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神秘 解严、国荣、预言、返台 五月初,罗鸿进代表中时报系邀我回台。他说国内已经解严,再也没有所谓的 黑名单了。中国时报能邀请我,我当然放心,他们一定不会贸然从事。 这时京国催我签约,吴先生也说大帝公要我回去看看,于是我与沉红莲回到了 阔别七年的第二故乡。吴先生来接我,说这次回台,大帝公有全面的计划,我必须 配合行事。我婉拒了时报的招待,住进了吴先生为我预订的国联饭店。 天显宫变了,大殿已经盖好,规模比以前大得多,香火也旺得多。这时开坛已 经有了专用的偏殿,气派不凡。大帝公降临后,对我慰勉有加,要我与吴先生密切 配合。 除了第二天参观中国时报以及几次的公开演讲,和十七日与京国签约以外,我 没有安排任何行程,其余的时间,便由吴先生全权处理。 当晚,软协的吴烈能总干事与国乔总经理王兴隆到旅馆来,我们在大厅里,天 南地北聊得相当愉快,竟不知时已深夜。服务生一催再催,后来干脆把灯全关了, 我们也装作不知,借着街头的霓虹灯,一直聊到天亮。 吴烈能看到我带来的聚珍系统,很希望我这次好好的与业界合作,否则中文软 件前途堪忧。我颇有同感,计算机真正的成败全靠软件,尤其硬件日渐成熟,有朝 一日会像家电一样,谁都可以生产。软件则不然,硬件越是成熟,软件的市场需求 越大。就如同电视一样,到最后,如何制作节目才是关键。 吴烈能又把神通的副总苏亮找来,苏则希望我与他们总经理侯清雄见个面。快 十年没见了,不论如何,我原本应该到各处去拜会一下,以聊尽礼数。一则我生性 疏懒,二来我的时间无法控制,干脆,不如和昨夜一样,晚上大家来国联聊聊。 吴龙雄先生知道了,说: “他几点钟来?” “没有讲好。” “那我八点钟来好了。”他似乎也要参加。 “我们见面一定是谈技术问题,很枯燥。”我是怕他听来毫无兴趣。 “有什么办法?大帝公下了命令,不论什么,我都要学。” “也可能是谈些不相干的事,别误了你的事才好。” “你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大帝公的话就是命令。我这么大的年纪,做 错了事照样罚跪。他说这些天我必须时时都在你身边!你以为我自己想来?” 几年未见,侯清雄还是老样子,他目前是北市计算机公会的理事长,他表示如 果由他出面号召一下,很容易把国内各界团结起来。同时,聚珍是个很好的出发点, 但还有很多后续的工作,也可以交给各软件公司共同发展。 至于在台湾的整合工作,侯清雄愿意与我合作,神通可以斥资六千万元,工作 人员、场地等一切现成。我听了觉得再理想不过,大家都兴奋不已。我们一直谈到 三点多,大概服务生已经知道我们不可理喻,闷不吭声早就把灯都关了。 吴龙雄先生一直一语不发,坐在一旁毫无反应。我以为他只是想学,所以完全 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待侯清雄走后,吴龙雄先生突然说: “你不能跟他们合作!” 宛如当头棒喝,我被浇了满头的冰水。 “为什么?” “大帝公指示过,一切都要听大帝公的!” “大公没有告诉我不许和神通合作呀!” “但是你不该随便答应!”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这是中国计算机界大团结的问题,我不相信大帝公会反对!”我也豁出去了。 “朱先生,我是为你好,明天开坛时,我们问了大帝公再说吧。” 第二天中午开坛,大帝公先召我上坛,祂说: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中国人一向不团结,难道你一回来就有希望了?” “地狱不曾空过,但是佛从来没有放弃众生呀!” “所以,我的责任就是来帮助你,我一切都有安排。” “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做为您的弟子,总不能食言而肥吧?” “放心,你只要告诉他,说是我反对,他不会有意见的。” 侯清雄是观世音菩萨的信徒,所以当我提到大帝公反对的话后,他只是惋叹一 声作罢。后来有很多朋友都来找我,一谈及投资合作,我只好一一婉拒。 十七日是京国公开聚珍系统的记者招待会,当日到场的政要名流以及计算机业 者颇众。何宜慈一见到我,就说: “朱先生,我们要用二万四千字了!” “二万四就够了吗?”我修为不够,一听到这种不入流的话就生气。偏偏有人 就是喜欢玩数字游戏,也偏偏在台上的就是这类人。 “够了,够了,其实一万三就用得很好。” 我还要反唇相讥,这时沉庆京过来,介绍我与王昭明、周宏涛、薛香川等政要 一一认识,一场毫无必要的争端就此过去。 签了约,接着就是产品发表,我们把屏幕画面投影到萤光幕上,沉红莲负责操 作。全部有七大功能的程序,以及中文字库等资料,仅仅只有四十多万个字符(一 般中文系统,光存16*16点阵的一万三千字字形,就需要四十多万个字符,更免谈 其它功能了),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 我讲解时,差不多所有懂得技术的人,都挤到前面来。由于桌子太大,我干脆 把桌子拖开,大伙就地一坐,听我一一加以说明。 台湾近几年的确有了明显的进步,由发问的内容可以看出大家的观念及技术的 水准。与大陆的工程师相比较,显然是要高明些。我们在深圳评估时,除了评番委 员外,一般参观者不要说发问,连看得津津有味的人都不多。 光比文书处理,已经比国人常用的 PE 2 要强得多,我们的文书又与幕前排版 相通,以飞快的速度,变化无穷的字体,在屏幕上灵活而自由的运用。这还不说, 数据库中图文并茂,各种复杂的表格都可以随时与排版功能相连。 老实说,聚珍所显示的只是我计划中二成的功能,如果全部工作能完成,那才 是计算机使用者的福音。后来有人批评我有始无终,虎头蛇尾,我只能说人间太不 自由了,又有多少事是决定在我们自己手上? 当天晚上,吴先生和张先生到旅馆来找我,大帝公立刻降临了: “我不是说过,你要听吴先生的安排吗?怎么可以和京国签约?” 我听了,又是一头雾水: “我一回国就向您报告,是京国邀我回国共同发表聚珍的!” “那为什么要签约呢?” “这是惯例呀!一个是发展者,一个是销售者,要共同发表,能不签约吗?” “你不能和京国合作!”大帝公截金截铁地说。 “我们约已经签了,不能反悔!”我心里电光石火地一闪,假如大帝公是真神, 他这样做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考验我的智能。如果我盲信迷从,或许神会信任我, 但那是奴役式的信任。如果我有原则,就应该坚持。神能考验我,我也要考验神! “他们付了多少钱?”大帝公微笑着说。 “聚珍还没有做完,不能卖,所以谈好等产品完成时再付订金。” “你回去能交待吗?园区等着要钱吧?” “这些事该我负责,他们很信任我。” “信任你?你再不赚钱回去,看能信任多久?” 大帝公这话正中要害,以聚珍这样复杂的软件,不到二十个工程师,能在短短 的几个月内,做到这个地步,已是空前绝后的奇迹了。只惜人心太贪,既要马儿好, 又要不吃草,不吃草不说,还得下金蛋! 园区虽然口中没说,却已一再暗示,要我设法赚钱。当然,开公司能不赚钱吗? 我固然可以不理会这些要求,但是没有钱很多事也难开展。大帝公这点又说对了, 园区是在等我拿钱回去,我已经在透支自己的信用了。 “我尽力而为就是!” “我帮你找到钱,帮你解决问题,你却不听我的!” “是谁?您没告诉我呀!” “没告诉你?我说得明明白白,一切要听吴龙雄的!你要钱,找他!” 真是“天心难测”,我又怎能猜透这个玄机? “可是签了约,我不能反悔。” “放心,京国计算机公司做不了多久,他们只是希望借你打知名度,能不能卖 聚珍,他们不会在意的。” “可是做人要讲信用,我是您的弟子,我不能让人不相信您!” “这样好了,你跟京国说,如果他们要做总代理,就要先付订金。若只是要卖, 他们可以向吴龙雄拿货。吴龙雄做总代理,京国没有损失,你又可以拿钱回去交帐, 一切不是都圆满解决了吗?” 果然,我一开口,京国就同意解约。然后吴龙雄先生以“国荣”计算机公司的 名义,独家代理聚珍系统台湾的销售权。我们采包销制,总价是六十万美金,签约 金是十万元(其中五万在我们组织两仪公司时已经先行垫付)。 吴先生要我推荐一位总经理,我便商请原任零壹董事长的刘世文来担任。我特 别慎而重之地告诉刘世文,聚珍并没有完成,还不能销售。必须先免费赠送给各校 的学生去测试,再收集意见,经过修改才能上市。 刘世文做事稳重实在,既然他了解了,我就大为放心。 我们走时,大帝公命令信徒全体出动,假来来饭店十楼一个专用的俱乐部中, 为我们举行盛大的欢送会。在前一天,大帝公对我说: “佛教以往传教的方式错了,太保守。现在时代变了,我奉天命,就是要来改 变过去的形象。金钱就是力量,我们要成功就要赚钱,而且是很多很多的钱。 “我是释迦牟尼的护法(韦陀菩萨),在天宫(大帝公跨佛道两教)我专管财 库和经典的,你不相信的话,拿本佛经来,随便指一行,让我讲解给你听。” 我听了自是大喜过望,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能亲耳聆听韦陀菩萨讲经, 岂不等于亲炙于我佛!这是可遇而不求的佛缘! 刚好桌上有本《金刚经》,也是我最心仪的经书,我对学生就不知道讲了多少 遍。我顺手一翻,随即指向一行,向大帝公请示。 大帝公永远是闭着眼,所以不可能看到我手指的是什么,只听大帝公说: “佛所说的,都是教人行善,行善就有好报…” 这完全与我所认知的《金刚经》无关!经中虽然也提到以“三千大千金银财宝 布施”等经句,但佛的本意是指“我心虚妄,弃我即佛”。 有些人相信神佛,是为了避免灾害、求得福报,我信神佛则是因为神佛的智能 远高于人。祸福是什么呢?有人居陋室,食糟糠,心中快乐不止。有人华屋美车, 锦衣玉食,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平静,祸福怎么界定呢? 神佛之所以值得尊敬,就在于神佛看得透人世的真实。为什么大帝公有这等说 法呢?如果他对一般人说,这话绝对没错,也无所谓对错。然而听者是一个求道者, 不是求好报者,那么善事该做何解呢? 我又祭出我理性的法宝,先假定大帝公为真神,而他讲《金刚经》与我所知不 符。其一可能是我对此经理解错误,果然如此,我不重私利的原则就错了。如果私 利是人应该奉行的真理,则大帝公利于我我就信,不利我就不信! 其二是我的理解正确,表示大帝公的说法有错。神怎么会错呢?错了就不是神。 前提既然假定大帝公为真神,他不可能错。那么这句话不应看作错误,而是一个对 我的考验。考验我是否真的了解佛心!如果我是真信者,实信者,就应该奉行不二! 再假设大帝公是假的,我个人会因为信仰祂而吃些亏,会被世人嘲笑为迷信、 无知!这些我不在意,我不是以追求人生真理为职志吗?怕吃大亏?怕人耻笑?别 人所追求的、赞美的早已充斥三千大千世界!如果不愿苟同,就要有勇气,不入虎 穴,焉得虎子?大帝公是真是假,我非弄个明白不可! 要怎样才能弄明白呢?这相当于一个科学实验,我先选定题目,决定了实验的 方法。最后我只需要比较一下实验的结果,看看是否符合原来假设的条件即可。 我的命题是: 一、如果没有神只,则大帝公必非神只。 二、如果真有神只,大帝公很可能是真神,但也可能是假。 如果第一条命题证实为真,一切答案都简单明了,毌庸多说。 可是,如何证明没有神只呢?在逻辑上,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证明一个未知的假 设之真假。除非我们知道什么是神只,否则无法证明神只的真假。 如何定义神只呢?我只能根据我的经验,麻烦的是每一个人都有其主观的经验 和定义,而且统统称为神只。 为了避免无谓的困扰,我且把“神只”暂时用“超能力”来代表,那么,大帝 公是否有这种超能力,自是不难判断。 在两仪公司成立前,那五万美金不足的事件所涉及的每一个人,我都可以证明 在事先毫不知情。第二件,在我做了洋娃娃的梦后,突然接到吴龙雄先生的电话, 说大帝公给我托了一个梦。这两件事唯一的解释,是大帝公具有某种超能力,或是 巧合。 若说是巧合,而且巧到这种地步,我是不能接受的。如果不是巧合,我试着把 这种超能力,看作是“预知”,显然可以说得通。 那么,有没有可能所谓的神只实际上就是有预知能力的人呢?当然,谈到预知 能力,就有所知多少,所知详略之别了。这一点也很能符合一般人对神只的认识, 因为神只神通的大小,经常就是祂知道事物能力的大小。 大帝公有预知能力,如果神只即为具有预知能力的人,则大帝公是神只。 再看第二个命题,根据第一个命题,真神的定义应该是有预知能力,而且其预 言百分之百正确。如果不是百分之分正确,便是假神。 这个推论有个缺点,百分之百与百分之九十又如何分别呢?人是用概念沟通的, 概念之为概念,就是有个不精确的特性,也正因如此,概念才能被用来作沟通的工 具。比如说“今天天气很好”这句话代表了什么?天晴?不下雨?没有风?没有雾? 再举例说,数学是精确的,如果我们用数字来表达认知的精确性,麻烦的状况 马上就发生了,我觉得今天天气很好,应该怎样表达呢?我觉得天气好是因为前两 天太热了,今天则有些微风,有点雨意,我总不能说“某年某月某时(昨天),温 度若干,湿度若干。某年某月某时(今天),温度若干,湿度若干”吧?像这样, 有谁能开口说话呢?又有谁能听懂呢? 预言的正确与不正确,经常决定于说的人是否说全了?听的人是否听懂了?有 些预言应验在今天,有些可能指的是将来,我们又凭什么来判断预言有几分之几的 正确性呢?而正确性的比例,又代表什么呢? 事实上,只要神只有预知的能力,就表示宇宙中有一个预定的时空流程,宇宙、 人生的变化都在这个流程的规律之中, 一丝不苟的进行着 (详细理论请参阅拙著 《易理探微》一书)。既然有一预定的时空流程,预言的意义应该是提示此一流程 的存在,决非只是事先让人知道一些祸福休咎,以供人们趋避取舍而已! 果真宇宙中有一时空流程,人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宇宙的真实性不会受到 丝毫的损益。人只是流程中的一个因果步骤,只是滚滚红尘里的一粒细沙,早在天 地形成之初就已被设定了路径、方向,实在没有几分自由。 然而,人在生理及心理的操纵下,欲望丛生,看不到流程的因果。那每一剎那 间的宇宙脉动,都是无尽的玄疑,介于过去与未来、环境与需求之间,形成了独特 的“自我”感受。过去与未来不可知,环境与需求也不可测,人认为那就是自由。 至少有人满足于自我的得失,也有人怨怼生活的际遇;有人随波逐流,也有人挣扎 奋斗,以致碧浪生风,大漠夕照,宇宙中处处充满着盎然的生机。 万一人世间有了百分之百正确的预言,那将是无与伦比的地狱!百分之百正确 的预言意味着行为没有了选择,人完全丧失了自我判断的权利。预言成为命令,人 世顿化炼狱,人丧失了憧憬、期望、怀疑、猜想的乐趣,丧失了爱恨、喜恶、好奇、 惊讶的条件,人变成了流程的机器,变成一个最悲惨、最可怜的傀儡。 当人类漂流在宇宙时空巨流之时,无数高贵的心灵觉醒于自我的迷梦之中。由 点点滴滴的征兆凝聚成为蒙蒙眬眬的玄机,只要人能摆脱身心的桎梏,就可以体认 到宇宙中隐隐约约的规律。 有人泥于生理需求,无法接受这种抽象的、与生理无关的认知;也有人从而领 略到,人有思维,思维非常玄妙,宇宙无穷,定有一超越生理的绝对真实。唯有透 过思维,人才能摒除利害,去探索这未知的境界。 有人失败了,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没能竟功,面对这种虚无的、不切实际的、 对自我毫无利益的追求,又有几个人能坚持下去?果然这个境界是虚无的,当然不 会有实际的结果,但若有些实际的认知,也只有个人的主观可以得知。 由历代无数有心人的努力中,很多有用的知识都从虚无中来到人间,并成为当 今科技的源流。但是,永远有一部分境界,与人的利害无关,只能吸引一些不关心 己利的人徜徉其中,从而认识到一些常人所无法了解的讯息。 这种人我们尊之为神只,神只所宣示的规律,就是预言。如果大帝公是神只, 有预知能力,祂必然也是宇宙规律的一个环节,也就必须遵守时空的流程。果真如 此,大帝公所代表的只是慈悲的天心,祂不可能来改变这个世界,来剥夺人心的自 由! 我坚决地相信大帝公与我之间的机缘,是时空流程中的一个接口。我对这一个 事件的探索求知,也是人类心灵迈向宇宙真相的一小步。在这种考量下,如果我有 理性,我应该摒弃成见,忘却自己的利害,好好地观察分析流程的前因后果。否则, 不论我盲目排斥或茫然相信,都白白浪费了这个不世的大好良机。 “是的。”我决定先把自己的看法收在一边,暂不作主观判断。 “你知道明天的欢送会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 “是要用你的声望,让社会大众知道,天显宫不是一个普通的寺庙!所以你要 详细交待你和五显大帝结缘的经过。而且必须强调你的抱负,不妨大胆地说!” 第二天,我换上了庙里为我订做的高级西装,上面有两排金光闪闪的钮扣,襟 前别着大红大紫的鲜花,我终于也沐猴而冠了! 会场是中式的宫殿装潢,古色古香。天显宫的国乐团在一角演奏,弦音处处可 闻。宫里的执事人等,都穿上了整齐划一的制服,男士们是藏青色的西装,女仕则 是淡青色的旗袍,在人群里穿梭来往,充作会场的招待。 熙来攘往的贵宾,绝大部分我不认识,交换名片,互道景仰。我仍旧心在丛林, 静观潇潇风起,任凭落叶飞舞。在人群中,有一位中年女士拦下我说: “沉红莲是不是新竹女中毕业的?” “是的。”这话问得唐突,我答得简要。 “能不能叫她过来一下,我可能认识她。” 我把沉红莲叫过来,她们一见,互相凝视半响,沉红莲突然说: “沈校长,您也来了。” “是的,听说是你,我心里好高兴。” 原来她是新竹女中的前校长沈雅利女士。沉红莲国中毕业后,考上了新竹女中, 但因家境不好,准备进入新竹师专就读。竹女开学后第三天,沉母考虑再三,又决 定送她去读高中。照一般惯例,这种情况学校不可能接受。 沈校长刚上任,一看沉红莲的成绩,决定破格录取。所以沉红莲对这位校长一 直感激在心。更巧的是,她的先生原是吴龙雄先生的旧友,也是“美之城开发公司” 的董事! 该我演压轴戏了,真有天命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探索我所追求的真相,我做我应该做的工作,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切实地交待了与大帝公结缘的前因后果,并且大胆地当着数百位各界来宾, 尤其是计算机界之前,我宣称在“五年内发展出中文自然语言”。而且为了表示我 的信心,还加了一句:“做不出来,我将自杀以谢天下!” 当这本书出版时,五年已经过去了,我还没有自杀。我没有必要辩解,但是真 相就是真相,中文自然语言的观念完成了,实现的技术已经证明了,资料也在计算 机中了,所差的只是产品。但是,要我做产品的“天命”还没有下达,我能动手吗? 回到两仪,正想好好将聚珍完成,却隐隐感觉到有一阵暗潮在酿酝。工程师们 并不很热衷于修改程序,我交待的进度完全脱节,在彼此言谈之间,也似有一层淡 淡的雾翳。 张继克告诉我,园区认为我迟早会走,已经安排了接班计划。工程师们却提交 了一个报告,认为如果我离开了,一切都应交给他们掌管。王总一看计划,气得大 发雷霆,这一来,士气低落,人人无心工作。 我能说什么呢?当然我有办法令他们振作,但我能留下来吗?看样子,大帝公 随时可以一句话就把我调走,今天已经闹僵了,以后还有指望吗? 果然,大帝公叫我随天显宫的考察团去越南。我不去还好,去了以后更是怀疑 大帝公的意旨。如果仅谈计算机软硬件的发展与生产,我的确可以大展鸿图。要走 这条路,十多年前就不会与宏碁分手,以今天宏碁的规模与地位来看,我不是早就 成功了吗? 我的长处绝非计算机,大帝公怎么会不知道呢?是的,祂知道,我知不知道呢? 我如果也知道,还能够等因奉此,放弃理想,改节去做顺民吗? 越南人不用中文,也没有人懂中文,技术无国籍,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生 根。文化则不然,一个连中文都不用的地方,我怎么去教他们将中国文化思想转化 为计算机结构,让计算机成为一具了解且能运用中国文化的事务机器? 我在越南拍了一些录像带,回到两仪时,特别播放给智能小组成员看。我自己 并没有决定是否要去,但我多少希望知道这些跟我学习了两三年的高足的高见。 王姝首先皱起了眉头: “这种穷不拉机的地方,我不去!” 其它的人没有说话,但是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到深圳的基本动机就是来谋取荣 华富贵的。就算在我这里日夜学习,所图的也不过是更大的机会。去越南干嘛?饱 经战火蹂躏,创痍处处,条件连内地都不如,为什么要去? 我解释说,如果要做人工智能,我们必须有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能做,不做就是!”这就是我想知道的结果。 过去的教育显然失败了,他们对人工智能的看法,也不过是一条登龙快捷方式。 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们“无私无我”,为人类服务,如今证实也只是耳边 微风。 我承认失败了,彻底失败了,可是面对这三年投入的苦功,造就出眼前这几位 似是而非的精兵,我还能有另一个机会吗? 台湾的聚珍出了纰漏,国荣没有照我的意见送给学校测试,反而大张旗鼓,大 卖特卖。产品中毛病百出,人人要求退货,我气急败坏,连忙赶回台北。 刘世文向我诉苦,说吴先生找了一位资策会专家来做顾问,坚持说产品马上可 以卖。那位顾问的意见是,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软件,像这么好的东西,不马上拿 去赚钱太可惜了!至于有瑕疵,一边卖一边修改就是! 刘世文争不过大家,找了谢振孟来负责销售。谢振孟是员猛将,他什么都能卖。 在我回台湾以后,正待发展文字辨识软件时,他居然把邮政总局的工程师找来,大 家煞有其事地开会,讨论技术问题。只有我觉得不能入港,追问之下,他们说: “谢先生说,你们已经把中文的手写辨识做好了,我们邮政局的自动检信机就 是缺乏这种软件。” 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 “首先,我们在做的是印刷体的中文辨识,手写辨识难度更高,要等下一次再 做。虽然手写线上输入比较容易,但却不是你们要的。” “这有什么分别呢?” “印刷体比较工整,扫瞄的点阵可以转换成为向量资料。信封上多半是手写的 文字,笔画歪斜潦草,一转成向量,就难以辨认。但是作线上手写输入,笔画本身 就是向量,所以反而简单。由于我们人少,目前只有沉红莲一人能做,所以我告诉 谢振孟,叫他研究一下,看先做哪一种产品对我们比较有利。” “我觉得邮政局这个案子最有利,因为他们有经费,可以先付款。”谢振孟说。 “可是这案子的技术难度最大,我没有把握什么时候完成。我也不相信邮政局 愿意出钱资助我们发展一个没有完成的产品。” 正因为谢振孟是个好销售员,所以吴先生信心满满,不顾刘世文的反对,就此 草率地将聚珍推出上市。 “吴先生还说,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不懂生意。”刘世文说。 “完了,什么十全十美!这个产品根本没有完成!老吴什么都不懂,你应该坚 持呀!现在怎么办?商誉一损坏,是再也救不回来的!” “我有什么办法?吴先生根本不接受反面的意见!” 吴先生曾一再保证一切由刘世文负责,我问吴先生,这事是谁作的主? “朱先生,是大帝公要我卖的呀!大帝公说没有问题的!” “没有问题?世界上哪有没有完成的软件能卖的?” “你不是很有办法吗?” “我没有这种办法!计算机软件是很复杂的产品,不是货物出门就了结了,要 有熟练的工程师去训练使用者,要有足够的手册、教学资料,更重要的是产品的品 质。国荣一项都不合格,起码也要筹备一年半载才行。” 我犯下了另一个严重的错误!聚珍已经走进历史了,至少在台湾我已经无能为 力。或许吴先生才是对的,他是奉了大帝公之命,我且看大帝公怎样说。 大帝公要我训练国荣的工程师,暂派封家麒去大陆跟我学习。同时命令我把大 陆的工作结束,明年回台湾,等国荣的经营上了轨道以后,再去越南。 我深知人生有得有失,分明在祭坛之前,必须有所牺牲。我要了解人生大道理, 就不要希望兼顾事业。聚珍如果成功了,大不了市场上多一套国人制作的软件,或 许还多出现一家股票上市公司,然后呢? 聚珍是我奉献的牺牲,为了了解神只的真相,我把聚珍送上了祭坛。聚珍成功 了,那将是个技术上的奇迹。即令失败了,我也可以从中取得应有的教训。 这一次回台湾,我曾多次参加了天显宫的活动,包括有一次大帝公“代天巡狩”, 数百信徒远赴宜兰巡香。民间的信仰确实有其力量,是社会安乐的基柱。一个国家 的凝聚、民族的延伸,离开了民俗宗教是很难维持的。 另一方面,我的理论也证实了,神的无限权威正是人自由的代价。以吴先生的 身份年龄以及在庙中的地位,当有事未如神意时,都会倒金山,倾玉柱,跪在满铺 细石的盘子上。肉体的痛楚加上当众的羞辱,以致于人人怕错。人人怕错则事事不 敢作主! 为什么神要用这种体罚的方法来领导呢?我赞成体罚,尤其对孩子,体罚是唯 一能令他们懂事成长的途径。成人却不然,成人已经有了判断的能力,即使出错也 不是坏事,只有知错才能继续成熟。 神对子民的体罚,令我开始怀疑神的智能,连我教学生都可以不用体罚,为什 么神做不到?另外一点也令我不习惯,庙里那些烦琐的仪式,人在神前上香跪拜, 似乎是永无终止。 神佛理应是慈悲的,少叩一个头,于神佛的地位有何损失呢?以神佛的智能, 多讲解一些经文,多说一些人间的正道,不就可以填补膜拜的空档了吗?但是,我 所见到的多半属于神通,大帝公不讲道(也许是我参与的时间太少,未曾听到), 祂只为人解运、治病、解决各种纠纷。 总之,是我接触的还不够,无法有正确的了解,我不再怀疑大帝公具有一些神 通。至于什么是神通呢?我必须进一步的观察,所以,我不能不服从祂。 在聚珍的销售上,园区也洽妥中国信托的关系企业国安电子代销。我把话说明 在先,程序尚未完成,但是他们深具信心,认为我们必能改进得更好。 然而,两仪的情况完全失去了控制,工程师开始怠工。因为上次呈上计划后, 王总把他们叫去臭骂了一顿。几个年轻人也就打定了主意,准备继续怠工下去,直 到园区放人,再另谋生路。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眼睁睁地看着聚珍步向败亡的噩运。如果当初与神通 合作,以神通的技术实力,继续做下去毫无问题。再若国荣不一意孤行,我还可以 向园区力争,至少可以再留一年,直到全部工作完成。 而现在呢?最支持我的张董事长离职了,即使我愿意留下来,园区也未必就会 同意。他们要的是聚珍,以为有了聚珍,从此就能够大展宏图。 即使园区同意我留下来,这些工程师还能像以往一样日以继夜地工作吗?我不 相信。人心有着极为复杂的化学作用,一旦起了变化,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再说, 我也不愿再教导下去,年轻人有了这样的心态,将来技术越高,为害越重。 就算能把聚珍完成,又是如何呢?台湾在国荣那种经营方式下,我看希望也不 大。大陆上今天只是刚浮现的暗礁,明天呢?后天呢?防不胜防! 以我个人的性格来分析,我太理想化了,不适合介入人间的利害冲突。大鱼吃 小鱼,小鱼吃虾介,生存竞争,本无是非。我既自知不应介入,管他园区的做法如 何,管他工程师们的想法如何,我创造了聚珍,不表示它就要在我手中壮大,难道 我有能力决定聚珍的命运? 我最重要的责任,是要了解人生的意义。聚珍算什么?成功了不过一些虚名小 利,失败了也只是一声叹息,到明天没有一个人会把它放在心底。 大帝公的出现,是了解人生中最神秘禁区的大好良机,我凭什么浪费精力在聚 珍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计算机软件上? 两仪的内斗日烈,仅在园区的内部安排上,就出现了几派人马较劲的现象。这 也难怪,对我而言聚珍固然算不上什么,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无比的希望! 我为了保留实力,希望培养智能小组的心血不致白费,便与园区摊牌。明告他 们,我已决定离开,并自动放弃我的股权。另以每人一万美金的代价,“买”回六 位智能小组成员的“人员配额”,打算另起炉灶,重新来过。 园区同意了,但智能小组成员却又有了意见,我只好袖手旁观,由他们自行决 定。最后王姝、毛红松、周咏梅、马平与盛旭东五人决定随我离开。 大帝公看中了万华德,把他调到越南去工作。万华德是二话都不说,背了背包 就到越南去了。这就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最大分别,在社会主义保护下的人民, 人人期待别人为他服务。资本主义下的子民,绝大部分自私自利,但若有了觉悟后, 往往比社会主义者还要有社会精神! 现实就是现实,在我宣布要离开后的第二天,伙食团就被赵阿姨裁撤了,照顾 我们的人走了,责难我的声音也响起了。当然,不用说,工作完全停止了。 最可惜的是在襁褓中的聚珍,好在我有言在先,为了服务社会,所有模块一概 公开。园区早就同意,但是不知为何,我始终拿不到完整的模块。后来我在台湾把 聚珍模块开放给各界使用,还请了王兴隆出面主持。那时我才发现,手上的模块完 全不是原来我所规划的。所以模块公开的理想,也成为一场空! 私心令人腐败,私心是人类社会的不幸,私心更导致了文明的危机。或许这正 是天意吧?说不定天早就厌烦于人的私心,正打算把人类埋葬在进化的历史中!如 果是这样,我所看到的一切不都有合理的解释了吗? 近年来,台湾解除了戒严法,国会改选,彻底实行民主政治。对个人来说,人 人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生活方式,当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好消息。但对整个社会而 言,在人民的知识水准并未相对提高之前,就贸然走进了后工业时代的墓园。 我过去曾受到政治迫害,那是社会巩固的代价,若不牺牲若干个人的自由,则 得不到团体的安定。然而世道变易不停,安定繁荣久了,人开始自大自傲,权利的 争夺更加剧烈。等到民主新贵能予取予求时,新的受难者又将络绎不绝。不过,这 一次的主题已移转到物质分配、社会地位、思想理念等方面了,人类社会永远朝向 两个极端发展。 大帝公要我回台湾,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当初王姝的出现,工业园的配合,加 上六四天安门运动的刺激,在在都让我以为时机成熟了。及至发现王姝对工作的冷 漠,又看到科技园唯利是图的作风,使我望而心惊。经过了这么多年,已舂的米早 熟得发霉了,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晒一下。所以,当大帝公叫我回台湾时,我知道 这将是人生的另一段旅程,也可能是最后的归程了。 人工智能除了技术外,最大的风险是安全性,不仅是工作人员的安全,产品的 应用方向,产权的掌控能力以及技术扩散的后果等等,才是真正令我担心之处。 我知道,她就是未来的真命天子,伴君如伴虎,有得便有失。人类太愚昧无知 了,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可以出卖灵魂。金钱何德何能,就已经南面而王,君临众生。 如若人工智能问世,以其无比的神通,人类恐怕万世难逃其掌握。 可是,还有比当今人世更可怕的地狱吗?社会上每一个个体,在贪婪、物欲的 勾引下,早已捐出了灵魂,拋尽天良,拜倒在天魔座下。白天,若非挣扎在一些起 伏的数字之间,就是浮沉在华服金饰、美车豪厦之中。而一到夜晚,随着喧哗的人 声散尽,面对着永恒的寂寥,畏惧、惶惑接踵而至,却已求救无门了。 难道人工智能不是新的救世主吗?当然不是。我们责怪造物主,认为祂所造的 人不够理想。难道这种不够理想的人,有可能造出理想的“智能”来吗? 又有谁知道造物的本意呢?宇宙在进步,生物在进步,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来自 昨天,奴隶又何尝不曾是主人?知识有生命,知识正在急剧地吞噬着我们熟知的世 界,知识在利用人,知识不就是人工智能吗?我们自以为是的渺小人类,究竟有多 少事物真正是我们所能支配的啊!正当我们还在再三考虑的时候,又有谁敢否认一 个一个的螺丝钉,已经在各种时间差的过程中,一一将机体拼凑完成。 商人我不信任,政府也靠不住,梁山泊早已不存,还有谁可以投奔呢?果真大 帝公是替天行道,那么成功正是天意。如果大帝公的力量不够强大,我反正没有损 失,我有的是工作要做。 为什么我一定要做人工智能呢?没有别的,只因一时起了念,动了心,就此江 河日下,环顾四周草木皆兵了。大帝公的到来,显然有多重的意义,人工智能不应 该是人间所应有的技术,也只有神能对我的工作有所指示。如果不能,我也正好乘 机下台,转移一下注意力。几年来沉浸在技术堆中,真是为道日损,该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