四部,每部四人,共有十六人。那次的演出为期三天,每天一场, 每场分两个部分,每部分约一个小时。 由于费尔米名气大,门票早就卖光,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套新制服,很帅,也很 实用。尤其是那条黑色的喇叭裤,不知是什么质料,夏天穿来凉爽爽的,很透风。 我从巴西穿回台湾,又穿去美国,直到穿到薄得透明,光线都能透过了,才让它退 休。 圣保罗剧院就在本市中央、市政府的右侧。那是一座十八世纪的建筑,雕梁画 栋,古色古香。内部真可谓是金碧辉煌,所有的椅子都是镶金的红木制成。脚踩着 毛茸茸的地毯,就好象走在云端上一般。 为了了解剧场内的音效,我们分成两组,一组人在台上练唱,另一组则到每个 角落仔细聆听。根据费尔米的说法,低音传得远,高音消逝得快,所以每个人都要 实地感受一下,以便自行调整。 该剧院原是为了演唱歌剧而设计的,全场大约可容纳一千多人,仅仅后面的普 通座就有上下四层,两侧还有包厢。我生平第一次坐在包厢,正准备慢慢欣赏台上 的演出。不料费尔米眼尖,大喝一声: “中国人!你又不是贵族,过什么干瘾?快去找音效!” 他那一声断喝,全场清晰可闻,妙的是却无一丝回音,传真度极高。 等到我们这组试唱时,我才知道台上与台下的感受截然不同。从舞台传来的声 音,在台下听起来很正常,便以为和平常练唱时没什么差别。等我到了台上开口一 唱,声音竟然消逝得无影无踪,使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提高音量。 “小心!小心!不要管你们的耳朵,否则便成吼叫了。等一会儿听众进场后, 那些家伙就像吸音器一样,声音一出去就被吸光了,比现在更严重。所以千万注意, 你们照平常练习一样唱,不要受环境的影响,否则便不是音乐,变成牛鸣了。” 他这些教诲都是宝贵的经验,我虽与音乐缘分不深,却也收获匪浅。 这次的演唱会很成功,我唱错了好几个地方,其它人也好不到哪里。但是报纸 乐评人,都给了相当高的评价,费尔米兴奋得很,说要带我们去欧洲演唱。 可惜我没这份福气,没有多久,我因为决定回国研究中文而退出合唱团,着实 被法蒂玛责备了一阵子。 在四月公司的那一段岁月,相当于我个人自我调适的阶段,由于心中平静,不 忮不求,所以古井无波,日子过得也很平顺。 自己的问题没有了,这才看出人人都有问题,连米朗达也不例外。他喜欢找我 聊天,因为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能旁敲侧击地安慰他。 米朗达的问题是想攀升,他在公司算是“老人”了,目前贵为经理,负责印刷 部所有的业务,手下有一百多个工作人员。他所面临的问题不仅是要提防别人来抢 这个职位,还要处心积虑地往上攀爬。整天生活在斗争中,烦恼不已。 我问他: “你再升上去,会是什么职位?” “出版事业的协理。” “那个位置是不是比较安全呢?” “呵呵!你在说笑话吧!当然是越上面争得越厉害。” “那你不是在自找烦恼吗?” “可是,收入会多些,谁不想多赚些钱!” “那么你认为钱能使你快乐了。”我问道。 “当然,难道你不是为了钱来工作的?”他反问我。接着又说:“有了钱,才 有生活享受,你是不懂还是跟我抬杠?” “享受什么呢?是钱还是生活?还是更多的烦恼?”我再问。 “那该怎么办?等着别人把自己赶走?” “不必,你只要向公司建议,自动减少薪水,增加工作量,看谁还会来抢!” 他是个聪明人,从此不再对我提这些事。 其它的同事也都有问题,不是金钱,便是感情。人总想要多得,却不知多得一 分,就得多付出一分。获得的时候永远嫌少,在付出时却又吝惜得心痛不已,恰恰 应了红楼梦上所说的:“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有位同事,工作很努力,经常自动加班。加班时也常有一位貌美似花的姑娘陪 着,羡煞办公室的其它同仁。 他因为想结婚,打算多赚些钱,好买栋房子。记得有次他拉着我去看房子,那 是在公司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旁,一处白墙红顶的别墅型社区。房子建得精巧,多数 是三房两厅,最适合小家庭居住。 这里已经住了不少同事,四月公司为了安定员工,早与建筑公司谈妥,有长期 低利贷款,还有折扣优待,非常理想。我们看了都很满意,他劝我也买一栋,我觉 得自己方向未定,归属不知,买了恐怕成为负担。他精挑细选,看中了一户面对公 园的二楼双拼,兴冲冲地准备在星期天与他的未婚妻一同来办手续。 到了周一上班时,看到他一副很懊恼的样子,我知道一定是买房子出了问题。 “签约了吗?”我问他。 “岂有此理!她不同意,她说离她上班的地方太远!” 圣市范围很大,有一千万人口,我们公司在西北端,他未婚妻则在市中心工作, 从这儿开车过去,要花一个多小时。 “房子多得很,再另外找吧。”我安慰他。 “为什么她这样自私呢?只顾她自己?” “你要同情她,每天在路上浪费两个小时,实在不值得。” “谁叫她的工作那样远呢?如果离她近,我上班就远了。” “她是女孩子,你应该体谅她!” “她应该体谅我呀!我的工作比她辛苦。” “为了爱情,牺牲一点吧。”人的私心不去,还谈什么爱呢?我不便拆穿他。 “为了爱情,她才应该牺牲!了不起我再找一个。” 我不再劝他了,有什么用呢?人如果没有判断力,让他去磨练吧!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他加班,自然也没再见到那位美丽姑娘的倩影。 在工作上,由于我效率太高的结果,大家不再像从前那样忙碌。奇怪的是有些 同事过些时就失踪了。这里待遇极好,福利也不错,是不是公司为了我又开除了别 人?果真如此,那我又犯了老毛病了。 我去问米朗达,他叹了口气,说: “他们都是自动辞职的,我们部门的流动性很大,近几年市面上各种杂志、书 籍越来越多,剪贴技术的人才奇缺。当初之所以不敢用你,也是怕你学会了就跳巢, 那我们又多了一个敌人。放心,不是你抢了他们的饭碗,而是你帮我们解决了不少 问题。现在只因你不是巴西人,所以升职的事还在考虑,迟早不会亏待你的。” 我倒不在乎工作职位,只要不是因为我,害得别人失业就够了。不久,我被升 为本组的小组长,统筹处理各种相应的工作。 我不敢再提高工作效率,但是又闲不下来。有天我们整理工作环境,发现有很 多短小的铅笔,已经无法使用,丢掉又太可惜。我灵机一动,便利用多余的时间, 用铅笔的一端,做人像的微雕。 这一来,我成了“抢手货”,每天都有人跑来向我要雕像。尤其是隔间“校对 部”有好几十个人,他们除了核心组员外,其余大部分是兼差。有的是学校老师, 有的还是自由作家或其它与文学有关的人仕。 从事文学工作者大半为女性,而且大都灵秀可爱,所以我特别喜欢与他们部门 来往。有一次,他们有个聚会,与会者多半是些作家,我也在被邀之列。当然,我 很识趣,身上带了一把美工雕刀以及很多短铅笔。 当他们在讨论文学之时,我无缘置喙,便在一旁“速雕”。 后来,有人问到我对文学的看法如何。我当然喜欢,但是限于语汇,他们又老 是咬文嚼字的,教我难以启口。 我看过不少名著,但都是中文翻译本,连原名都不知道,更何况巴西文?有人 说,没有关系,如果能用英语拼出来,他们或许能够猜到。 于是一场异国的元宵灯谜开始了,我能说得出来的几本,都不知如何启口。突 然间我想到,英国的侦探名著《福尔摩斯探案》应该很容易说,福尔摩斯必定是从” FORMOS T ”直接音译过来的。 因此,我说有部英国的侦探小说《福尔摩斯》,他们猜了半天,我则应用各种 想得到的方式,把“福”、“摩斯”的排列组合,一一念出,仍然没有人知道。他 们叫我用写的,我却根本不知道原文为何。 第一个灯谜失败了, 他们叫我再换一个, 我想起大仲马的《三剑客》(或称 《侠隐记》),大仲马是法国人,其子小仲马即《茶花女》的作者,父子二人皆属 于文学史上浪漫时代。即使我说不清楚,至少他们可以猜出来。看看每一个人的神 色,我知道,为了表现对我雕像的感激,他们很希望能猜对一题。 大仲马怎么拼呢?大小尚可以解释是父子二人,他们颇能领悟。大家互传,法 国的父子二人,总算猜对了一半,大家都很兴奋。然后他们提了很多书名,很抱歉, 我一个也听不懂。我告诉他们,有部作品,是斗剑的侠客,还表演了一下斗剑的动 作,然后说有三个。他们更是高兴,“三”个“那样的”玩意,然后呢?大家依然 讳莫如深。 回国后我才注意到中文的各种译名非常紊乱, 《福尔摩斯》 原名 Sherlock Holmes,与“福尔摩斯”毫无关连。至于仲马则为 Dumas,这种笑话实在让我自己 都觉得丢人。 后来我到大陆工作,在教学时便引用这段往事,并强调凡是没有把握的事,千 万不要妄求表现。同时我也抱怨,巴西那些作家连《三剑客》这种名著都猜不到, 枉费我表演了半天。我的结论是,人应该多一点想象力。 那时有个美国学生万华德也在深圳随我学习,在听了我以英语说的“三剑客” 后,表情非常诧异,请我再说一遍。 我的英语本不强,单字尤其记得不多,对这个字却是记忆犹深,便很有信心地 说: “Three Mosquitos!” 他听了,失声大笑,笑得人仰马翻,笑到最后,居然跌落地上。 他一向对我尊敬无比,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失态?人人惊愕之际,他也发觉了, 只好必恭必敬地解释道: “朱先生,Mosquito 是蚊子!” “三只蚊子?那剑客呢?”难道是我记错了? “剑客是 Musket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