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雪 启航、初恋、父子、误会 与宫家兄妹相处,正是加强我心理韧性的重要机缘。在那里,一种截然不同于 我家的情景,提供了我心智活动的空间,认识到苦乐的分野,宣泄了郁积的块垒。 把各种机运值由负转为正,自信心培养起来了,观察力也逐渐成熟。 我与他们智力相若,能力原来不分上下,甚至于有很多地方尚不及他们。正因 我自卑自惭,不论做什么,都多加了一分努力,我怕受到他们的轻视而失去参与的 机会。对他们而言,做什么事都出诸自然,没有必要刻意求工。对我则不然,诚惶 诚恐不说,还要小心观察反思,因为我必须争取他们的肯定。 老三最先开了一家“民生电影公司”,而且发行钞票。他很有创意,他的“电 影”是用很细的笔,以漫画形式,画在邮票大小的半透明纸上,然后分格在墙上放 映。放映之前,观众要先购票入场,还得使用他所发行的、盖了个石印的“钞票” 来买票。 我立刻被他的构想迷住了,他天天在画,但总是无法满足观众无尽的需求。老 四也组了个公司,也演电影。我又怎能后人呢?怎能白玩、白看? 但我不能只是抄他的构想,在家也不可能天天画画,一定要想一个办法,能大 量地“生产”,而且品质必须合格。我研究了很久,发现他们用的是透视方式,如 果改用反射,我只要把报上的漫画剪下,连画都不必画,就可以得到理想的效果。 因为报纸漫画的面积大,我做的反射投影机也特别大,绩效立刻由“票房”得 到证明。可是报上的故事大家都看过,失去了新鲜感,比起他们的创意,还是差了 一截。 我不会画画,在这种情形下,又不得不画,可是怎么开始呢?我向朋友借了一 本卡通电影“小飞侠”的画册,宫家一伙尚未看过,我偷偷地在自己的避难室中临 摹。起初我太过重视线条的优美性,顾不到全图。辛辛苦苦地画了半天,一块一块 的分开来看,好象还过得去,可是凑在一处,或者放远了来看,简直是见不得人。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绘画的才能,试了又试,几乎决定放弃了。由于防空洞 很潮湿,我又只有一块木板,下面垫着几块砖头当桌子,木板很小,书常掉到地上。 不久,画册受到浸渍,斑斑点点,画面上的图形常无法仔细辨认。突然我发现了一 个问题,为什么画面都看不清楚了,而原画形象的精美性竟然丝毫不损? 一再研究之下,我发现图形的比例,远较笔触重要。我没有受过训练,每次落 笔很难掌握其比例。既然找到了原因,我便专心寻求解决这个关键问题的办法。 人在面对难题的时候,经常因为千头万绪,而不知从何下手。不能着手,就停 留在原处,难题永远还是难题。在我的经验中,任何难题只难在找出第一个“问题”, 找到了一个,且不管其它,先专心解决这一个。当然,这一个问题与真正的问题可 能毫不相干,甚至连解决的方法都不见得正确。可是,这样却有助于我把问题“简 化”,更有助于进入状况,全盘了解真正的核心问题。 了解了这个道理以后,我学着先看全面的梗概,再把问题微分下去,直到能够 处理为止。一个问题解决了,再面对另一个。如此这般,多年以来,我得以成功地 解决所有面对的难题。因为人的思考是以单一线索的“联想”进行的,如果未知数 过多,人脑处理的效率就成比例地降低。只有在我们了解了若干因素,且不断练习, 使之熟练,成为“潜意识”或反射性动作后,大脑才能“专心”地思考新的问题。 以当时作画为例,要得到比例正确的图形,也就是原图和所画的图,其位置应 该成一定比例。我试着用尺来量,果然有效。但我又嫌用尺太麻烦,便把尺标记在 纸上,画成格子。利用这种方法,不仅可以画得维妙维肖,而且速度奇快。 直到我读大学时,认识了一个画广告的朋友,才知道这是一种绘画上常用的技 巧。不只是绘画,不论做什么,我很少得到名师的指点,只凭着这种解决问题的方 法,我自行学习、自行处理,往往颇有新意。 我的新“电影”大获成功,不仅搜括了孩子们的零用钱,而且常常招待邻居的 家长,“银行”的“储备金”也日益丰裕。 为了使“钞票”有价值感,我特别向学校借了写讲义的钢板及腊纸,照着真正 的钞票来刻印。眼看那蛮像回事的“钞票”,我又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印“小说” 呢?当然可以,只要有人愿意写文章。 于是,我悬赏征求大家的小说,看在钱的面上,虽然没有小说,可是收到了一 些“小小说”,都是各人在学校的作文簿上抄来的。由此,我发行了第一本“杂志”, 名为《启航》。当时兴趣之大,连油印机都由自己设计,我找来玻璃丝袜作网,钉 在木架上,再以脚踏车内胎包住木棒,当做油墨滚筒,居然也如假包换。 终于我在宫家获得了一席之地,学着当初敏姐的策略,只要父亲不在家,我一 定会溜出大门,然后跳墙而入,生龙活虎地,当起了娃娃头来。 一盏明灯也在黑暗中冉冉升起,老六名叫天霞,大家叫她小妹,叫她姐姐大妹。 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有一次在她和大妹争吵之后,老三评判说她错了,要她向大 妹道歉。她想了想,果然诚恳地说了声: “我错了,姐姐,对不起。” 对他们而言,这或许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却大吃一惊。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听说 有“道歉”的事,错了就错了,连承认错误都未曾见过,哪有拉下面子当众道歉的 事?我当时直觉地判定,小妹一定很会“做人”,是伪善! 可是在另一次事件中,我也是当事人之一,细节现在已经忘了,只记得分明是 别人的过失,但有人硬指是小妹不对。她哭了,有好几天,不论大家怎样逗她,她 就是扳着脸,不肯开口。那股狠劲,令我不由自主、由衷地欣赏。 一颗种子落在地上,可能是偶然的,但种子能否发芽、生根,却必须具备必然 的基础。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人与人相遇是一种缘份, 而人与人的感情是否能够契合,则又是另外一种机缘了。由我认为小妹伪善开始, 到欣赏她的个性,其中的心态转变,完全与自我的意识有关。我是一个极端感性的 人,正因为深知自己太过感性,所以一直努力地追求理性,刻意地把感性埋藏在心 底。 小妹有个外号,叫做“凶丫头”,她个性坚毅,宁折不曲。即使有任何心事, 也没有人能从她的外表探出任何端倪。一旦她作了决定,也没有人能够改变。就像 孤立在山丘上的翠柏,再大的风暴,不过也只能撼动叶梢吧了。 我缺乏这种狠气,也最羡慕这种气概。在她身上我得到了心理的补偿,也得以 逐渐地认识自我。 但是,我们的感情却如潺潺的清溪,在初识的六、七年里,虽然谈不上是朝夕 相处,但也少有几天不见的时光。她对我从来不假以颜色,我对她更是敬重有加, 然而我始终能感觉到有股热力,在我们同立的地下激荡着。 有人说含蓄是中国人的天性,我则认为是传统习俗及环境压力所造成。由家庭 社会上保守价值观念的接受,到自我经验的成熟,我们学会了将感情压抑着,再一 点一点地释放出来。这种感情之所以深重,是因为与时间凝聚在一起,结晶成生命 的精华。人生而有涯,过去的岁月永不复返,生命的涓涓细流,若有若无地掺杂在 回忆中,特别令人荡气回肠,珍贵逾恒。 男女之爱本来只是兽欲的发泄,如果一触即发,在肉体兴奋的感受消失后,一 切都将化为乌有。尤其是在人性的特质上,所谓的“感情”不过是自我记忆的交集。 时间久,想得多,牵连就深。过去的经验形成了自我的一部分,拋之不掉,挥之不 去,是为有“感”。因为有感,自我的心理及情绪受到影响,这就是“情”。 人实际上就是其个体经验的延续,除感官的感觉外,经验也给内心提供了相当 的感受,愉快的经验令人怀念,痛苦的则避之唯恐不及。而人与人相处的时间越久, 彼此的了解越深,自然而然知道如何相互配合,以维持良好的关系。同理,了解深 了,也就知道如何避免争执、冲突,甚至于如何保持距离。 感情也可以说是一种人与人适应的方式,当一个人适应了另一个人的习惯及行 为后,他自然会接受此人,并以其作为标准,来衡量他人。所以,在成长过程中, 环境对人的影响因素,最重要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以及交往的方式。 我对小妹的感情是堆砌在一种似有若无、相互牵连的过去岁月中,直到我读大 学三年级以前,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触过。可是正因为彼此的尊重以及相互的自我 约束,一点一滴的关怀及欢笑,彼此都会偷偷地珍藏起来,细细慢慢咀嚼。以至于 不论何时何地,心中长期所堆积的甜蜜,随时可以倾倒出一箩筐来。这种感受完全 属于自己,存在于回忆与联想之间,地老天荒,历久弥新。 这种感情可以说到达了一种“境界”,是纯“精神”世界的领域,与现实无关。 不想占有,就没有得失,没有得失,就不会痛苦、烦恼。在这个境界中,我可以无 碍地欣赏所有美好的、真纯的、完善的人、物。 小妹对我的感情始于何时,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只要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 笑颜,甚至想到她,我都感到莫大的快慰,浑忘其它的一切。大约是在高一下时, 我在家中受到的委屈,已经达到了心理防线的边缘。父亲把我看成瘟神一般,毫无 理由地(至少在当时我毫不知情),一见我就是一顿打骂。更难过的是,他知道我 常到宫家玩,不仅严词禁止,有时更是恶言相向,把宫家贬得一文不值。 我可以忍受自己的屈辱,却不愿连累他人,于是开始计划逃亡。当时正好发生 了“一江轮”事件,一艘从大陈撤退的轮船,被中共的炮艇击沉了。在政府的策动 下,全国青年掀起从军的热潮,我立刻到学校去报名。 有一位教官,名字我不记得了,他劝了我很久,说最好的报国方式是发奋读书。 因为国家不会缺乏兵源,可是对知识的需求永远嫌不够,要我千万不要冲动。 我坚持着: “我不是冲动。” “那是什么?你以为多你一个人就行了?” “今天早上校长宣布的呀!他要我们从军报国。” “他必须这样说,但是你不必这样做。” “为什么呢?” “唉!”他迟疑了一阵子,还是摇头说:“这些你别管,还是好好的去读书, 做中国人实在太辛苦了。只要我在这里做教官,便不容你们受害。” “受什么害呢?”我一向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毛病。 “别问了,你回去吧,谁也别想投军去!” 实际上我并不是为了报国而去从军,所以听不进他的好意。我想到宫家老二, 他原读建国中学,毕业成绩相当不错。但也是为了家庭纠纷,受不了他母亲与祖母 之间的磨擦,愤而投考海军官校,因此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在简陋的客厅中,我灌下了半瓶烧菜用的米酒,恍恍惚 惚地,第一次在宫家兄妹面前脱下了用欢笑掩饰的面纱。回忆的苦涩掺和着宣泄的 快感,一段段恶梦似的经历,断续地唏嘘着,在滚滚的热泪中娓娓流出。 语言概念只是引子,心灵的颤动才是桥梁,人间的悲剧交流在几个涉世不深的 孩子之间,谁都无法承担这么重的悲哀。尤其是小妹,由她的表情及目光中,我感 到了一阵又一阵暖烘烘的心灵共鸣。 “我不信天下有这样的父亲,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很坏很坏的事,不然他怎么会 无缘无故的打你骂你?”小妹很肯定地说。 “可是,我真的没有呀!” “想想看,你总偷过钱吧?” “有的,我为了租小说,偷过几次,最多十块钱。” “不是偷钱,他若发觉你偷钱,一定会骂,不用隐瞒。”老二不以为然。 老四拼命想,摇着头说: “奇怪呀!还有什么原因呢?” 老三说: “就算你做了坏事,你爸爸也应该告诉你,或者教训你!” “是不是因为我留过级呢?”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老二比较冷静,说: “不可能,如果是这个原因,你爸爸只会逼你念书,不会在做功课时也打。” “你杀过人没有?”不知是谁这样问。 “别胡说!我看一定是……”是什么呢?老二也失去了口才。 大家都想不出任何理由,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甚至我还庆幸有了这些奇遇, 使我在这段时空中,与小妹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分享着悲欢苦乐。透过她乌黑的瞳 孔,我钻进了她心灵的禁区,经由她红嫩的朱唇,导通了关切体谅的真情。在这一 剎,无边的温馨覆盖了冰冻的大地,悲痛幻化为轻烟。在永恒的岁月中,我不再孤 寂,我随时可以躲避到与她共有的这一片世外乐土中。 我打消了离家从军的念头,我们也改变了玩乐的方式。包括我妹妹在内,和他 们家中的几个年纪相当的孩子,我们投向大自然的怀抱。蓝天白云、青山绿野,新 店的湖水、阳明山的樱花以及大屯山上少见的瑞雪,都被我们罗织到甜蜜、宝贵的 回忆中。 小妹鲜明的影像,一颦一笑的动作,偶而在有意无意间,与我的目光交错。立 时传过来一道暖暖浓浓、让我整个灵魂禁不住要酥融的感受。这时我赶忙关紧了心 扉,仔细地领受体会,然后妥善地找个珍贵的地方,封存起来。 我们玩的方式很多,老二年纪较大,常把海军官校的智力测验拿来考我们。有 一次,他出了一个很难的题目,说是学校中最快的也要三天才能找到答案。 题目是这样的:有十二个球,大小一样,其中有一个球不知道是轻或重,要我 们用天平来量,最多只能量三次就要知道答案。 我直觉地想到,最安全的方法是在第一次就得到平均的机率。十二除三,开始 时,每次一定是用四个球……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解出来了。老二很不服气,硬说 我以前玩过,不论我发誓赌咒,他都不信。 又有一次,只有老二、老三、老四和小妹在场,我们玩猜谜,仍然是我的反应 较快。老二突然说: “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最喜欢谁吧?” 我以为是敏姐,因为他常常有意无意地开敏姐的玩笑,还故意隔着院墙,大唱 情歌。敏姐向父亲投诉,说隔壁的“神经病”天天偷看她洗澡,这也是父亲对宫家 印象恶劣的原因之一。父亲在盛怒之下,把院墙加高了一倍。 但正在游戏中,若直接说穿就没有趣味了,我决定出个谜语给他猜。他欣然同 意,我想到的是“病”,因为那是敏姐给他起的外号。我就说: “病。” 小妹、老三都在“病”字上大作文章,却想不出来。老二想了想,把大腿一拍: “朱邦复,我佩服你,你是天才!我只想知道,我和你妹妹的事,连他们都不 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话一出,全场人人震惊,包括我在内。怎么会是立妹呢?我又是怎么猜到的 呢?每一个人都呆呆地望着我,我却望着青天。 “告诉我,我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我不是不肯说,是真不知道,但我怎能承认?只好卖关子。 小妹忍不住了,问老二道: “二哥,‘病’字与朱立立有什么关系呢?” “你写写看就知道了,到底是朱家人有学问,‘并’字就是两个‘立’字拼成 的呀!”他拿了一张纸,把“并”字拉宽,成为“立立”两个字。 这叫无巧不成书,巧到这个地步,也真难以置信。 一天,有人提议我们全体--宫家兄妹五个与我家两个年龄相若的,同去基隆 的“仙人洞”玩上一整天。我一听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历经了各种大小阵仗, 深知自己应有的范畴与极限。而越是珍惜,越是害怕会失去,一时间享受了太多的 欢乐,我知道终有一天将超过自己所能拥有的极限。 我家因为敏姐的关系,大门入夜深锁,早上父亲起床后才许开门。虽说是针对 敏姐,真正受限的却是我。父亲规定在暑假期间,我得留在家中做功课,不许出大 门。一日三餐相当于点名,只有在父亲上班后,我才能开溜。平常我们的游踪不过 台北四郊,这次去基隆起码要一整天,清晨大门未开就要动身,到了深夜才能回来, 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了。 不记得是谁说了,反正我天天挨打,先玩他个痛快,大不了还是一顿打。话虽 说得有理,我总觉得并不那样简单,可是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恶劣的后果。 壮着胆子,我们凌晨出发,中午才到仙人洞。据说由此洞可以“走”到台北, 里面尽是潮湿阴暗的曲折地道。大家拿着火把,忽明忽暗的,高一脚,低一脚,一 个跟一个,鱼贯地俯身而行,大家都以为头上的土地应该是台北了。 对我而言,不论玩什么,也不论在哪里,只要小妹在身边,只要能听到她的笑 语,我就满足了。在阳光下,我踏着她的身影;在和风里,我嗅着她的芳香;现在 在黑暗中,我竖起耳朵,听着她轻巧的呼吸声。偶而,火光闪烁,她那黑白分明的 眸子,送来万万千千无语的关怀。剎时,我的魂魄都振翅欲飞了。 那种凌越肉体感受的情操刻骨铭心,永恒地占据着青春的回忆。当然,在黑暗 中,我很希望有机会能握住她的小手,甚至把她拥在怀里。可是,下一步呢?太多 的欢悦,一时之间已经让我消受不了,我宁愿点点滴滴地慢慢领受。这一刻,我只 是屏住呼吸,关紧心扉,深怕丰沛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深深的体会到,这种“点滴心头知”的滋味,完全脱胎于过去痛苦的洗礼。 外在客观环境仅具有触媒的作用,再美好的风景,再理想的条件,都需要经过心头 的酦酵。而酦酵的主要原料,就是自我的经验。 人生最奇妙的,正是这种酦酵的过程,除了机缘组合外,还有什么理由能加以 解释呢?当然,今天我得到的感受,未必就是绝对的幸福。但我很知足,能得到这 些,夫复何求?只要不加以比较,我所得到的,不也就相当于绝对的幸福吗? 经过了数十寒暑,直到今日回想起来,那种感触仍然温馨如故。只是人生如同 潺潺溪流,不到回归大海,其走向难以测知。对我而言,幸福就贮存在心底的汪洋 中。 这是我一生中最令人不能理解之处,在我的心态及行为中,多多少少有种倾向, 宁愿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而有意无意地牺牲掉现实的收获。我曾一再地自我检讨, 是不是我心理不正常?如果以一般的常识来判断,我不能否认这一点。然而,怎样 才算是正常?鲜花摇曳枝头时是美好的,若能把这些印象永远保持在心中,岂不更 是美好?难道一定要折枝而归,插在案头,再眼看残红片片,才叫正常? 因此,我的生命中充满了盛开鲜花的芳香,随手拈来,尽是些美好的回忆。这 些都曾经是真实的,也都曾发生在你我身边。与其面对枯萎的残枝,惋叹花谢花落, 何不去回忆那春闹枝头,踏月荷锄的美景呢? 欢乐苦短,回到台北已是晚上九点多。我知道大限已至,叫妹妹先回去探探风 头,我则躲在门外偷听。 妹妹一进去,便听见父亲的咆哮声: “你哥哥呢?” 妹妹老实说: “他不敢回来。” “叫他不要回来!”老远传来父亲的吼声,像是雷鸣:“我不要这个儿子!” 我只好回到宫家去,在厨房中找到一瓶米酒,仰起头,一口气灌进喉头,任那 辛辣的刺痛流遍全身。 父亲还在叫骂,彷佛我犯了滔天的大罪,必得杀我而甘心。宫家兄弟相视无言, 小妹则在一旁陪着我,泪洒衣襟。 半响,老三说: “今天我才真正相信你的话,可是我认为你该向你父亲解释一下,我们又没有 做什么不好的事。”人永远无法了解他未曾经历的事物,更何况大家都是些孩子? 喝了酒,我头昏脑眩,胆子也大了些。想想他说的很有道理,便写了封信,解 释自己出去玩玩不算大错,只为父亲平时管教太严,所以不敢回家。他们看了,认 为写得合情合理。我便偷偷溜回去,请阿香代转这封信。 后来,酒性发作,我迷迷糊糊躺在宫家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回忆 昨夜的一切,心中犹有余悸。这时大家都还在睡觉,我心情很乱,便走了出去,毫 无目的地东逛西逛,在附近的田埂上呆坐了些时候。 等我回到宫家附近,猛一看,父亲的轿车正停在宫家门口。心知不妙,忙掩到 街角。只见父亲站在宫家大门外,门尚未开,宫伯伯及宫伯母身穿睡衣,站在院内 台阶上,隔着门,正耐着性子替我说情。而巷子里每家都是人头隐隐钻动,争看好 戏。 双方各说各话,最后,父亲不理宫伯伯的解释,放开了嗓门,彷佛是要向全世 界宣示一个重要的讯息: “我不要这个混帐儿子,你们喜欢,就拿去好了!” 说完,跨着大步,钻进汽车,走了。 我难堪得无地自容,也不敢再去宫家,怎么办呢?我毫无主意,混混沌沌、不 知不觉地踱到了“家”中。阿香见到我,便将桌上的一封信递给我,说: “这是老爷给你的。” 我脑中一片空白,麻木地拆开,只见上面写着:“从今日起,朱怀冰不承认有 这个儿子,朱邦复也没有这个父亲。”下面是父亲的签名以及日期。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父子关系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如果是的,怎么可以用一 纸人为的休书,就否定了这种关系? 从小到今,我没有怀疑过父亲对我应有的主权,他打我、骂我,把我关起来、 绑起来。除了自叹命苦之外,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是宇宙间的唯一公理。 现在,这封休书竟否定了我的基本信念,原来父子关系并非绝对的,并没有一 根无形的线连系着,从生命的源头,传衍到子孙万代。 那么,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如果父亲与我没有绝对的关系,他高兴时可 以把我当作儿子,不高兴时可以宣称我不是他的儿子。也就是说,他对我没有绝对 的关系和责任,他养我只是因为他高兴,他生我只是一时肉体的发泄,我的存在和 家里养的狗没有多大的分别。有朝一日,我会成家,生儿育女,情形也是一样。 父亲如此,母亲又何尝不然?记得当年逃难到宜昌时,我得了痢疾,病倒了。 那时年纪还小,一个人孤孤零零地住在一个陌生的皮鞋店中,没人照顾,没人理会。 而母亲呢?她却去捧一个红伶的场。待我眼巴巴地找到她,蹲在膝前“摇尾乞怜” 之际,她只问了句:“还乖吧?”一颗心又回到了那个女伶身上。 把自己比做“家犬”似乎是种侮辱,可是,这种比喻却再恰当不过。人与人之 间,如果只谈感情,没有一种理性的连系,或者说一种共同的认知,人有时还反而 不如狗。 “我是我父亲、母亲所生的亲生‘儿子’”,这句话又代表了什么意义呢?如 果单纯以这句话而言,是一个绝对的真实。因为不论是人是狗,无论是何种生命体, 都必然是他、她或它的双亲所生,否则不可能有生命。 然而对人而言,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人的社会行为太复杂,希望达成的目标太 多,又无一不是以自我利益为中心。在父母的立场,子女必须符合其利益,在子女 的立场亦然,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则。 对子女说来,利益比较明确,不外乎生存、安全以及未来的幸福。由于子女没 有谋生的能力,必须依赖父母,所以父母的利益所在,也就是子女自身利益所依。 这是中国传统的社会观念,由此形成了一种家庭结构。将几个利益相同的个体,紧 密地结合成为一个基本的社会单位。 做父母的因为社会经验丰富,需求众多,目的难明,利益中心极其复杂。但人 生所占的时空有限,子女可以视为自己的延伸。有了这种心态,子女遂成为父母的 “继承人”,以扩展其利益范围。 “亲生”更代表了一种“私有”性,人本能地具有排他性。推展到心理上,便 成为独占的欲望。独占欲越强者,私心越重,这种人爱子女,或者爱父母的基本动 力,不在于子女或父母本身,而在于对象“属于自己”。 有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美国一所医院中。有两个孕妇同时生产,分别产下一 个男婴。因为工作人员一时的疏忽,竟将两个婴儿掉了包。 十年后,因为一次身体检查,发现这两家的儿子俱与双亲血型不符。彻底查证 之下,终于认清了错误的原因。 在初,这两家人生活幸福,两代之间似乎血缘天成,从来没有一丝怀疑。然而 这个新的事实,却彻底粉碎了两家人心理上历经十年所建立的堤防。 “原来这不是我们亲生的儿子!” “原来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父母!” 生我、我生?养我、我养?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在这个重视私利的社会,一切 以自我为中心,当然要强调“生我、我生”。于是便有了各种各样“感人”的故事, 强调历经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只为了找寻“生我、我生”的“骨肉”。将“养我、 我养”的感情,置之脑后而不顾,这岂不正是自私的明证? 在当时,我完全受到“生我”观念的影响,总以为自己的“种”与众不同。父 亲对我再不好,但是能做到这样高的官,有这么大的权力,这个种也不错了。此外, 我也认为这种“生我”的关系,是不可改变的、与生俱存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 也不可能有任何状况能改变这个事实。至于我喜欢与否,父亲满意与否,都只是临 时发生的一些插曲。我确信这种关系将持续到底,永远不会改变。 是吗? 一根无形的剑,剎时割尽了深植心中的牵系,只因为我偷偷外出,玩了一次, 父子关系就此烟消云散? 不是吗? 原来人生只是一场追求自我满足的游戏,我只是我,与我父亲之间,并没有什 么责任及义务,对于别人更是毫不相干。 人对万事万物的认知,都建立在以往经历的背景上,形成一种思维模式,这种 模式就是所谓的“意识型态”。这时我还年轻,意识型态并未定型,但是“根”却 已深植,现在连根都拔除了,我到底应该根据什么来思考? 人们常觉得洗脑是不人道的行为,殊不知在每天的生活中,只要与人交往,有 讯息的传播,就免不了在思想及习惯上受到影响,难道那不算是“洗脑”吗?这一 刻,我感到这个突然到临的事件,竟把脑中多年洗炼出的“意识型态”,剎那间又 洗得干干净净。所有的价值标准、伦理观念以及自我的立足点,全部荡然无存。我 变成了一具空空洞洞的肉体,没有判断的原则,没有分辨的依据,连“我”是谁都 不知道了。 这种心理转换固然奇妙,却很难把脑子里久铸的观念,在一时之间修正过来。 四周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我机械式的拿起了准备多时、藏在床下的小箱子。该是 我走的时候了,然而这些衣物又是谁的呢?我有没有权利带走呢? 我还在东晃西晃,拿不定主意应该带走什么东西。却看到曹叔叔气咻咻地跑进 来,一见到我,他就说: “邦复,你在做什么?” 我淡淡地说: “我要走了。” “到哪里去?”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真的,走到哪里去?难道真要像 只野狗,流浪在街头?曹叔叔叹口气,说: “不要胡说,把箱子放下来,哪里也不要去。” “不行。”我不知道现在该怎样称呼父亲才好,急着说:“……‘他’说‘他’ ……不是我的父亲……” “胡闹胡闹,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天、地、君、亲、师,人间的五伦,从古到 今,谁能否认?”曹叔叔严肃的教训我。 我忙取出休书: “不是我说的,是……是这封信上写的。” 曹叔叔把休书接过去,看都没看,往口袋中一塞,说: “来,我们好好谈谈。” 我伸手要那封信,说: “信还给我吧,那是我唯一的证据。” “老实说,是你爸爸叫我来的,他知道做错了。你想想,你爸爸六十多岁了, 在台湾只有你一个儿子,他怎么会真的要和你脱离父子关系呢?” “可是……信上已经写得很明白,关系已经脱离了呀!” “胡说胡说,”曹叔叔不断的摇头:“你爸爸一时气胡涂了,你怎能当真?” “他一生从来没有错过,我当然相信。” “唉!你爸爸这一辈子,不论大大小小的事,从没皱过眉头。你想想,为了这 封信,他打电话给我,说他错了,你难道还不能原谅他吗?”他眼中泪光闪闪地说 着。 的确,如果父亲真的认为他错了,我实在没有理由坚持要走。可是,父亲怎么 会错?我又怎么知道不是曹叔叔在哄我呢? “那这样吧,我先走,他要我回来时,我再回来。” “那又何必现在就走呢?你爸爸马上就回来,至少吃了饭再走,也不迟呀。” “可是,他养了我这么久,我不知道能不能偿还,能少欠一点就少欠一点。” 我说着,泪珠失去了控制,汩汩而下。 曹叔叔掉过头去,半响无言。 我没有走,父亲回来了,大家默默地吃完饭,曹叔叔把我拉到房间,对我说: “你爸爸就在外面,你有什么话要说,可以跟我讲,由我去对你爸爸说,好吧?”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又问: “你有什么话说吗?” 我能说什么?要父亲承认他错了?要父亲来挽留我?那不仅没有必要,我也实 在承受不了。甚至于我还怕见到他软弱的一面,宁愿彼此保持着坚强的外表,假装 这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么说好了,你有什么条件吗?” “条件?”我真想不到还有条件可谈。 “是的,任何条件都可以。” 我立刻想到应该趁这个机会改善家中恶劣的环境,根据童话故事,应该要有三 个条件,而最后一个永远是回复原状。我一边还在思索,一边就说: “我有三个条件,第一是把家中上锁的事取消……” “可以可以。”曹叔叔一口答应。 “不,”我还不知该怎么称呼,便向外面指指说:“他得同意才行。” 曹叔叔便走出去,一会儿回来说: “你爸爸答应了。” 我又想到今天早上父亲去宫家大吵大骂的事,虽不敢期望父亲去道歉,但我总 要设法让宫伯伯、伯母安心,便说: “我要去向宫伯伯说,说……他允许我常去玩。” 父亲也答应了,我想了又想,尽管还有一次“宝贵的权利”,但我实在想不起 其它的条件。结果,我又成了我“父亲”的“儿子”。 狂风骇浪过境,家中表面上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实际却分裂成了几个封建王朝。 父亲和阿香埋首在书房中,姐姐难得一见,妹妹也有她自己的天地,我则如同无根 的浮萍,不知道明天会被风浪刮到哪里。 每到吃饭的时候,几个游魂暂时聚集在餐桌旁,除了碗筷的声音外,那种寂静 好象是宇宙洪荒之始,连大地都不存在一般。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看别人一 眼。可能是彼此找不到交集,也可能是存心规避,深怕又引发了地震海啸! 这就是人生吗?我不够资格回答,是否世界上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呢?我也不 知道。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既然我是“儿子”,就应该尽儿子的“本分”。而我 目前的本分,就是留在家中,不要使父亲为难。 平安的日子,宛如步步荆棘,老实说,我宁愿看到父亲暴怒的神态,因为那是 我从生下来所知道的父亲本来的面目。而眼前一切都像是假的,在过分虚伪的掩饰 下,人与人之间,隔着一道厚重的真空,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这样,一天一天,不知过了多久。只有一份麻木、空洞的感觉。同是一家人, 彼此间却维持着虚伪的生活,就好象是宇宙的终极。人人生存在自己的空间里,生 理的机能完全正常,心理上却不啻一具木乃伊,停滞而枯槁。 在静止的时空中,在极度窒息的气氛下,我几乎已经放弃了任何希望。那种感 受就像是一个仲夏之夜,空气湿热而燠闷,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地还是烫的,椅 子黏黏的,汗水如同泛滥的溪流,浑身滴窜,空中却是一片死寂。 我老在想一件事,我到底欠了父亲多少?吃的喝的应该可以算得出来。可是生 命呢?算不算是亏欠他的?不过这不公平,并不是我要来的呀!他的目的不过是要 传宗接代罢了,那倒不难,给他生一个儿子就是。不过,我又怎能这样做呢?我又 怎么能够担保,我的儿子有一天不会指着我,大声责备: “不是我要来的呀!” 人生有可为,有不可为,结婚生子对我是无比的梦魇。 低沉的气压挥之不去,我几乎相信这就是永恒了。直到有一天,父亲的好友, 故邮政局长许季珂先生,一大早来到我家,满面秋霜地把我拉到一旁,气愤地责备 我: “做人有做人基本的态度,不论你爸爸做得对不对,你一个小孩子家,怎-- 么--可--以--在外面乱说?”那“怎么可以”四个字,说时又长又重,好象 每个字都是用铁锤在铁砧上敲出来的。 “我说了什么?”又是一个晴天霹雳,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呢? 几天来,除了隔壁宫家,我特别去道歉,而且很识相的只去了一次外,其它哪里都 没去,怎么会又在无意中闯下大祸? 他瞪着我,好象在搜索我灵魂的深处,脸色由紧而松,又由松而紧,变了多次。 最后他想了想,缓缓地说: “你知不知道你爸爸跟阿香的事?” “爸爸跟阿香有什么事?”我被弄胡涂了。 “你不知道?”他瞪着我。 “我知道什么嘛?他们怎么了?”我有点急了,关心的神色溢于言表,以为是 他们这些天出了什么事,却瞒着我。 “那么……”许伯伯吞吞吐吐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过… …” 他似乎有口难言,好象面临着莫大的困惑,又彷佛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每 次欲言又止,又努力地搜竭枯肠,想找一句合适的话语,表达他的感受。他一再挣 扎,失去了平日镇定的神情,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阿香从……房间出来?” “看阿香从房间出来?”我更胡涂了,难道说我偷看阿香…… “我是说,你有没有对任何人说,你在半夜三更……”我竖直了耳朵,一颗心 飞跳着,我知道,这一定就是我苦难的泉源。 许伯伯一再努力,脸上急得发出红光,最后,他终于大声地说: “……看到阿香从你爸爸房间出来?” “怎么可能?我一上床就睡到天亮,雷都打不醒!”这话是父亲给我的评语, 我只不过实话实说。 许伯伯松了一口气,思索了半天,又叹息了一阵,感伤地说: “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这些事情你还不懂,而且,那些在外面传话的人,你 一个也不认识,怎么可能是你?” 我也猜到了一点,于是问道: “许伯伯,是不是有人诬赖我,说我……” “是的,别人告诉你爸爸,说是你亲眼看到的!昨天你爸爸很难过,到我家坐 了会,谈起这些事来,对你很不谅解!” 难怪!难怪!幽默的造物啊!凭着什么慧心巧思,用我的生命织成了这一件玄 秘的公案?如果不是许伯伯这种君子,心怀正气,手持宝剑,我的灵魂只怕永生被 囚禁在地狱中不得超生! 这些年来我所身受的委屈,都起因于父亲的误会。不论这件事是真是假,以中 国人的传统观念,父子之间本来就没有讨论的余地!他有权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等到我成长了,有一天也会面临我自己的选择! 父亲无法向我辩解与阿香的事,又无法以之作为一种教导的题材,更不能不闻 不问。由于这一口恶气,便怎么看我都不顺眼。然而打了我以后,传言更凶。恶性 循环下,他更坚信是我蓄意报复。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真相既明,我不但不再自怜自艾,反倒可怜起父亲 来。他戎马半生,为国为民,与家庭幸福一直无缘。娶了三妻四妾并不是他的错, 当时的社会本来就有这种习俗。今天父亲是自由之身,阿香真的与他要好,我只有 为他庆幸。 不知道许伯伯如何向父亲解释,事情已成过去,也没有澄清的必要。至于是谁 蓄意破坏我,也不相干了。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是新旧两代永远无法避免的,就 算没有这件事,也还会有其它的事。毕竟这是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新旧冲突随时在 发生,人与人之间的裂罅一天一天加大,早就难以弥补了。 我由衷地感激许伯伯赐给我这个机会,否则,这个悬案恐怕永远难见天日了。 值得欣慰的是,我能在这场苦难中坚强挺立,终于看清真相。这一切都是机缘,没 有人会傻得去自寻烦恼,悲剧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人性、社会、时代三者交互发展, 每个人生存在其间,遭遇有幸有不幸。对我而言,我自认是幸运的。因为儿时的生 机最旺,尚有足够的时间自我调适。我已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无愧 于良心,这就够了。 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人的经验实在有限,除非有真正的智能,否则迟早会像父 亲那样,面临一些没有前例的难题。 骤雨过后,空气流通了。只是,在经历了这些大风大浪之后,我应该怎样自处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