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计算机 仓颉、天龙、零壹、汉卡 听说在我还没到三大以前,有一位先生发明了用水来代替汽油,并曾表演给蒋 将军看。蒋将军认为如能以水取代汽油,对国计民生将有大利。于是介绍了一位高 雄拆船业的巨子,准备投资生产。 这时,蒋将军想到了中文计算机,也劝这位拆船巨子投资。不幸那位以水代油 的发明人一口咬定要先付钱,否则拒绝接受化验。我的中文计算机更有如神话,尚 在未定之天,自然更令人却步。蒋将军再接再厉,又找了一从由海军退役的应将军。 应先生的夫人是位有名的模特儿。他因经商赚了钱,特别向蒋将军表示,要以实际 行动,回馈社会。 在应先生之前,大同公司也很有兴趣,林挺生先生请我吃饭,并合影为念,其 技术人员也与我详细地讨论了所有的技术问题。最后开给我的条件是由我提供所有 的技术,他们全权生产销售,给我的报酬,则是一台中文计算机。 这事我也曾向蒋将军报告,他听了只含蓄地说: “邦复,别急,我会给你找一位有见识、有能力的人来合作。” 自与应先生初次见面后,每次讨论时,应先生都带着一位律师,我以为这次应 该有结果了。不料谈到实质问题时,我说需要三四位研究人员,他听了大为讶异: “要三四位研究人员做什么?蒋将军说已经可以生产了。” “即使可以生产,也要设计应用程序,开发新产品呀!”我耐着性子,一一地 为他解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他颇不以为然,但他表示工作上尊重我的看法,经营则由他作主: “那么研究人员薪资要多少呢?” 我已经看出来,连三四个工作人员都计较的人,一谈到钱可能就吹了,但为了 使计划成功,我只开出一般行情的一半,每个人每月一万二仟元。 “一万二仟元?我们服装公司薪水最高的才一万元!” “应先生,搞计算机不是卖衣服呀!” 我谈不下去了,我倒不是想与服装公司的人比什么,而是看出来应先生的格局 不外乎指挥一条船、管理一个店面而已。 虽然以后还陆陆续续地谈了几次,问题却越谈越多,到最后我才知道,在他的 想象中,所谓中文计算机事业是坐在办公室里打打字,印出几个中文字来。 一再的失败,我很难向蒋将军报告,难道都是别人不对吗?但是我自信没有做 错,只是蒋将军介绍的人大半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将军前后都有两套嘴脸。 我决定自己去找,找谁呢?有个朋友介绍了一位上海帮的企业家,说是有名的 鬼才,最能赏识有创意的科技,而且在好些有名的电子公司都有投资。 我邀了沉红莲同往,为的是怕说错话弄砸了大好机会。 会面的地方是中山北路一所高级餐厅,我诉求的重点是投资报酬的利润。谈了 一会,他很礼貌地打断我说: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要做事就要有钱,对吧!搞什么中文呢?当中国人都要改用英语时,在做生 意的立场来看,这就叫做机会,谁会放着赚钱的机会不做?” 沉红莲差点气炸,我们痛定思痛,决定不再求人,最好自行筹钱,自己动手! 说来简单,到哪里去筹钱?而且还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打听了一下,当时王 安计算机的2200T 售价是一百六十万元。东元只有终端机(主机是大计算机,连想 都不要想),售价六十万。伏羲也有中文终端机,可以独立作业,售价记得是两百 万元,神通计算机公司则声称半年后他们也将推出中文终端机。 几乎要放弃了,突然看到一则广告,是一部称为“小教授”的学习机,售价不 到十万元。虽然是学习机,却是唯一买得起的“计算机”。生产小教授的是宏碁公 司,我特别到他们公司去,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 当时的宏碁公司还在民生东路,一栋四层楼的公寓,他们占用了一半。小教授 名符其实是一部学习机,连屏幕都没有。由于当时宏碁主要的业务是电动玩具及电 子零件,不像王安和神通那样,有着宽敞的门面与操作展示的陈列室。我非常失望, 只好把死马当作活马医,临走时,顺便问他们一下,有没有卖计算机。 接待我们的业务员也姓朱,叫朱和昌,他说: “当然有,有微电脑,也有发展系统,我们卖了好几台呢!” 好几台?一定是太贵了,没有几个人买得起。我小心地问: “大概多少钱一台?”我心里猜,一定在三百万以上。 “MCZ 售价七十万,发展系统另加…” “是计算机吗?七十万?”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当然价钱还可以谈,要看你要些什么…” 七十万!可是到哪里去找七十万?我想向叶条辉借,回到台北房屋一看,发现 情况不对,各关系企业都在,只有台北房屋的招牌不见了。 所幸工作人员都还认识,打听之下才知道公司已经被杨副董事长接管,叶条辉 只保住了“台北房屋”这个老字号,早被扫地出门了。 剩下唯一的希望是把房子卖掉,打听了一下,目前市价可以卖到一百多万。可 是行得通吗?不要说开口跟家里商量,我自己都认为不妥当。 有一天,廉广全和雷俊到我家来,廉广全说要由军中退休,可以拿到一笔退休 金,但是不知道投资什么才好。我便顺口提到中文计算机的事,他们听了都很感兴 趣。 “那么开个公司要投资多少钱?”雷俊问。 “开公司倒不要多少,一二十万足够了。但是我要先把机器做出来,要做就得 先买设备,目前还差几十万块。”我说得很含糊。 “几十万?那算什么?我们几个哥们一凑,不就出来了?”雷俊拍着胸脯说, 他在黑白两道还有些朋友,这些钱对他应该不成问题。 果然,不到三天,雷俊找来了几个功夫界的朋友,加上廉广全、赵蓝平等,每 个人凑了十来万,共有百把万。其中六十五万借给我做样品,其余的打算投资组织 公司,连名称都有了:豪邦计算机公司,甚至连办公室也找到了。 江湖人做事总是大刀阔斧的,也就难免粗心大意,一切想当然耳。 “你们现在就把公司成立起来,不怕冤枉花钱吗?”我问他们。 “哪里?你看我们这个名字取得多好,笔画是名家算过的,上上大吉,豪是指 豪侠,邦就是你老哥的名字,计算机公司!嘿嘿!”赵蓝平答非所问。 看他们那股劲,我也不忍心多说。但公司做什么生意呢?买卖计算机要大本钱, 我的东西还没有做出来。即令做出来了,也不是凭一个空办公室就有生意上门的。 不过,我倒想到一种事业可以让他们开始,就是教别人用计算机。这种工作只 要懂一点技术就好了,就算他们不懂,以我学习计算机的诀窍,也可以负责训练。 “不行!不行!我学什么?打架还差不多!”蓝平说得很坦白。 “我也不能学,这么一把年纪了,只能学做老板。”雷俊也说。 “这样好了,我们请些小姐来,你负责训练她们…”廉广全比较冷静。 “对!对!我负责管小姐!”这边叫。 “我负责挑选小姐!”那边喊。 于是,我向宏碁公司买了一台MCZ(Micro Computer of ZILOG),价钱是六十五 万。为了安心工作,我离开了三军大学,和沉红莲两个人,在内湖丽山街租了一间 房子当作我们的实验室,正式下海。 老实说,我当时对计算机根本是门外汉,只懂一点 BASIC语言。要问我凭什么 敢这样孤注一掷,我确实说不上来。但是,我有信心我能从头学起,不破釜沉舟, 还谈什么奉献?再说,既然计算机是人做的,别人能,我就没有学不会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我完全没有想到成功及失败的问题,我只觉得应该做。冥冥之中 似乎有一根绳子,早已把我栓得牢牢的,非得走上这条路不可。至于万一失败呢? 我不大相信有这种可能,大不了重头再来。事实上自从我觉悟的那一剎以后,整个 人的身、心都起了变化。“我”只是一个残留在世间的机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至于怎样才叫“应该”,判断的原则也很简单,即以长远的大利为依归。 总之,我开始学习Z80 的汇编语言、研究计算机的硬件结构。几天下来,我立 刻找到了问题核心--这部计算机没有图形功能,所有英文字符都由硬件提供。而 没有图形态,我又不能改变它的硬件,就不可能显示中文。 解决方案之一,是加图形功能,再不然得由显示器的英文字符产生器下手。我 打电话给朱和昌,他建议加图形卡,并对我买计算机的动机极感兴趣,特别来我的 实验室造访。我向他说明工作计划以及欲达成的目的,他说: “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是我不懂技术,能不能请我们总经理来看看?说不定我 们能够合作,对大家都有好处。” 第二天,宏碁的总经理施振荣先生来到我们的实验室,在仔细听完我的讲解后, 他慎重地考虑了一会,说: “我不太懂你的做法,可是假如能做成功,我们公司很有兴趣合作生产。你愿 不愿意到我们公司去,向我们的工程师讲解一下?” 我原本就希望找人合作,宏碁虽然规模不大(当时的确如此),但却有眼光。 不论如何,以他们的技术及人力、设备,哪一点都比我强,当然能合作最好。 那时他们公司总共有二、三十人,我讲解时,所有主要成员都到齐了,小小会 议室中,坐了十来个人。我画了一张流程图,由于不是科班出身,只会土法炼钢。 每逢有分支的流程,我就在流程下方贴上一小张纸片,展开来好象乱七八糟的刺猬。 内行与外行的分别,就在于会不会说“行话”,也就是所谓的专门术语。我所 用的“行话”都是自己发明的,对宏碁的专家而言,无异天书。 讲了一个上午,由他们的眼神以及若干人的睡姿中,我心里早有了最坏的准备。 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责任,有宏碁参加最好,不参加,我也得做,没有什么分别。等 我讲完了,施振荣站起来,对大家说: “说老实话,我还是没有听懂,问题很单纯,你们看可行不可行!”他面向前 排左方,一位瞇着双眼,彷佛还没有睡饱的青年说:“施崇堂,你看做得到吗?” 我一听,完了,在我讲解的过程中,他多半双目紧闭,要问他,准没指望。 施崇堂慢条斯理,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说: “以他这种做法,不仅可行,而且简单得不可思议。”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 认知,接着他转过身去,像是征求大家的意见:“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简单的方 法,怎么会没有人想到过?” 会场上激起了各种回响,施振荣又紧跟着问道: “那你看要多少人多久时间做出来呢?” 施崇堂想了一下,肯定地说: “三个人,半年可以完成!” 这是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底,我们签定了合约,将来销售所得,提出百分之十作 我的权利金。至于豪邦计算机公司,则由宏碁负责提供各种协助以及各种优惠待遇。 由于感恩图报,我也捐出我所得的百分之十以降低豪邦的成本。豪邦的兄弟们 对这些倒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他们整天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面对一大堆我送过去 的计算机资料(全是英文的),简直不知从何下手。 赵蓝平心直口快: “妈的!咱们来搞中文计算机,为什么还要学这些洋玩意呢?” 雷俊把脚跷到桌子上: “这就是做总经理的好处,孩子们,你们好好学吧!” 不知是谁替他们请来一位由加拿大回来的计算机博士,来审核我的计划。结果 这位博士给大家浇了一头冷水,他首先认定中文计算机在技术上绝不可能。其次, 根本就没有中文计算机的市场!至于宏碁公司,他不屑地说: “台北计算机界我熟得很,什么宏碁公司?没听说过!再说,计划谁不会做, 但失败的占绝大多数。尤其是中文计算机,连美国政府和 IBM公司都做不出来,你 凭什么?不到产品上市,亲眼看到东西,打死我,我也说不可能。” 谁能反对专家呢?尤其是归国的计算机博士?豪邦人人听得面如土色,他们决 定散伙。实在难怪,几个两肋可以插刀、胳膊上能走马的彪形大汉,天天窝在办公 室中。面对如山的“蝌蚪文”资料,全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他们能委屈多久? 我还没嚣张到认定中文计算机只有我做得出来的地步,可是天下事变化万千, 时机非常重要,假如“天龙”晚几年问世,谁知道中文计算机又将是如何呢?就以 我这段历史而言,如果要评功论赏,这几位江湖汉子才是真正的幕后英雄。好在中 国游侠一贯的精神就是不居功、不贪荣禄,大家聚是缘,散也是缘。在飞砂走石的 大漠里,或是山道崎岖的绿林中,刀光剑影,马嘶人啸,笑谈千古佳事,亦一乐也! 后来我在中央日报上看到有一位姓许的教授发表了一篇文章,说美国空军研究 部门曾与IBM 公司合作研展中文计算机的内幕。自一九六○至一九七○,前后十年, 共耗资六千万美金,动员的专家以千计,最后只得到一个结论:中文不能在计算机 上使用。 但对我们而言,一切进度都在控制之中,我与沉红莲负责系统分析及数据结构, 施崇堂则带着两位工程师郭钦阳及黄丰约编写程序。 由于我的目的明确,对自己设计深具信心,所以很容易看出过程的症结。在他 们每写一段程序之前,我先详细解说处理的方法及原则,施崇堂很谦虚明理,他总 是耐着性子,仔细聆听。黄丰约则不然,他认为我从来没有写过汇编程序,理想归 理想,实践归实践,所以有些方法不见得行得通。 我在解说的过程中,等于已经把汇编语言全面流览了一遍,精要已能掌握。施 崇堂采用汇编语言是绝对正确的,不仅是执行的效率高,更能够直接控制一应的细 节。我之所以能够在计算机界站住脚,施崇堂的帮助至大,因为第一步走对了,以 后才能水到渠成。 人与人的沟通是门大学问,要有会讲的人,尤其难的是要有会听的人。好几次 程序不能执行,他们认为我的理念有问题,我则指着程序,一条条地说出错误所在。 后来黄丰约干脆把印出的程序锁在抽屉中,不让我看。这一来,又激起了我的斗志, 花了两天时间,我自己写了一段程序,交给施崇堂,请他测试。黄丰约笑着说: “朱先生,程序写起来很容易,但是要能够执行才行!” 施崇堂则把程序仔细地看了一遍,说: “朱先生是对的,只有这样才行得通,你照这样去改过来。” 几个月的合作,虽然难免小有争执,但大家相处得非常愉快。由于施崇堂的指 点,我发觉汇编语言很像武侠小说中的筑基功夫,是认知逻辑的根本。学者要有耐 性,要有恒心,更要心思灵活,不断地练习,以至成为一种本能式的反应。这时, 人便能专心思索所面对的问题,透过精简有效的步骤,加以实现。 不错,很多人都会写程序,不会的,花上几个月也能熟练。但是汇编语言真正 的价值并不在于把程序完成就好,段数的高低全看其中处理的过程、采取的解决方 案。因为汇编语言相当于机器码,直截了当,对计算机有绝对的控制力,其实现的 方式最具效率。 人的能力大小,说穿了也就是效率的高低。了解了汇编语言的效率根源,人在 不断练习的过程中,再加上自我的反复印证,思考力绝对可以提升。当然,只把汇 编语言当作吃饭工具的家伙,等于是卖《金刚经》的书商,只为赚钱,是得不到明 心见性的智能的。 我们的做法有两大特色,一是小键盘的中文输入设置。一是图形及中文字库。 当时所有的中文输入观念都把中文当作特殊的例外,不是用2,400 键的大键盘,就 是约300键上下的中键盘。 唯一的小键盘是王安的三角号码,但它只用数字键而非 英文字键。 (注:当时之中文系统皆为终端机式,王安的三角号码用十个数字键。工技院 中华一号到中华三号,采用 228键。神通 CCRT 280 中文终端机采用 332键。台大 之研究计划中,采用江德耀教授的字根输入法,有 40 键。东元采用周俊良之注音 及四角号码输入法,有 100键。通用伏羲4674,采叶晨辉博士的大键盘输入,每页 有2400键。) 我的理念则不然,既然有英文文字键,而英文系统已经成为举世通用的标准, 所以中文必须与英文键共享,仅留一键供中英文的选择。可是当时同意我观点的人 不多,甚至与宏碁合作时,还有人建议改用大键盘。其立场是为了便于行销,因为 当时至少有二三万个打字小姐都已熟悉了大键盘的操作,不需要再教育,马上就可 以进入市场。 我坚定不移,再加上成本的考量,施振荣也全力支持,所以小键盘才能定案。 此外,字库是成功的关键,我用向量组字法,把每一个字的坐标值设计成为一种压 缩式的资料,以仓颉输入码的前缀及字身分别指向其字形数据。当使用者输入仓颉 码时,立刻可以找到该笔资料,并根据数据结构立即画在所指定的位置上。 我们收取的字根,足可排列组合成三四万个有效的字形,仅需不到60KB的空间。 话虽如此,当时我们所用的MCZ ,其最大容量只有64KB,全给了字库,别的工作就 不能做了。施崇堂提出了一个巧妙的解决方法,是叠加一块内存板供产生中文字形 用。在工作时,若要中文便转换过来,待字组成了,再转回去。 我们的理想是全用中文操作,且有中文的语言程序。由于人手不足,宏碁大肆 招兵买马,每天都有新气象,随时会见到来来往往的新面孔。 办公室也扩充了,计划中的项目越来越多,生产、文宣、包装一一浮上台面。 每个人都兴奋不已,到处忙碌的人们像是处身在刚发现花蜜的蜂巢中一般。 六月初,雏型完成了,字库也好了,几位小姐在沈红莲的指导下,在键盘上飞 舞地敲打着中文,我不禁志得意满。原是一些萦绕在脑海中的构想,由无到有,一 一实现成为具体的成果。这些字形虽然在屏幕上已经不太美观,但还能接受。一旦 把中文印在纸上,我又开始惭愧了,这些长得七丑八怪的中文,能够见人吗? 我找施振荣商量,想找些美工,尤其是要字写得好的,重新调整字形,施振荣 正忙得不亦乐乎,一会是会计谈钱,一会是生产谈零件,一会文宣谈主题。他抽空 问我: “朱先生,你想做什么?要用计算机来印书?” “为什么不?”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自从在巴西四月文化公司看到了他们的 出版效率,我早已决定了人生努力的方向。 “朱先生,这是计算机,不是印书机……”又来了一批人,他实在太忙,我只 好告退,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急的,我何妨自行规划,以后再说。 我也没有忘记国安堂的预言,他曾截金截铁地断言,我不过四十二岁生日不可 能成功。十月就是我四十二岁的生日了,早一两个月也应该算是说准了。 国安堂的情况还是一样,暗暗的厅堂,静座排队等候的人群,神秘的气氛。偶 而随着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引来一阵惊讶的回响,我又与沉红莲坐了下来。 待我意兴风发地把近况一说,算命先生抬起白发陡增、更形苍老的脸,显然记 起了我这个执着的客人。我注意到他是先看米卦所排出的卦象,然后掐指算了又算, 这才去看我的生辰八字。最后,他放下手中的字条,慢吞吞地摇摇头对我说: “没有办法,卦象不好,你的命又硬,秋天的木头!不管你做什么,一定要到 秋天,而且要过了中秋节以后。” 施崇堂听了我的转述,笑得非常可爱: “朱先生,想不到你居然相信这些?放心吧,我们已经决定在阳历七月推出, 不必等到秋天,夏天的木头长得更茂盛!” 这时,宏碁公司已经把办公室扩大到整栋大楼,货进货出,上上下下热闹非凡。 最忙碌的要数文宣部门了,宏碁原有一份刊物“园丁的话”,为了这个划时代的中 文计算机问世,史无前例,文案人员简直伤透了脑筋。宣传文件、介绍资料、教学 题材、应用手册等,无一不是破天荒的创举。 由宏碁公司动员的情况看来,我也深庆能与他们合作,否则以我的条件,绝不 可能把一个新产品变成人尽皆知的大震撼。由这件事我不禁想起当年在台北房屋推 出项目的盛况,商业到底就是商业,尤其在今天的社会上,人们习惯了包装良好的 成品,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价钱的高低如何,反倒并不重要了。 我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紧接着是中文系统、程序语言及应用软件等的制作。 施崇堂更忙了,手下增加了四五个新来的工程师,又要教导,又要自行动手。这些 工作我只能提供些建议,此外完全帮不上忙,只好在一旁看武侠小说。 产品的命名是一项大学问,在台北房屋时我曾领教过。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 正好在看金庸的《天龙八部》,心中想的是《易经》的龙飞在天,便说:“天龙”。 他们认为太俗, 可是想来想去, 这个不妥,那个太差,选来选去,还是决定了用 “天龙中文计算机”。(只惜当时尚未看到《倚天屠龙记》,否则就不会有后来的 倚天了。) 七月在一片混乱中过去了,所有一应准备工作都已就绪,但是“龙胎”却严重 难产。施崇堂面色苍白,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几个工程师面面相觑,却一直找不 到毛病。 施振荣天天临场督战,急得直叫: “你总得告诉我什么时间能够完成呀!不要希望做得十全十美,只要能够公开 展示就行了!你看,展示场地要预订,媒体广告也要配合,到底八月底行不行?” 施崇堂眼中泛着红丝,慢条斯理地说: “八月底?我没有把握。” “老天,那九月呢?九月再不行,十月就来不及了。十月节庆太多,场地、广 告早被订光了!怎么样?九月初?”看看这些工作人员,施振荣实在不忍心再逼下 去,下定决心说:“这样好了,我们订在九月廿八号教师节,还有两个月,可以吧!” 一九八○年九月廿八日,“天龙中文计算机”在师范大学正式与国人见面。十 多年后,有不少后见之明的人,还在争论谁先发明了中文计算机,但在当时天龙中 文计算机之问世,却不啻一颗炸弹爆炸,让中外专家学者们纷纷跌破了眼镜。 我不认为是我“发明”了中文计算机,计算机本不分中外,增加了中文算不上 是发明。我对中文计算机的贡献是“中文字母”的观念,只可惜国人太轻视观念了, 以致看得不远。当年若非天龙适时出击,后来中文计算机的发展方向,很可能是大 键盘当道。人们一旦习以为常,就会认为理所当然,压根儿也不知道天下还有另一 种更好的选择! 不少才智之士略有成就即沾沾自喜,从此陷入名利的漩涡中。我的目标太远, 远得自己都看不到。就算有达到的一天,我也知道还有更大的目标在前面,永远没 有自满的一天。就以眼前为例,我对字形不满意,决定做一套可供计算机排版的中 文字库。等字形做完,还有辨识、语音、语意等在排队等着。 天龙中文计算机只是一个开始,打破了中文不适合计算机的迷信。今天所有曾 经反对中文计算机的人,都已噤口不言,甚至有些人摇身一变,又成为中文计算机 界的先驱。谁都难免因一时成见,以致判断错误。可怕的是计算机本是科学技术, 一片清静的净土,如果太多投机分子因利之所趋而大军集结,计算机天下必将乱矣! 天龙是龙飞在天了,我却仍处于潜龙勿用的境地。政府颁发“行政院长奖”给 我和宏碁,我却拒领了,因为我不需要任何奖励。至于与宏碁的合作,也到了必须 分手的时候,我还要继续改进,施振荣则认为我过于理想化,不切实际。我们的看 法在各方面都是南辕北辙,我认为计算机未来的趋势必是越来越小,小到能放在口 袋里,施振荣则认为大型的迷你计算机才是主流。我们争得面红耳赤,各行其是才 是上策。 宏碁公司信守诺言,前后付了三百多万权利金给我,我以此创办了零壹科技公 司,开始了另一段艰苦的奋斗岁月。 事后我才发现,“天龙”公开的日子,正是中秋节后三天。由于这件事情的印 证,国安堂的预言深烙我心,使我不断徘徊在科学与玄秘的道路之间,不能自已。 我的公司取名“零壹”当然是因为计算机的二进制代码,然而却还有一个更深 的意义, 那就是用零壹象征“阴阳” 。我想用计算机来研究易理,过去读书人尊 《易经》为百经之首,今天《易经》却沦落为算命、卜卦的工具。 有人视《易经》为真理,有人则说是迷信,倒底孰是孰非?真正有心追究真相 的人,何妨先行了解再说!人不可能接受所不明了的观念和事物,而《易经》的确 难懂,连孔老夫子都自怨自艾:“使吾五十而学易,可以无过矣。” 我曾问过国安堂的那位算命先生,《易经》是不是很难学。他说: “不是难学,而是难通!” 道理很简单,《易经》是以有限的符号,象征无限的时空组合变化。一个人就 算能耐着性子,把符号和文字概念连接起来,这已经要花上几十年的功夫。等到具 备了人生足够的经验,悟出了那些符号与时空变化的关系时,人生已近黄昏,时不 我予了。 这个千古的悬案,时到今日,应该是水落石出的时刻了。因为有了计算机,计 算机的优点正好弥补人之不足。用计算机来研究《易经》,应该是事半功倍。 话说回来,怎样教计算机了解《易经》呢?不论是先有鸡或是先有蛋,当前总 要有其中之一才是。我继续推理下去,如果我先学《易经》,再用计算机分析,看 似可行,其实此路不通。因为等我学会易理时,已经是求仁而得仁,还要用计算机 研究什么?如此说来,先让计算机学《易经》才是最理想的快捷方式。可是,什么 叫做“让计算机学易经呢”? 设身处地的想,我学《易经》只要花些功夫,认真去学习书中的文字概念,终 有一天能懂它说的是什么。更进一步,能知道《易经》为什么这样说,这就算通了。 由这个逻辑推理中,我突然发现,根本的问题是我如何了解文字概念的。如果计算 机能了解文字概念,则不仅是《易经》,几乎天下所有的事都可以交给它去处理。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中,我经常同时平行处理很多问题。我一方 面设法改进中文字库,一方面动手设计中文打字机,另一方面,我要彻底了解一个 人类始终未能解决的大玄秘,就是人是怎样认识这个世界的。 零壹公司成立的宗旨,是以中文计算机的推广与应用为唯一的目标。最初只有 我和沉红莲,正好,三大的刘世文与熊黎民退役了,我一并邀请他们加入。由于要 做的事很多,人手不足,便登报招请员工。我原指望找四位中文人才、一位美工、 四五位学电子的。结果除了学中文的来了不少外,其余的一个也没有。 我相信缘份,也不愿强求,好在人材可以训练,而机会却不是我所能控制。中 文的人才济济,我选上杨美芬,许其清,姜有谟三位。第二批则有辅大物理系毕业 的林维江,另外一位中兴大学统计系的林晓星,由于态度诚恳,也加入了我们的阵 营。 我用人从不作严格要求,全凭个人兴趣自由发挥。在招聘员工时,我特别设计 了一张卡片,由刘世文、沉红莲、熊黎民三个人各持一张,把守头关。通过了他们, 才轮到我来面试。卡片上有三个人所标的暗记,以便参酌他们的意见。 林维江进来时,显得有些紧张,手足无措。我一看,是学物理的,那时我正在 研究一些课题,很喜欢与学物理的人讨论。 “你是学物理的?”我顺口就问。 “唉呀,别谈物理啦!那是现代的神话!”他的手势也很绝,就像在赶苍蝇一 般。 我心里想,这种人能用吗?可是再一想,我又好到哪里去? “你懂计算机吗?” “可以说懂,也可说不懂!”他倒是很诚实。我再一看第一关所做的暗记,居 然三个人意见一致,建议无条件录用! “那你认为适合什么工作呢?” “有什么就做什么!”他不安地在座椅上扭来扭去,好象在游泳池里挣扎。 “我们缺少一位工友。”这样调侃很不合“君无戏言”,但我不想做皇帝。 “没问题!” 后来,我有一次曾有意无意地问林维江为什么他愿意来我们公司,他说: “因为那时候你们公司不像个公司的样子,我喜欢自由。”这就是林维江,他 思想很乱,但为人心热肠快,做什么都很投入,颇具唐吉诃德的任侠精神。 他一进公司就看出我们人手不足,常主动到处拉人。在展览会场中,他结识了 两位交大的学生林梦辉与周至元,他认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材,由我们提供助学金, 以便毕业后为我们工作。又在一个朋友那里找来林嘉勋,成为硬件部经理。甚至于 在公共汽车上结识了陈建全,就请陈替我们介绍业务。 有人能替我分忧,让我全神贯注于研究工作,自是求之不得,我便任他发挥。 我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改进字库,字库改进后,有什么便宜而可行的计算机,使之具 有中文的能力。此外,我不能忘情中文打字机,我在三军大学时,曾偷了几箱报废 的电子零件,打算用克难的方式,自行动手,做一台样品。 不料电子技术进步飞快,那几箱报废的零件果真完全报废,一点都没有派上用 场。为了能专心设计打字机,我花高薪请了一位程序设计师来写字库的程序。真是 人算不如天算,前后整整耗了半年,我费尽口舌,这位程序员就是无法苟同于我的 观点。有一天,他又来啰嗦,认为我说的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早就耐不住了,所有的细节在心中不知流过多少次,程序虽然没有写出来, 但原稿都在脑海中。当时气往上冲,不禁大吼一声: “你不必做了,我来写,保证在一个星期内写出来!” 他笑着说: “那你就自己写吧,一年也行。” 我日以继夜的写,果真以一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了他认为绝对不可能的一段程序。 当然,他无颜再做下去,而我也决定自己动手。从此我由硬件改行进入软件,也幸 而有这个机缘,令我得识软件无限的发展空间,成为一个虔诚的逐梦者。 林维江自动跑起业务来,他找到了全亚公司,因为宏碁的天龙中文计算机售价 七十多万,而全亚的PA 800仅售台币八万元,性能却相去不远。于是我们与全亚合 作,将之改为中文计算机,并以四万元一台的价格,大量上市。 一九八○年十二月,我们初次参加在松山机场举行的信息展览。所展出的产品 是四台全亚的PA 800,我一向反对宣传广告,所以只印了一张实实在在的“工作报 告”,而且在最醒目的地方,用大字印出我们的主题: “中文计算机,中国人的骄傲!” 下面则是中心思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在整个会场上百家厂商中,我们是唯一以中文计算机为诉求者。不仅门可罗雀, 即使偶而拉了几个人进来,我们简陋的设备,寒酸的装潢也令参观者浑身不自在。 到底在这个势利的社会中,有没有中文没有几个人关心,有钱有势才是人人所向往 的。 林维江在外面很热心地散发“工作报告”,他对学生尤其抱着期望。他的看法 是老一辈的人观念已经定型,只有年轻的学生才是我们应该争取的对象。 有两个身着大学制服的青年,从我们摊位前走过,林维江忙迎上前去,送上了 两张工作报告,那两个学生瞄了一眼,双双丢在地上,说: “妈的!什么中国人的骄傲?” 林维江气得头上冒火,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纸,就打算冲上去理论,幸而同事们 都看到了,一齐拥上把他拦住。 这种事我已经司空见惯,而且对那些看不见中文计算机者的心态,也颇表同情。 学生接受师长的教导,而师长们则是社会的中坚。在上上下下都还没有认同中文计 算机之前,凭什么学生能有见识? 不久,一场计算机的风暴到临了,苹果机被翻制上市。由于当年电动娱乐器的 大量盛行,国内大小厂商竞相投入生产抄袭,而导致各种电动玩具泛滥成灾,政府 凛于情况之严重,下令取缔。所有生产厂商一时血本无归,便纷纷翻制苹果计算机。 大家一窝风的结果,互相贱价竞销,一片主机板在最便宜时只要台币五千元就买得 到。 苹果计算机的功能与 MCZ相近,而它最大的好处是其主机板上有七个插槽,可 以任意扩展。且其软硬件资料开放,人人可以成为体制中之一员,以争高下。在当 时这是一种革命性的观念,因为计算机公司都有钱有势,雇用了大批工程师,不论 软硬,大小通吃,外人难以分羹。苹果机是一个高中生史蒂夫加柏,在其车库中自 行装配而成。他请不起工程师,便将计算机的资料公开,欢迎一般大众或工程师来 共同开发。 此举立即引起了社会的共鸣,有了共同的硬件环境,软件工程师们就可以大展 身手。一时,全美有数以千计的软件工作间成立,蔚为风尚。 我们也看到了这个机会,立即动手设计中文汉卡,先将中文字库改成苹果机的 机器码,再把其系统程序之字符输入处加上了中文的功能。当时周至元参与了部分 作业,尤其是最后的收尾工作,可是他却在画面上擅自加上自己的名字,烧成硬件 后我才发现。 这是个人英雄主义的表现,明示他不会甘居人下。刚好,神通又委托我们代为 设计小型的中文计算机“小神通”。我便把全部工作交给周至元与他的同学林梦辉 二人,这一招我是学自《左传》的<郑伯克段于鄢>。 果然,产品完成后,周至元向我提起神通想用高薪挖他们二人。 “我们公司小,薪水不可能提高,我赞成你们去神通。”我淡淡地说。 “朱先生,我并没有说要去神通。”周至元解释说。 “为什么不去呢?” “我们在这里比较有前途,因为神通公司大,发挥机会小。” “我同意,可是别忘了,我的目的不在于做生意而是做研究。” “你做你的研究,只要你肯把公司交给我们两个来经营,保证我们可以比史蒂 夫加柏还要成功!”他们信心满满。 “我相信你们有这种能力,可是这却有违我个人的宗旨。既然你们的理想不在 研究发展,我倒有个建议,你们俩与陈建全合组一个公司,正好大大发展一番。为 了目前的生计,小神通的案子送给你们,电信局的终端机也算你们的,而且我的中 文技术也同意你们免费使用!”他们一听,楞了半响,作声不得。 当时还有一件案子,是陈建全介绍来的,电信局有一批中文终端机交给我们设 计。设计者是林梦辉,进展得不错。但是我有一次听到林梦辉抱怨,他认为“为人 作嫁”很不值得。此外,陈建全一直劝我好好做生意,全力把电信局的终端机接下 来,就可以大干特干,与其它知名的大公司分庭抗礼了。 他们都是对的,但是人各有志,我不想做生意,也不想误了他们。早就希望把 他们撮合在一起,短期于我虽然有损,但在推广中文计算机的大业上,却多了一个 力量! 他们志同道合,立刻合组了“众鼎计算机公司”,大展宏图。 林维江是个义人,全心全力在为公司奔走。这些人都是他找来的,我在事后才 告诉他。他非常气愤,认为这些人不讲义气。我说: “义气不是交易,义字的原意是‘羊我’,羊是牺牲的祭品,以自我为祭,我 们只要求自己有义,何必管他人?” “可是他们怎能把我们的生意带走呢?这样我们损失太大了!” “不带生意,他们会走吗?如果是志同道合的人,五个十个都不算多。否则眼 睛里揉不进一粒砂子,观念不合的人再因循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的,那又何苦?” “可是我们的财务怎么办?”他不禁忧心忡忡。 “别担心,有你这个福将,一定能化险为夷。” 他真是福将,神通公司不找众鼎,又委托我们代为设计“汉通中文终端机”。 这次我改派沉红莲与林晓星出马,因为我了解神通的问题所在,他们有的是软硬件 技术人才,所需要的只是中文解决方案而已。 我的建议是完全以他们的终端机为主,我们只要将中文字库及字码的程序转过 去,与他们的系统接口联接就可以了,这种转换技术,只要沉红莲与林晓星就足够 了。 果然,不到两个月工作完成了。以产品而言,汉通颇为成功,尤其是当初卖到 大陆就有数百台之多,不像小神通,风大雨小。 苹果汉卡完成了,林维江又找了一个年轻人侯建耀来,是“佳佳计算机公司” 的总经理,因为抄袭日本的电动玩具发了财,想要转行,打算全权代理我们的汉卡。 我正为销售的问题头痛,因此欣然同意,付了订金签了约,侯建耀将这片汉卡 命名为“汉卡”。由于他们是破密专家,深悉个中三昧,深怕别人翻制。便在卡上 动了不少手脚,既加明胶、又加暗线,把汉卡弄成了一块砚台。 汉卡的售价也高,一片卖一万八千块钱,当然比起其它中文计算机而言,已经 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但苹果主机板只卖几千,比起来汉卡就显得太贵了。为了能让 学生早日接触中文计算机,我便另外开发了一种学生专用的版本。 正常的汉卡中有三万五千个中文字形,而学生版中则删去了近一千个次常用字, 售价降为一万二千块,一时大受学生欢迎。 佳佳代理的条件是正常版本每片权利金两千元,学生版一千,每季支付一次。 签约时不觉得,一到付款,竟有近百万元。佳佳就开始嫌权利金付得太多,我对侯 建耀说: “研究开发是很辛苦的,我们要有经费继续开发新产品。” “我知道,可是你只要做一次,就可以收一辈子,我们每一片都要成本,生产、 包装、销售、服务,一层一层地分摊下去,赚的没有你多!” “如果你认为我赚多了,我倒有个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 “今后我不再收你的权利金!”人只要不计己利,条条大路都可行。 “什么?你不要钱?”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的目标是要推广中文计算机。我不要钱,你才能卖得便宜。你卖得 便宜,使用者才得到实惠,最后成功的是我!”我据实以告。 “你说话算话?我要找律师来啰!”他犹自半信半疑。 “当然,只是有个交换条件,你独家销售的权利也撤消,人人可卖。” 他高兴不起来了,考虑了一会,说: “大家都能卖?大家都没有好处呀!” “大家都有好处,比如说,你有,因为成本降低了;其它厂商有,有产品可以 卖;用户有,板子一定便宜;我也有,中文计算机普及了!” “不,没有这样简单,一定有问题,我回去想想再说。”他犹豫了。 天下的问题实在简单不过,只缘人心中有个天平,总希望自己的利益多些。要 自己多,好解决,要别人少,也不难,一个人想通吃,问题就大了。 过了几天,侯建耀打电话来。他提出条件,其它厂商只限五家,我必须收费, 而且要我把各家的名字告诉他! 我同意了,又是林维江发挥想象力的时候了,他一天内就在中华商场找到五家 零售商。每家以五万元台币的代价,一次卖断,以后任他们自由销售,不再收受分 文。佳佳则把这五家邀集一堂,希望大家联合经营,由佳佳统一生产。 孰料林维江所找的五家都有小小的生产规模,各有降低成本的神通。最后他们 谈判破裂,在自由竞争下,每片售价最便宜时仅要一千多元。是以汉卡大获成功, 奠定了中文计算机的市场,自后战场转移了,逐渐进入战国群雄的局面。 在汉卡的强大压力下,各家厂商才看出,原来中文计算机也有价值!除了神通 公司外,我们还设计了诚洲的仓颉中文终端机,经纬公司的中文终端机。其中最成 功的个案,是我们看中了“易卜生”(Epson) 印字机,在汉卡上附送了打印的中文 接口,不到三个月,易卜生印字机就卖了一万多台。 此外,我们专门修改计算机系统,使之中文化。那是一种高难度的技术挑战, 因为当时所有的计算机都是封闭系统。没有线路图、技术手册、系统规格等,甚至 于委托我们修改的经销厂商完全不知道那些资料有什么用。 我唯一的法门是下死功夫的方式,每种机器任命一、两位工程师,将其系统程 序从头到尾,一步一步地追踪下去。只要找到有空隙之处,就硬性填上一个入口, 将其键盘输入之接口直接改到我们这边来。 好在当时的计算机多半采用 Z80 CPU,所以对我们的字库而言,反而比用在汉 卡上还要容易得多。我们改过的机器不下十余种,但目前记得的仅有下列各类: NEC,TOSHIBA,SHARP,ALTOS,NORTH-STAR 做多了,这种技术堪称举世一绝,但是我坚持仅以推广中文为唯一目的,不发 展应用软件,故公司的财务状况一直没有起色。前述的中文计算机修改工作收费不 一,最多不超过三十万,我们的期望全在几个终端机上,每套有五千元的权利金收 入。 神通的中文部经理刘大卫有个朋友住在我们公司附近。他常在晚上打完牌后, 买几个肉包子,过来聊天。他虽然从事计算机工作,却是个性情中人,我们很谈得 来,但各有立场,互不退让。他曾说过,不论如何,即使神通公司关门,也绝不用 仓颉输入法。只为了一个“气”字,因为神通最初是国内计算机界的龙头,花了数 年,投资了数千万元,发展了一套大键盘的中文终端机。他们公司对这个计划重视 无比,倒不是为了生意,而是抱着文化传承的自我期许!结果天龙破云而出,一个 外行的“黑手”以及当时计算机界的小兵宏碁突然冒了出来。空有神通,却闹得名 财两空! 我们每次见面便辩个不休,每次沉红莲都在场。她正在学习观察“人性”,所 以一会儿给我帮腔,一会儿替他说项,弄得刘大卫经常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对我而言,与性格明朗的人交手,的确是一种人性的研究课题。以一个从事科 技的人来说,刘大卫反应之敏锐,非常罕见。他很有能力,也极有见解,但心中那 座堡垒牢不可破。我修道多年,深知“执着”是最大的障碍,而他的执着正是我的 借镜。 有次,他又带了包子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汉通的权利金下来了。总数有 一百多万,可以立刻给我。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否则他便不付钱,连打官司都在 所不惜! 我知道他的条件,就是要把我们纳入神通的旗下。历史不能倒溯,早先神通如 果能接受我的技术,中文计算机史决非后来的模样。但木已成舟,现在为了中文计 算机的前途,我不能有私利,不能具有任何色彩。我笑着对他说: “老刘,你的钱留着吧,你不付,我也不要!” “咦?你还没问我条件,怎么就拒绝了?” “你的条件是与神通全面合作,把其它公司排除在外。” “这有哪点不好?你可以安心做研究了。”他认为是施恩于我。 “中文计算机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这是文化,文化是属于全民的,不能以个人 的利害为导向。我再苦都有办法熬过去,但是如果文化的方向操纵在少数人手中, 后果将十分严重。我今天只要有一分力量,就要坚持一天。” “什么操纵不操纵?有神通公司帮你推广,中文计算机成功不更快吗?” “不见得,就以你为例,为什么不用仓颉输入法?” “我说过!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这样说!宏碁用了我就不用!” “对了,这就叫门户之见!宏碁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如果神通用我的技术,他 们就会排斥!其它的厂商谁不想独占市场?今天技术尚未成熟,我必须保持中立, 让大家都能参与,否则会危害中文计算机的前途!” “你是谁?难道你能主宰中文计算机市场?” “当然不能,所以我劝你不要找我,天下有能力的人很多,正需要你们支持。” “真是笑话!天下哪有你这样谈生意的人?” “我不是生意人!”我的确不是,我只是不慎踏进了这个行业。 “老哥!你要活命,这里有十几个员工,他们也要生存呀!” “那不表示我就必须卑躬曲膝,被人牵着鼻子走!” “喂!喂!谁要你卑躬曲膝?”刘大卫包子咬了一半,有些火大了:“你可是 要搞清楚,我是好心帮你解决问题!” “谢了,我也是好心告诉你,我有我的原则!” 老刘果然不付钱,我也真的不要。不久,话传到经纬公司,他们中文部的王经 理打电话问我,我承认是事实,王经理也决定不付了。结果那几个月我们过得非常 艰苦,所幸同仁们颇能谅解,大家同意领半薪。我到处借钱,沉红莲也帮我借来二 十万,才能勉强度过。(不过这两家公司的款项,在我出奔美国后,他们还是付清 了。) 就在我们财务最困难的时候,香港有位梁医师给我们寄来美金一千元,说是赞 助我们研究。此外还有一位无名氏,也赠了五百元美金。虽然数目不大,但对我们 精神上的鼓励,却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我很感激他们,也更严格地自我要求,坚 持立场。 金宝公司有位董事周永嘉,是老友孙振先的亲戚,老孙介绍他来投资。他对中 文没有兴趣,只希望有个符合市场需求的事业。正好我在做字库,看到了一个新的 方向就是计算机绘图。我仔细分析过,认为将是市场的明日之星。在硬件上可以利 用电玩系统改良,而软件则只是一些绘图程序而已。 我便建议周永嘉从事计算机绘图,技术全部由我负责。至于资金,不过每个月 五、六十万,支付一些工程师费用。周永嘉听了,认为我说的是科幻小说,他说: “能不能有什么现成的实在的事业呢?” “你认为什么最实在呢?” “我不知道,所以来找你。” “别人没有做过的,或者没有做成功过的,那实在吗?” “当然不,我希望保险一点的。” “别人都会做,人人在赚钱的,这总够实在了吧?” “我不同意,金宝公司很赚钱,但是没有特色,赚得很辛苦。” “是了,要别人不会,而自己又能赚钱的。” “对了,最好马上能兑现的,你能出什么点子吗?” “对不起,我没有。” 这是老实话,要做别人不会的,就要自行研究。要一定能赚钱的,则需要市场 的肯定。这两者之间有矛盾,产品在没有研究出来以前,不可能上市,更免谈保证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