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尴尬的提问(上)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都30年了,我却一直是新闻记者追逐的新闻人物,好像我是 那段岁月的代言人似的,原因何在?莫非就因为我下得早,回来得晚,而且还出了 点所谓的“名”。记者利用所谓的“明星效应”造势,如此,我便有了应接不暇的 感觉。我这个人又不晓得应付,不管什么事,都实话实说,而记者又总想从我嘴里 掏出点什么“新鲜的”、“有刺激性”的玩艺儿,两种愿望碰到了一块儿,就不免 闹出些尴尬之事。记者问我怎么看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从实招来”,说 :怎么评价这段历史留给政治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们去办;至于我本人,乃 “当事者”,这段时间没在家,一直在北大荒“战天斗地”,所以,我只能谈谈自 己的“感受”。山乡的困苦环境,造就了一批人,当然这也包括我! 我给北大荒的赞美是这样的:如果说我从一个婴儿开始是吮吸着妈妈的乳汁而 长成了人的架子,那么,我身上的血肉就是靠北大荒黑土地的营养形成的。我这样 说,并非企望那里的神明赋予我什么荣光,而是由衷的肺腑之言。 听了我的“豪言壮语”之后,记者们没有表态,冷静地审视我,让我这股发表 “肺腑之言”的热乎劲儿自行消散。过了一会儿,记者又问:“那你们这些人又怎 么看待在北大荒呆的十来年呢?你们在那儿都不想‘返城’吗?” 我跟他们讲: “当然,我们也都为了离开那里而绞尽过脑汁;但是,我们没有淡然处之。北 大荒也对得起我们,她不过是把我们的棱角狠狠地磨了一磨;她没有造就出好吃懒 做的酒囊饭袋、圆滑的市侩小痞子,她凭借着天然的地理环境培养出了一大帮不畏 寒冷和酷热的汉子,锤炼出一大批从不知什么叫难的女人和男人。就是我这样一个 只知道蹦跳和亮嗓子的人,在回家探亲的时候,不是也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小厨房吗? 就在我盖好那间小厨房时,我的邻居向我投来多少羡慕的眼光呀……” 记者并没有对我说的这些琐事感兴趣,问:“你们是怎么样为离开那里而绞尽 脑汁的?” 此时,我回答记者的激情冷了许多,我娓娓道来:“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几 乎是在踏上那块土地的几天之后,就开始奔波,想方设法为离开那里而奔波。在那 里的八年间,我的伙伴中,有健康得从来不知药滋味的人,一下子有了五所医院的 长期慢性病的诊断;天天在庄稼地里滚的同学,平地里长出了‘见庄稼绿就过敏’ 的怪毛病;今天还有着俩弟弟、仨妹妹的兄长,转眼成了‘独生子女’……当然, 所有的‘北大荒’人,都是破这些谜的能手,那时候过来的人,谁会否认自己有着 发烧39.5 ℃的经验呢?” 记者笑了,问:“这难道不算你们对北大荒情感当中的一部分吗?” 经此一问,我的热乎劲儿一点都没了,我开始讲起刚刚来到这块土地上的时候, 怎样满怀革命豪情,怎么鼓着青春的风帆,刚一看到这黝黑的荒野,就大声地对着 远方喊:“我来啦!不走了!”我讲起了破衣敝屣地返回北京,曾对妈妈讲:“妈, 我们北大荒人从来不讲穿,大家都一样,一个扣子一个色!”我讲了在新建点怎样 自豪地对新战友介绍改天换地的经验,多少带着吹嘘的成分,也讲了为了不让弟弟 妹妹伤心而大肆瞎编兵团战士使用的新武器…… 讲着讲着,我发现我“掉沟里了”,我怎么自己开起北大荒的“批判会”来了 呢? 我忙问记者,您打算了解什么?记者话锋一转:“听说您和您的爱人前几年带 着孩子回了一趟北大荒,是吗?”我这个人纯属感情型,说到孩子,我刚才的不高 兴劲儿没了。我说,“对!她要到美国上学,我和她妈妈商量,在她到国外之前, 先让她去一趟北大荒,看看她爸爸妈妈曾经战斗过的那块黑土地,让她切身实际地 领略一下父母艰苦奋斗的精神。” 记者旋即问:“效果如何?”“好极了!”我洋洋得意地回答。 真的,我的女儿不相信我和她可爱的妈妈居然在那么一个艰苦的环境中呆了八 年,而且那时候的我们,也是现在她这样的岁数。望着我曾住的茅草屋,看我们和 黑土地上的老农民紧紧地拥抱,看我和她妈妈满脸滚动的泪花,她震惊、思考。我 们相信,她也在理解。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要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 比她所了解的迪斯科、GAME、名牌……更值得她记住的东西,对她的人生有益的东 西。我们可能没有能力教育整个社会,但是,我们有信心带好自己的孩子。 “但是!”记者并没有被我逐渐升温的激情所感染,“如果再来一次上山下乡, 你会把她送到那儿去吗!”尴尬,能言善辩的我,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尴尬! 这直率的、单刀直入的提问,让我胸中不断翻滚的传统的“革命热情”与“青 春活力”瞬间凝固。小子,甭玩儿虚的,你不是说北大荒好吗?为什么不把你的女 儿往那儿送?为什么你跳着脚儿回北京说相声?为什么不“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 命”?你说呀,说呀! 我想起了我随访问团出国时,有一位自命不凡而又“玩世不恭”的伙伴儿,对 任何事都不屑一顾的情形:华侨们看我们是祖国亲人,倍感温暖,争相询问祖国的 “大好形势”。一位老华侨泪珠潸然地对我们说:“思乡之情、爱国之情和出来的 时间成正比,出国时间越长的人,越是热爱自己的祖国。”在我们颇受感动的时候, 我的伙伴冒出一句:“回去呀!出来干什么?一回去全解决?掉什么泪珠子呀?”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闹得在场的人都很尴尬。———对此,我不禁思考起来,的 确,在相当一部分伙伴的心中,缺少“神圣”这两个字,他们认为一切带有感情色 彩的东西全是假的。当今有些人,看过“文革”的热潮,经过改革的动荡,了解 “翻饼烙饼”的历史。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过程中,听见孕妇分娩前痛苦的 呻吟。于是,他们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全应该是“眼面前儿”的,生出孩子将来 有多么辉煌,是他们自个儿的事,先解决产妇当前不叫唤的问题。他们恨假的,恨 虚的!但是他们把想象、希望、憧憬搁在一块儿反对,在他们眼中风雪的凛冽只能 给人们带来严寒,“山舞银蛇,原驰蜡像”不过是文人弄墨。当然,他们也能理解 到“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那股心气儿从何而来。想着,想着,我发现自己是不是太 有点“耿耿于怀”了?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