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小寒 社团、服务、责任、晚会 情感上,我是内向的,但做起事来,我却是大开大阖,敢做敢为。到三年级时, 有次轮到本系主办学校的伙食,系里征召我来负责。 学校的伙食团一向为同学们所诟病,只要是经济情况许可,都宁愿跑到校外商 店去包伙。我仔细研究其中症结,发现人谋不臧是唯一的原因。传说每次主办的同 学至少可以赚到一部脚踏车,相当于全部经费的三十分之一。再加上百分之二十左 右的人白吃,羊毛出在羊身上,老老实实的同学当然吃亏。 餐厅的规模可以容纳一千人,但通常只有三四百人入伙,人少,成本就相对的 提高。学校虽负责六个工友的工资,他们的膳食却要由伙食团支付。此外每届伙食 委员大约十人,他们将白吃白喝视为应有的权利。 我一计算,只要把这些弊病革除,以目前每月每人一百二十元的消费额,可以 办到相当于一百八十元的水平。 因此我发出豪语,一定要把伙食办好。我们班上有位新插班的同学任艺华,他 参加过青年军,做过中学教官,退役后才来念大学。因此他行政经验丰富,人也很 稳重踏实,我特别请他负责帐务。其它还有几名委员,则是系里分派的。 我召集了所有的伙食委员,规定先缴伙食费,而且一律凭票用餐。几位低年级 委员抗议不服,但我毫不妥协,坚持立场。其次,我改变了进入餐厅的方式,原来 是任凭同学持饭票入场,然后凭票领菜,饭则自行取用。这种弊端在于有些同学自 备了菜肴,进场后只用饭而不去领菜,把饭吃完后,饭票则原封不动地交由别的同 学依样画葫芦。 我的方法简单明了,把餐厅重新划分成为两区,前区可以自由出入,但只供排 队领菜。菜领毕,饭票立即收回作废,然后才进入后区盛饭。只要执行认真,这个 方法必能杜绝多年以来的白吃之风。 至于米粮的采购,我先打听清楚市价,再找商人来公开比价发包。至于每天的 菜单,我一概不过问,只要有变化,周日加菜即可。此外,我还规定了每天每人的 用油量,只要菜中有油,味道自然可口。 果然,几天下来效果立见,同学们口耳相传,入伙人数每天陆续增加。不到十 天,已有六百多人加入。 我曾为了赚些零用钱,在学校为同学装配收音机,一个月大约能装一台,可赚 五十到一百元。那时为了防范匪谍通讯,收音机均属于管制品。我知道有一处专卖 报废的军用零件,拼拼凑凑后,就是一台“中用不中看”的奇货。赚了钱,兴趣更 浓,便把剩下的材料,加上余款,为自己装了一台“八管推挽式音响”。不仅音质 奇佳,还有喇叭分频的三维效果,较同学们花几千元买的成品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用这部音响,成立了“音乐欣赏会”,每周一次,搬进搬出,视为瑰宝,曾 有同学出高价我都不舍得出让。这时为了服务同学,我又把音响搬到餐厅,使大家 在进食之余,还有美妙的音乐佐餐。 想不到这种服务产生了一些负作用,为了欣赏音乐,同学们吃完了都不肯走, 原本拥挤的座位,此时更嫌不足。我着委员们去清场,结果更糟,为了表示没有吃 完,大家纷纷加饭,结果每天增加了十几斤米的消耗。 我无时无刻不在设法改进服务的品质,有几位低年级的委员却乘机揩油,经常 入夜偷入库房大吃大喝。甚至利用职务之便,把饭票转手卖掉,白吃白喝。 我得到同学密告,在现场抓到人证物证,而且追查他们的饭票,果然都告失踪。 我大发雷霆,毫不客气的擅自取消了他们的委员资格。 经过我的观察,发现同学们都嫌菜的分量不足。而以当时行情来看,青菜与白 米的市价,大约是一比三十,大白菜是一角一公斤,白米则是三元一公斤。照我的 推理,每人每天的消耗是白米八百公克,菜两公斤(因菜会失水,干量约为四分之 一),若把菜的供应量提高三倍,便可以少消耗白米一百公克。以市价来说,应该 能保持平衡。所以大量供应菜蔬,甚至于无限制供应,岂不是上上良策? 我与任艺华商量,他完全同意我的理论,但是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这种方法 从来没有人采用呢?他认为目前的伙食在众口交赞的情况下,不应该作无谓的冒险。 除了没有人尝试之外,我实在想不到有任何不妥。当时每天的副食费约有六百 元,而米却要一千四百元,多买二千公斤菜,只不过增加二百元,就算我估计错误, 也只损失这两百元而已。用两百元买个经验,绝对值得。 我不顾老任的反对,决定一试,于是选定了日子,以一个星期的时间,利用海 报及各种社团关系大肆宣传,呼吁同学们合作。并说明如果这次试验成功,今后不 论饭菜,都将无限供应,让大家吃饱为止。 立刻校园中人人议论纷纷,没有人认为可行,但也没有一个人提得出不可行的 理由。只有一点完全一致,人人抱着怀疑的心,等着看热闹。 我胸有成竹,准备了好几个应变的方案,还和校工们做了几次假想预习,一切 似乎都没有问题。当天老任还不放心,特别多买了不少菜,餐厅几乎都成了菜场。 中午一向是十一点半开始进场,而这天还不到十点钟,一些怕来得晚吃不到菜 的同学就开始排队了。不论我如何保证,他们就是不走,到了十一点钟,门口已聚 了近一百多人。我心中开始觉得不安,连忙叫校工们加速烧菜,绝不能让任何一个 人失望。 时候一到,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伍,立刻成了冲锋陷阵的散兵群,平时彬彬有 礼的同学此时有如饿鬼煞神般,饭票还来不及收,人潮已似洪水般的涌进大厅。有 的跳过围栏,有的干脆爬窗而进,甚至有的三五成群合力将别人挤到一边。 大厅中分开放着六大桶菜,这一剎,像是有一群群绿头大苍蝇,纷纷由四面八 方飞拥而到,立刻一层又一层地围满在每一个桶边。先到的,得到地利,挑精择肉, 竟就着菜桶吃将起来。挤在后面的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的把筷子、汤匙举起,越 过人头,插进前人的缝隙,能捞一点算一点。被排挤在外层的,则无不惶急焦躁, 有的叫骂,有的往里钻,有的则干脆搬过椅子,居高临下,照捞不误。 真是说时迟,那时快,这种世界末日的奇观,当我还在大门口拚命防堵时,乱 象已不可收拾。所有的伙食委员都楞在一边,连前来监督的教官们,也都目瞪口呆。 我热血暴涨,脱口大喝: “你们算是高级知识分子吗?无耻到这个地步!” 没有人理我,一条条的蛆虫,蠕动如故。我不顾一切,冲到人群中,碰到人就 拉,拉到就大骂一声: “无耻!”大概我那疯狂的神情镇慑了他们,也可能是良知还在,倒是没有一 个人与我抗拒。清理了一桶又一桶,在当时只要有人对我稍露不满的神色,我一定 会与他当场决一生死! 我身上手上全是菜渣,脸上则杀气腾腾,同学们乖乖地就坐了,秩序渐渐恢复。 我浑身抖颤,喘着气,老任忙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 “别担心,我又买了些菜,他们吃不完的。” “这些畜牲,值得我们喂养吗?”我还大声吼着。 有位同学,不知其名,听了不服说: “朱邦复,你怎能这样骂人?我们可是规规矩矩的。” “什么叫规规矩矩?他们不规矩,难道你不该出面制止吗?”我余气未消。 “为什么我要出面?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老任怕我 闹事,忙过来拉我。 我用力把老任甩开,真打算豁出去了: “与你没有关系?大学教育是为了什么?眼看这种行为发生了,你能置身事外? 人人像你一样,我们迟早要做亡国奴!” 他还要争辩,周围的一些同学围了上来,把他架开了。这时我才感到全身虚脱, 找了个角落坐下,心中百感交集。这些人果真饿到那个地步吗?或是有心与我为难, 再不然是觉得有趣,一起来起哄?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总之,我觉得这些人只配吃他们天天埋怨的那种伙 食。也罢,让他们去埋怨吧! 一餐下来,统计战果,在正常情况下,每餐需要八桶饭三桶菜。而这一餐用了 十三桶饭,十四桶菜,剩下的馊水,竟打破历史记录,有十五桶之多。 原因非常简单,平常没有选择,有多少吃多少。现在有了自由选择的机会,每 个人都先捞一碗菜,把肉吃光了,再吃喜爱的青菜,剩下的倒在馊水桶中,再去捞 第二碗。 这种现象证明了一点,理想必须配合现实,否则只是属于个人的幻想。没有人 不希望享受自由,可是在有限的资源下,在不成熟的条件中,在人还没有认清自己 与环境的相互关系前,自由相当于盲目的、无规律的骚动,只有破坏,没有建设。 只有权利的争夺,没有义务的奉献。如同把一个三岁的小孩放在大马路中,自由对 他有什么意义? 我灰心已极,把音响从餐厅搬回,一切工作推给老任,什么事都不管了。 同学们嘲笑我办“人民公社”,有的责备我不负责任。事实上是我认识不清, 对人性的了解不够,才导致失败。不论别人如何劝说,在这种情形下,再求改进是 绝不可能了。而每天一律的例行工作,老任比我强上百倍,还要我管什么? 处理众人之事需要手腕,我的个性太强,理想太高,脱离了现实。一个小团体 就是大团体的缩影,其中成员的行为,也可以说是整体的代表。现今社会的群态, 其形成的原因错综复杂,其发展的前景必是斑烂紊乱。毕竟二十世纪科技发达昌盛, 人心在物欲的驱动下,道德良知破灭,人类社会终将享受到应有的后果,凭我?我 能如何? 仅以我们几个伙食委员来说,我曾一再善言以告,但仍有八位存心白吃。如果 管理阶层已经败坏至此,而且行之有年,人人皆知,又怎能期望被服务的大众奉公 守法呢?有人说贪便宜是人的天性,区区一百多元的小事,不能谓之为风纪败坏。 我倒想请问一下,连一百多元都要贪的人,在面临数百万时,反倒能保持清廉,有 这种人性吗? 回想父亲对我,几乎可以用“惨无人道”来概括。不错,我的确心生怨怼,因 为这是人性。可是随着经验的增长,对人性的认识越深,越是理解到父亲用心之良 与苦。唯有在那种严酷的要求下,人才会警惕,才知反省,才能使人性升华。 学校正是培养人子品行学问的摇篮,人性无所谓善恶,但当为与不当为积以成 习后,即是行为的模式。如果学校放任这些小错,学子们一旦进入社会,怎能期望 他们大公无私?再深一层分析,见微思着,受到大学教育洗礼的高级知识分子行为 尚且如此,社会的希望又在哪里?国家能不乱吗? 这些话绝非虚言,数十年后,有一件事印证了,那倒卖饭票的伙食委员之一, 居然摇身一变,贵为立法委员。其行事为人与我所预料的一般无二,只是倍数放大 了。最后,终以自我膨胀太过,以致行为失控而身败名裂。 在这一次丑陋的经验之后,我失望已极,发誓不再参与团体事务,埋头去搞些 自己能够控制,且有兴趣的艺术。 我以前曾用铁丝缝衣服、扎眼镜,手工很精巧。一次在无意间,用铁丝扭成一 部长约一吋半的脚踏车,维妙维肖。为了精益求精,我找到一种很细的空心塑料线, 有各种各样的粗细和颜色。在铁丝做的车架外面,套上各色鲜艳的塑料线,栩栩如 生。车胎一律黑色,以存其真,车轮与轴相连,轴圈则绕大头针承接,可以轻易地 转动。把手采用晶亮的回纹针,与车身分离,所有应该活动的机构,都是分别组装 的。 因为与真车比例相同,而全车仅两吋多长,所以配件煞费苦心。车头灯我试着 用磷粉涂底,几乎不小心中毒。又为了做“车牌”,开夜车用绣花针雕字,眼睛都 快弄瞎了。 我还做了些三轮车,用织锦缎敷在硬纸上做成车身,再以丝巾为篷,篷架可以 收折。把几部放在一起,我们常任其滑动在倾斜的课桌上,玩赛车游戏。 车子极受欢迎,人见人爱,同学建议我卖些钱来解决生活问题,我拒绝了。我 认为这些心血不是钱可以交换的,我宁愿送人,而且只送女同学,因为我希望小吴 常看到它。后来,索车的人越来越多,我三四天才能做一部,应付不了,就洗手不 干了。 我开始画油画,因买不起材料,便用亚麻仁油和颜料粉,自己调配。画框画布 也是就地取材,有次捡到一条床单,如获至宝,由文艺复兴期的风格到野兽派,一 一摸索。忙了一阵子,到底基础不够,自己看着怎么都不能满意,只好中途放弃。 其实,我是从高中起就迷上油画的,也是用颜料粉,把自己当作模特儿。那时 我的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当然这些都难不倒我,我在床头放了一面大镜子, 然后趴伏在床上,对着镜子自学自画。 油画的好处是不怕错,可以不断地涂涂改改,若是油彩太厚了,还可以刮掉重 来。对于一个无师可求的人来说,自己的判断力就是最好的老师。在刚开始时,反 正画得要像,不像就不好。慢慢地有了心得,才知道要注意用色、笔调等,慢慢的 循序渐进。 有位表姐陈玉洁,因为父亲曾帮过她的忙,心里很感激。她见了我的自画像, 硬是要买,塞了一百元在我口袋中,结果并没有把画拿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有 一些艺术大师终其身都没能卖出几幅画,谁有我这种好命? 照理,我很可能成为画家的,别的不说,我审美的意识极强。但在一次无情的 打击下,让我难堪得无以复加,终至丧失了兴趣。 有个父亲的朋友,也很欣赏我的画,便介绍我把作品拿到国华广告公司的梁经 理。我当时一共画了三幅,都是大号,画框是自己钉的,画布则是破布补的。我骑 着车,辛辛苦苦地搬着那些画框,找到那位梁经理。他一看到那封介绍信,就火从 中来: “他自以为是什么人物!专找我麻烦!”他不耐地把我手中的画框一推,哪知 道就像摧枯拉朽一般,原本就几近腐烂的木条,剎时变成了一堆破烂: “这叫画吗?你好意思拿来给我看吗?开什么玩笑!浪费我的时间!” 原来画画也需要有本钱,卖画则需要看脸色,算了吧,这一行我干不下来! 学校合唱团请了位中部的“名指挥家”来校指导,我当然是不会错过。看他教 了几天,只是和着钢琴,任大家混唱。我心中不服,特意自己作了一首曲子,拿去 请他指教,他竟然说不懂作曲。失望之余,我连合唱团也不去了。 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小小的脚踏车,但那不能算是艺术,充其量只是工艺而已。 我很想专心从事一件自己喜爱的艺术,可是没有学习环境,自己又摸不出方向来。 说起来,我样样都懂一点皮毛,实际上样样稀松。 这段时期中,我很彷徨,对环境不满意,对自己更是失望。加上小吴那件事的 影响,以及气管炎的长期拖累,身心处于极度的消沉。 这正是三下学期快终了时,等到我回了一趟台北,病倒在车站,受了那位无名 氏的恩惠以后,对人世的温情又有了深一层的感受。我相信父亲对我的严厉,绝非 无情无义,而是对我期许太高,不能容许我任性的行为。我也相信,如果有一天父 亲见到一个陌生的青年躺在路边,他一样也会慷慨解囊的。 我有很多赚钱的机会,只因自命清高,有钱不要,却等着父亲救济,这种态度 对吗?至于环境,别人都能适应,只有我对这不满,对那挑剔,怪得谁来? 我决定振作,刚好临到期末送旧,各社团都要举办活动,欢送应届毕业的老大 哥老大姐们。这一年,我身兼三个社团的总干事,正好合并办理,空前地热闹一番。 我是昆仑社上届总干事,多少还有些影响力,昆仑社的声势,当时在校中允称 第一,有社员两百多人。另外,我负责的管乐队有十几位,荻苑艺社有八位,音乐 欣赏会虽没有会员,还有干事三人。总计人数约近三百,声势相当浩大。 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描绘“园游会”,那种气氛令我激赏,处处玩乐,人人欢 笑。我花了几天的时间规划,相信我们也可以做到,唯一担心的是经费。可是穷人 有穷人的玩法,我精打细算,大约一千元就可以办起来。 除了昆仑学社,其它的社团我可以绝对作主。统计一下,现有全部的经费,尚 有二百多元,每人只要再缴五元“送旧费”就够了。 可是,昆仑社的干事会不同意,有人批评说我刚办完“人民公社”,又想来个 “土法炼钢”。这种园游会只是电影上的噱头,凭我们怎够资格? 我有个很大的心病,最怕人自卑自怜,为什么我们就不够资格?就凭他们这种 观念,我无论如何,非办不可。 根据社团活动经验,我了解参与者的心态。在我所主持的活动中,从来不安排 任何人演讲,人少时有人少的游戏,人多有人多的玩法。我有个小记事本,每次同 学们玩乐的反应,都成为下次改进的资料。两年下来,我记录了五十多种游乐的节 目。在同一个学期中,除非最受欢迎的游戏,否则每次聚会都有新鲜的题材。 活动中如果没有比赛,与会者就没有参与感。而比赛没有胜负得失,大家便兴 味索然。由于我怕比赛,又不能避免这种活动,因此常以超然的姿态,专任主持人。 这次园游会我选了十五种游艺比赛,所需经费都不多,真正的花费是在奖品上。 不论价值多少,在奖品的引诱下,哪怕只是两个人猜拳,都有无比的刺激。人之好 赌,正是这种心理形成的。 比如说,将大礼堂的椅子排成迷宫,指挥一下即可;制作灯谜,不过是收集些 资料;竞走和腕力擂台,都只要人主持;铁丝钓鱼,所钓的也是奖品;竹圈套鸭, 套到的鸭子可供加菜;化装照相,是因为有庄灵及董敏两位摄影大师在场,又不需 付工资…… 凭什么我们不能玩个痛快?当然,玩时的气氛最为重要。为此,我要求女同学 们做一千个烛光小灯笼。做法极其简单,只要把彩色玻璃纸裁开,上下各贴上硬纸, 中间插上生日蜡烛即可。 我试验过,一天一人可以贴上一百个,三十多位女同学,一两天就可以完工。 除灯笼外,还配上彩带、绣球等以增加美感。这种“烛光园游会”,在想象中,幢 幢人影,五色缤纷,加上敲敲打打的背景音乐,一定趣味非凡。 更重要的一点,我要人人化装,以提升情调,否则禁止入场。 我把全部计划向大家说明以后,反对的声浪倒是没有了,只是人人脸上都挂着 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那种可怕的、缺乏自信的目光后面,已经隐藏了所有可能失 败的基因。心中一凉,我感到阵阵的寒意,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吗? 不幸的是,一直到今天,我所有的计划及构想,在我们同胞的眼神中,都反映 着完全相同的阴影。即使我一再以行动证明“我们能够做到”,但那种“民族自信 心”完全丧失后的悲哀,却不是理性可以克服的。 一个国家或团体,其兴衰存亡都只是一种机率而已。对于落后者而言,就因为 大家都落后了,仅仅一个人或是少数人看到希望,那么低的机率是不可能发生作用 的。在一个众人都昏睡的社会上,独醒者永远只有寂寞陪伴。 当然,我不能怪别人,我想得太快,看得太远,而且还有个自卑感作祟的心理。 要做就做世界第一,偏偏生不逢时,了解我的人不多。又好似受到上天的诅咒,真 了解我的人大都没有力量,帮不上忙。 时机不到,一切的努力都是枉然,然而,若一味等待,平时不肯努力,时机到 来时,也不见得就能掌握。我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要成就无上功业,则必须历经 种种磨炼。我是否真有价值,端视我能不能坚持到底,只要我没有欺骗自己,其它 还怕什么? 基于前次办伙食团失败的经验,这次对人员的挑选我特别小心仔细,工作人员 首先要志愿参加,然后再考虑他个人的能力及才干,任务也经过严格的研判,谋定 而后动。 这时候,有一笔意外之财到了我的手中。那是我经手为学校买的铜管乐器中, 有一支短笛与我订购的规格不符,我坚持退货。但厂商遍寻不得,学校方面考虑很 久后决定验收了,我才不再追究。不料过了几个月后,厂商自动送了一千元来给我, 表示当时的作业有误,而且嘱咐我不要告诉学校,因为万一追究起责任,大家都有 麻烦。 我吓呆了,一千元!对我而言,真是个天文数字,当然应该交还给学校。可是,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验收手续早已完毕,交上去麻烦也不少。如果有了这笔钱, 对我该是多大的帮助!可以到馆子去大吃几十餐,可以买几件新衣服,可以……至 少我那“又脏又臭”的污名就可以洗清了,我为什么要交回去呢? 我能这样做吗?一向自命清高的人,居然一千元就把人格出卖了。今生漫长的 岁月,还有多少更难以拒绝的诱惑,横亘在前?有一次的开例,就有第二次的自我 原宥,尝到了金钱的滋味,以后就难以面对艰苦的生活。 能不能有一次例外呢?这件事只有厂商与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会透露。人生 只此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为了自证清白,把钱交上去,学校又会相信吗?再 说,厂商是好意,时间过了这么久,他大可把这笔钱吞掉。只因他自己认错,我却 告诉学校,说是他送给我的,我固然成了英雄,但学校还能相信他的诚实无欺吗? 至于收下钱以后呢?万一事情被揭发了,其后果将不堪想象。即使没有任何人 知道,我却骗不了自己,我和那些被自己所轻视的人又有多少分别? 脑中千回万转,下意识中,只有拒收最好,可是拒收又能证明什么?装做不知 道?还是不敢负这个责任? 那位厂商显然是位高手,他对我说,钱暂时放在我这里,由我慢慢考虑。他尚 有急事,如有问题可以去他店中商量,说完扬长而去。 他走了,可是留给我的战争却未了,扪心自问,我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不爱 钱只是环境使然,习以为常,并非真的见钱眼闭。过去由于家庭背景及武侠小说的 影响,建立了虚幻的心中堡垒,凭借着精神的提升,忽视物质的需求。我当然需要 钱,甚至比一般人需要的更为殷切。只是,我已定下了一个终极的目标,对与错是 一回事,肉体的痛苦也会过去,然而自己的行为却不能逃过良知的审判。 而我的目标是什么呢?无关是非,也不涉善恶,我要经历人生的一切,追寻宇 宙的至上真理。但是有一种现象不必追寻,我已深知,那就是人性的自私自利。如 果我也为了私欲,把钱独吞了,却自命为追寻真理,那么这世上又有谁不是? 如果我能把这笔钱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能造福更多的人,总比还给那个商人 好。当然,就社会的一般标准来说,这仍是不法的行为。但是,不法在我,受罪受 罚的是我,只要获利的人多,对我的人生目的而言,就可以问心无愧。 正好我要办活动,其目的并非只是玩玩,而是要给同学一点观念,让大家知道, 只要我们愿意,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这种心理建设不仅是个人成败的基础,也是整 个社会、国家兴亡盛衰的根本。 这是我与一般正常人分别最大之处。我重视观念,不计较细节,只要原则和方 向正确了,我就勇往直前,不论后果,也不计成败,绝不妥协。 然而,我对自己处理金钱的态度,还没有很深的认知,以往没有钱,当然很容 易自命清高。担任伙食委员时,所有的钱一概由老任经手,我也没有碰过。拒收这 笔钱不难,困难的是,如果收下它,这钱就属于自己的了。冒着被学校知道的风险, 加上自己清誉受污的代价,那时我的心理状况又会是如何呢? 首先我假定这笔钱应属于大家,绝不用在自己身上,看看心理上有什么反应。 同时我也想知道,万一东窗事发,我究竟能不能坦然以对。 为了接受更进一步的考验,我决定把钱留下来,全部作为这次活动的经费。我 告诉自己,代价已经付出了,这次活动的所有经验,都应该牢记在心。只有未来当 我能将这些经验化为有价值的认知时,才是唯一的报偿。 手上有了钱,应该怎样用呢?即使拿来分给大家,二百多人,每个人也不过区 区五元。除了我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穷鬼,没有谁会把五块钱放在眼中。学校有所 谓的工读金、清寒助学金、大陆救济金等,家境不好的同学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补助。 只有我,家世显赫却生活拮据,经常身上一文不名。 把钱用到布置上,是绝对不值得的,因为以目前的设计方式,所费不多,已达 到最佳的边际效益。想来想去,钱多并不见得有很大的帮助,充其量多买些奖品, 提高一些娱乐的气氛而已。反倒是自己心理的压力增加,对整个设计的要求更高了。 我到市场去查看了一趟,发现如果集中到各批发商店采购,金额在一百元以上 之物品,大约可以便宜四分之一。如果以一千五百元采购奖品,实际上即相当于二 千元的价值。其余的钱可以加强一些游乐摊位,比如说,设一些小吃店,冰淇淋店, 水果摊等。 全部的筹备时间只有一个多星期,我把各项工作列了张总表,按时追踪各组的 进度。到了园游会的前一天,一切顺利,女同学们把全部的灯饰、彩带、标示都做 好了。入场的票券、游乐用的代钞也都印得非常精美,早已分发出去。各种奖品都 采购齐全,包装妥贴,并且一一编了号,堆积如山,林林总总共有五百多件。大奖 记得是一台小型收音机,最小的奖则是手帕、原子笔等。 男同学们负责现场,事先该准备的也大致妥当,只是有些同学,虽系志愿,却 始终心存疑虑。为了表示他们有先见之明,决定要看我的笑话,做起事来不愿投入。 态度上也是若即若离,常有他们不断抱怨的传言: “我们是大学生了,还做这种儿戏。” 我听了这话就发火,什么是儿戏?自命为大学生,如果连这种简单的工作都做 不好,那才是儿戏!当时我以为是我们学校的水准不够,才会有这些无知之辈。直 到后来,我才发现社会上这种自命不凡的人比比皆是,眼高手低,只看得见他自己 井口的天空。正由于无知,做事抓不住重点,挑斤择两,不务实际!这才是所有现 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整个教育制度完全丧失了应有的功能。 正因为知识落后,受过知识洗礼的青年,往往自命高人一等。他们认为不重要 的工作,绝对不屑于做,只想动口,不愿动手。万一有重要的工作,则人人争先恐 后,他们争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那个重要的位置。可是,任何重要的事,都是由 不重要的细微末节积累而成的。不亲自去做,将永远没有概念,也无从领导别人。 更糟糕的是,他们不会做的工作,也不愿意学习、尝试,因为失败了会受人嘲 笑。所以只做份内的事,而什么是份内的呢?则全凭一己的主观认定了。然后,他 们像观众一样,坐在场外等着看别人的笑话。万一别人成功了,他们便说那是运气。 若是失败了,就摆出一副先知先觉的姿态,盛气凌人,恨不得把平生的委屈都乘机 讨回来。 有一位负责“套鸭”游戏的同学,把鸭子买来了,鸭脚却还绑着,鸭子半死半 活地,套圈也没有做,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我问他: “你的工作呢,完成没有?” “哪点不行?只剩做几十个套圈,半天就好了。” “按照进度,你今天应该做完的。” “你交给我负责,就该信任我。” “不错,我们约定今天完成,正因为我信任你,所以现在才来检查。”我对他 的态度很不以为然。 “今天还没有过呀!我晚上做也不算错。”他振振有词。 这是我经验不足,很好,我上了一课,以后订进度要精确些。我再问: “好,那么鸭子呢?像这样,明天还能动吗?” “你要我怎么办?我今天给你买来了,这不是已经合进度了吗?” 我按捺着性子,说: “你应该找个地方,让它们活动活动,喂饱一点,明天才有精神。” “你当我是什么人?”他竟然先发制人,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是来读大学 的,不是来给你放鸭子的!” 我怎么都忍不下去,出口大骂: “莫名其妙!你要来读死书,就不要参加社团活动!当初把工作交给你的时候, 你可以拒绝,事到今天,你放什么狗屁?” “你敢骂我?你算老几?”旁边的同学都围上来,把我们隔开,怕我们动起武 来。 幸而我早有准备,在工作之先,约定给每位参加工作的人员一个星期的公假, 但如果工作不力,立即撤消公假。我气愤之余,祭出了法宝: “我不算老几!你去读书吧!套鸭的摊位免了,你的公假也取消!” 说完了,我回头就走,我实在瞧不起这种人。 后来来了几位同学,代他道歉,不论如何这个公假不能撤消。因为他打算留学, 任何分数都要争取。这次借着公假之便,他回家玩了几天,如果取消,就是旷课了。 不仅品行要扣分,留学的机会也将受到影响。 我并无意为难他,只要求他把工作做好,就便也让同学们转告这位“准学者”, 将来衣锦荣归之际,个人的名利虽然可以放在前面,但该负起的责任还是不该推卸。 另外一位负责买“生日蜡烛”的同学,也没有如期买到蜡烛。这次烛光会的气 氛全靠这一千个小灯笼,所以我只分派给他一件工作,就是设法买一万支生日蜡烛。 我知道一万支不是小数目,特别打听过,要先找生产厂商预定才行。光是这些蜡烛, 就花了一百多元,占了全部布置经费的百分之五,足证其重要性。 那位同学看我着急的样子,他竟然说: “急什么?没有蜡烛,可以用电灯呀!电灯更亮些!” 我真被他气昏了: “用电灯?那叫什么烛光园游晚会?” “那改名叫做‘电灯’园游晚会好了。”他嘻皮笑脸地说。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未出师,大势已去。使我深深憬悟到,不论多好的事, 如果没有参与者的共识,绝对没有成功的希望。 我只好叫他把钱拿出来,另外找人连夜去采购。 第二天一大早,第一件事我便问他蜡烛买了多少,那位同学说订到了两千多支, 约好下午去拿。两千多支,每支大约可以点十分钟,如果节省着用,只点二百个灯, 也可以维持一个多小时。我只吩咐他想法多买一点,多花钱都无所谓。而且还一再 交待,今夜的成败完全在他的身上,他也保证绝对达成使命。 我们出动了二十多人,在第一栋教室(那时尚未盖成大楼)与女生宿舍之间, 动手工作起来。到了下午,各摊位一一就绪,女同学们把各色彩带及透明的小灯笼 分别挂起。立时景观大不相同,远远望去,在绿荫覆盖之下,妍红艳紫,花群簇拥。 玻璃纸做的灯笼,散挂在各处,有如彩色晶球,在斜日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工作人员满身大汗,但都掩不住欣悦的神色。我一一巡视,大致不差,可是不 知为什么,心中一片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还有什么会导致失败?我一步一步的思 考,实在想不出任何情况来。这就叫做经验,这也是经验的价值所在,我是生平第 一次办这样庞大的活动,即使是天才,也不可能知道所不知道的情况。 奖品布置好了,精美的包装、堂皇的陈设,那是重心所在,是我“钓鱼”的饵。 只有让参与者感到那种吸引力,他们才会投入,才能烘托出欢乐的气氛来。 到了下午六点,一切完全按照进度,大致都很妥当。眼看着现场参与工作的同 学,不论男女,那副贯注投入的精神,令我感动非常。这些人是可爱的,他们的劳 苦不只是这些而已,整个晚上的各项服务也都靠他们的奉献,几百支蜡烛这边熄了, 那边点起。摊位上的工作不能离开,得奖品的是别人,而担负责任的是他们。 没有这些人的牺牲和努力,怎么会有别人的欢笑?我今天没有力量报答,只有 无情的督促、要求,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还希望更好。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偷懒, 每个人都尽了全力,我们融合成了一体、一心。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给他们十倍百 倍的报偿,当然,如果我有那种能力的话。 晚会预定七点半开始,九点结束。到了六点半,参加工作的女同学们先回去化 装,我则戴了顶牛仔帽,脸上涂黑,反正还要工作,这种化装再适合不过。小班长 扮成“铁拐李”,庄灵则扮成独眼海盗,其余大胖、老师、财主都各有特色。我们 工作了一整天,特别能感受到这种轻松的乐趣。 蜡烛还没有买到,我加派了三组人去催,又找了两组人分头去买,一再嘱咐他 们,不怕多,只怕没有。套鸭的圈子倒是做好了,但明显的是敷衍塞责,细竹子没 有剖开,只是绕成一圈。每个起码有一斤重,别说鸭子,连套人都有生命危险。八 只鸭子更是免提了,还能活着已是奇迹,我临时决定取消这一摊位。 冰淇淋是送来了,可是送得太早,又放在普通的保温箱中,已经开始溶化。小 食摊的同学们还在忙着生火,整个会场炊烟迷漫,平添一片雾蒙蒙的效果。我不忍 责备他们,没有人做过厨子,一个个眼睛都被熏红了,而火始终燃不起来。 到了七点,开始清场,场外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同学,他们都不是社友,人 人脸上露着羡慕的神色。甚至有人来问可不可以买票,限于学校规定,我爱莫能助。 女同学们连袂出来了,每个人都化装得宛若天仙,俏丽非凡。我的眼睛只看到 小吴,她一身洁白的素妆,长裙曳地,腰间别着一朵红花,头上戴了一顶宽边洋帽。 她实在很美,尤其是歪着头,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直把我的魂勾到了九霄云外。 快七点半了,夜幕已经垂了下来,会场上朦朦一片。蜡烛还没有到,我急得发 慌,身上已经没有钱了,而且再去买也来不及。不得已,只好叫同学们去找台灯和 延长线,果真那位同学一语成谶,烛光晚会变成电灯晚会了。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除了工作的同学在百忙中都化了装外,所有应邀参加的会 友,竟然没有一个人化装!而且个个穿著学生制服,彷佛来上课一般! 我指着请柬上写的几个大字:“未经化装,不得入场”,问他们看不看得懂? 有位同学振振有词说: “我没有衣服可以化装。” 我说: “化装要什么衣服呢?又不是比美。” “那你教我吧。” 我指着自己黑黑的脸,说: “这不是化装吗?” 他们都笑了起来: “这样就追不到女朋友了,我不干。” “那你们戴顶帽子,不穿制服总可以吧?” “那么麻烦?” “麻烦?我们辛苦了几天,为的是让你们玩个痛快,只请你换件衣服还嫌麻烦?” “我们缴了钱,有权来玩,为什么一定要化装?”有位同学居然谈起权利来。 “你缴了五块钱,就觉得有权利了?这种规定不是今天才订的,你为什么不早 点提出反对的意见?”我火气又升起来了。 “是你规定的,我为什么要同意?” 我忍无可忍,大吼: “好吧!你的五块钱还给你,你去看场电影吧!”不幸的是我满身掏来掏去, 每个口袋都空空如也,大家看到我那副窘态,都笑了起来。 最后有个同学出面说: “老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生平没有化过装,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化法。” 又有人插口道: “要是人人都学你,我们不成了黑人晚会了吗?” 我听了也是好笑,有什么办法呢?是我多事,自不量力,目的不是要让大家快 乐吗?算了吧!只好网开一面,让大家都进来了。 蜡烛还没有买来,会场上已是一片人头,还好有台灯,每个有灯光的地方都围 满了人。看来他们并不在乎有没有烛光,看到奖品时,心跳的频率仍是一样高。我 的脑海已被想了几天的设计占有了,没有烛光,我就觉得没有韵味。 乐队要演奏了,我必须去吹小喇叭,管不了这许多。大家爬上了摇摇晃晃、由 课桌拼成的“音乐台”,人人都怕摔倒,乐声颤颤抖抖的展开了序幕。 这时我又领略到,乐队的演奏是个失败的节目,平常缺乏练习,音乐变成了鬼 叫。吹了两个曲子,反正台下也没有听众,我识相地叫大家去玩。 没有蜡烛,心中很不安宁。 终于有一位同学赶回来了,他买到了几十支,我立刻找人先把灯谜的摊位点起 来。 果然不同,那些小灯闪出了各色的微光,在树梢下串成了一圈若明若暗的小天 地。人们纷纷挤在灯旁,掀起那些精心收集的谜语,交头接耳地胡猜起来。 礼堂那边负责的同学急忙地来找我,说同学们为了要得礼券,都从椅子上翻过, 没有人肯走“迷宫”。我发现这又是一个错误,谁愿意来“被迷路”呢?中国人小 聪明特多,极端现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快捷方式不走,那才是傻瓜哩! 我赶到礼堂,已有一大堆同学在等着领礼券,我一到,就有人说负责人不负责, 害他等了半天,浪费了好多时间。还有人说他已经走了三次,应该发三张礼券! 我不动声色,先把迷宫部门关闭,不让别人进入,然后说: “各位不要担心,这个迷宫是我精心设计的,有任何同学是真正走过来的,我 负责给五张礼券,否则一张都没有。”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 “你怎么能证明我们是不是走过来的呢?” “很简单,第一次能走过来的人,一定能再走一次。” “走一次要很长的时间,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玩。” “不错,我算过,真的走一趟差不多要十几分钟,我虽然很忙,为了不冤枉好 人,还是愿意在这里陪着大家,想要投机取巧,对不起,免谈!”我态度坚决。 大家交头接耳,考虑了一下,都知难而退,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试上一试。 小吃摊的浓烟密布,呛得人人东逃西奔,火却没有升起来。而今天准备卖的食 物都是油炸的,油炸要火旺,抱歉,只好提前收摊。 冰淇淋被购买一空,原因是由原来的固态成了液态,干脆大家拿去当牛奶喝, 三杯两杯就清洁溜溜了。 最忙的是庄灵的照相摊,从一开始就大排长龙,倒不是为了照个化装的相片留 念,而是大家认为反正花的是假钱,不妨乘机照张“登记照”。 八点多蜡烛才到,那位同学不敢来见我。由于他认为任务“非常非常”地简单, 上街以后,一看时间还早,大可先去玩个痛快。料不到玩得太痛快,居然把该做的 事全给忘了。若非找他的几批人,好不容易在台中的人海中,把他给逮到,很可能 要等到街上人群都散尽了,他才会想起“这么简单”的任务。 只剩下半个多钟头了,原来负责点蜡烛的同学也不知去向,我赶忙随便抓些人, 分途去点蜡烛。一时间火柴成为宠物,几个吸烟的同学,成了大家追求的对象。 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坐在一棵树下,眼看一点一点烛 光缀成的彩色繁星,闪烁在会场的各个角落,禁不住感慨丛生。 理想只是存在于个人脑海中的一点火花,在没有点燃以前,没有几个人会看得 到它。现在满目灯光灿灿,如同一片水晶闪耀的世界,身历其境的人不会感觉不到 那种情调,但是却不知道他们享受的成果正是理想的实现。因为他们已经溶化在那 种情调中,至于为什么如此,却无心去体会,自然就也不知道了。 宇宙中有什么不是如此呢?造物者为人类安排了良好的环境,人生活在其中, 却从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他们愉快、幸福。一直要等到他们失去了那些习以为常 的必需物,才能理解其重要性,然而,一旦恢复正常,人们又不知道珍惜了。 一个一个摊位都因奖品发光而收摊了,由大家眉飞色舞的神采中,可以感觉他 们相当满意。对我却不然,因为理想永远是那么遥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及。 最后,在奖品堆积如山的康乐室前,同学们自动地排好了队,各持着奖券,等 待抽奖。抽奖才是又刺激又兴奋的压轴好戏,我似乎永远与别人所看到的不一样, 为什么不论在任何角落,不论什么情况,只要有人,总少不了个人的私欲呢? 我一直认为这些参与工作的同学是伟大的、无私的,他们牺牲了自己的时间, 大家同甘共苦,只为了服务他人。我也特别保留了一部分奖券,作为对他们的报偿。 但却严格规定,在游戏完毕后应将剩余的奖券交出,以便统筹处理。现在快要抽奖 了,除了少数几位以外,其它的都没有交回。 或许是真的发送光了,也可能是认为留几张不伤大雅,更可能的却是中饱了私 囊,故意借机图利! 记得在家中时,有一次听到一位客人对父亲说: “怀公,您为国家贡献了不少,又是党国元老,就算捞一笔也是应该的。看看 别人,看看您自己,您这样有什么好处?” 父亲平静地说: “国家没有亏待过我呀,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生活无愁?还需要什么?” 不论父亲怎样对我,我对他的尊敬是与日俱增,或许正因为有他这个榜样,我 才能免于循私苟且。 为什么做了一件应该做的工作,就自认为有权攫取非法的利益呢?大学生是天 之骄子,一进入社会就比一般人享有更多的机会。未来的国家在他们的手中,未来 的社会也待他们去服务,在应得的报偿之外,为什么还不知足?还要强占别人的利 益?今天已是如此,在更大的利益当前时,又当如何? 大家都很快乐地抽着奖,每个人抱着一堆礼物,笑着闹着,我还能说什么? 第二天,我们举行庆功宴,招待参与工作的所有同学,把剩下的鸭子和食物作 了菜。我在会中破例的发表了几句话的演说,我说再也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人人 都很惊讶,但谁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心。 第三天,学校传出了各种不满之声,有人说我循私,买了鸭子和食物自己吃, 奖品分配也不公,大多由主办的人瓜分了。还有人说我像个暴君,对同学蛮横无理。 我没有解释,也无需解释,我唯一的安慰是通过了金钱的考验。而意外的收获, 则是发现了即使是神仙下凡,也不可能使人人满意。 为什么国家的最高学府,竟然培养出这种人材?将来进入社会,除了争权夺利 外,还能做些什么?可能是我们学校水准太差吧,但愿如此。 等我出了校门,进了社会,再见到其它的高级知识分子,才发觉农学院到底是 些土头土脑,起不了大作用的騃子。 如果说人本来就是自私、无知的,我则认为过去虽烈,于今为最。凭什么呢? 我认识不少长一辈的人,他们受限于过去的环境,即使读过大学,现代知识却有限, 加上曾受礼教的束缚,想要搞鬼也放不开手脚。而我们这一批受了新时代洗礼的天 之骄子,知识不见得有多精通,但是做人做事,却是任性放纵,只顾自己! 我曾经为世态把过脉,诊断出其间的罪魁祸首,即是教育制度! 一九七四年,有天我偶然遇到一位朋友,他在教育部服务,算得上是位有心人。 我们谈来谈去,谈到了教育,他说: “我们的教育制度,完全是大学联考害的。”他找到了代罪羔羊。 “为什么呢?”我在探他的底。 “因为只考一次,就决定了学子们的前途,太可怕了。” 这种似是而非的谬论,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特色,知道有错,却往往不知道错在 哪里。为了表示自己有见解,便顺手牵羊,找只最容易被责难的羔羊。 “你的意思是,多考几次,教育制度就完善了?” “当然不是,但是会有些改善。” “改善了什么?” “比如说,各校出的题目不一样,对一些人会公平些。” “那么联考时,多综合参考一些不同范围的题目,不就解决了吗?” “不那么简单。”他坚持着。 “怎么不简单法?请示其详?” “总之,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这些太乏味。” “不,我一向喜欢探索真相,我不认为联招有什么不好!” “啊?”他大吃一惊,居然有人看法不同:“那你说说看!” “首先,我们要界定一下,你我对教育失败的看法是否相同,是学生知识水准 不够?是为人处世能力缺乏?是道德情操破产?还是体魄羸弱不健康?” 他想了想,说: “我觉得都有。” “既然如此,多考几次能解决哪一项缺失?” “我弃权,你说呢?” “我再问你,德、智、体、群四育,真是教育的大前提吗?” “应该是吧,至少我们是朝这个方向做。” “就四件事,做到没有呢?” “很难说……”他开始支吾其词。 “不难说,因为前面你所同意失败的四个项目,就是德、智、体、群!” “是吗?”他很难为情,又想了想,只好点头不语。 “这些不能怪你们,人非生而知之者,乃学而知之者。过去学校就没有尽到责 任,贵部哪个不是从这类学校出来,身在此山中,云深怎知处?” “要批评很容易,你能谈谈你的高见吗?” “我认为升学主义不是坏事,中国这个历史古国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几千年下 来,国人以读书为上之故。现在有人动不动就标榜美国如何如何,我只奉上一句话, 不要太浅视,不妨再看二十年。” “这个我同意。” “问题在学校教育的目的,谁能升学?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升学?”我卖个关子。 “是呀,可是……”他不知如何接口。 “既然考试是筛选的手段,考试的科目,才是答案。”我故意等他自己开口。 “你是说要考音乐?体育?品行?太荒谬了吧!” “因为你们已经设了限,所以觉得荒谬,如果荒谬,学校为什么要教?刚才你 还口口声声说是朝这个方向做,怎么一谈到要考试就荒谬了呢?这不是更荒谬的事 吗?” “难道你不知道?很多明星学校根本是阳奉阴违,不教这些没用的科目了?” “没有用?”我故意大声吼着:“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是谁说德、体、群没 有用?教育部?学校当局?还是你?你们故意把考大学的范围,限制在一些死的、 全靠记忆的、不能灵活应用的资料上,天下还有什么有用!这样,教育会不彻底失 败吗?” “不,不,我是说这些科目很难考。” “怎么难考法?” “你不知道……至少,过去没有前例……” 我看他张口结舌,何必呢?责任又不在他身上,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愚昧的 时代,愚人当道,整个世界污烟瘴气,也不仅仅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教育出了问 题而已。 “我知道,你也作不了主。我们是不是该换一个题目?谈谈男女大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