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冬至 大学、校园、温情、觉醒 除了痛惜失去了骑马的机会外,我根本没想到台中农学院和台湾大学有什么分 别。反正已经打算好,混完这四年了事,说什么也不会去重考。自后宫伯母觉得我 没有出息,不大赞成小妹与我来往。 我和小妹的感情,一直是在半公开状态下迂回前进。由于我在台中读书,只能 在寒暑假时,找个理由,溜到新店,略沾一点她青春的气息。可是每次见面,我就 感觉到她与以往有点不同。她变得更活泼,更明朗,交游也一天一天广阔。虽然她 娇憨如故,倔强如故,但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位小女孩了。 我有预感,在各种主观、客观的环境下,想要与她长相厮守的可能性非常小。 可是,在我有限的经验中,她几乎占据了所有美好的回忆。只要是欢乐的泉源,就 有她的倩影。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连对电影明星的审美角度,都要看与她有多少相 似性而定。 我极力地把自己的心扉严密地封锁住,朝夕怀想着她,把她净化、美化,对任 何异性绝不多看一眼。即使她拋弃我了,我仍旧拥有她,至少在我用希望和幻想所 堆砌的神圣庙堂里,她永远属于我。 开学后,我住进了农学院学生宿舍,实际上,我们住的是一个储藏室,因为学 校宿舍不够分配,大一新生皆不得住校。但是在中国社会上,永远有例外,永远离 不开人情关系。所以我们八个新生,都仗着特殊的关系,挤进了这间没有窗子,隔 墙便是澡堂,又湿又小的“特权储藏室”。 室内刚好排满四张双人床,连转身的空间都很有限。事实上,住宿舍没有一点 好处,远不如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舒服自在。可是,家长的想法不一样,有的为了 省钱,有的为了方便,我则是因为父亲交待学校要严加管教。 同寝室里农艺系的有三位,除了我,还有位“老师”,他身材瘦长,只身在台, 曾做过小学教员。靠着半工半读,为学生补习维生,由救灾总会介绍而来。另一位 叫“大胖”,每当他在房中,空间便显得出奇的狭窄。他有着弥陀佛的度量,脾气 极好,成天脸上挂着笑容,什么都是好!好! 另有一位是园艺系的,个子瘦小,由于他们班上阴盛阳衰,女生便选他做班长, 因之绰号“小班长”。此外,还有一位“财主”,一位“爱因斯坦”,另有一位二 年级的,不知为何沦落到挤储藏室的地步。他一身细皮嫩肉,长相非常清秀,加上 爱打扮,说话轻声柔语,大家都叫他“小妹妹”。 新生训练时,教官见大胖身架非凡,便叫他做值星官。时势造英雄,大家都对 他刮目相看,连带着储藏室成员也沾了光。我突然发觉所谓大学也不过如是,只凭 长得胖一点就可以睥睨风云,成为风头人物,其它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还没正式上课,就证明了大学是有些不同于中学。各式各样的社团代表, 纷纷来到储藏室,拉我们入社。其实,我在成功中学时,就曾登记了全校第一个社 团,名为“枫海社”,宗旨是出版刊物。发行了几期后,就难以为继,最后不了了 之。 现在进了大学,我不再是小孩子了,为了表示自己的清高,不喜欢搞活动,更 讨厌听口号,所以一概拒绝,什么社团都不参加。 有一天晚上,小班长问我们想不想吃免费点心,我知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 嘴软”,所以不想去。但老师、大胖和小妹妹几个人一再起哄,而且保证在大学白 吃绝不会有后遗症,我也的确有些口馋,不吃白不吃,便随大家一同去了。 正如我所料,高年级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的轮流上台,发表演说。台下则乱纷纷, 反正各说各的,谁也不理会别人在说什么。 至于免费点心,全是些花生、瓜子,量很多,一时吃不完。等到听得实在烦不 过了,仗着我们几个在一起,玩心又盛,便拿着花生丢来丢去,打起花生大战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波又一波的疲劳轰炸,我发誓再也不贪这种口福。谢天谢地, 终于散场了,正要走路时,一位高年级同学把我们拦下,说: “你们要开干事会,现在不能走。” “什么干事会?”我们莫名其妙。 “你们几个都被选为新干事了,难道不知道吗?” 我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做声不得。 “我们不是社员,只是来白吃的。”我只好说老实话。 “进了这个门,就算是社员,今天白吃,明天要缴费的。” “可是,我们什么都不懂,又没有经验,为什么会被选上呢?”我又问。 “因为你们几个人很活跃,正是我们需要的新血轮。” 惨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不得,只好付出代价,把清高丢到一边了。 在干部会议中,小班长被选为总干事,老师、大胖和我则被选为执行干事。到 这时我才知道,我们所参加的是“昆仑学社”,唯一的宗旨是“玩”,举办各种比 赛。 我一向好强好胜,正因为太重视得失胜负,全力投入。后来心理上负荷不了, 往往在竞争的当儿,全身颤抖,无法控制。 记得这是从下象棋开始的,在初中时,家里有客人下着玩。我先是旁观,后来 会下了,便与家中亲友对奕,胜多负少。赢了当然得意,输了面子上就挂不住,总 要找些理由解释一番。因为怕输,渐渐地一听到要下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而且越抖越凶,难以控制。后来改下围棋,情况也没有改善。所以,我不敢再跟任 何人下棋。 不仅是下棋,赛跑、打球都是一样。到后来,我简直只要一想到输赢,浑身就 会抖颤不停。所以,我用尽一切借口,避免参加任何比赛。然而,在学校里常有各 种班级对抗活动,不参加不行。最后我只好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是被逼参加的,输 赢与我无关。而且不管成绩,不理会分数,这样才能免除紧张。这是我自命清高的 原因,正因为过于好胜,唯有远离各种竞争活动,才可治本。 在成功中学时,我被选为篮球校队,我猜唯一的原因是我从不贪功。我身材不 高,得分也很少,打球只为了发泄无限的精力,一上场就拚命抢球。尤其是有“旱 地拔葱”的功夫,篮板球非我莫属,抢到了便传给别人投篮。因此,同学们都喜欢 与我同队,说我输得起,脾气好。实际上我是不敢投篮,进了没什么,不进,我会 难过得要命。让别人投最安全,免去了我心理的压力。 老实说,我怕负责任,更怕被别人怪罪。我只要不负成败的责任,不论做什么, 都能做得很好。在中学时,我不曾担负过任何实质性的责任。只有在卅七班被选为 风纪排长,比股长还要小一级。由于官小,责任不大,倒也敢作敢为,还几乎被姓 罗的同学摆平。 现在只因贪吃,自投虎口,怎么办呢?一是不负责任,反正谁也无法强迫我; 一是找一个与竞赛没有关系的工作,只要远离胜负,我就不会紧张、出丑。 所以,一开会我就毛遂自荐,愿意负责文艺组。这一方面也是我对文艺有兴趣, 而且有过办刊物的经验。 刚进大学的毛头小子总有点新鲜感,有点自命不凡。尤其是中学时代被严格控 制,除了死读书,身心受到绝对的保护。一旦压力尽去,以前不敢的事,现在可以 试一试了,要玩嘛,得玩些新花样,疯狂疯狂。 小班长点子多,精力足,又当了总干事。回到储藏室,大家一起哄,他说了: “我这总干事是玩真的,还是玩假的?” “当然是真的。” “好,那么你们得服从命令!”小班长是一本正经。 “你尽管吩咐!”大伙尚不知厉害。 “好,说话算话,”他胸有成竹:“以后本室同学一律团体行动,违者罚款。” 财主问: “包不包括泡妞?” “漂亮的妞大家公泡!”小班长对大家说:“赞成的举手。” 全票通过,小班长便说: “今天开始,我们的第一个考验是……”大家都在猜他搞什么鬼,“人人一律 脱光,排队走到浴室洗澡。” 大家都叫起苦来,小妹妹立刻表示异议: “我是二年级的,不和你们团体行动。” “罚十块钱!”小班长铁令如山。 财主的绰号似乎就是这样来的,他立即挺身而出,说: “小妹妹,钱交给我,我管帐。” 有热闹可看了,大家似乎以为只有小妹妹要脱光,正好欣赏他的细皮白肉,于 是都逼着他脱衣服。吵了半天,小妹妹屈服了,央求着说: “脱光可以,但实在不好看,能不能披条毛巾呢?” 中国人到底保守成性,小班长嚷得厉害,其实真到脱时,他比谁都害羞。于是 我们脱光了衣服,每个人用不同的工具,把身体重要部位遮好,排着队,走向浴室。 这一来惊动了全宿舍,嘲笑的有,叫骂的更多,还有人喊着: “有种就不要遮遮掩掩,好让老子评鉴评鉴!” 后来,我们不敢在宿舍耍宝了,改在晚上去运动场玩,为了要做没人做过的绝 事。不知是谁建议,比赛“撒尿”。在想象中,一定是大胖尿最长,结果每次都是 老师夺魁。大家不服,有次逼着大胖整个下午喝水,等别到比赛时,大胖却因机械 故障,怎么都尿不出来。我们都怪他私自放水,大胖苦着脸,说不出话来。 有一次,爱因斯坦在树丛中捡到一个“气球”。大家把玩了半天,似乎与真正 的气球有点不同,都觉得怪异。拿去问高年级同学,结果被大大奚落了一番。我们 很想见识一下这种保险过程,这也是我们夜游运动场的潜在心理因素。 远远来了一对情侣,我们立即躲了起来,在昏暗的夜色中,眼看着他们相偕隐 入一处草丛中。大伙又兴奋又紧张,悄悄爬过去,却听大胖大叫一声: “妈的!早不来,晚不来,现在却来了!” 他这泡尿真可以创世界纪录,可是也惊动了那对戏草鸳鸯,好戏看不成了。 胡闹了一阵,正式上课以后,接触到最高学府的核心,大家再也笑不出声了。 我所见到的高年级同学,尤其是大四的,人人都死气沉沉,戴着一副“毕业就 是失业”懊丧的面孔。除了讨论出洋,就是研究如何发财,毫无一点国家主人翁的 气概。 我们常在别人的闲聊中,听说某同学是“某派”。等我摸清楚各个派别的来龙 去脉后,才知道我们这所高等学府的真相,不禁对整个国家民族的前途,大失信心。 第一派是所谓的“唯美派”,他们学业成绩最好,从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也 不关心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事务。他们多半在校外勤补英文,早就具备“托福”、 “保证金”、“推荐书”等高级知识。说明白点,他们已经决定投效美国,只恨政 府强迫他们接受教育太久,还要当兵,担搁了宝贵青春。曾有位“唯美派”大将对 我说: “你说我不爱国?人是自私的,我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国?可是这个国家是我自 己的吗?如果是的,为什么不让我们参与?为什么只有少数特权份子为所欲为?如 果只要我做顺民,我有权选择做谁的顺民。不管你对美国的看法怎样,至少我还有 个新的希望。可是在这个国家里,我只是单相思,一厢情愿。” 这些话到我真正能体会时,已经太晚了。后来,我也曾倒戈成为唯美派,这是 当年所始料不及的。 第二派是“死忠派”,他们效忠的对象万变不离其宗,就是现实的生存。凡是 任何有利于他们团体、职业或是个人生存的,都可以效忠。一旦发现无利可图,他 们立刻弃如蔽履。 这派人多半成绩中等,有些人一进学校就开始打听哪位老师有什么势力。看准 了以后,便想法笼络亲近,深怕不能成为帐前走卒。另一些人则拚命自我表现,大 喊口号,想尽方法参加国民党,专门监视异己份子,以图跃升龙门。 第三则是“迷糊派”,有的吃喝玩乐,整天追求好日子;有的浑浑噩噩,分不 清谁是谁非;有的则自行其是,不知道前途何在,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也忝为其中之一,也许是因为过去一直生活在家庭的狭小天地中,不曾受到 社会的陶冶,没有看到现实的真相。我想信不仅是我,其它的派友也都一样。 由小环境可以看出大环境,学校所培养的人材,都是未来社会上具有影响力的 人士,所以学校的素质影响社会的水准。同时学校的师资、制度、校风,又与当时 的社会唇齿相依,因此社会上的各种风气、现象,在学校中无不具体而微。 对现实有深切了解的人,由失望进而绝望,最后只有逃避,远离这种自己无能 为力的环境。而不甘逃避,或无能远离者,只好设法适应环境,牵就现实。只有我 们这些不知不觉者,眼睛还没有睁开,愚笨迟钝,除了自己的小天地,外在的事物 一概不加闻问。 造成这个现象最直接的因素,是国人知识水准低落,没有客观的判断能力。人 民在政府善意的保护下,不仅学术教材经过净化,连代表客观的舆论也是异口同声。 思想更是不用说,严格的控制、残酷的镇压,不容二心。 造成这种状况的时代背景,则是政府在大陆失败后,未能反躬自省,把所有责 任全部推给共产党以及不满现状的知识分子。因此不仅要反共,且要防范人民有知 识(技术是例外)。而最佳的方式,便是愚民,使人人成为无知的盲从者。 当然,要问责任谁属是不公平的,这是时代的瘟疫,世纪的酗酒症候群。极端 的个人自由观念急速扩张,侵入了自生自保的封闭性机体。正如一伙强壮而饥饿的 美洲豹,冲进了衰迈而老弱的牛群中,一场惨烈的杀戮是难以避免的。这不仅是中 国传统文化受到考验,各民族又何独不然?甚至于全人类的发展方向,都面临了抉 择! 在这人人皆醉之际,到底有没有独醒的孤魂,在旁观的立场,透视这场剧变的 前因后果?尽管今天世人已被感染,众口铄金,聚息成风。但是只要人类不毁灭, 总会有痛定思痛,反省检讨的一天。在现实的人生,主流与非主流之间,也是一场 意识型态之争。好在人人都有自我表达之自由,这不正是自由的原意吗? 一般说来,知识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思维、判断的方式,另一种则是工作、生 存的工具。很不幸的,前一种方式,从小学到大学,由课本到课堂,我素未得闻。 至于生存的工具,想要评估究竟学到了多少,唯一的方法是用金钱及地位来衡量。 于是,每年由各大学流出来的大量知识分子,在精心的规划下,无一不是唯利 是图,唯我是尊的菁英。不喻可知,这种社会所导致的结果,必然是笑贫不笑娼。 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国家富强了,社会繁荣了。但是集中了天下所有最精密的机具, 创造了空前绝后的财富与资产,却不表示这个社会上的人,就具备了思维判断的能 力。这些财富与资产,充其量只能满足人生物质上的需求,难道人生仅仅是物质就 能满足的吗? 少数人为了保存既得利益,但求一时的偏安,不顾千秋万世的民族基业,这才 是真正的病因所在。人人为己,事事循私,争权夺利,贪赃枉法,只要个人行为不 会影响改变到社会现状的,都能畅所欲为。倘若有人为了国家利益,痛砭时弊,那 怕是小有微言,也不能见容于当局,被视为异端而抱憾终生。 要求人人都做圣贤是不可能的,但是人失去了见贤思齐的机会,则是可悲的。 人生有如航行在汪洋中的扁舟,没有导航,得不到指引,扁舟会飘流到何方呢?当 然,争权夺利本为人生百态之一,贪图荣华富贵也不算大错。只是如果稍稍在良知 中,供奉一尊神佛,存一点做人做事的道理,下一代就还有新生的希望! 我们学校里人事倾轧,文斗武斗之丑态,日有所闻。有两位女教授曾在教务处 大打出手,事后黑函满天飞,很多无辜的同学都受到株连。 有一次农化系一位品学兼优的同学,只因看不惯这种乱象,气愤不过,在黑板 上写了几个对某女教授不敬的文字。立即有大批警总人员来校,把他抓走,严刑拷 问了三天。回来以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埋头苦读英文,最后逃往美国,不知所终。 我们农艺系的师资最差,好的人材不是留在大陆,便是进了美援机构“农业复 兴委员会”,再不然就是在台大任教。我们的系主任,背景很硬,手段很高,只是 肚中无货,忌才弄权。高年级同学一提到他,个个摇头不语。 当时系里有位张文材助教,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钴六十对水稻诱变的研究 >。系主任明白地告诉他,按照学校规定,论文不能私自发表,只要系主任加以否 决,这篇论文便成为一张废纸。如果能将此论文以系主任的名义发表,基于互惠的 立场,他还有升为讲师的希望。 张文材当时走头无路,碍于客观环境,只得欣然同意。结果,敝系主任因为这 篇论文,成了国家“原子能委员会”的委员。代表我国参加在巴黎举行的“国际原 子能和平应用会议”,并在会中宣读该论文。 事后系主任名利双收,贵人多忘事,张文材仍做了多年助教。此事全校上下无 人不知,可是谁也不敢仗义直言。不仅如此,系主任甚至利用职权,将同学的毕业 论文汇集成册。以其个人名义出版,名为《稻作学》。凡是上课的学生必须向他本 人订购该书,如果大名未列入订购名单,那稻作学一科绝对保证重修。 我是到了二年级才有缘领教,最初实在是没有钱买他的课本,加上又不愿屈服 在重修的胁迫下,所以一直拒买。同学们一再好心地劝我,都认为我是螳臂当车, 为了一本书断送前途,实在不值得。 话虽有理,但是这个不值得,那样也不必要,人生究竟要妥协到什么地步呢? 考虑再三,最后我还是屈服了。因为我上课时间很少,为了消耗精力,经常办活动、 请公假,既知山有虎,何必偏向虎山行?我嘴巴虽硬,其实很怕留级,白天还好, 夜间一入梦,总是被考试急得冷汗淋漓,最后只好忍痛登记买了一本。为了那一本 一百五十元的“圣经”,我足足吃了好几个月的苦头,不免恨他入骨。 系主任上课才是今古奇谭,他先悠闲地坐下,慢慢打开他那须臾不离的皮包, 准备祭出法宝。第一招我们称之为“招魂摄魄”,是一对一的验明正身。大约前后 需要十分多钟。那种慢动作很像电影上的特写镜头,他很仔细地戴上老花眼镜,用 手指尖移向点名册上,认清楚了名册上的人名。然后再用“超级慢动作”取下老花 眼镜,先向同学们扫瞄一遍,这才激活他那没几个人听得懂的“湖南官话”语音系 统,一个字一个字地“唱”出来。同学们一半靠猜,一半靠别人的提示,才知道这 支“歌名”是自己。 这时,同学们一定要站起来,大声地答应:“是”,系主任仔细鉴赏老大一会 儿,像是疼爱多年未见的小孙子一般。然后“嗯”的一声,点点头,戴上老花眼睛, 再点第二个。如果那位同学不在,他会千篇一律地拉长了尾音,混着浓而重的鼻音 问: “啊?到哪里克(‘去’发‘克’音)啊?” 如果没人答腔,他会以同样的腔调说: “啊!冇来啊!” 然后在他专用的点名册上“用力”地记上一笔。不论是公假、病假、事假,他 同样地说:“啊!冇来啊!”同样“用力”地记上一笔。 如此这般,据高班同学的通报,十数年来,他乐此不疲,甚至有人说: “老人家靠这招吃遍天下,上了瘾!” 初时我们以为他会认人,后来发现他这样做只是在拖时间。因为学长一再指点, 如果有同学不在,不妨换个人答应,但是我们不敢。有次,一位同学试了一试,先 还打算装着听错了,却见他“嗯”一声,点点头,一副认得的样子,全班欣然微笑。 点完了名,下一招定是“乾坤挪移”,真正的好戏才算开场。他会随手任意翻 开一页,如果是统计表格,他就口中喃喃地念着: “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啊!”他抬起了头,把老花眼镜取下,对大家 说:“是一清(千)三百……”没有人知道个中玄机,只好呆呆地等着他老人家的 启示。 这时他才低下头去,慢慢地戴上老花眼镜,食指沿着外页向下滑落。看了看, 又取下老花眼镜,作恍然大悟状,干笑着说: “啊!是三百呃(二)十嗯(五)一(页)。”一时同学们如获圣旨,纷纷交 头接耳,猜来猜去,一个个热情地翻着书本,教室中嗡嗡哗哗一片。系主任就展开 了笑颜,觉得孩子们颇令龙心大悦。 如果不是表格,他就会另翻一页,或是叫同学们站起来,像小学生一般地读诵 那些文字,由于这本书都是以往同学的毕业论文,学农的本不重视语文,每个人的 文笔又各有不同的体裁,更何况随手翻来,无头无尾,读来简直不知所云。 学长们一再强调,整个四年中只有几道难关,而系主任这道则险如“蜀道”, 千万要忍耐。要逃课也千万避免请假,找个同学代答即可。一则我不愿麻烦他人, 二则我走惯了险路,怕归怕,总忍不住想向权威挑战,领教一招“瞒天过海”。 不论是谁,人都有弱点,系主任自己知道他那“国家科学委员会原子能应用委 员”的来龙去脉。为了维持令誉,我不相信他敢于应战。 考虑了几天,我下定决心,举手发问。系主任不知是真的没有看见,或是故作 未见,好半天埋首在他的“圈圈”中、不停地数来数去。我大声叫道: “系主任!”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慢慢地说: “呃清四百……” “系主任,我有问题。”我是箭在弦上,非问不可,同学们知道大战一触即发, 无不为我捏了一把冷汗。 他缓缓地把眼镜取下,狠狠地打量着我,仍然慢慢地问着: “你叫什么名字啊?” “朱邦复!” “啊!朱邦复!”他又埋下头去,翻开了他的专用点名簿,大约找了三分钟, 最后再重复着一应例行的动作,加强了浓重的鼻音:“啊!朱邦复是你。” “主任,我有个问题。” “啊!你有问题?”他又强调:“你是朱邦复?” 我所赌的就是勇气,不理会他的各种暗示,我立刻大声地问: “请问主任,什么是‘热中子’?”这是在<稻作诱变>那一章中所提到的专 有名词,指经过加速处理的中子。在稻作上,可利用其辐射线,改变基因结构。 一时全班鸦雀无声,人人期待系主任大发雷霆,不料姜是老的辣,系主任轻松 自若地笑着,幽了我一默: “RA(热)中子!就是RA的嘛!”他一笑,全班也跟着哄堂大笑。自后我再也 没有上过他的课。学期终了时,我竟然平安通过。人人说是奇迹,我却得意地认为 这是我与系主任之间的默契。 好教授也不是没有,有位教遗传学的黄正华教授,教课全凭真才实学,不像其 它教授,全靠室外点名将同学强留在课堂中。因为大家眼睛雪亮,谁都希望学有所 获。黄教授每次上课,教室内外挤得人山人海,还有远从别校来的旁听生。只是我 们学校留不住人材,他只教了我们两个多月就走了。 另外有位教授,最初也曾令我们佩服不已,他一上课就开讲,一下课就走,没 有一句废话。然而,等到讲义发下来一看,大家才发现他所讲的与讲义上印的,居 然一字不差,相信这也是一项世界记录。后来高年级同学告诉我们,这份讲义他已 “背诵”了十多年,十多年来,尽管新知新识层出不穷,他却能屹立如山,坚定不 移! 还有一位教授,曾在政场上活跃过。现在失势了,于是我们被迫听他演说、发 政治牢骚。到学期终了,上课出勤成为他打分数的唯一标准。 对某些同学而言,那位教授还算合情合理,因为他的分数尚可掌握。另外有位 教授则凭“电风扇”打分数。据说,考卷被风吹得远的分数较低,理由是上面的墨 汁一定比较少。虽然这只是传说,却可以想见评分之缺乏标准。 有的同学为了争取奖学金,或为了准备留学,分数高低对之有很大的影响。既 然成绩不与努力用功成正比,便只好走后门、拉关系。我们的班代表“老师”社会 经验颇丰,知道去打听各个教授的个性与喜忌,故累有斩获。 农化系是本校当时少数的“理组”科系,据说对农复会有“绝对”影响力的系 主任夫人,亲自教我们“肥料学”。同学们为了未来的出路,申请转系的特别多, 因此她气焰非凡,经常令三分之一的同学过不了关。“老师”收集资料,认真的研 判,并说服了我们,在开课之前,集体去拜会、送礼、问安、请示。 结果是师生之间相处融洽,皆大欢喜。“老师”也因此获得她的青睐,很顺利 的转到农化系,而且入幕成为夫人千金的家庭教师。 在耳闻目睹下,我由“不知不觉”变成了“恨知恨觉”。考进农学院虽不是我 的志愿,但我总认为大学是国家命脉所系,是知识探讨的圣地,总该能让我学习、 思考些对人生有价值的观念。不幸希望又破灭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处不是 污秽、腐败。让我感到唯一我应该学习的,是如何逃避,如何装聋作哑。 我发现社团活动是最理想的避风港,只要有充分的理由,训导处就可以给公假, 不必上课。我当时是篮球校队,每学期照例有十多天的校际比赛。加上以练球为理 由,可以躲上一个月。我又是管乐队队长,一到庆典或者其它需要乐队的场合,都 是请公假的机会。但最令我受惠的则是“昆仑学社”,我利用办墙报、出版刊物等 为由,随时随地可以请公假,甚至于同学们逃课有难,我也可以代请。 我出版的杂志,名叫“昆仑山下”,这本杂志是油印的,有五十多页。我为了 消磨时间与精力,利用钢板上的平行纹路,一笔一笔仔细地“雕刻”。每个字同一 大小,如同铅字排印一般。不仅如此,我还劳动全校文豪,加上自己的填空,并画 些插图。施展了全身本事,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告完成。 这本杂志不仅给昆仑学社带来很高的声誉,也为我铺好四年社团活动的康庄大 道。可是事情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 训育主任把我找去,对我赞许有加,然后说: “以你的才干,应该参加国民党才是。” “我对政治毫无兴趣。”我直接了当地拒绝了。 “国民党是服务国家,与政治无关。” “服务国家的方式很多,不一定要入国民党。” “这是光荣呀!很多人想入党都入不了哩。” “谢谢您,我不想入党!” 他满脸狐疑,可能是很少碰到我这种怪物。想了想,他换了个口气: “令尊是党国元老,很受人尊敬的。” “我没有家父那样伟大。” “这要看你自己了,像令尊,他能把握机会,才有今天。” “家父是为了革命才参加国民党的,不是为了今天。” “当然,当然,”他发觉我很不识抬举,站了起来,严肃地说:“可是参加国 民党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不参加的话……对你可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一听这话,我不禁怒从心起,抗声说: “主任!如果人人都只为了满足个人一己的利害而参加党派,这个国家还有希 望吗?”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说完,回头就走。 我的生活非常艰苦,家里每个月只给我寄两百元,伙食团每月要一百二十元, 洗衣每月四十元,剩下四十元零用。可是学校常要缴些费用(如稻作学课本等的), 此外,我骑的烂脚踏车要侍候,伙食团营养不足,我活动量又大,肚子经常叫饿, 也极待补充。 更糟糕的是从小没人照顾,一身是病。最严重的是感冒,从高二起,几乎每两 个月就会发作一次。我只能去学校的医务室,而医务室只给消炎片,吃多了不仅无 效,且导致“璜胺剂”过敏,手背红肿,又痛又痒。 有人建议我用土霉素,当时土霉素一粒就要五元。为了治病,我只好把洗衣的 四十块钱省下来。再不够,干脆连伙食团都不参加。每天一大早,骑车到果菜市场 买三块钱十个的“小”小馒头,早上吃软的,中午吃硬的,晚上则啃石粉。最高兴 的莫过于同学外出时,把“饭票”留给我,这样每月又可以省下几十块钱。 学校里白吃的风气很盛,尽管伙食团防范很严,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同学们 方法很多。有人劝我也去白吃,但是我骨头又臭又硬,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心安理 得,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不齿为之。 也有人劝我把写“昆仑山下”的精力和时间,用来写讲义,每个月多多少少可 以赚一两百元。我也有点心动,可是又觉得这样未免太不负责任,既然自作,必须 自受。如果我想赚钱,只顾自己,那与我所瞧不起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饿得厉害时,我曾偷过自己种的农作物,也偷过学校农场的香蕉及其它水果。 当然那也算是罪恶,只是民以食为天,我还有理由原谅自己。 二年级时,我们住进了正式的宿舍。一天,同寝室有位绰号“性格”的同学, 谈起他会红烧狗肉。我正饿得发慌,便忍不住问他,能不能找只狗来试试?他说, 随时都可以,只是没有地方烧。 别的同学都跟着起哄,有人愿意提供炉子,有人说弄得到作料。至于锅子,我 的“一品盆”正是最佳工具。那个盆子在学校里还颇有点知名度,为了省钱,我买 了一个比饭碗大一些,又比洗脸盆小一点的铝盆。洗脸时把它当作脸盆,洗澡时是 淋浴盆,吃饭时又可以用来当饭碗。 “性格”其人如其号,说干就干,他说做这种事至少要两个人,他可以杀狗, 但还要一个帮凶去骗狗。这一来,同学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意跟他去。我的肚皮 快要贴到背脊了,眼看可以大快朵颐,不料却来了个难题。说不得,帮凶就帮凶吧, 反正我不在乎,既然老天让我挨饿,哪只狗碰到我也是活该倒霉。 于是我自告奋勇,作了他的副手。他去借了把散弹猎枪,当时是晚上七、八点 钟,我们骑上脚踏车,在大家的祝福声中出发了。 刚到学校前的林荫大道,就见到一只垂头丧气的野狗,它和我们一样在路边找 食物。我的责任是骗狗,“性格”立刻说: “我到前面转弯的路口等你,那边人比较少,好动手。” 说罢,他如飞般去了。我试着“啧啧”连声唤那只狗,它先是有点怀疑,不肯 过来。我一再亲切地呼唤着它。终于,它认定了我不是坏人,怏怏地摇着尾巴,慢 慢向我走来。我也骑上脚踏车,口中仍不断地叫唤着。 我骑在前面,它跟在后面,我快它就快,我慢它也慢。看它那副对我十分信任 的德性,我又值得它信任吗?想想不禁惭愧起来。做人真可怜,老是三心二意的, 有好几个立场,有无数个原则,还有种种目的、手段、条件,一时这,一时那,主 意很难拿定。 我虽然饿了,但还不至于饿死,而它,恐怕也和我饿得差不多,我能吃它吗? 更何况我最佩服的,是行侠仗义、扶弱锄强的英雄好汉。今天我居然要把这只可怜 狗骗入腹中,我算是哪一门侠客? 于是我回过头来,决定把它赶走,它竟以为我和它游戏,绕着我跳来跳去,真 是不识好歹的狗东西!我只好下车,找了块石头吓它,才把它和它的胡涂梦赶走。 我的脚踏车也有一绝,链条很容易卸下,且只有我知道如何还原。平常少有同 学向我借车,但万一遇到有人要借,而我又不愿意借时,我就用脚轻轻一拨,车链 脱落,车子也就很有默契地赖着不走。此时我重施故技,找到了“性格”,说狗不 听话跑了,而我为了追它,老爷脚踏车也拋锚了。结论是:我不能再跟他去打狗。 回到宿舍,肚中饥饿委实难忍,只得找了一位同学,言明要敲他一记竹杠。这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颇能谅解,便请我去福利社吃阳春面。 当我边吃边体会胃里充实的满足感时,突然听到外面碰然一声巨响,大家都吃 了一惊。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便又听到汪!汪!汪!连声的狗叫。我心中一凉, 知道是“性格”得手了。心中正忧喜参半,远处又传来一声欢呼: “朱邦复!朱邦复!狗打死没有?” 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千里!转瞬间全校皆知,我成了“打狗英雄”! 狗被打死了,掉到校门外的排水沟中,是只又肥又壮的大黄狗,有位同学认出 是某位教授养的。我们一共出动了五个人,才把它抬到宿舍。这时狗尸当前,木已 成舟,反正坏人已经做了,还顾忌些什么? 天下事很难十全十美, “性格” 借错了鎗,这是把散弹鎗,那些细如砂子的 “散弹”,嵌满在狗肉中,吃时得十分小心。可是,肉终归是肉,对我而言,一个 星期的口粮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最惨的一次,则是在三年级下学期时,我连续病了两个月,是感冒后的并发症 --支气管炎。所有的钱都买药了,土霉素已经失效,换了金霉素、青霉素以至新 霉素。这些特效药对我都毫无作用,每天咳个不停,喉咙沙哑,胸口更是奇痛难忍。 同寝室的同学一半出于怜悯,一半也是被我吵得受不了,纷纷建议我回家去休养。 我曾一再写信给父亲,请求多寄点钱来,所得的却是远比金钱更有价值的一顿 教训。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把实际病况让父亲看看,或许可以修正他的成见。于 是同学们各凑了些钱,借给我作路费,立刻动身赶回台北。 到家时大约是晚上七点钟,难以相信的是,咳嗽居然逃之夭夭。虽然胸口刺痛 更剧,但那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外表看不出来。 父亲见我回家,勃然大怒,责我没有出息,受不了学校清寒的生活。我辩称是 回来看病的,但没有病症为证,父亲无法采信,迫我立刻返校。 我只借了单程路费,身无分文,父亲说: “这便是教训!做事不给自己留后路,活该!” 不得已,我只好步行到火车站,打算坐“顺风车”回台中。如果被逮住了,正 好也让父亲得个教训,才能大快我心!走在路上,眼看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偏偏我 却是有家不得归。 我家离车站大约有十几公里,原本就感冒,又兼连续奔波劳累,走到车站时, 我已支撑不住了。找到一个阴暗的角落,我蜷伏成一堆,昏昏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我觉得天眩地转,眼前似有人影晃动,又彷佛听到有人说: “这是肺炎,要送医院才行。” 迷糊中有人抬起我来,在颠颠簸簸中,我又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我竟睡在一个病床上,旁边有一个玻璃瓶,接着一根管子直插到我 左臂的血脉中。我猛然想起,这一定是医院,这笔费用将如何支付?当然,现在我 可以证明是真的有病,父亲不至于付不出医药费来。但是转而一想,这又证明了什 么?是自己执意要回家,因为回家而导致病情转恶,这不又是另一个教训吗? 一会儿,进来一位中年护士,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她忙按着我,问道: “小弟弟,你家住哪里?” 我摇摇头,虽然满腔愤懑,但还是狠不下心,不能让父亲丢这个脸。 “我猜你一定是没爹没娘,看你那一身衣服,黑得不象样子,又臭又脏,我已 经拿去给你洗干净了。” 我忍不住,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她故作未见,打笑着说: “是我亲自帮你洗的,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穿的?当雨衣倒是很好。 你的衣服上有一层油,泡在水里都沉不下去,幸而医院有个蒸汽锅,否则真没法洗 哩!” 她说对了,我的衣服也就是“晴雨衣”,真是难为了她。脏到这种地步,一般 洗衣店通常是拒绝接受的。 她知道我所担心的事,接着又说: “你不必担心,没什么病,只是感冒虚弱,回去休息休息就好。有个善心人把 你的医药费都付清了,还留了一封信给你,等一会你就可以走了。” 我接过信,拆开一看,里面是一百元,别的什么都没有。 往事历历,我直觉的感受到,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并非单独的事件,而是全 人类无数生灵所曾经体验的客观真实。自私、无知、愚昧是人苦难的泉源,但如果 人能将心比心,泽及他人,人性就在升华,人类就有希望。十步之内,有荆棘也有 芳草,人世间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如斯而已。 我没有必要为自己悲伤,我的遭遇来自身处的环境,除非环境能有所改善。否 则,普天之下,总有一个角落上,存在着别的可怜虫,忍受着可能比我更凄惨的不 幸。古人说“感同身受”,除非我麻木不仁,或是自欺欺人。每当我想到这些苦难, 不管是别人或是自己的,那种从心底深处所产生的悲痛,是同样的刻骨铭心。 经历了苦难的洗礼,才知解脱的无价,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感激!是心灵的悸 动,是时空的共鸣,是一种高贵的生命力,更是人性发挥的极致,人只有浸浴在感 激的情操之中,才能感觉到亘古的光明,才能领会到宇宙永生的脉动。 宗教家知道感恩的力量,用赞美及归依,拯救人孤苦的灵魂。为什么人不能在 心灵的殿堂上,随时随地充满着感激之心,去迎接生命的欢愉呢? 促使我由小我升华到大我的触媒,是另一个偶然的机会,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 无意中点燃了我心里的明灯。从此,照亮了自己幽暗的小天地,使我由苦难中逐渐 站立起来,认清了人世的真实,进而身心获得平安。同时也是基于这一点“感激” 之心,使我立定志向,要把这种光明带到人间,与天涯沦落人分享这份解脱的快乐。 记得是大一的下学期, 在一位同学的桌上, 无意中我看到了罗曼罗兰所着的 《约翰克里斯多夫》。先是基于无聊,顺手打开来,不料翻阅之下,书中每一字符 串所带给我的信息,强烈地撼动了我的心弦。似曾相识的苦难,永无止境的挣扎, 把约翰克里斯多夫和我不分彼此地混合在一起,以至于怀疑罗曼罗兰是不是在写我? 当然,我无法与克里斯多夫相比,他是天才,是我心中的偶像--乐圣贝多芬。 可是,为什么贝多芬能跳出他苦难的圈子,把他的悲伤化为令人感动的音乐,美化、 安慰了人生。而我却自怨自艾,只想到个人的辛酸,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牢笼中? 人间的幸与不幸,完全是自己造成,每个人站在自我的立场,只顾追求自己的 快乐,无视于他人的存在。当有能力者单方面满足他的需求时,基于人与人之间的 矛盾,他的快乐经常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一个人的痛苦又成为另一人遭遇的肇 因,如此恶性相循,人间遂充满了痛苦与不幸。甚至在彼此影响之下,因果纠结, 时空倒转,阿鼻地狱于兹产生,人人都成为这个“轮回”的一部分。 如果人能彼此迁就,把自我的痛苦埋藏在心底,体谅他人,取悦他人。则人间 所循环的,将是互助互爱的快乐,痛苦渐渐减少,以至于消失。 可能吗?不去实践,什么都不可能,如果大家都期待别人先做,当然就不可能。 既然我相信这种观念,就应该身体力行。《列子》中有个“愚公移山”的故事,我 们在中学都读过、考过。那是说有一个老人,他认为家门前的王屋大山挡住去路, 决定把它移走。人们都笑他,说人怎么可能移山,他说: “我一个人当然移不了,但只要我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不断地努力,积少成 多,为什么不可能?” 由于《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本书的启示,我也加入了愚公的行列。我不敢期望 自己能免于痛苦,但却希望人人都能看清痛苦的真面目,从而知道如何防范规避。 只要能将一个人的乖戾之气化为祥和,人间就少种了一分恶因,未来就少一个恶果。 说来容易做来难,在人心中,自我的私利总是一切事物判断的根本。在习惯没 有养成以前,即使分明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而一开口、一动手就本能地趋利避害, 胳膊老向内弯。所以人必须先确定方向,不断的熬炼,借着岁月的力量,像河水冲 刷石头一般,将一己的私欲,一点一滴地消蚀殆尽,然后才能步上坦途。 我还存着另一分希望,自己青少年时期的遭遇,已使我丧失了很多学习的良机, 可是在人生经历上,我却有着无数珍贵的感受。因此我痛下决心,此后更要尽量去 体验人生,打算把自己的经历,如同罗曼罗兰一般,写成一本书,提供给后人,作 为见证。 于是,我开始勤写日记,不论是非善恶,只记事实发生的前因后果,以免日久 遗忘。不幸的是,我终生奔波,居无定所,八册厚厚的日记成为旅途极大的累赘。 一九七一年,我途经美国,行李实在重得难以忍受,便把这些心血寄托在老孙家中。 想不到在他搬家时,竟然全部遗失了。 当我正式执笔时,能浮现眼前的已经为数不多了,起初心中难免耿耿。可是, 换个角度来看,在人生无穷的遭遇中,唯有能够清楚地回忆起的事物,才值得珍贵。 我何尝损失了什么?又何曾记载了什么?不就如王维所说的: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