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丧母 英文、橘子、孽障、失恃 新家在台北市松江路一二五号,是省政府新建的宿舍,一片整齐划一的绿色双 拚木房。院子不大,但足够种些花草。右侧住的是名将白崇禧,左侧是前南京卫戍 司令宫其光,与我家同栋的另一端,则住着当时的新闻局长张彼德。 除了几排紧连的宿舍外,四周都被稻田包围着。向北望去,青葱葱的山一直延 伸到东南角。台北市区则在西方的河谷平原上,离此大约有十几里路。 记得母亲见到新居时,曾感慨地说: “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但愿我能死在这里。” 自从母亲住进自己的新家后,病情急剧恶化,躺在床上,再也不能起来。 我的化名没有派上用场,不需要任何文件,我进了中正国小六年级。从此,十 多年安定的岁月掀开了序幕。然而,这种安定只是外在的环境,只是政治局势的偏 安。对我个人以及我们的家庭而言,真正的苦难磨折才刚开始。命运如同盘石压顶, 不论怎样挣扎、奋斗,渺小的我们,始终无法解脱。 一九五一年,父亲奉命筹组行政院设计委员会,因为受到政府重用,共产党便 利用我们大家庭的矛盾,先后派遣二娘的女儿宁生、汉生赴港,要求来台,都被父 亲严词拒绝。最后大娘的女儿敏生也到了香港,声明若不能到台湾,便打算死在当 地。 这时,彭孟缉任台湾省警备总司令,得知敏姐负有“任务”,特来与父亲商量, 想利用敏姐将有关之“匪谍”一网打尽。一方面因母亲妇人之仁,力劝父亲接敏姐 来台。另一方面父亲心中也觉得对大娘有所歉疚,所以便同意了。 自敏姐来了以后,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家附近常有人身着风衣,日以继夜, 晴雨无阻地徘徊在隐蔽处。也有好多次我被陌生人拦下,详细地打听敏姐的动静。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敏姐并不是所谓的政治匪谍,她只是受了共产党的教育,认为 父亲对不起她们母女,心有不平,借着这个机会,来讨一个公道而已。 悲剧往往不是人们刻意安排的,它的到来无声无息,它的消逝也无踪无影。每 一个身历其境者都是受害人,而可怕之处,正是它的隐晦处正与人性的私欲息息相 扣。从古到今,因果相循,在日光下不断地回放,将人间化为无边的地狱。 初中被分到师大附中卅二班,我坐在第三排,右侧坐的是陈履庆,左侧是戚维 义。班上多数是内地人,有些人甚至乡音难改,常被大家取笑。 第一天上英文课时,老师自我介绍说,他名叫黄培根,和大哲学家“培根”同 名。他开宗明义第一章就说: “英文不是人人都能学的,比如说,湖北人就学不会,你们班上有没有湖北人?” 我听了,心中有点不服气,因为我客居香港时,常去附近学校玩耍。香港学校 都教英文,听多了也懂得一点。为什么湖北人就不能学?事后我才知道,同班竟有 五个湖北人。只因为我个性倔强,所以立刻举起了手。 “你是湖北人?” “是。” 黄老师便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英文字汇:LINE 及 NINE,然后对我说: “你念念看!” 我没有学过发音,当然不会,他又说: “我先念一遍,你再跟着念。”于是他每个字念了两次,接着便叫我念。 老实说,那种舌音鼻音的分辨,正是做老师的责任,他应该先告诉我。虽然当 时我的确分辨不清,但那与我是不是湖北人丝毫扯不上关系。 黄老师听我念完,笑着说: “我说湖北人不能学英文,是吧?” 一时全班哄堂大笑,笑得我无地自容,我满腔愤恨,咬牙立下狠誓,就是不学 英文。螳臂当车,其后果可想而知,不知不觉间,天边已聚集了一团乌云。 学期终了,英文不及格,补考时老师网开一面,勉强过关。 这时敏姐已经来了,父亲找了一位远房堂兄朱映斗来做管家。因为他曾经当过 宪兵排长,在父亲面前夸下海口,对付一个小“匪谍”,简直易如反掌。 映斗兄的个性鲜明,较鲁迅笔下的阿Q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为人正直忠诚,是 非分明,自信心极强,做事丝毫不苟。而他的成见之深,使他深信普天之下,只有 父亲略胜他一筹,父亲的话就是唯一真理。 他满口道地的黄冈乡音,说起话来悠扬顿挫。加上那严肃认真的态度,每每令 人忍俊不止。他称父亲为四爷,常说: “四爷那不用说,这个世界上,别的人没哪个比得上我!” 最初我们以为他随便说说,后来才知道他所认知的“世界”,只限于他家乡方 圆十里之地。由于他从小“进过学”(读过私塾),在“乡里”(也就是他对“天 下”两字的谦词)是具有贵族身分的人物。过多的优渥导致他的思维固化,封闭执 着,他所不愿听的话,一句也装不进耳朵里。 他很像停留在时空隧道中的木乃伊,透过对这个活标本的剖析,可以认知人性 的模式。所以我从小就喜欢以他作为观察分析的对象,且往往大有斩获。 “那么你是怀才不遇了啊!”我也常调侃他。 “在乡里人人称我圣人,”他很笃定,一本正经地说:“我读祭文,谁都会掉 眼泪!”似乎别人丧失亲友的伤痛都是他的功劳。 “读祭文算什么本事?” “唉!你懂什么?”他那一副不屑的样子,真叫人觉得自惭,好象白活了一辈 子:“祭文学问可大哩,那才是圣贤之道。” 他来了以后,对我们家里的陈设诸多不满,倒不是嫌家具旧了或是少了,而是 认为摆的方向不对,风水不好。比如说,饭桌绝对不能放在房子中央,因为上下有 序,父亲的座位后面,要留出很大的空间,而我们小孩的“下座”则要靠墙。 这种安排很不符合工作的要求,因为添饭上菜都是我这个“下人”的工作,而 “下座”后面空间不足,每次进出都得挤来挤去,很不方便。 他又说一进客厅,就必须要有一些屏障,这叫“财不露白”。我们家客厅并不 大,放不下屏风,他则坚持至少要放一些象征性的什物,哪怕是一张椅子、一盆花, 只要能挡一点,就少露一点。这又造成了不少困扰,父亲老嫌走路碍事,我们也常 不小心,碰倒了这,打翻了那。只有他,为了不露白,任劳任怨地随时动手整理。 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种子,说那是“桉”,他把桉“压碎”、“平 平”地铺在柜子顶上。于是,不再管露不露白,他宣称我家已经“岁岁平安”了。 他这些小花样,和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禁忌,常弄得别人莫名其妙。如果有 人无心中破了他的法,得罪了他,可得受他一辈子的埋怨。 有一年大年初一,他拿了些水果,在客厅中折腾了一上午。最后,他像是发现 了新大陆,兴奋无比地向全家宣布,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高明的设计师了。 谁也看不出屋子里有什么出色之处,他叫我们看案头的水果。那是三个盘子, 中间一盘放了四个大橘子,两边则是瓜子。父亲摇摇头没有说话,别人也觉得无趣, 都走开了。只有我这个楞人还不死心,一定要看出点名堂来。 看了半天,除了有个欲望,想把那个放在顶上又红又大的橘子吃掉以外,实在 领会不了他的微言大义。我只好向他请教,当然,免不了要忍受他那份优越感。 他神气活现地说: “你当然不懂!这是国粹,只有四爷看得出来。” “你就教教我嘛!” “这和诸葛亮的八阵图大同小异,”他得意地踱着方步,侃侃谈来:“最上面 的那个又红又圆的橘子,代表‘一元既始’……” “为什么不是‘一见就吃’呢?” “唉!你们小孩子,一点鉴赏力都没有!那两盘瓜子,在橘子两边,叫‘二龙 争珠’。三个盘子是‘三元及第’,四个橘子,表示四爷‘四海扬名’,这五样东 西,是指‘五子登科’,那六……” “哪里有五样东西?”我也跟着在数,这时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你这不是吹毛求疵吗?瓜子加橘子再加‘三’个盘子,不正是‘五样’吗? 更何况瓜子里面还有‘子’哩,有‘五’又有‘子’,再把瓜子放在牙齿中一‘嗑’, 那不是‘五子登科’是什么?” 我们话不投机,懒得听他数到什么“十全十美”了。 我仔细观察,家中来客,不论饱学之宿儒或是政府的显要,竟没有一个人能欣 赏映斗兄的杰作。好在映斗也不以为意,他每次走到客厅,总要停下来,自我陶醉 一番,由一数到十。数完了十全十美,才志得意满地走开。 我一直在打那个大橘子的主意,希望那个“一元既始”永远停在那里。到了晚 上,可就能满足我“一见就吃”的欲望。不幸的是来了一位熟客,一边和映斗聊着 天,一边先下手为强,把那个又红又大的橘子,“一手拿去,二剥三剥,四口吃光”。 不仅是我又急又恼,映斗的脸都气白了,两个铜铃般的眼睛直瞪着那位客人。 显然那个橘子太好吃了,客人吃得赞不绝口,根本没有看他一眼。自后映斗兄把这 位熟客列为最不受欢迎的人物,一提起此事,他就恨得牙痒痒地: “什么玩意!人心不古!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映斗兄的自信心也是一绝,有次父亲下班回来,他对父亲说: “四爷,动物园打电话给您老人家。” 父亲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通动物园有人会打电话来。大家七嘴八舌地瞎猜, 都推不出道理来。 最后父亲下结论说: “一定是你听错了。” 映斗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四爷,我又不是小孩子,动物园三个字还会听错?” 过一会,电话铃又响了,映斗接起一听,马上洋洋得意地对父亲说: “四爷!我没有听错!动物园又来找您老人家了。” 父亲莫名其妙地接过话筒,听了一阵,哦哦连声。挂了电话后,映斗问: “四爷,是不是动物园请您老人家去演讲?” 父亲一肚子气: “胡说!刚才是行政院政务委员董委员打来的!” 董政务委员是东北人,满口京片子,“董委员”与黄冈土腔“动物园”发音雷 同,谁叫他不入境随俗?怎能怪映斗分不清楚! 映斗是个绝对坚守原则的人,只是他的原则甚多,每一个都彼此泾渭分明,各 自独立,绝不妥协。母亲过世后,映斗为了消解父亲的悲痛,经常怂恿大家陪父亲 打卫生麻将,藉以消遣愁怀。 在大陆时,父亲最反对赌博,每到一处,辄立禁令。可能是年纪大了,人间事 也看开了。也可能是心里烦愁难去,所以常常欣然就坐。 人人都知道这是陪老太爷消遣,也就故意放水。父亲赢了,不过哈哈一笑,把 牌一推,钱都不算,皆大欢喜。 有次因三缺一,映斗便披挂上阵,坐在父亲的上首。某一局中,映斗打了一张 “七筒”,父亲正要“吃”,映斗忙说: “这张不能打。”立刻把牌收回,放在面前扣着。 大概父亲以为映斗迟早会打,便一直等那张“七筒”和牌。而映斗就是不打, 结果那一局被别人和去。父亲便问映斗: “你不是有张七筒吗?为什么不打呢?” 映斗得意地说: “我晓得您老人家要和七筒,怎么能打呢?” 父亲大怒,离坐而去,牌也不打了。人人都怪映斗不是,但他振振有词: “这怎么能打?一打四爷就和了!” 人又问他: “我们来打牌是为了什么?” “陪四爷消遣呀!”映斗的头脑显然相当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打给四爷,让他老人家高兴呢?” “这怎么能打?”映斗理由充足:“一打四爷就和了!” 十多年后,我们每次见面,第一个话题便是那张牌,而映斗的原则一直没有改 变。不论我们以什么理由,用什么方法告诉他、讽刺他,说那时的主题应该是让父 亲高兴,而他永远不能了解,为什么“一打四爷就和”的牌“可以打”。 我的少年时期就在这样的背景以及这种人物的错综关系下渡过,我不相信偶然, 每一桩人们认为是偶然的事件,实际上在这事件发生之前,早已种下了必然的因。 我正好生长在这个时代的断层夹缝里,相信在同时代中,具有类似遭遇的人一定不 少。所不幸的是在各种机率的组合下,我所面对的人、事、时、空恰好都处于极端 而已。 古老的中国在几千年的发展中,举凡社会形态、人物个性以及价值观念等,不 仅早就凝固成型,且已僵化。二十世纪突然到来,在西方思潮猛烈冲击下,山河风 云陡然变色,但却撼动不了深藏人心中的主观意识。只有我们这些幼苗,根浅干弱, 激荡在巨大而无从抗拒的各种力量中。为了生存适应,不东不西、亦古亦今地渐渐 成长。 敏姐初来时,与家中上上下下相处尚称融洽,父亲为了防止她闹事,严禁她外 出。不多久,她就忍受不住了,时常大吵大闹。我们都还记得她在黄冈喝红汞水的 往事,而父亲公务繁忙,因此才找了映斗兄来监督。 映斗一来,就开始与敏姐斗法。首先他检查敏姐的信件,有时用热水,有时用 蒸气,信封是拆开了,但却没有一封能够还原得不露痕迹。他还买了碘酒,涂在信 封信纸上,弄得脏兮兮的,无从辨认。据他说这样可以破密,别的我不敢说,但是 却可以担保,如果信里真有机密,保证敏姐也认不出来。 敏姐似乎不知情,而信件反而更多了,常忙得映斗不亦乐乎。但几个月下来, 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有一次敏姐与映斗发生口角,敏姐口齿伶俐,映斗完全不是 对手。可是两个人各说各话,尽管声量越来越大,却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你那一套,骗骗小孩子还可以,在我这里是此路不通!”映斗洋洋自得。 “啊?你是诸葛亮啰?” “倒也差不太多。” “听说你受过情报训练的,是不是?” “当然,不然四爷怎么会三顾四顾地请我来?” “那么你一定会检查信件啰?” “那是小事,你哪里晓得?搞情报是门大学问。” “我不是匪谍吗?信上的机密,你有没有破呢?” “莫胡说!哪里有什么机密?要有,那还得了!” “每天三封信,每封信你要忙上一个小时,够你玩吧?”敏姐一个字一个字地 说。 “胡说!哪里要一个小时?三分钟就够了。”映斗依然信心满满。 “那么我从明天开始,一天寄十封怎么样?够不够?” 映斗听了,楞了半响,老神在在地说: “随便你,十封又算什么?反正不管有多少封,都别想过我这一关。” 他们之间的敌意越来越深,敏姐骂起人来尖酸刻薄,而映斗屹立如山,声大气 粗。两人往往吵得天翻地覆,声震遐迩。 这只苦了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朝夕受到他们的疲劳轰炸,尤其是敏姐话中带 刺,指桑骂槐,不是骂贱女人,就是痛斥小老婆。连我这个人事不知的孩子都听出 些端倪,更何况是母亲,因而咯血的次数日益频繁。 有一个星期天,父亲开会去了,他们又开始了例常的叫骂。母亲痛苦不堪,叫 我去把映斗找来,有气无力地对他说: “映斗,你就让她一下吧,不要吵了。” “四娘,”映斗气呼呼地说:“又不是我找她吵,她实在太不象话了,是四爷 交待叫我教训她的。” “你不理她就是了,我身体不好,希望家里安静点。”母亲求着他。 映斗说: “我才不屑理她!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的!” 映斗一出去,禁不住敏姐一再的挑逗,只听得他又狮吼起来。母亲掉下了眼泪, 对我说: “你去把映斗拉开,我实在受不了。” 我也很气,便冲出去对映斗大声说: “妈妈身体不好,请你不要吵了!” 敏姐一听,顿时勃然大怒,声震九州: “你这个小老婆生的小杂种,你敢管我?老实说,这个家是我的。你娘把我爸 爸抢走了,害得我们一家离散,我是来报仇的!就是要气死你们!” 这段话是那么赤裸裸地,道出了全部事实和真相。我永生忘不了那一刻,只听 母亲惨叫一声,我跑进去一看,一床一地都是斑斑滴滴的鲜血,母亲面色惨白,气 息奄奄。 敏姐发泄过了,也是后悔不已,哭着向母亲道歉,一时一家人哭成一团。 父亲回来后,这件事谁也不敢再提。第二天,母亲便住进了阳明山肺病疗养院, 家里反而安静下来。 我记得去探望过母亲一次,群山环抱中,疗养院坐落在一处滑向山谷的斜坡上。 一栋一栋栉比鳞次的建筑,掩藏在茂密的树木花草间,环境优雅脱俗。母亲的病房 正对着院中一棵高大似盖的百年桂花树,远远就散放着沁人的清香。 桂花,那金黄的粟粒,颤巍巍的散布在浓密的绿叶间。每当微风吹过,一阵花 雨夹着花香,洒落在发梢肩际,有如经过了一番空灵的淋浴。 记得在重庆南岸,曾有一个召灵人指称母亲是王母娘娘天庭中的一颗桂树,因 故谪降人间。当时母亲把这件事视为笑谈,然而此时此刻,沉重的心情,令我呆立 树下,久久不能释怀。可能是这种永不再返的记忆,使我对桂花特别偏好,终身不 移。 母亲知道疗养院的费用高得惊人,稍有起色便吵着要回家,记得她对父亲说: “我的病不可能好了,与其在这里记挂着家里,倒不如让我与你们多聚聚,早 点死也好少受些活罪。” 敏姐也真心改过,虽然与映斗争执难免,但已收敛很多。 母亲自知不久人世,为了遵照医生嘱咐,以免把肺病传染给我,每天放学时, 便叫我站在她的门口,上上下下地看个够,然后便把我赶走。我不是不懂,只是心 有未甘,要传染何必等到今天?所以母亲每次叫我走,我立刻把头一掉,气呼呼地 就跑开。 那年的除夕夜,父亲为了解忧遣愁,特意请了很多客人,家中热闹非常。敏姐 领着头,在一个房间里和我们七八个孩子,玩“十点半”。敏姐输了,开始玩些花 巧,我毫不客气的拆穿,她立刻大发雷霆: “你自己耍赖却来怪我!” “谁耍赖谁先死!”我反唇相讥。 “你咒我死?我孤身一个人,娘也不在身边,你还欺负我?”她越骂越气,一 面哭着一面打了我一个耳光。 这清脆的一声,惊动了全家大小,母亲先把我叫去骂了一顿。接着父亲又赶过 来,拿着鸡毛撢子,没头没脑地向我全身抽打。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为什么没人问问是非真相呢?我气得跑到街上,蜷曲着身 体,蹲在墙角,眼看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自怜自艾地冻到半夜。 倒霉的事一件一件来到,学校的成绩单寄来了,英文不及格。父亲把我打得浑 身青肿,母亲顾不得病,抱着我痛哭,一面说: “儿啊!你知道为什么为娘的命这样苦吗?只因为你外公没读过书,没有谋生 的本事,你还不好好念书,给娘争一口气,你怎么对得起人啊?你要记住,娘不久 就要死了,你以后只能靠自己了,你不好好读书,爸爸永远不会喜欢你的。但是, 我不准你作假、作弊,头上三尺有神明,你只有做个好人,菩萨才会保佑你。” 这是母亲给我的最后遗言,过年后,才开学不久,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操场上 玩耍,姨爹身着军服来到学校。我一见到他,立刻知道母亲终于去了。 如今回忆起来,母亲一直只是个躺在病床上,终年咳血的影子。除了孩提时期, 她从不曾亲切地抚慰过我,没有殷懃地照料过我。但是当她在世时,我知道有人会 保护我,一切不必担心,天塌下来有人担当,吃的穿的少不了我一份。 母亲过世后,不只是病床上少了一个影子而已,少的是一份家人凝聚的力量, 一个平衡调和的重心。家里一片冷清,父亲挂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经常把自己关在 房中。映斗与敏姐的斗争变成了冷战,从此吵闹之声也消逝无踪。 失去了母亲的庇护,才知道平安的生活珍贵难得,绝非理所当然。再没有人关 怀我,欢笑、温馨成为空谷足音。以十三岁的稚龄,自己照顾自己,衣食住行样样 都短缺不足。风刮过来,寒得刺骨,雨淋下来,浑身透湿。饱一餐,饿一餐,从来 无人闻问。即使生了病,也是一天拖一天,好也罢,不好也罢,直到后来,弄得从 头到脚浑身没有一处正常。而且拖得久了,成为慢性痼疾,以致我终生与病魔奋斗 不止。 除了学校规定的制服外,没有人会想到给我买件衣服,身体一天一天长大,旧 制服越来越小。我想了不少办法,发觉若把裤管剪开一点,就勉强能绷在腿上。但 是一到学校,教官却说我是太保。衣服破了,我设法用铁丝给连起来,每次女佣洗 衣服,便咒骂不已。我干脆不交给她洗了,直穿到每件衣服都发出油亮亮的乌光。 母亲在时,卧病在床,自顾不暇,而我又懒又不懂事,一直把洗澡与刷牙视为 苦事。现在正好无人闻问,我乐得每天过盥洗室而不入,弄得身上又脏又臭,家人 见惯不怪,习以为常。有一次家中来了个生客,在屋中东闻西闻,一口咬定说屋子 里有死耗子的气味。我们把屋里翻了个遍,谁都想不到会是只“活耗子”。 台湾雨量特多,尤其在台风季节,没有哪一天我身上干过。因为我没有雨衣或 雨伞,又从来不敢向父亲要什么,父亲一向有人侍候,出入有车,他从来不明白生 活中怎么会缺这缺那。我只要一开口,他就认定是我不知爱惜,不是弄坏了就是弄 丢了。虽然这也经常是原因之一,但是等到父亲“机会教育”完了,又忙于他的公 事,一切又都置之脑后。这种固定程序一再循环不已,既然要不到,我何必自讨骂 挨? 淋雨成了习惯,仗着年轻,反倒喜欢那种冰凉的刺激。特别是暑假时,天气又 热又闷,一碰到下大雨,我就坐在防空洞上。顶头有个突出的漏水槽,雨大时,那 股激流宛似一道飞瀑狂泻而下,恰好冲在我头上,顿感痛快淋漓。过了些时,我常 觉得头皮发痒,抓起来感到非常怪异,彷佛隔了层什么东西似的。直到理发时,理 发师在我头上揭起一张薄膜,才知道是在防空洞上享受时,屋顶脏水冲刷下来,长 时期积累而成的污垢。 那时年纪轻,什么都不觉得,然而病因已种,后来我终生都受到皮肤病及气管 炎侵扰,任何药物皆不能根治。由十六岁起,曾有十年之久,我颈上长了顽癣,电 疗、烧皮、贴狗皮膏药、服抗生素……,一切方法都用尽了,弄得又脏又臭,就是 好不了。又因从未刷牙,常闹牙病,到后来补了四颗,拔了四颗,年纪轻轻就齿牙 动摇。 然而当时最糟的还是肚子,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开溜到学校去了。因为敏姐 会赶在父亲起床之前,大声朗读英文,她读的永远是同一段。但父亲不懂,一听到 她读书,便骂我不争气,也逼我去读。为什么一定要读英文呢?我恨英文,又不愿 做假,只好开溜。 早饭不吃没关系,中午是自备便当,如果前一天有剩菜还好,没有,就只好带 白饭。再如果我起晚了,一听到父亲的叫声,我宁愿不带,背了书包就走。由于早 饭没吃,午饭没有,常在饿了一天之余,一回家便到厨房中,不论生熟先塞个够。 到了晚餐时,按父亲的规矩,吃饭是要定时定量,吃少了也要挨骂,所以我又撑得 死胀。 师大附中有很多遗族学生,他们无爹无娘,但却有个“大家长”蒋总统作靠山。 我非常羡慕他们,不仅自由自在,而且吃的穿的样样都比我强。有时我真恨不得自 己也是“遗族”,甚至打算离家出走,做个乞丐也心甘情愿。 在家里,我正是只活耗子,不仅怕父亲,怕敏姐,连妹妹我都怕。我常常提醒 自己,母亲曾吩咐我照顾她。可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父亲把她当作心肝宝 贝,客人来,她躺在父亲怀里;父亲出去应酬,她也随着前后飞舞。尽管父亲也很 少买衣物给她,但是客看主面,父亲是陈诚面前的红人,来客为了讨好父亲,要巴 结就得先投其所好。因此她的新衣、新玩具从没有断过,至于我,客人连知道有我 这个人存在的都不多。 我嫉妒,我忿忿不平。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总难免有争吵,妹妹动不动就向父 亲告状,而我总是以挨打终场。最后我学乖了,尽量躲开她,躲开所有的人。幸而 父亲太忙,我们全家见面只限于晚餐的十几分钟,熬过了那段提心吊胆的紧要关头, 我就解脱了,立刻逃避到自己的小天地里。 我家有四个上房,父亲一间,敏姐和妹妹一间,另外两间则住着投奔父亲的朋 友。一位我没有印象,另一位姓曹,我们称他曹叔叔,为人非常正直,是个标准的 道学先生。他也是我的克星,常常逼我读书,而且把我的劣行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 此外还有在车库旁加盖的两间下房,分别由映斗及佣人占用。所以我只好睡在 客厅里,就在饭桌上做功课。那时家中牌局很多,父亲由反对进而旁观,最后成了 领衔主角。 一到打牌,我立刻开溜,我有个“秘窟”,是车库外搭建的“防空洞”,那是 政府为了怕共军轰炸,规定大家兴建的。洞里是个横放的水泥圆筒,又阴又湿,谁 都不敢进去,正好供我避难。由经验中我知道,只要不露面,不会有人突然想到我 的。 尽管如此,我挨打的机率还是很高。父亲只打头,他惯用反手,四个指节一敲 下去,我的头上立刻冒出一排小丘。那时的中学生一律要剃光头,每次的战果在学 校都为我带来许多羞辱。为了掩饰,下课时我常把红色的童军领巾包在头上,大玩 “红巾贼”追逐的游戏。 最初同学们围观我濯濯童山上的突起时,确令我难过异常。渐渐习惯了以后, 哪天头上没有新的成绩,得不到大家的关心,倒反而使我觉得备受冷落。所以在潜 意识中,总想找个机会挨顿打,在心灵的慰藉与肉体的折磨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 平衡。 我们班上只有三个女生,有一位叫马湘君,由于自惭形秽,我从来没有面对面 地看清楚她的容貌,但却偷偷地仰慕着。祗缘在一次满头累累的伤痕下,我瞥见她 投过一道充满同情与怜悯的目光,那是任何人都能体会的母性情操。剎时一股暖流 由脚心浮上面颊,我红着脸,逃到厕所,任凭泪水滚滚畅流。 那一剎,我突然想到峨姐,这是自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如果她还在世,我的 遭遇也不至于这般不堪。当然,这些假设完全不能成立,可是另一个期望却油然而 生。马湘君很可能就是峨姐的化身,至少,在心底我把她当作我的庇护神。 除了英文外,我的功课并不算差,我最喜欢代数,只要按照一定的方法推理下 去,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只是我很粗心,又过于有把握。任何题目我都会解,但 答案却常是错的。老师每次都对我的考卷摇头,说: “朱邦复,你叫我怎么打分数?说计算过程,你都对,而且常有创意。可是答 案却错得离谱,为什么呢?” 等我知道为什么时,学习的时机已经过了。在学习过程中,首先是了解,然后 要不断的反复练习,将所知的化为直觉反应。除非有直觉反应的辅助,大脑中枢不 可能同时处理两个以上的问题。当大脑在处理一个问题时,浅层记忆区必须调用一 些相关的资料,这时原来暂存的其它问题,便自动地被清除了。如果我们勉强地将 各种问题都记住,则在考虑问题的同时,随时都得分心回忆,这样一来便造成极重 的负荷。 如果浅层记忆神经的负荷太重,就容易疲劳。一疲劳,大脑功能就降低,容易 产生“错误”。如果强迫它继续工作,生理的本能会提供一种信息,以防止器官因 过度疲劳而造成伤害。这种讯息对人的心理而言,便是所谓的“痛苦”。人都厌恶 痛苦,因而直觉地排斥思考,连带着对所思考的问题失去了兴趣。 年轻人最大的弊病,就是自以为懂就够了,不喜欢反复的练习。不练习,直觉 反应就不能形成。一到处理问题时,不是顾此失彼,就是茫无头绪,无从着手。 因为家里的环境与气氛,使得我只能躲躲藏藏。学校的作业很简单,既然都会, 又何必花功夫去做?由于我很少做家庭作业,失去了练习的机会,所学也无法正确 的应用。而不经常应用,久而久之,就渐渐遗忘,从“会”再回到“不会”。 我认为,教育的真正目的,绝不只是填一些“死的知识”在学生头脑中。而是 提供一些必要的工具,人掌握了工具后,就可以在各种随时发生的情况下,灵活地 应用。 学习“知识” ,实际上就是学习面对一种新的情况。知识的累积可以加强 “工具”的功能,使人更能适应未来所不能预料的各种情况。 这种工具,就是了解“为什么”,而不是“什么”。不了解“为什么”,“什 么”便是僵化的、死的“知识”。中国文字的奥妙,很可以在“知识”两字上看出 来,“知”就是“了解”,“识”指的是所察觉的、感受的事物。“了解所察觉的 事物”,在静态上可以看做一种结果,那就是“什么”。 一般人把“什么”就当作知识,而我则认为“什么”只是“静态的、死的”资 料。因为各种事物都是动态的,人要了解就必须不断地去“观察”,把静态的资料 结合起来。这样所了解的,便是“为什么”,也可以说是事物的“道理”。 中国文化之光辉伟大,是很多圣哲孜孜不倦地追求“道理”积累的结果。今人 误以为静态的知识本身便是“道理”,只要装进脑中即可。所以虽然“知识”随着 时间、空间与日增进,却与“道理”相去日远。 不记得是谁教过我一种检验答案的方法,在应用乘法时,其积会有一种等量的 关系,这种关系可以化为个位数。方法是把“数字”皆视为个位值,凡超过个位值 时,则将数字相加,其结果必然有一全等的个位数值。我试了又试,的确完全符合, 这件事不禁引发了我的好奇心,为什么运算数值会与其最终之个位数值有关系呢? 我开始潜心研究,才知道所谓十进制就是十个数值的延伸。任何一数值在化成 个位数以后,只有十种基本值。乘法只是将数值成等差级数倍增,而其基本关系不 变。在这种做法下,数字的顺位毫无关系,故其精确性并不高,只能供我这种懒人 参考。 我想找出比较精确的方法来,比如说,仅凭个位值可以看出是单数或双数,说 不定能根据所有基本值,找出一切数的关系。于是我列了一张大表,由个位数之乘 值,一直做到百位数之平方值。当然我找到了一些关系,但都很麻烦,不如重新计 算一遍简单。 此外我发现如果不用十个数,只取九个、八个,也可以进位,只是不如十进制 方便。为什么呢?想来想去,我的结论是因为我们有十只手指,习惯了而已。 这种进位的观念,就是“数系”,一般人仅把数系当作不同的运算方式。可是 对我却不然,在我找到的数系关系中,每种都有其各自的重复规律。这些规律是不 是有其它的意义呢?否则彼此不同的数系,为什么能共享其中一些较小的数字呢? 我把这篇不成熟的研究给父亲看,满心希望得到夸赞,但父亲只淡淡地说了声: “很好。”这已是我从未得到过的赞美了。我志得意满,又拿到学校,趁着下课时 的空档,战战兢兢的请代数老师指导。 老师一看,不耐烦地说: “谁叫你做这个的?” 我的一颗心早已跳到了喉头,再看看他的脸色,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教的是代数,不是小学生的玩意!” 碰了一鼻子灰,我懊恼不已,连带着对数学也失去了兴趣。 这件事一直搁置了四十多年,后来在我研究《易经》时,才发现数系是一种同 中有异的分类方式。在数学上用处不大,因为数学在运算时,必须有统一的单位。 单位是一种相同的分类限制,同一的单位就意味着相同的性质。 在真实世界里,是没有独立存在的“单一性质”的。事实上,任何事物都具有 各种不同的性质。比如说,苹果是个完整的个体,适用于任何数系,其性质的介定, 可以用“个”,也可以用“堆”、“块”、“片”等不同的单位。 不同的单位代表不同的自然性质,个、堆、块、片等可以介定苹果的属性,与 数系无关。但是,人所认知的自然界中,有些本身就带有数值的定义。如一个星期 有七天,每一天可分别以星期一到星期日代表之;一年有四季,各以春夏秋冬表示; 一年又有十二个月,分别订为一月到十二月。 数字只是数系中先后序位,在同一数系中,数系即是最大的序位。当序位最大 时,就代表进位,即该数系的一次完整循环。十进制的十三,代表一次循环后,另 一次开始的第三位。也就是说,循环一次为十,十三等于十进制的一次循环后,再 加三。 在十进制数系下,数字“十三”意味着什么呢?对苹果而言,若以个为属性, 则有十三个。以片为属性是十三片。“星期十三”呢?由于我们没有采用七进位, 所以需要转换。十三除以七相当于一个循环后的星期六。同理,“季十三”为第三 年后的春季;“月十三”为第二年的一月。 这样转换太麻烦了,但是我们必须如此,人们为了解决这类问题,其中一条路 是学习很多不同的数系运算,另一条路则是统一采用十进制数系。 我当时只能了解到这里,但是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中,等到学《易经》时, 我突然大惑得解,原来这就是宇宙的真实结构!(有兴趣的读者,请参阅第四集< 金秋>第九章中有关《易经》的说明。) 不妨在此先举一个例子说明,假定有一数“甲”,在二进制时代表电性“正、 负”的性质(当然还可以代表其它不同的性质,但为易于了解起见,仅介绍一种)。 在三进位时代表“大、中、小”,在四进位时代表“春、夏、秋、冬”,在五进位 为“金、木、水、火、土”。(请注意,这些进位都应以零为始值。) 再假设我们有一数11,在前面的假设下,此数分别象征: 二进制除以二,相当于第五循环的“负”。(正为始,为零。) 三进位除以三,相当于第三循环的“中”。 四进位除以四,相当于第二循环的“秋”。 五进位除以五,相当于第二循环的“金”。 由此可见,此一数字在不同的数系中,有不同的象征意义。这真是一种奇妙无 比的方法,以最简单的结构来代表最复杂的现象。中国的老祖先居然在五千年前就 发现了,至于此象征意义代表什么,请细读第四集<金秋>。 学期终了,我知道英文一定不会及格,代数也可能有问题。 怎么办呢?我想到母亲曾经说过,只要我做个好人,不逃学,不作弊,菩萨自 然会保佑。早在母亲殁后,我就自设了个小小的灵位,每天膜拜。现在我不仅拜母 亲,还拜观世音菩萨,烧香外加叩头,乞求神明保佑。 一个暑假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为了怕父亲看到学校的成绩单,我主动地拿信 拿报。早上敏姐一读英文,我也跟着大声念,父亲一上班,我们同时丢下书本。 敏姐高明之处在于她不论做什么,很少会被父亲抓到把柄。当映斗及另一位客 人搬离我们家后,曹叔叔也不大管她,家里大权就落到她手中,大大小小完全听她 指挥。于是,父亲前脚走,她后脚溜,父亲下班回家时,老远司机就开始按喇叭, 通知她赶快回家,并且在父亲进门之前拿起书本来。 后来她胆子越来越大,晚上不到八点就要睡觉。父亲老拿她作我的榜样,说她 早睡早起,随时在读书。实际上她只是把蚊帐放下,床前放双鞋子,烟幕布置妥当 后,便越窗而出,往往要到天亮了才回来。 我不愿向父亲告密,但心有未甘,便常在她晚上进门的入口,布置了各种障碍。 她一进来,不是摔倒便是杂物纷飞。可是,人人都醒了,只有父亲安眠如常。 敏姐开始带些糖果回来给我,吃得口里甜甜的,为了贪图下次的小惠,我居然 也变成了她的小佣人。帮她掩饰,为她开门,当然再也不捉弄她了。 有次,她道了晚安进房后,父亲突然想到一件事,却叫她不应。父亲叫妹妹去 叫,妹妹不肯,父亲便亲自去敲门,半响无人。把门打开一看,床前拖鞋平排,蚊 帐高挂,被中有物坟起。显然是敏姐好梦方酣,父亲连忙闪身退出,把门一关,大 声叫着: “你是病了还是死了?为什么不起来?” 妹妹忍不住说: “姐姐出去了。” 父亲恍然大悟,气得暴跳如雷,把家里每个人都痛骂了一番。然后搬了张椅子, 放在敏姐门口,就在那里批阅起公文来。 我连眼也不敢阖,等到父亲在椅子上睡熟了,忙溜到马路上去等敏姐。当然是 希望能讨个大赏,但主要的还是怕父亲怒火高升时,拿我来出气。 敏姐悠哉游哉的回来了,我把情形告诉她以后,她却胸有成竹,说: “没关系,我爬窗子进去就是,保证没事。” “爸爸呢?他还睡在椅子上呢?” “活该!让他睡到天亮。” 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父亲,建议敏姐到朋友家去住,打个电话回来就是。敏 姐理都不理,只催我快蹲下,她便踩着我的背,从窗子爬进屋里。 见到父亲弯着身体,一只臂膀“挂”在椅背上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是 我自顾不暇,又能怎样? 一夜我都没睡好,常爬起来偷看,最后父亲竟然蜷缩在地上。好在天气炎热, 不盖被也没关系,相信还不至于生病。 第二天早上,一听到声音,我就醒了,这时父亲又睡回椅子上了。一直挨到八 点,敏姐身着一件薄纱睡衣,一面开门,一面故意对妹妹大声说: “立立,你也该起来了!” 只见父亲霍然跃起,敏姐忙用手遮住身子,惊叫道: “爸爸,你在这里做什么?” 父亲头脑清醒了些,这才发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铁青着脸,一句话 也没说,进房去了。 事后,父亲买了一把大锁,向全家宣告: “从今以后,谁不想呆在这里,可以自己走路。如果要出去玩,晚上十点钟以 前回来,十点钟锁门,锁完门,钥匙交给我,谁也不许开。” 这并没有难到敏姐,因防空洞在墙边,洞顶是斜的,从外面可以走到顶上。而 墙内防空洞的木门,上面有格子,可以当做云梯,敏姐依旧来去自如。 总算父亲认清了一个事实,把敏姐关在家里不是上策。这时警总已对敏姐做了 详细调查,发觉她并没有从事任何政治活动,所以同意让敏姐去读书。 敏姐当然想上大学,但碍于没有文凭,只好报考台北商职。据悉父亲与某方面 已有了默契,只要成绩不太差,便可以通融过关。 放榜时,父亲不放心,叫映斗陪她去看。一回来,只见姐姐兴高采烈的说: “我考了备取第六名。”映斗也在一旁证明无误。父亲立刻打电话去问,对方 说备取已决定录取十名,所以绝无问题。 一直到快开学了,学校还没来通知,父亲又去问。对方一查,十名之内并没有 敏姐的名字。父亲不相信,追究之下,才发觉原来她是备取第卅一名。 “我绝对没有看错,是第六名,而且就在顶头第一行。”敏姐指天发誓。 “四爷!一定是学校搞错了,我怎么会连第六名都看不出来?”映斗也振振有 词。 其实看过榜的都知道,榜单的顺序是由上而下,由右而左,一般每行有六名。 如果是第六名,就应该在最下面。而在顶上的第六行,其实是第卅一名。 最后,当局找了一个理由,因敏姐的国文考得比较好,学校宣布为了发扬中华 文化,特在后补名额中,加收一班国文成绩最优者。这一来不仅敏姐的学籍解决了, 不少名落孙山的学子也沾了光,敏姐大出风头,当选为班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