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雪 小说、师道、早春、学业 正当大家在为敏姐庆幸时,我却坠入了绝望的深渊。一年级下学期的英文果然 不及格,补考也没有通过,被判留级到卅五班。 我知道父亲对留级的看法,也不难想象到我将要面临的悲惨命运。为什么菩萨 不再保佑了呢?为什么母亲在天之灵会遗弃我呢?是我做了什么坏事?还是诚心不 够,以至于老天爷还要考验我? 反正打是挨定了,能拖一天算一天,我决定不告诉父亲,装着一切如常。再说, 我对菩萨怀着一种期望性的信心,事到如今,也只有天上的菩萨能施以援手。除了 早晚烧香祷告,多叩些头,等待奇迹的出现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它办法。 开学后,我到卅五班报到,眼看原来同班的同学神气活现的迈向二年级,自己 却掉在后面,无形中矮了半截。心中的懊恼与羞惭,只有自己清楚。 新环境,新同学,注完册,编好座位,我还是不愿接受事实。怎么可能留级呢? 以往多少困境都化险为夷,这次只为了一科英文,竟会如此严重?我不相信,一定 是菩萨对我不满意,“平时不念经,急时抱佛脚”,当然菩萨会生气。 对了,信念要虔诚,要像母亲一样,连生死都置之度外。怎能因这一点小事就 丧失了信心?急什么?“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定 会保佑的,我不时提醒自己,心中不住地默念。 上了一个星期的课,我心若止水,整整地念了一个星期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观世音菩萨”。如此这般,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我忽然听到广播: “朱邦复到教务处来!” 我连想都没有想,就知道是该我回到卅二班的时机了。 走进教务处,一位老师问我: “你愿意回到原班去吗?” “愿意。”我平静得如老僧入定,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视为理所当然。毕竟, 这是我日夜诚心念经的结果。 “那你就去卅二班报到吧。”一个巴掌打不响,老师也淡淡地说。 回到卅二班,导师萧辉楷正在等我,对我说: “大家的座位都排好了,我不能为你重排一次,你愿意坐在后面吗?” 我个子不高,原来坐在十八号,这一来,我被分到四十九号,连进三十级,前 面是一个大块头,屏障天然。 当时师大附中的一些老师,多半是随政府撤退的官员,并没有教书的经验。上 课时,他们很少管学生在做什么。只要我脖子一缩,课堂中就像没有我这个人。唯 一的缺点是我心目中的庇护神--马湘君坐在七号位置,离得远,又被高山阻隔。 有一段时期,在我记忆中竟然找不到一丝她的影子。 尽管菩萨保佑我不留级,但是课本在注册时已经买了,现在升到初二,却没有 二年级的课本。我既不知应该到何处去买,身上也没有钱,想向父亲要,又找不到 理由。实话当然不可以说,其它任何我编得出的理由,都将换来一顿毒打。 我很识趣,不能再求菩萨了,这种小事得自己想法子。 在家乡里我们算得上是大家族,但是到台湾来的族人不多,只有星桓、志学、 逢汤和逢望等人。于是我厚着脸皮向他们求助,说是书包掉了,不敢让父亲知道。 当时他们的收入微薄,几个人东拚西凑的,总算挤出十多块钱。那时的十块钱, 对我而言已经是天文数字,可是一本新书却要四块多,一共只能买两本半。 有人建议我去旧书店试试看,刚好在我家后街有一家“华华书店”。我走进去 一看,书架上是堆满了书,但都是武侠小说。 我对店主说要买旧课本,店主说: “你买课本干什么?我这里的小说随便哪一本都比课本好看。” “我只有十块钱。”我记得小时候看小说,曾带来很多奇妙的感受。父亲书架 上能看的都被我看光了,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多小说,心中羡慕不已。但我 怎么看得起:“这点钱,不要说小说,连买课本都不够。” “十块钱?十块钱都给我,你可以看一个月,能看几本就看几本!” 这个诱惑太大了,反正菩萨会保佑我,管他课本不课本,先看小说再说。 整个学期我完全沉迷在武侠的虚幻天地里,上课时仗着前面的“王屋大山”挡 住老师的视线,回家后则躲在防空洞、厕所、厨房、被窝里,以及任何父亲看不到 的地方。看得我昏天黑地,以至于除了小说里的情节外,人间一切都是空白。 由看武侠小说,我发现了自己的鉴赏力,好的作品我可以看上十几遍,不好的 则略翻即止。对于所谓的好坏,我都能井井有条地明确分析。往往在书店中与一些 成人争论,说得他们哑口无言。 最先我欣赏王度庐的“侠情”,他的文笔细腻,悲剧色彩浓厚。他以武侠为背 景,实际上所表现的是儿女之情,读来令人荡气回肠,为书中人的遭遇一掬同情之 泪。一口气把他所有的书看完了,又重新将《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 珠光》、《卧虎藏龙》及《铁骑银瓶》全套看了多遍。 其中最令我神往的是《铁骑银瓶》一书中所描述的新疆大漠风光,那无垠的滚 滚黄沙,飞驰怒啸的西域骏马,加上柔情似水、开朗大方的异族姑娘……在在都脱 离了枯燥难耐的现实,令我心醉神迷。想不到的是,这种向往之情,后来竟决定了 我一生的命运。 第二个让我注目的是郑证因,据说他当年曾是国术会会长,他着重于“技击”、 江湖侠义、帮会堂口轶事等,写来无不丝丝入扣。尤其是他对各家内外功夫以及技 击招式的描述,简直可以当作习武教材。 然而影响我最深的,却是还珠楼主的“仙侠”。是他无涯的玄想,触发了我的 幻思。也是他那浩瀚的巨作,驱使我勇往直前,向往着文学天地。更是他对仙佛境 界的描述,曾令我迷,也种下了我觉悟的因子。 他的文笔生涩而累赘,故事冗长、枝节频生,很难令人忍受。但若深入研究, 他全部著作约有两百余册,每册大约二十万余言。对常人而言,在短短几年间手不 停笔的写上几千万字,几乎已是不可能。何况其内容上至神、道、仙、佛,下迄妖、 魔、鬼、怪、精、灵、幽、玄,尽是超凡的幻想,却又皆丝丝入扣。尤其令人叹为 观止的,是书中涉及的人物多达千余,而竟能在时空上穿梭衔接,形成一个拟真的 奇妙世界。 据说其书流传盛行时,大陆上有不少青年离家出走,求仙访道。足证其人之才 华过人,影响深远。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古今中外尚无出其右者。 听说还珠楼主名叫李寿民,四川人,曾做过县长,他好旅行,足迹遍及国内名 山胜水。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某报发表“蜀山剑侠”,立刻轰动。后来有数家报纸 同时以他的连载为号召。他应付不及,只得躺在鸦片榻上,一边抽鸦片,一边口述。 一旁则有专人听写,一家报社应付完了,再对第二家报社讲另一个故事。如果传说 是真,那实在是糟塌了这种盖世奇才。他若能集中精力,专心写作,一定会有不朽 的传世名著。 如果当年我身在大陆,必然也出家访道去了。除了憧憬那种善恶分明的世界外, 还珠楼主丰富的幻想力以及独到的组织结构,也造成了颇能自圆其说的真实感。我 常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呆呆地、眼巴巴地望着云天,梦想着有朝一日,一道金色 剑光破云而出,将我渡上仙山,永远脱离人间苦海。 有人说,武侠小说腐蚀人心,为害青少年甚巨,我认为不然。多元化的社会原 本就需要多元性的滋养,单一思维的结果,将很难应付未来的变化。 天下没有一件事是绝对的,也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多方面的发展探试,人们 才会有全方位的认识。尤其中国由于近百年来的屈辱和战乱,泛政治化影响所及, 已经形成了僵化的一言堂。即使后来全力发展科技、经济,在那种统一的模式下, 教育出来的各种人材,在观念和认知上都难免偏颇狭隘。 人并非机器,不应该也不可能生存在一种单一的、由少数人主导的社会上。或 许在社会发展的某一个阶段有这样的需求,但当那种需求满足后,新的需求必然继 之而起。 如果没有必要,小说不可能应运而生,武侠小说是小说的一种形式,它承袭了 中国传统、宣扬公平正义的精神。当社会上有这么多人自愿逃遁到某一种虚无幻境 中,识者应该认清,一定是社会出了问题。 至于逃遁的人,在心理得到安慰,郁闷完全宣泄以后,当更能勇敢的面对现实。 即使是一个心理尚未成熟的儿童,逃遁也是自我保护的不二法门。 当然,任何一种现象都有其利害得失,文学作品有优有劣,武侠小说亦然。那 么是否坏的武侠小说对人会有严重的危害呢?这也不见得,人的判断能力是指其对 所知所识的素材,与现实环境的印证能力。一个没有判断能力的人,无法分辨是非 好歹,这种人不论学什么、做什么,都可能有偏差,何独以武侠小说为烈? 就算我当年离家修仙访道去了,相信迟早也会找到自我的归途。更何况我前半 生的经历,除了对心志有所磨炼外,实际上是乏善可陈。假如我对这个社会还有一 点贡献,那种能力与其说是学校和现实社会培养出来的,倒不如说是受武侠小说影 响来得恰当。 最后,我不得不衷心承认,这一生中还珠楼主是影响我最大的人。不仅是我在 初中时受过他的洗礼,直到今天,我身边始终有几本他的书,也是唯一能供我遣怀 的。 如果不是他的小说,我早就迷失在人海中,即令没有,今天恐怕也是个行尸走 肉。还珠先领我进入小说的幻境,然后,以一些生动的故事,介绍了佛教禅宗的真 谛。像在第二零九回“灵境锁烟鬟,绝世仙娃参佛女”中,小寒山神尼的忍大师, 誓以百忍渡化众生。为断夙缘,面前置一横木,数百年仙凡未能越此一步。但是其 转世的爱女谢璎、谢玲一来,几滴思亲的情泪,居然将横木化为无形。 忍大师感慨地说:“门横亘木,仍为至情至性所动,可知圣贤仙佛、英雄豪杰, 都不免为这情字所累。” 还珠又塑造了一位尊胜禅师,他有无上的法力,为了渡化书中的第一魔头-- 天欲宫的尸毗老人,甘愿为老人所困。禅师欲以虔心毅力感之,施展最高佛法“金 刚天龙禅唱”,尸毗老人一怒之下,以大阿修罗法将禅师封禁在高丽贡山一座岩洞 之中。 高丽贡山中有七位隐居的散仙,人称丽山七老,皆为禅师的弟子。他们每隔一 百二十年,轮流送一蒲团,以孝敬禅师。 最后,尸毗老人受到本身阴魔之害,在天人交战之间,剎时忆及千年前,尊胜 禅师有意将他渡化,竟遭他酷刑禁制,不知近况如何。一念之思,禅师立时现身。 尸毗老人见禅师百衲衣业已腐朽,最后一个蒲团已经坐破,仍旧慈目相向。 当然老人必要回头是岸,而真正受益的却是我这个读者。我见到的时间动辄百 年千载,生生死死之后尚有来世的不了之缘。我所接触的,不是些修持精进的得道 者,就是十恶不赦、自私自利,最后沦为邪道、神魂俱灭的恶魔。我所学到的道理, 无一不是忠孝节义,克己守礼,待至机缘成熟,自有白日飞升的一天。 是这种时间观、人生观影响了我的一生,沉浸在纯精神的领域里,人间的功名 利禄,早已视若浮云。隐隐约约中,我追求的方向已定,最后也终能如愿以偿。 仙侠世界的潇洒,并不能改变人间的现实。学期终了,我还坚信仙佛会保佑。 成绩单寄到,一看之下,我竟然呆了,除开音乐、体育、美术、劳作以及童子军以 外,其余都是红字。也就是说,凡是需要考试的科目,没有一科及格。 心中一阵冰凉,以任何角度来看,这种情况没有不留级的可能。除非是奇迹, 除非真有菩萨保佑!但是菩萨只保佑好人,我在这段时间,为了要租武侠小说,曾 经多次偷了父亲的钱。是不是因此而受到责罚呢?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请原谅弟子吧!”抱着唯一的、最后的希望,我把目 光移下去,一排蓝字,在满页红色中,很显明地跃出:“随班附读”!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没错,是随班附读!虽然所有的主科都 不及格,我还是没有留级。如果这还不算是菩萨保佑,那是什么? 不论如何,开学后我终于有了新课本,回到十九号的座位上。至于小说,店里 的书早已被我看得精光,到最后只有还珠楼主的,我还看得下去。但因他羁留大陆, 被认为不忠于国民政府,新书皆被查禁。在无书可看之下,我只得回到人间,重新 做人。 首先让我感觉到不习惯的,是人间繁琐的事物,平凡而缺乏变化,却日复一日, 挥之不去。其次,生活中束缚限制实在太多,这样不行,那样不可,远不及沉迷小 说里自由自在。此外,还有某种说不上来的原因,使我感觉到周遭的一切人、物, 都有点说不上来的“疏离感”。连仍然坐在七号、我心目中的保护神,也彷佛成了 一个云端的仙子,隐隐约约笼罩在晨雾里。总而言之,与我以往所认知的世界,大 有分别。 人的认知来自经验,经历过神仙生活的洗礼后,我已经认定人间本来就是蒙眬 暧眛的。至于以往,我懒得想,也委实记不清楚。好在我心中有的是避风港,随时 可供自己逍遥一阵子,其它的也就不重要了。 有一天上课时,老师在黑板上写了题目,临时考试。身边的事物,在我而言, 本来就是模糊的一片。反正不知道该怎么做,按照成例,到时交个白卷了事。 但我现在坐在前面,失去了屏障。老师见我什么都没写,便问道: “你都不会吗?” “不会什么?”我很诧异,过去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还有什么?你没看见黑板上的题目?” 我再瞇着眼细看,黑板上依稀有些白色的影子,淡得像是几百光年外的星星, 难以分辨,我只好摇摇头。 老师叫我走到黑板前面去,渐渐地,影子凝聚成形,一些熟悉的字“浮”了出 来。我彷佛走出了浓雾,高兴地叫着: “我看到了,黑板上有字!” “黑板上当然有字!你有近视眼,难道你不知道?” “什么叫近视眼?”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那时我们班上还没有人戴眼镜, 家里也没人有近视,对眼镜的认识,全部来自漫画上的“四眼田鸡”。 老师说: “近视就是只能看见很近的东西,你必须戴眼镜才行。” 我回家向父亲说要买眼镜,父亲斥道: “胡说,年纪轻轻的,戴什么眼镜?” “老师说我是近视,不戴眼镜不行……”我小心地解释。 父亲立刻光火了: “你们老师懂什么?我家几代都没有人近视,你怎么会有?”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再说。后来还是老师写了张条子给父亲,他才不再反 对,给我配了一副眼镜。 戴上了三百度的眼镜,剎那之间,世界大放光明,一切事物纤细入微,清晰异 常。不论色彩、形状,动静、变化都充满趣味。同学们的面目是那样亲切,老师也 不如我想象中的严厉,每个人嘴角所挂的笑容,都使我感到无比的温馨。 我以往因为小说看太多,以致视觉受损,一直生活在蒙蒙眬眬的天地里。日子 久了,习惯成自然,在经验中,永远有一层浓浓的雾,弥漫在我的身边。 由于看不清楚面孔,没有养成“察颜观色”的能力,无从揣摩别人的心意。但 人与人之间经常需要相互沟通,除语言之外,还有姿态及表情等沟通方式。当一个 人因不会察颜观色而有了人际关系障碍时,他必然会设法逃避与人的交往,变得内 向、闭塞。 正当我从虚幻的环境中探出头来,正对其他的人抱着怀疑、不信任的态度时。 这两片玻璃立刻带来了奇妙的转机,过去和现在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对比,我对周遭 的事物仔细地观察,贪婪地吸收,真可以说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我最关心的第一件事,是要看清楚“小马”的面庞,我鼓足勇气,远远地盯着 她。渐渐的,她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形,不再是印象里含糊的影子了。可是,当她 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射过来时,我所有的勇气、决心立时瓦解,忙不迭地把头掉开。 同学们见到我这个新鲜的“四眼田鸡”,立时围了过来,抢下我的眼镜,每个 人都要试一试,一时之间,我成了特殊人物。那时的情景,今天想来颇令人感慨。 据我所知,现在台湾各中学里,学生近视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八十。长此以往, 终有一天“四眼族”见到一个不戴眼镜的人,也会好奇不已哩! 正当我剥复相因,否极泰来,努力学习,即将走上正轨的当儿。学校里却又发 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令我前功尽弃,再度沦入阿鼻地狱。我对事件的前后经过一再 思索,详细分析,了解得很清楚。然而命运弄人,实在是无可奈何。 我们卅二班在导师萧辉楷先生领导下,曾经两次荣登全校模范榜,当时班上风 纪极佳,学业成绩也足以骄人。根据教育界的理论,数学成绩好的,其智能较高。 所以从我们那一届起,本校设立了实验班,专收入学考试数学成绩好者。照理说, 本班智能较低,成绩也应较差,但是萧老师却令我们独领风骚。 萧老师是我一生中仅见的、唯一的好老师,正直公平,严而不酷,待我们如同 自己的子弟一般。尤其是他的见识和学养,令同学们由衷地佩服景仰。耳濡目染之 下,不知不觉中,都受到了他的感化。 我们深庆遇到这样一位好导师,人人奋发努力,前途一片光明。但残酷的现实, 却先给我们上了人间第一课。学校当局发现他是青年党党员,逼他“自动”辞职。 那时,我们不懂为什么青年党员就不能教书,大家都忿忿不平。记得我们还推 派班长向学校请求,让萧老师继续执教,结果竟劳驾训导主任莅临,全班被训导了 一顿。主任大人一口咬定,说我们“无知”,受了“坏人”的蛊惑。 萧老师走时,全班哭成一团,大家心里都明白,老师多的是,但真正好的却不 可多得。有些老师上课时牢骚多,教学少,经常被同学当作笑谑的对象。本班的光 荣和令誉,完全来自萧老师悉心的教诲。他走了,我们今后的前途呢? 萧老师不仅获得我们全班的爱戴,其它各班的同学也不讳言对他的崇敬。可是, 在这个时代中,小人当道,君子蒙尘的现象,随着年纪的成长,阅历的增进,越见 越多。除了少数人尚能坚持原则外,大多数都不得不与现实妥协,随波逐流。 新来的导师是位毕业于师大的“专业老师”,年纪甚轻,她名叫张淑珍,身材 娇小,可是气焰十足。一进教室,她就开训了: “我知道你们班上名誉很坏,可是别以为我好欺负,我最不怕太保、流氓……” 大家一听,都面面相觑,我们是有名的模范班,从来没有出过所谓的太保流氓, 张老师是不是弄错了? 她继续说: “学校当局把我调到你们班上来,就是要好好地管教你们。” 这时教室后面传来一声冷笑,大家回头一看,是这个学期刚由香港转来的一位 同学。他姓倪,外号叫泥鳅,个子很高大,常喜欢开人玩笑。我不大喜欢他,嫉妒 他身上的衣服,永远是笔挺、干净的。而且萧老师太关心他,常跟他聊天。 张老师怒声问: “是谁在笑?” “是我。”泥鳅慢吞吞的站了起来,伸了个老大的懒腰,全班都不禁失笑。 张老师打量了一下,决定不理他,轻声说: “你坐下。” “你说什么呀?”泥鳅嘻皮笑脸地说。 “我叫你坐下。”张老师提高嗓门。 “啊,别客气,我会的。”泥鳅缓缓坐下去,然后把双脚翘到课桌上。 这一来,张老师的威风尽失,同学们莫不交头接耳。相信都是夸赞泥鳅的勇敢, 总算有人为我们出了一口浊气。 张老师楞了半响,声调中请求多于威胁: “我的方法是,把不听话的同学名单,公布在学校门口。再不听,我就通知家 长到学校来,还有,就是……”由她的眼神中,我们看出后面又有了新花样。这时 泥鳅已掏出一包香烟来,丢了一根给靠窗的“阿德”,阿德是上学期由前一班留级 来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把烟点燃,抽了起来,泥鳅说: “阿德,我在台湾没有家长,怎么办?” “没关系,叫小张把通知寄给我……” 在大家哄笑下,张老师不禁泪如飞瀑,口中不住地说: “你们……为什么……这样……”说着说着,号啕失声,双手捧着脸奔出教室。 一时人心大快,泥鳅和阿德忙把香烟丢掉,大家都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无不 心情沉重地正襟危坐,静待下一刻的噩运。 果然,不一会训导主任怒气冲冲地,陪着哭哭啼啼的张老师回到教室,那一幅 鲜明的对照,实在令人感到意趣盎然,原有的三分惧怕之心也化为乌有。 我们这位训导主任很有名气,因为有一次漫画家“牛哥”,穷追本校一位高二 冯姓、绰号为“二马”的女同学,我们的训导主任出面把牛哥教训了一顿。牛哥便 在报上画了一幅脍炙人口的“老油条”,其造型即以他为模特儿。下巴突出,还有 两颗暴牙,真是微妙微肖,自此,我们都叫他老油条。 不知老油条是在责备我们还是责备张老师,因为他要张老师指认是谁“让她伤 心”。张老师却连头都不抬,训导主任便叫同学自首,也没有人出面。最后,他只 好逼问班长,班长则说不知道为什么张老师“自己出走”了。 由于全班的共愤以及张老师不肯开口,学校当局也无可奈何。有人说这是张老 师心存厚道,怕毁了泥鳅的前途。阿德听了嗤之以鼻,神龙活现地预言: “小张就是我原来的导师,她说她专修教育心理学。什么心理学?就是欺善怕 恶学嘛!你们等着看,她一定会找一个倒霉鬼开刀。” 那个倒霉鬼就是我,我猜是因为我个子小,貌不“吓人”,又是“随班附读”, 用来祭旗最是合适。 这件事过后不久,张老师写了封信给父亲,寄到父亲的办公室,信中列举了我 的“十大罪状”,要父亲对我严加管教! 我在一无所知之下,回到家中,没想到父亲竟然提早下班,严阵以待。一见到 我,不问青红皂白,棒如雨下。急切间,我只知抱着头,面对着墙,浑身痛彻骨髓。 父亲打得手酸了,才喘着气,说: “混帐的狗东西,你真丢尽了我朱家的脸!我平常还以为你只是不肯读书,原 来你坏到这个地步!不打死你,对不起我家列祖列宗!”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最好老老实实自己说出来,不然,你爸爸不会罢手的!” 曹叔叔忙过来劝我。 我本来强忍全身痛楚,猜想可能是“随班附读”的事被拆穿了,正打算自圆其 说。这一听,显然还有别的事,那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还想撒赖!”父亲又暴跳起来“十大罪状,难道你一件也不知道?” “什么十大罪状?”我连听也没听过。 父亲气呼呼地抖开了那封信,念着: “第一,考试时东张西望,夹带作弊……” 我一听,惨叫一声: “冤枉! ” 一时泪珠夺眶而出,心神俱颤,我跪在地上,对父亲连连叩头: “爸爸,您老打死我,我绝不敢哼一声,但是请不要冤枉我。我宁愿考零分,也不 敢作弊,妈妈在天上,看得好清楚,我是不敢让妈妈生气的。” 父亲听了,怒气稍息,又接着念: “第二,平时成群结党……” 这时曹叔叔插口说: “这算什么?都是同学嘛,玩在一起算什么结党?” 父亲又念: “第三,个性孤僻……” 曹叔叔又说: “怀公,这有点说不通了,第二条明明说邦复平时成群结党,怎么又变成个性 孤僻呢?如果是个性孤僻,又跟谁去成群结党?” 父亲想想,也觉得有理,仔细再看,说: “可是,上面明明是这样写的呀!难道说是老师编造的?第四,欺负女生…… 娘的狗!你这个混帐东西!这总是真的吧?” 我还来不及辩白,曹叔叔又接口说: “什么叫欺负女生呢?我觉得这封信莫名其妙,让我来看看。” 父亲顺手递过去,口中还在说: “老师怎么会陷害他?如果不是他有错,老师写这封信干什么?” 曹叔叔看了看,说: “怀公,您是明白人,这里面除了第一条,其它没有一条算得上是罪状,说邦 复考试成绩不好,那是事实。说他作弊,我是不信的,如果作了弊成绩还会坏吗? 至于其它几条,我看根本是捕风捉影,什么叫‘衣服破乱’?这也算罪状?那天下 的穷人都该杀了!这简直是胡闹嘛。怀公,您明天一定要亲自到学校去一趟,假如 真是邦复的错,我负责来帮您管他。同时,也要让老师知道,我们待人做事绝不马 虎!” 第二天,父亲带我到学校找张老师,张老师一见到父亲严峻的面孔,立刻说: “朱老先生,我是为了您公子好,小孩子是要管教的!” 我马上抢着说: “我可以找全班同学作证,我从来没有作过弊!” 班上什么人作弊,同学们心知肚明,我之没有作弊,倒不是有什么过人的情操。 老实说,有菩萨保佑,还需要作弊吗? 父亲脸色一沉: “你上课去,我会和张老师谈!” 他们谈话的结果我不知道,但张老师绝不可能认错,父亲也绝不会相信我。由 曹叔叔开始来“接管”,我心里就有了准备,在这种“教育”方式下,我绝不会妥 协。留级虽非我愿,但与其长期在张老师的“爱护”下,我宁愿选择留级,甚至于 退学。 这段时间里,我心里唯一的春天,悄悄地来了,又悄悄的去了。没有开出灿烂 的花朵,也没有鸟语的欢唱。只是雪地里吹过来一阵暖风,冰融了,一棵迟来的嫩 芽冒出了头。紧接着,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那丁点儿幼芽,永远封冻在我的心头。 我们都骑脚踏车上学,学校寄车棚里,每个人都有固定的编号及车位,我是七 十八号,马湘君是二十五号。有一天,我看看自己的脚踏车,在学校中很少找得出 比它更窝囊的了。破旧不用说,前后轮的遮雨板没有,铃子掉了,甚至连煞车都付 之阙如。车如其人,我呢?恰恰好也只配得上这辆车。 每当我看到小马的车,是那么光洁、清爽,心中就不禁惭愧起来。这天我突发 奇想,今生我不可能有机会亲近她,也不敢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既然车子和我 同病相怜,何不成全我那可怜的车子,让它与小马的车子相聚片刻,让它也接受点 庇护? 我想到便做,于是我把车子特意放在她的车旁,紧紧挨着。若她到校较晚,我 会故意延迟些时,在校园中乱逛。因为怕被她发现,还得在放学时,抢在她之前把 车推出。如此这般的过着,我心中感到由衷的幸福,骑在车上,都加了一分珍惜与 谨慎。我们人车同病相怜,我让它沾了她的光,它也让我分享了一点幸福。 有一次放学时,我有事担搁了一会,眼见她已进了车棚,我的车子人人认识, 诡计当然被拆穿了。羞愧交集之下,自此以后,我只好乖乖地把车放回原位。 为了要抢停车位,我发现早一点上学,竟然能够逃避父亲的责骂。自从停车的 糗事穿了梆,我索性一大早就到学校,有时甚至早得连学校大门都还没开。后来我 发现阿德也到得很早,我们之间便有意无意地比赛起来。到了教室以后,由于都不 是来温习功课,闲着无事,便拿后来的同学开玩笑。 我们最常玩的把戏,是把教室的钥匙藏起来,然后躲在一旁,等着看晚到的同 学出丑。按照规定,当天的值日生应该先来开门。由于我和阿德赛早,特别要求同 学把钥匙放在教室的门楣上,以便早到的可以先开门。 很多比我们稍晚的人都受到愚弄,他们找不到钥匙,只好爬窗子进来。我和阿 德就大乐,一个一个地数。渐渐地,我注意到小马一天比一天到得早,为什么?我 不敢说。但是心却开始不安了,如果轮到她爬窗子,我该怎么办? 于是,我对阿德说,钥匙游戏玩腻了,阿德不同意,他觉得这比什么都有趣。 甚至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女同学爬窗子,才心满意足。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花了不少功夫,编了不少理由,总算说动了他,不再开 同学的玩笑,只是他坚持要把锁和钥匙都放在他的身边。 在一个天色微明的早晨,教室中只有我和阿德,正靠着窗口,向楼下搜寻猎物。 突然,我看到了她的倩影!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一时手 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怎样才好。 阿德吹着口哨,走出教室,我则忙取出课本,总得装个好学生的样子吧!我还 在胡思乱想,教室门突然关上了,紧接着又听到上锁的声音。糟了,阿德在弄鬼! 我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这时,阿德打开窗子,一溜烟爬了进来。关上窗, 他立刻坐到位子上。完了,我该怎么办呢?把阿德的钥匙抢过来,去讨好小马?那 以往被我们捉弄的同学呢?只为了我喜欢她,就对她偏心? 正在举棋不定的当儿,已听到有脚步声走近。空旷的回音,是那么稳定、轻巧, 我可以想象出小马自信的神情。我的心急剧地跳动,该把门打开呢?还是赶快藏起 来?为什么人不能像剑仙小说中的情节一样,可以立时消影潜踪?我怎能坐在这里, 眼看着心目中的偶像,竟自佝偻着身体,从那半截窗子钻进来? 但是,我却没有动弹,心中无数个念头此起彼落,暗恨自己过去害人太多,以 至于今天丧失了立场,不能向阿德据理力争。 有人敲门了,我急得几乎要发疯,身体发软,低着头,瘫痪在座位上。门被推 着拉着,阿德是存心不理,我则是丧魂失魄,动弹不得。 半响,她试试窗子,顺手就打开了。只听得阿德嗤嗤地笑,他终于看到一位女 同学爬窗子了,相信他一生都将津津乐道。而我呢,我知道得非常清楚,这将是我 今生最后一次,看到她在晨曦中姗姗而来了。 果然她不再早到,但是她却原谅了我。有一次我居然在我那寒酸的车子旁边, 见到了她那轻巧、干净的小可爱。或许是意外吧,或许是别人挪过来的。我躲到一 旁,想要知道真相,但愿是她自己把车子放在这里的。 我看她向停车处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一直走到我们的车旁。然后轻轻地,把 纠缠在一起的那部秃车移开。跨上车,如同一片秋日轻灵的浮云,潇洒地走了。 我的心悸动着,我的手颤抖着,我不忍心骑上那部秃车,只是温柔地,小心翼 翼地,将它推到一个无人的墙角。我仔细咀嚼着刚才的情景,抚慰着小马触摸过的 把手,抱着车身,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 我很感激她的仁慈,可是我还能要求什么呢?我有资格期望吗?乌云密布薄天, 寒风已起林梢,学期接近了尾声。我再傻,也知道自己危机步步,因为上个学期成 绩太差,现在连求天保佑都难了。 成绩揭晓了,学年平均的结果,英文、数学及理化不及格,我降级到卅七班。 虽然心里有数,我却只想到如果留级了,充其量再留到卅五班,继续念二下。 但是现在却降到卅七班,等于是要从二上重新念起。 为什么观音菩萨不再保佑了呢?为什么我上次全部不及格,都能随班附读,现 在却只有三科就降级? 父亲的打骂我都没有放在心上,我只要求了解事实的真相,这些似乎不合常情 的现象,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然? 我没有办法去问观世音菩萨,到了学校,找到教务长,委婉地请求他解释。 原来国府撤到台湾之初,沿用大陆的“学期制”,一年招生两次,有所谓春季 班、秋季班之分,每学期终了后,即结算一次成绩,以定升降。无巧不巧,这一年 教育部决定改为“学年制”,一年仅招生一次,停办春季班。在施行之初,为了便 利学子,规定当时凡由秋季班留级至春季班者,得以暂时“随班附读”。最后在学 年结束时,再将全年的成绩平均计算,做为该年升降级之标准。 第一次我符合随班附读的规定,得以回到三十二班(秋季班),到了下学期, 全年平均仍有三科不及格,则留级一年,故降为秋季的三十七班。 就这么简单,当然,对懂得其中原理的人而言,什么都很简单。 排除了各种巧合的因素,我开始怀疑是否世间真有菩萨和神仙?在还珠楼主的 小说中,那些剑仙腾云驾雾、知道过去未来的本事,比当今的科学武器还要厉害, 显然这并非事实。再谈菩萨,如果真能有求必应,那么人活着只要不断地祈求,岂 非一切困难都解决了?再如一人求下雨,一人求天晴,菩萨该怎么办? 俗语说“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的代价太高了,如果不是仗着盲信菩萨保 佑,可能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痛定思痛,从此我下定决心,拋却迷信附会,凡事 不经过自己理智的印证,绝不轻易接受。 人生事态,就是个人意识形成的基因,我不甘于无知,所以勇于探索。这种动 机不断地驱策着我,走过崇山峻岭,跨越无涯深渊,由无而有,由暗而明,终于闯 出一条康庄大道。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我自己不用心去思索追求,则所有的灾难和 痛苦,不仅不能成为人生的借镜,反而变成一场恶梦,将终身陷溺而不能拔。 我一到卅七班,就感到气氛诡异,天天有人打架,同学们说话也很粗卤。不久, 我就发现了两个主要的因素。一是有位姓罗的同学,其父为某军种的总司令,家中 有钱,母亲又极度宠爱。每天下课时,便从口袋掏出大把钞票,向空中一扬,大声 说: “哪个王八羔子要跟我上福利社?” 随声应和的人不少,最后都成为他的党羽。 其次是班上有位女同学,名叫古稚凤,长得清秀脱俗,曲线玲珑,更难得的是 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在我们和尚群中,宛如沙漠中的绿洲。自然而然地, 她吸引了许多高年级的狂蜂浪蝶,时常来班上骚扰。 曾有一位老师把古稚凤的名字误念为“古鸦凤”,从此大家就叫她“乌鸦”。 后来成名的武侠小说家“古龙”,当时就读卅五班。他也是我们常见的“雅客”之 一,他对“古稚凤”迷恋之深,可以由其笔名“古龙”略知端倪。 那时同学们多多少少已知一点男女之情,包括我在内,暗恋“乌鸦”的人不少。 但限于传统及环境,少男少女纯情式的爱恋与尊重经常纠结不清,彼此也心照不宣。 所以,每次见到高年级男生挤眉弄眼的恶形恶状,大家便觉得深受侮辱,不免怒从 心生。 除了乌鸦外,班上还有四个女生,其中一位外号叫“十三点”。当时的社会相 当保守,男女同学间连交谈都小心翼翼,“十三点”则名实相符,对一切毫无戒心。 她常和那些高年级同学,在走廊上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也让我们难堪不已。 在开学后不久,班上便引发了两次与高年级的打斗。男同学们一商量,既然不 能阻止他们过来,只有由我们拦在教室门口,禁止女同学下课时出去。 初时,我还未了解全部的状况,旁观之下,觉得“乌鸦”人很正派,所以很不 赞成他们的做法。有一天,十三点的朋友来“护航”,他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拦 门的同学退缩了。还来不及考虑,我热血上冲,抢到门口,把脚一伸,抵着门柱。 别人不敢拦十三点,我来拦!要打架,我来打! 料不到,十三点的朋友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后来不知是谁向学校投诉, 我这次做英雄的代价是“违反风纪”,记小过乙次。 在这种环境中,我知道力量的重要性,正好脑中装了不少“武功秘籍”,何不 乘机一试真假。这次事件发生后,每天晚上我都在家中苦练不已。几个月练下来, 不论手劲、摔角,在班上堪称无敌。 罗那一伙耍的是另外一套,他们仗着有钱,可以买到月考试卷,所以整天嬉戏 玩闹。上课时有老师在还好,若是自修课或老师不在,教室就成了菜市场。想读书 的同学都敢怒不敢言,好事的同学则跟着起哄,喧闹之声,时常影响到别班的安宁。 同学看我不怕事,选我做风纪排长,我无视于罗的威胁利诱,专记他们那一伙 的名字。卅七班的导师也是童军团长,姓黄名罗。他长得满脸横肉,好似凶神恶煞, 可是却有着一颗“菩萨心肠”。我每次呈上违纪的名单,他总是笑容可掬地收下, 然后把名单拿给罗看。罗因为有所仗恃,态度依然。而我更是毫不气馁,名单照记。 后来罗放出风声,要找“十三雄”以及“小五雄”来修理我。 人生的际遇无常,孔子说:“少年之时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我当时曾准备 要纠合一些不满罗的朋友,果真罗要用武力对付我,大家不妨一较高下。相信所谓 的太保,很多都只是一时的意气用事,日深月久,恩怨纠结,遂致难以自拔。 学校规定学生禁止携带武器,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伏击,我特别将腰带两 端之铜环磨得尖利非常。在家中,我练了一套“缠龙鞭法”,随时可以抽出腰带, 用铜环尖利的锋刃,把树皮割成碎片。此外我还练了“旱地拔葱”,一方面为了逃 命,一方面也还有其它用途。因为我个子不高,打篮球时老抢不到球,所以发狠苦 练。 所幸罗只是说说而已,我才没有走上歧途。鞭法从未派上用场,但旱地拔葱却 使我能从平地拔起,摸到篮框。有了得以骄人的本事,我渐渐迷上篮球,在那种激 烈的运动下,全部精力有了适当的发泄,每天总要累到双脚发软为止。 直到班上闹出了一件轰动全台的大事,学校当局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然而, 恶果已然铸成,挽救不及。多年后,牵连该事件的同学中,一人被杀身死,一人被 判有期徒刑二十多年。而罗生现居美国洛省,任某教会牧师,常现身说法,后悔不 已。 以我所知,罗生本性善良,只因家中富有,母亲宠爱过度,无所拘束。而学校 无视“教育”的重责,一味敷衍。等到学子们宝贵的青春逝去,出了社会,恶习已 经养成,难以更正。再加上社会风气竞逐奢华,面临着激烈的生存竞争,人不甘埋 没终生,便只有铤而走险。无论个人、社会或国家,都付出了无可弥补的代价。 学校不是学店,不能专事买卖“知识”,品德、人格可以决定知识应用的方向。 用之于“公”,社会国家受益;用之于“私”,一人得利而已。教育是国家、社会 千秋万世兴亡所系,而教师则是未来前途的催生者。从历史的观点上看,不论古今 中外,任何一个政府的成败,当视其在教育上的措施而定。 在二年下学期的期终考前,就有同学拿着期考试题答案,到处炫耀。贪便宜是 人的天性,何况是一些年轻、未经事故的中学生。班上只有少数同学没有加入他们 的行列:五位女同学,几位成绩好、自命有把握的高材生以及我这个从不妥协的怪 物。 暑假时,有一天大华晚报第四版刊登了一则新闻,大意是: “初中学生看武侠小说入迷 结伙上阿里山修道” 我一看,正是罗和他的喽啰们,第一批七个人,在万华车站被截下来。第二批 的二十多人,则计划在日内成行。 我大吃一惊,忙向同学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买考卷之事被发现。学校一追查, 发现为首的是罗生,班上还有三十多人涉及。这样大的丑闻,学校一时不知如何处 置,有人主张严办,有人主张从宽。而罗等几个人一商量,认为不管学校怎样处置, 家里一定会责罚。不如集体逃家,藉此要胁家长,直到获得保证,不加处罚为止。 大家都同意了,最后之所以选中阿里山,是因为其中有位同学曾去过,大家正 好乘机野营,玩个痛快。除了罗和少数同学外,其它同学并非个个家里有钱,而这 一趟费用,又不是罗等几个人所能负担,因此规定每个人都要缴些钱,分三批行动。 由开始讨论到成行,前后有三天之久,此时他们已经逃家,每天都睡在教室里。 大批的同学出出进进,而学校的师长职员很多,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 最妙的是第一批正要出发时,其中一位外号“傻蛋”的同学,突然想到妈妈箱 子里还有些金条,大家都骂他笨,催他去偷来花。因为火车班次已定,大伙决定先 行,并约好得手后,在万华车站见面。 “傻蛋”回到家,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翻墙进去,当时他父母正在院中与警 察讨论他的行踪,不料儿子却从天而降。也幸亏如此,警察得以及时赶到车站,把 几个目瞪口呆的小伙子给拦了回来。 最后学校当局折衷处理, 为首的七位同学“条件入学” ,其它廿七人则通通 “留校查看”。 处身在那种环境中,若非过去不幸的遭遇,养成了固执的个性,我必然也是他 们的一员。回想卅二班在萧老师的管教下,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小小一个班级, 不过四十多个纯洁的少年,好的老师可以使他们成为社会的栋梁,继续散播良好的 种子。不负责的老师,不仅使无辜的学子丧失了他们应有的权利,也为社会增加了 额外的负担。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从这些事件中学到教训呢?随着社会的繁荣,台湾教育风气 日趋恶化。人们只知哗众取宠,敢于负责的人越来越少,愚昧无知渐成主流。数十 年后,“爱”的教育大行其道,人人爱惜羽毛,学生已无法管教。作弊不再是新鲜 事,飚车、打架、抢劫、绑架、勒索、杀人等层出不穷。不仅是老师打学生、学生 打老师,还有学生结伙攻打警察局的! 古人说得好:“得人者昌,失人者亡”。我惋惜萧老师的离去,也哀叹良师益 友之难遇。国家民族的前途,端视下一代的教育。而下一代的教育,却又控制在上 一代人的手中。只能怨我们生不逢时,因为环境的因果循环,在人生最珍贵的起步 当儿,竟遭到这样无情的摧残,付出了一生的幸福。至于国家社会更是不幸,十几 年的教育培养出人人为己的人民,最后闹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片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