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找轻松 到日本访问,下飞机,进饭店,稍稍安顿一下,我就直奔地铁站。 我去看望一位德高望重的日本老人,他住在离东京不远的琦玉县的上福岗市, 乘地铁大概需要一个小时。 这是一条重要的交通运输线路,除了入夜,车厢里总是拥挤不堪。我看看表, 到日本还没两个小时,我已经跻身于这个沸沸扬扬的人群之中了。没有人认识我, 我从从容容地买票、排队、上车。站在车厢内,没有人注视我,我的视线愿意停靠 在哪儿,就停靠在哪儿;有座就坐,没座儿就站着。 说老实话,我喜欢这种久违的“陌生的感觉”,所以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安放进 去。忙人难得有轻松的时候,出了点儿名就更不用提了。尽管我倒是一直没有什么 可供炒作的花边新闻,但无论如何,总是一个公众人物,见小不大,见大不小。所 以,年近五十的我,偶尔也萌生一点奢望:什么时候,能到一处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更没有一个电话能找到我的地方呀! 兴许难。 还记得萨尔茨堡吗?我是直到去奥地利演出时,才知道世界还有一座叫萨尔茨 堡的城市。 六年前,我去那里,自认为难得有人知晓,便轻轻松松地把自己移到大街上, 没想到,在我大摇大摆地观光之时,居然有一个黄皮肤的小孩,忽然跑到我身边叫 :“姜昆,姜昆……”像是发现了从小人书上认识的一个怪物。 他的爸爸、妈妈追出来解释一番后我才知道,哦,原来是个中国温州人的后代, 出生在奥地利,由于此处没有华文教育,父母就经常让孩子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 欢晚会的录像带,于是,孩子认识了我。 我当时感叹:行,看来我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都丢不了。 不过,相比而言,在国外我还是轻松一些。在日本的火车上,我面对无异于国 人之穿着和面孔的人群,特高兴没人理我。没有向导的指引,没有领导的陪同,也 没有在国内任何地方都缺不了的一帮哥们儿的前呼后拥,心里的惬意全在脸上挂着。 因为我没有必要再像在国内时那样,总是“注意影响”地挂着“谦和的笑”,和认 识不认识的人全得打招呼。 平常,妻子老批评我:“姜昆,说你多少回你都不注意,老那么心不正焉,刚 才那位朋友对你笑,你连理都不理就过去了,看都不看人一眼,平白无故得罪人。” 每次我都洗耳恭听,但就是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我冤。在公共场合,冲我点头的何止一个,好些呢,我回得过来吗?漏 下一个俩的,也只能算在“正常损耗”的账上,不是吗? 按说,我够周到的了。我时常提醒自己:人家觉得和你特别熟,见到你也不容 易,你每日天马行空似的,见到的都是些生面孔,可别人看你却是老熟人,可能他 们是第一次看到你的真身,或许十几年、几十年就看到你一次。必须理解这份心情, 容不得你疏忽、怠慢,不能伤喜欢你的“迷”们。于是,我笑,我点头,我招呼, 我握手,能搭理的尽量搭理,该回避的也不太回避。就这么样,几十年下来,我累 极了。 我听说过许多明星冒犯群众的事。有一位电影明星在餐馆里吃饭,一位影迷兴 冲冲地跑进来说:“××老师,我能和您照张相吗?”这位明星大不悦:“我凭什 么和你照相,我就跟该你欠你什么似的,你懂得‘文明礼貌’吗?”一顿抢白,此 位影迷满面通红,悻悻而去。其实,这位明星有点过了,他要求的这种文明礼貌在 国外可能行,在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您得将就点儿国情。这也就是彬彬有礼 的影迷,这要换上个别横了吧唧的“球迷”的话,那位嘴里一胡抡:“傻×——— 你丫怎么给脸不要呀?”您说,怎么跟他讲“文明礼貌”?没戏了吧! 明星是公众人物,公众人物就是不只是属于自己了,而属于公众,属于社会; 做公众人物所要付出的重要代价就是至少要捐献出一点私生活的隐私权,就是要有 意识地培养自己对公众的爱心和耐心,就是要在公众的照相机前,甘做“布景”和 “陪衬”。 可话又说回来,这位明星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如果所有的“迷”们都跑过来照 相,他还吃什么饭呀?咱们中国别的不多,人可是有的是。您是大牌明星,要一律 来者不拒的话,您可别打算再有享受“悠闲”的时间…… 好啦,车轱辘话,不说了,还是体验眼前这份难得的清闲吧! 怎么我望过去只发现眼前一片朦胧———糟糕,我还戴着墨镜呢!您遮挡什么 呀!这是在日本,您是地铁旅客,又不是地下党! 我摘下眼镜,继续观察四周,我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 视,嘿,这是何等的轻松!您要是像我一样,无论在什么地方老让人认出来,在公 众场合老觉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您现在一定会偷着乐呢!您看,我可以偏 安一隅;我可以恣意在这火车上任何一位旅客脸上注目;那边有个空位,我可以抢, 比那穿白夹克的快一步,我坐下了!在中国我敢吗?咦,边上是谁扔的漫画书?这 难道是日本人的习惯,看完了就扔?不管那么多,来,咱捡起来看看!字看不懂, 咱看画儿。能捡别人的东西,不怕人笑话,多随便,多难得的随便! 当火车停在一个站上时,上来不少的乘客,忽然,我眼睛的余光感觉有一个姑 娘正在上下地打量我,并且很有意识地向我“靠拢”,她站在我的前面,我的轻松 没了,我不敢抬头看她,或者说故意不去看她。我时而盯画册,时而闭目养神,但 我知道那姑娘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一直在审视,一直在等待我的目光和她碰 一下,她好有机会和我说话,而我好像被无端伤害了似的,赌一口气,偏不给她这 个机会。 居然有十分钟之久,眼看我就要坚持不住了,姑娘从手袋里拿出一个“手机” 来,拨通了号码,用清晰的中国话说:“喂,我快到家了,在地铁上了呢。你知道 吗?我面前坐一个人,他怎么那么像‘姜昆’呢?就那说相声的……” 姑娘真有本事,她用这种方式搭理我,我“扑哧”一下乐了。姑娘成功了!她 几乎一下子蹦了起来:“是姜昆!是姜昆———”,全车的人都一惊,姑娘忙捂住 了嘴,关上了电话。我有点得意,不知怎的,觉得有了另一种“轻松”……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