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十萬人參加五一節大遊行,鑼鼓喧天,軍樂隊銅樂隊吹吹打打。馬路上斷 絕交通,一個販羊的人牽了一群羊,等了半天,無法穿過馬路,把羊繫在路邊的 一棵樹上。羊們披著一身骯髒襤褸的髮毛,低著頭把鼻子嗅來嗅去,在那棵洋梧 桐下小小的一方泥土土尋找可吃的東西。它們對於人們的喧囂的世界完全不感興 趣,只偶而對另一隻羊淡淡地看一眼。 遊行的隊伍停下來了,因為前面在那裏耍龍燈。其實也並不是燈,只是一個 布製的龍身,店員們新學著耍弄,像京戲票友拙劣地舞動飄帶。遠遠望過去,只 看見許多黑壓壓的人頭上湧現一個蚯蚓式的白布圓筒,在空中一上一下。舞了一 會,白布圓筒扯直了,暫時休息一下,那邊一個淡青色的布筒又蚯蚓式地波動起 來。 劉荃站在隊伍裏,無聊地望著路邊的羊群。他很想撫摸它們,搔搔它們頷下 含黯的鬈毛。 馬路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小孩子忽然在一隻羊面前蹲了下來,在它頷下撈一把 了。 劉荃很意外地高興起來。「可見是「人同此心」,」他想。 那孩子蹲在那裏對著羊的臉望著。「羊媽媽!」他突然叫了一聲,把聲音壓 得很扁,像羊的叫聲。「羊媽媽!」 那隻羊淡然漠地著了他眼,「咩!」了一聲,隨即掉過頭去。 隊伍又開始向前移動。劉荃和機關裏的一個通訊員一同推著一輛囚車,囚車 裏是孔同志扮的杜魯門. 另一輛囚車是張勵扮的反革命。樂隊的調子一變,杜魯 門與反革命從檻車裏衝了出來,戴著巨大的彩色面具跳跳蹤蹤,像西藏的「跳神」 儀式。 各種賣吃食的小販都挽著籃子,在遊行的隊伍裏穿來穿去,輕聲吆喝著,兜 售油條、麻花、麻球、奶油麵包、黃鬆糕。有時候擁不進隊伍的中心,就在旁邊 陪著他們走。只有這些小販,倒真是自動地參加遊行。 遊行者為了經濟起見,大都是預先備下了早午餐兩,揣在口袋裏帶著麵包、 冷饅頭、山東千層大餅、白煮雞蛋。排在劉荃這單位前面的是一家百貨公司的職 工。劉荃看著他們帶來的食物大家交換著,每樣嘗一點,有時也彼此開玩笑,你 搶我奪吃得津津有味。 「中國人反正無論做一件什麼事,結果總是變成大家吃一頓,」劉荃想:「 即使是像今天這樣,大家都認為是苦役,也還是帶著些野餐性質. 」 然而無論怎樣善於苦中作樂,從早上走到中午,中午走到下午,面前依舊長 途漫漫,也就撐不住這口氣了。 「我不行了,老陳,痔瘡要發了!」劉荃聽見他前面的一個店員在呻吟著: 「早上三四點鐘起來了,天還墨黑,就從家裏出來──電車還沒出廠,只可走─ ─走到公司去集合。你算算看有多少路!家裏住在提籃橋──足足穿過半個上海!」 「我也不懂,要那麼早集合幹什麼?」那老陳說:「排著隊站在那裏,一等 等了三個鐘頭才出發. 下次帶張小板凳來坐坐。」 「操那,」那人輕輕地罵了一句:「哪裏帶得了這許多東西?十里路走下來, 一斤重也變成了十斤重。」 「誰說不是呢,連件雨衣都不好帶。拿在手裏累死了,穿上身上悶死了。這 天氣也說不定的,出起大太陽來,熱得你走投無路。」 「雨是一定要下的。哪一次遊行不下雨?」 這是一個老笑話了,說自從共產黨來了,每一次大遊行都碰到雨天。學習小 組裏早已指出了這是一種要不得的「變天思想」,分明是說老天與共產黨不合作, 共產黨一定站不長的。 老陳沒敢接口。老陳高高舉著竹竿,竿頂綴著一隻銀紙飛機. 他那患痔瘡的 同事也擎著根竹竿,上面卻是一隻紙糊的小白豬,像狄斯耐卡通中的人物,不知 是什麼寓意。 擔任舞獅的一個學徒把那紙紮的青色獅子揹在背上,疲乏地埋著頭前走。那 獅子完全直立了起來,腰身很長很長,屁股圓圓地墜在下面,雖然不十分像人, 反正毫無獅意。 人們手裏舉著的紅綠紙旗漸漸東倒西歪,如同大風吹折了的蘆葦。大家一步 拖一步,時而向地下吐口痰,像大出喪的行列裏僱來的乞丐。 蕭蕭地下起雨來了。劉荃看見老陳與他那同事互相望了一眼,臉上同時泛起 了苦笑。雖然是苦笑,也仍然帶有一種滿意的神情。 劉荃看到那笑容卻有些憎惡,他覺得那是阿Q 式的滿足。 前面三叉路口有一個慰勞站,在那裏大聲喊著:「向大興公司的同志們致敬! 大興公司的同志們。加油呀!向大興公司的同志們致敬!」 大興公司的職工們微窘地苦笑著。雨越下越大了。紅綠紙旗只剩下了一些光 桿,一根根旗竿卻都直豎了起來。慰勞站的店員同志們用洋磁漱盂從大缸裏舀出 冷茶,在密密的雨絲中遞到他們唇邊。 隊伍繼續前進. 一個撐著大黑洋傘站在街沿上看著熱鬧的女人忽然走上前來, 「喂」了一聲,把一件舊雨衣向老陳手裏一塞。 「咦?陳家嫂嫂給老陳送了雨衣來!」職工的隊伍裏騰起一陣譁笑。 「噯,老陳,你太太真心疼你呀!你看,下這樣大的雨還等在這裏,怕你淋 了雨受涼!」 「有孟姜女送寒衣,就有陳師母送雨衣!」 大家七嘴八舌取笑他,老陳漲紅了臉說;「門人家老夫老妻了,吃什麼豆腐!」 他把竹竿挾在脅下,騰出兩隻手來,一頭走一頭扣雨衣的鈕子。黑洋傘已經 走開了,遊行的隊伍已經走過了十幾家門面,同事們也已經停止打趣他了,老陳 卻還在那裏紅著臉分辯:「我們是一點感情也沒有的。回去從來一句話也不說的。」 又打了個哈哈,說:「哪是什麼心疼我──怕我傷了風過給小孩子們,那還差不 多!」 沒有人接口。大家都是又冷又濕又疲倦。只有老陳旁邊那人蒼白著臉嘟嚷了 一聲:「痔瘡一定要發了!我曉得不對──一定要發了!」 「吃什麼豆腐!」老陳還在那裏臉紅紅地抗議著。他顯然十分得意,眼睛裏 閃爍著快樂的光。 劉荃跟在他們後面走著,把這一幕看得很清楚。這些人都是在時代的輪齒縫 裏偷生的人,他悵惘地想著。眼前他們不過生活苦些,還是可以容許他們照常過 日子,可以在人生味中得到一點安慰。像土地改革那樣巨大的變動還沒有臨到他 們身上。遲早要輪到他們的,他們現在只是偷生。但是雖然是偷來的,究竟是真 實的人生。想到這裏,劉荃突然感到一陣難堪的空虛。 前面的隊伍轉了彎。他遠遠看見前面火炬的行列在寒雨中行進,火炬頭上的 黃紅色的火舌頭縮得很小,在雨中流竄著,舐著那灰色的空白的天,像狗舌頭惘 惘舐著空碟子,有一下沒一下。 劉荃大概是因為工作過度,那天淋著雨遊行回來,就患感冒躺下了,熱度久 久不退。他們這機關裏的人生了病,都是包在一家市立醫院裏診治。劉荃到醫院 裏去了一次,醫生說有肺病嫌疑,叫他明天再來透視一下。 青年學生與幹部患肺病的本來非常多,由於生活太苦。「個個幹部身上都生 臭蟲,就稱臭蟲為「革命蟲」──那麼肺癆菌應當叫「解放菌」,」劉荃曾經這 樣想著。終於輪到自己頭上了。 那醫院的門診非常擠,早晨七點鐘就得去排班掛號,站在那裏等著,下午二 時起診,輪到劉荃看了病出來,天都黑了。走到楓林橋那裏搭公共汽車,車站上 還有兩個婦人站在那裏等著,一老一少,劉荃覺得她們似乎有點眼熟,大概她們 也是剛從醫院裏出來,不是病人就是探病的家屬。兩人雖然也一問一答地說著話, 似乎並不是一路來的,也是在醫院裏認識的。那少婦穿著一件舊花布旗袍,十分 寒素。另一個婦人有五十來歲,戴著眼鏡,胖胖的身材,手裏提著一隻洋磁食籃 . 這地段相當荒涼,橋邊只有一盞黯淡的街燈,照著那灰白色的廣闊的橋身,此 外什麼都看不見,連橋下的水都看不見。 劉荃忽然聽見一陣息息率率啜泣的聲音。是那少婦. 「鄭太太,快不要這樣,」 那老婦人在旁邊勸著。 「盧太太,你說他說的這種話叫人聽了難受不難受,」那年輕的女人一面哭 一面說:「今天又在那裏說「我不中用了,丟下你們怎麼辦,真得餓死!你無論 如何要答應我,馬上就嫁人,孩子一個也別留下,統統獻給國家。」」她在嗚咽 中忽然發出一聲笑聲來。「我沒好說的──這麼點大,獻給國家,國家要嗎?真 不要了!非得要等你把他們養活大了,哼,那時候一聲說要,你不給可也不成!」 那老婦人起初沒有作聲,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卻意外地強硬刺耳:「可不是 嗎?要等到十六七,十七八,中學畢業──那歲數的孩子,正是最傻的時候,真 肯賣命,送了命都不哼一聲!就是這時候最有用!我這孩子不就是這樣,去年參 了幹,吃不了那苦,害了場大病,一生病馬上給送回來了。噯,有什麼辦法,我 就是當當也得給他請醫生吃藥,好好的調養. 後來總算好了,天天吃雞湯呀,牛 肉汁呀,養得他胖胖的,跟他回來那時候簡直換了個人。與興頭頭的走了。這回 又害傷寒,又給送回來,反正做父母的就是傻,自己哪怕喝粥,也得想法子讓他 住醫院,天天熬了雞湯給他送去。這兩天總算見好了。好了他又要走了!」說到 這裏,不由得也淌眼抹淚起來。 他們三個人只是三條黑影,映在那大橋的灰白色的駝峰上?劉荃稍稍走遠了 幾步。很奇異地,他的第一個感覺僅只是:「上海人真是──還一點也不知道害 怕!大概一直對他們還算是特別寬容。在鄉下或是別的城市裏就絕對不敢這樣亂 說. ──知道我是什麼人?可能是政治保衛處的特務,馬上可以逮捕她們。」 「非得逼著我,要我馬上答應他!叫我說什麼好,你說!」那少婦抽咽著說 . 「不要難過了,鄭太太,生病的人說的話怎麼能當真?」那老婦人勸著別人, 自己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她一隻手提著食籃,一隻手挽著皮包,提著食籃的手 又抬起來擦眼淚,那空的洋磁屜子往旁邊一側,滑了出來,豁朗一聲響。她低著 頭整理那食籃. 「唉,好了倒又要走了!」她說. 洋磁屜子又豁朗一聲滑了出來。 「我也和這老婦人的兒子一樣,」劉荃想:「我們是幸運的,國家「要」我 們。現在全中國這樣無家的青年總不止幾千萬,都是把全生命獻給政府的。中國 是什麼都缺,只有生命是廉價的。廉價的東西也的確是不經用,」他悲憤地想: 「許多人都是很快地就生了肺病,馬上給扔到垃圾堆上去。」 明天他再到臀院裏去透視,就可以知道他的命運. 公共汽車終於轟隆轟隆馳 來了,搖搖晃晃載著一車的燈光。劉荃擠進那昏黃的燈下的車廂,方才覺得他又 回到了人間. 剛才那黑暗中的灰白的橋邊,那兩個婦人嗚咽的聲音,實在不像人 境。 車上非常擠. 現在一般人每天回家的時候都延遲了,工時延長,下班後還要 學習,所以每天公共汽車要擁擠到八九點鐘,才漸漸空下來。 那橋邊的兩個婦人正擠在劉荃旁邊。那少婦眼睛紅紅地向前面直視著。那五 十來歲的婦人臉上倒還薄施脂粉,嘴角浮著習慣的微笑,只是眼鏡玻璃的下緣汪 著一抹淚痕。她們在車上一直沒有交談。 那洋磁食籃的邊上黃黃的膩滿了雞油,正抵在那少婦身上,隨著車身的震動, 在她衣服上挨挨擦擦的。她憎厭地用力一堆。 「噯──噯──」老婦人生氣地說,急忙托住了那滑出來的洋磁屜子。 賣票的油嘴滑舌在人叢中沙著嗓子喊叫:「嗶,大家往裏軋軋!都擠在門口 幹什麼?裏面又沒有老虎吃了你!──噯,請進去,請進去,客堂裏坐坐!」 有人嗤嗤地笑了。但是大多數人都不理會,只是攀著車槓站著打盹,把車票 啣在嘴裏. 疲乏的蒼黃的臉,玫瑰紅的狹長的車票從嘴裏掛下來,像縊鬼的舌頭 . 第二天!劉荃又是早晨七點鐘就到醫院裏去排班。 內科病人排成一條長龍,在那暗綠粉牆的廣大的候診室裏折來折去,轉了好 幾個彎,一直排到甬道裏. 到了中午,排班的人有些就有家屬來替換他們出去吃 飯。 下午的門診終於開始了。 劉荃忽然看見解放日報的戈珊匆匆地擠了進來,筆直地朝著診室的門擠過去。 難道她有優先權?太不民主了! 「怎麼這時候才來?」一個排隊的年輕人叫了起來。「我等得急死了,眼看 著就要輪到了。」 「你看我把時間扣得多準,不早不遲,剛巧這時候來,」戈珊笑著說. 她挾 著一隻深黃色硬紙大信封,裏面像是裝著X光照片。大概她也是肺病。 那青年生著一張白淨的小方臉,肥厚的小小的口與鼻,永遠攢著眉。劉荃記 得剛才一直看見他焦急地向外面張望著。他也可能是報館裏的工役,一早到醫院 裏來代替她排班。現在大家一律穿著解放裝,也看不出他是什麼身份與行業. 但 是他擄起袖管來,卻露出腕上戴的一隻游泳錶,一個工友是買不起的。「你看你 看,都快三點了!」他把錶送到她臉跟前,帶笑抱怨著:「人家好容易請了半天 假。下午還又要遲到──」 「誰叫你來的,叫個工友來不是一樣?」 「老媽子們懂得什麼;待會兒排班排錯了,排到組織療法那兒去,或是外科、 產科,不是害你白跑一趟!」 她噗嗤一笑。「你倒是不會排錯到產科那兒!排錯了自會有人把你趕出來!」 旁邊的人鬨然笑了起來。那青年臉色微有些發紅,也跟著笑。 「得了得了,還不快走!」她不經意地把那黃紙大封套像趕蒼蠅似地拂了兩 拂,把他趕開了,她自己站到他的位置上。 劉荃雖然排在她後面,隔得很遠,那隊伍卻是曲曲折折的,他就站在他們附 近。戈珊一扭過頭來,剛巧看見了他。「咦,劉同志!好久不見了!」她立刻跑 過來握手。「我正找你呢,打電話給你打不到──」 「哦,對不起,我這兩天請了病假。」 「怎麼病了?不嚴重吧?」 「沒什麼,有點熱度。」 戈珊一跑開,那青年只好又站到她的位置上去。他不耐煩起來了。「噯,戈 珊,我真得走了!」他向這邊嚷著。 「戈同志找我有什麼事嗎?」劉荃連忙問。 她把聲音低了一低。「現在計畫著要編幾本小冊子。最好能夠突擊一下。」 「哦。」 「你今天待會兒上報館來一趟。我七點鐘以後總在那兒的。」 她向他點了個頭,隨即回到她的崗位上。那青年現在可以脫身了,倒又站在 旁邊不走。「問得仔細一點,」他囑咐著,彷彿怕醫生診斷得不夠詳細。 戈珊只管把那大信封當扇子搧著,像是沒聽見他說話。然後她轉過臉來,彷 彿忽然看見了他,立刻把眉毛一皺,眼睛一瞪。「還不走!」 那青年忙在人叢中擠了出去。 劉荃看他們這神氣,顯然關係不同尋常。這青年男子卻不像一個幹部,而像 一個普通的薪水階級的人。當然也可能是被戈珊特別垂青的一個新幹部。以她的 資歷與地位,也許也夠得上像丁玲那樣蓄有一個小愛人。 診室的門呀的一聲推開了,一個病人掙扎著往外擠. 輪到戈珊進去了。 幾分鐘後,戈珊又匆匆地扣著胸前的鈕子,走了出來。門上裝著半截乳白玻 璃,映出她的剪影,蓬亂的長髮披在背上,胸脯挺得高高的,青灰色布的夏季列 寧裝,袖子捲到肘彎上,露出腴白的手臂。她真不像一個肺病患者。除了她的面 頰似乎特別紅艷,有一種「北地胭脂」的情味。 她別過身來,把她那黃色大信封略略向他揚了一揚,作為打招呼,然後就在 人叢中不見了。 替戈珊排隊的那青年從醫院裏出來,叫了一輛三輪車,趕到他服務的中紡公 司。他一走進辦公室,近門一張寫字檯上的一個會計馬浩然就嚷了起來。 「陸忠豪來了!──噯,你這位老兄,你倒寫意的!今天大家幫著清點布疋, 累得腰酸背痛,倒正好給你躲過了!」 陸志豪還沒來得及回答,另一個同事徐子桐便在旁邊代他解釋:「人家是正 事,陪他令堂太太上醫院去看病。」 大家玩笑慣了的,陸志豪一時放不下臉來,只罵了聲「別胡說!」搥了他一 拳。 一個紅幫裁縫看見陸志豪來了,走過來向他收賬. 他們這裏的職工上上下下 統包給這裁縫,每人做了兩套夏季解放裝. 馬浩然也還沒有付錢,掏出皮夾子來, 嘴裏不斷地抱怨著:「這趟真冤枉,都是為了遊行,關照下來叫大家都穿新解放 裝──後來不是說,北京都是穿了西裝遊行!早曉得這樣,壓箱底還有兩套舊西 裝,也好拿出來派派用場!」 「你知道北京為什麼改變了政策?」那徐子桐是「天文地理無所不曉」的, 立刻把肩膀一聳,頭往前一伸,湊上來輕聲說:「都是上次蘇聯作家愛倫堡到中 國來,參觀大遊行,看見遊行的人統統穿著解放裝,就問旁邊的譯員:「這些人 都是幹部嗎?」譯員說:「不,是老百姓。」愛倫堡說:「老百姓應當穿老百姓 的衣裳,太整齊劃一了反而不好,像操兵似的,不像是自動自發地參加遊行。」 所以北京這次遊行,喝!男的穿西裝,女的穿旗袍,高跟鞋,旗袍而且越花花綠 綠的越好,聽說那兩天上理髮店電燙,簡直擠不上去。」 「唉,早曉得──」馬浩然一面咕嚕著,一面數出一疊鈔票來遞給那裁縫. 「噯,老馬,跟你商量,」陸志豪嘻皮笑臉把手臂圈在他肩上。「這兩天有一筆 急用,你通融個十萬八萬的,月底發薪一定奉還。」 馬浩然忙搖著頭把皮夾子揣了起來,笑著在口袋上拍了拍。「這點錢借給了 你,家裏開不出伙食了!」 「何至於?發了薪才幾天?」 「哪,你不信,算給你聽: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獻──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 挑戰;民主挑戰,我也只好民主應戰,每月認捐一百個單位,一直到把美帝趕出 了朝鮮為止。」 「對不起對不起,」志豪笑著說:「這回還是要請你幫幫忙,幫幫忙──」 「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個單位,領了薪水走出這間屋子,人民銀行就在過 道裏擺著小攤子,等著接受存款──算準了我們是哪一天發薪水。」 「現在真是無孔不入,」徐子桐也岔了進來。搖著頭嘆息著說:「人民銀行 在電影院門口也擺著攤子,專門吸收存款。這還不夠,你看見沒有,那種賣糖人 兒賣吊襪帶的玻璃櫃二把手小車,也讓人民銀行租了去當作活動櫃台──推著滿 街跑。」 志豪半天插不上嘴去,只得搭訕著走開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彎推了推馬浩 然。「老馬,你也是的──「財不露白」,明曉得他這兩天逢人就借錢,見了他 逃跑還來不及,你倒大把的鈔票拿出來饞他!」 馬浩然皺著眉說:「我就不懂,他有什麼大漏洞,拖了這麼一屁股的債!」 「還不是為了女人!」 「為個把女人,又何至於鬧得這樣焦頭爛額. 現在上海灘上,什麼都不便宜, 就是女人便宜。」 「妳不知道,他這位對象,提起此馬來頭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過 頭去四面張望了一下。 「什麼大來頭?最出名的交際花,現在也遷就得很。」 「噯,你不知道,他這位未婚妻是個黨員,以前在蘇北搞過工作的,生著很 厲害的肺病。現在在解放日報當編輯。自從認識了小陸,就搬了他家去住著,把 二樓闢作病室,醫藥費也完全由他擔任。」 馬浩然有點將信將疑。「他們組織上不是管照顧麼?怎麼堂堂解放日報的編 輯,生了病都不給醫?」 「舶來品的針藥該多貴呀。靠組織上給治,頂多來個什麼「睡眠治療法」、 「運動治療法」,指望不藥自癒. 」 馬浩然閉著嘴吁了口氣。「想必總是非常礫亮了,」他終於說. 「那當然了。 不過聽說脾氣挺大。動不動抬出馬恩列斯來把小陸訓一通。」 「小陸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說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請經」一樣,把半部馬列主義請到家裏去供著。」 馬浩然不住地搖頭. 「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卻點頭搖腦地微笑著。「據我所知,也並不完全是不上算。」 馬浩然倒是一聽就明白了,也向他作會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們倆鬼鬼祟祟擠眉弄眼的神氣,也猜著一定是議論他。他坐在自己 的座位上,實在有點坐不住,看看錶已經快六點了,今天索性遲到早退,濫污拆 到底,大不了受檢討。早一點回去,在戈珊上報館以前還趕得及見她一面,說兩 句話。天天總是他回去的時候她已經出去了。 他站了起來,去拿他的上衣。這兩天天氣乍暖,大家在室內都穿著襯衫,把 上衣掛在牆上的一隻衣鉤上。重重疊疊一件件藍灰色的列寧服,完全一式一樣, 無法辨認. 他把手在一隻衣袋外面捏了捏,聽見一包香煙的紙殼微微發出響聲, 掏出來一看著,並不是他抽的那種牌子。連摸了幾隻口袋,才找到一條藍白格子 大手帕,是他自己的,當然那件上裝也是他的了。偶爾一回頭,卻看見一屋子人 都向他望著。他不由得漲紅了臉。 「不摸口袋,簡直不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他一面把衣服拿下來,穿上身 去,一面喃喃地說著。 沒有人接口,大家都又低下頭去辦公,但是似乎對他的行動仍舊很注意。志 豪覺得他無形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家,他母親聽見他回來了,在樓下起坐間裏喊了一聲:「今天回來得早!」 他唔了一聲,怕她喚住他說話,改作兩級樓梯一跨,三腳兩步上了樓。 戈珊在燈下坐著,把一隻小電筒拆開來裝乾電,像是正預備出去。 志豪挨著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剛才醫生怎麼說?」他問。 「還不是那一套。」她把電筒一扳,對著外面的陽臺. 酒杯口粗細的一道淡 黃色的光,穿過那黑暗的小陽臺. 他覺得她已經跟著這道光出去了。「又要出去 了!」他用嘴唇輕輕地咬著她手臂上的溫軟的肌肉。「在家裏休息休息吧。醫生 不是說的,頂要緊是靜養. 照你這樣成天跑來跑去,吃藥打針都是白費的。」 「白吃了,白打了,你心疼了。」她把電筒的光收了回來,在房間裏漫無目 的地掃射著。 「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 「噢,我說錯了,妳不是心疼錢,是心疼我,是不是?──少肉麻些!」 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沙發旁邊的一盞檯燈被撞翻了跌下地去,乳黃色水浪 紋玻璃燈罩砸得粉碎。 「這是幹什麼?」志豪大聲說. 戈珊索性撈起一隻茶杯來往地下一扔,噹朗 一聲響,茶杯碎成三四瓣。「你不是心疼錢麼?不心疼你嚷些什麼?」 「志豪!」他母親在樓底下喊著,似乎有些驚慌起來。「志豪!」 戈珊又抓起一隻厚玻璃煙缸,對準了穿衣鏡擲去。「倒要看你心疼不心疼!」 她說. 志豪走到洋臺上去站著,靠在鐵闌干上望著下面的小院子。 戈珊把電筒揣在口袋裏,走到那有裂紋的大鏡子前面掠了掠頭髮,把腰帶抽 一抽緊,然後走出房去。 她下樓,陸老太太上樓,正在樓梯口遇見了。 「怎麼了?」陸老太太微笑著問。「嚇我一跳,聽見唏玲晃朗響。」 「是我砸碎了兩隻碗,」戈珊笑著說. 「喲!讓李媽來掃出去吧,在屋子裏 穿著拖鞋,別踩在碎磁上。」隨即叫了聲「李媽!」又說:「戈小姐不吃飯出去? 就要開飯了!」 陸老太太見了面總是客客氣氣,但是她對於戈珊搬進來住是非常反對的,認 為這樣的人「惹不起」,等於引狼入室。然而反對無效,兒子也有這樣大了,管 不住了,又趕著這婚姻自主的年頭兒,對方又是個共產黨,現在正是得勢,她也 只好自己譬解著,倘若有這樣一個媳婦,在這亂世倒也是個護身符,不失為「以 毒攻毒」。 她這種心理,戈珊非常明瞭,並且就連志豪也不免有類似的思想。人類是奇 異的動物;即使是最隱祕最真摯的感情裏,有時候也會夾雜著一些勢利的成分, 在志豪的眼中看來,她是這城市的征服者,是統治階級的一員,是神秘英勇浪漫 的女鬥士。他不免有一種攀龍附鳳的感覺. 而最使她感到難堪的是:事實上她絕 對沒有他想像的那樣重要。她的政治生命不過到此為止了,她自己知道。過去她 為了黨,把自己的健康毀了,而在全面勝利後的今日,她還得靠出賣她一點殘餘 的青春給自己付醫藥費. 這是她連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 她總告訴自己她並不是不愛志豪。不過她實在討厭他那種婆婆媽媽的溫情。 永遠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認為於她的健康有礙. 她需要的是一種能夠毀滅她的 蝕骨的歡情,趕在死亡前面毀滅她。而他不斷地使她記起死亡。有時候他使她已 經死了,他是個痴心的嬰孩伏在母親的屍身上吮吸著她的胸乳。 她是這衖堂裏唯一的一個「夜歸人」,隔鄰都聽見她每天深夜回來撳鈴,叫 門. 今天卻回來得特別早,還不到十一點鐘。 而且不是一個人回來。她約了劉荃到報館裏談話,商量著編寫一些抗美援朝 的小冊子,第一本暫名「美帝侵華史」,把近百年中國歷史上一切不幸事件都歸 罪於美國。 「美帝的爪牙是隱藏著的,不像德日帝國主義那樣的顯露,」戈珊解釋著。 他們費了很多的時間商討怎樣證明美國是德日的幕後主使人。戈珊那裏有一 本書可供參考,但是剛才從家裏吵了一架出來,匆忙中忘了帶出來,所以這時候 叫劉荃跟著她回去拿。 「你住在你們宿舍裏麼?」劉荃問。 「不,我住在親戚家裏. 」 劉荃也沒有再問下去。所有工作上接觸到的同志們的底細,都不應當多打聽, 那是觸犯紀律的。但是劉荃不免在心裏忖量著,她所謂親戚是否就是今天醫院裏 的那個青年。他覺得很有趣。今天他在醫院裏透視過了,肺部完全健康,所以突 然感到輕鬆起來,彷彿白拾到了幾十年的光陰,心情很閒適,到哪裏都像是觀光 性質. 戈珊這家親戚住的是半西式衖堂房子,由後門進出。有一個女傭來開門. 戈珊領著他進去,一同上樓,一面聽見樓下房間裏一個老婦人高聲間:「李媽, 是誰呀?」 「是戈小姐,」那女傭回答。 稱戈小姐而不稱同志,可見是一個標準小資產階級家庭,劉荃心裏想。樓下 的穿堂裏放著一隻舊式的衣帽架,兩邊的房門都開著,射出燈光來。有一間屋子 裏開著無線電,是提琴獨奏,那音樂很是淒涼宛轉. 戈珊一聽見志豪的屋子裏開 著無線電,就知道他算是負氣,不在樓上等著她。那樂聲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越使她覺得討厭。 到了樓上的房間裏,戈珊把電燈一開,看著地板上的碎磁片倒是都已經掃乾 淨了。她讓劉荃坐下,把那本書找了出來遞給他。 「你先大略地看一遍吧,有什麼疑問,可以現在就提出來,大家研究研究。」 她掏出香煙來敬了他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煙,向一張沙發椅上一坐,身子 直溜下去,像是疲倦到極點,兩隻手插在褲袋裏,兩隻腿平伸出去,伸得老遠. 那女傭忽然出現在門口,但並不是送茶來。她咳嗽了一聲,說:「戈小姐,聽電 話。」 戈珊一看她那尷尬的臉色,而且明明沒有聽見電話鈴響咎,就猜著一定是志 豪派了傭人來,借著聽電話的名義把她叫到樓下去,好和她吵鬧. 她知道他一定 覺得很刺激,時間這樣晚了,她還把男朋友往家裏帶,已經過了十二點了,他的 無線電也已經停止了。 當著劉荃,她自然不便說什麼,只得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卻隨手把房門帶上 了,就在門外向李媽說;「不管是誰,你去替我回掉他,就說我這會兒辦公呢, 叫他明天再打來。」 「我搞不清,您去跟少爺說一聲吧,」那女傭囁嚅著說:「是少爺叫您出來 ──」 戈珊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告訴你人家這會兒忙著呢,還儘著囉唆!給 我回掉他就是了。」 這兩天天氣炎熱,一關上了門,房間裏就感到悶熱,劉荃心裏想她出去的時 候帶上門,大概一定是他們的電話就裝在二樓的過道裏,她不願意讓人家聽見她 說話。等到她進來的時候,仍舊隨手關門,他卻並沒有注意到,因為這時候另有 更可注意的事發生。她一進來就走到他旁邊,在他的沙發扶手上坐下了,低下頭 來看他那本書看到了什麼地方。這本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她那件列寧服裏 面似乎沒穿襯衫,又少扣了一隻鈕子。從這角度過去,看得非常清楚那深V字形 的衣領裏掩映著的兩隻白膩的圓球。那是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皮膚由微黃泛入潔 白,正像蛋捲裏托出的雪糕球。劉荃當時僅只是感到震動與恍憾,像一個小孩在 櫥窗裏看見奶油蛋糕,忽然發覺櫥窗上並沒有裝玻璃,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了。 他如果馬上赧然站起來就走,他覺得未免太滑稽了。而且他也像一切天真的 人一樣,有一種好勝的心理,不願意被人家知道他的天真。他要裝出滿不在乎的 神氣,彷彿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然後借一個藉口,很自然地站起來告辭. 戈珊彷 彿嫌坐得不穩,伸出一隻手臂來搭在沙發背上,另一隻手伸到劉荃前面來替他掀 著書頁。那本書漸漸地越寫越不通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劉荃的肩 背上彷彿熱烘烘地貼著兩隻燈泡。然後他忽然發現她掀書的那隻手被他握住了。 他聽見她笑。她的笑聲那樣近,近得只是一陣暖熱的鼻息,然而那聲音聽上去又 像是異常遙遠,像是雲裏霧裏隱隱聽見一種金屬品的叮噹。 她掙扎著不讓他撫摸她的手臂,但是越是掙扎,接觸越多,他甚至於可以分 明地感覺到那兩隻乳頭,像柔軟的掀起的小嘴,鈍鈍地在他背上擦來擦去。 他突然闔起書站了起來說:「我得要走了。」 「為什麼突然要走了?」她微笑著望著他,搭在沙發背上的一隻手臂折過來, 把香煙送到嘴裏去吸了一口,不經意地彈了彈身上的煙灰。 「回去太晚了,宿舍叫不開門. 」 他檢點剛才記的筆記,折疊起來夾在那本書裏. 有一張紙,不知道什麼時候 被風吹到陽臺上去了,吸在鐵闌干腳下貼著。他走出去拾。 戈珊把他的帽子從桌上拿起來,頂在手指上呼呼地旋轉著玩,也跟到陽臺上 來。劉荃伸手來接帽子,她卻把手一縮,藏在背後。他伸手來奪,她從這隻手遞 到那隻手。他搶帽子的結果卻是抱住了她,他自己不知道抱得多麼緊,只覺得在 黑暗中她壓在他胸膛上,使他不能呼吸,像一個綺麗而恐怖的噩夢。 「為什麼突然要走了?」她仍舊問。他覺得她在笑他。當然她知道他要走是 因為衝動得太厲害。 他一次次地吻著戈珊的腮頰與耳朵,與肘彎裏面。他自己覺得很奇怪,在這 樣的狂熱裏,仍舊有一部分的腦筋清醒得近於冷酪。他不吻她的嘴唇,因為她有 肺病。剛才在她房間裏看見許多瓶瓶罐罐,PAS 與肺病特效藥。同時他也感到不 安,那陽臺上雖然黑暗,房間的燈光正把他們的剪影映在一個明亮的背景上,而 且他開始注意到樓下的小院子裏的人──黑暗中現出紅紅的一點火星,是香煙頭 上的火光。的確是有一個人吸著煙走來走去──現在似乎倚在鐵門邊。 「樓底下有人,」劉荃低聲說:「看得見我們。」 「去把屋裏燈關了,不就看不見了?」他真的去關燈。 「你知道開關在哪兒嗎?」戈珊一路笑著,也跟了進來。「別撳錯了叫人鈴。」 「你就說得我那麼糊塗. 」 一片黑暗拍地打在臉上。 戈珊不知道在哪裏. 他幾乎絆倒了一張椅子,終於在房門邊上捉到了她。 然而這間房間裏電燈一滅,簡直像一個信號似的,立刻把樓下的志豪召喚了 來。 有人在外面敲門. 「你看,一定是你剛才撳了鈴,把傭人叫上來了!」戈珊 吃吃地笑著。 「沒有沒有,我沒有!」 敲門之外又霍霍地旋著門鈕. 幸而剛才電燈一滅,戈珊就去把鑰匙轉了一轉, 把門鎖上了。 「什麼事?」劉荃輕聲問,心裏卻已經明白了一大半。「失火了?」他嘲笑 地問。 「也許,」戈珊說. 「那是什麼人?」 「管他是誰!怎麼,你害怕?」 「我怕什麼?」 「不怕,那你老問幹嗎?」 蓬蓬蓬,更加瘋狂地拍著門. 這樣才夠刺激,戈珊想。她在黑暗中像是關閉 在一隻絲絨墊底的神奇的箱子裏,在波濤險惡的海洋上飄流著。 真正的危險是也沒有的,她知道志豪的為人。小資產階級的文明限制了他, 他失去理性也只到這地步為止,徒然在僕役面前出這麼一場醜,決不會再進一步 拿斧頭來砍破房門. 明天一早她送劉荃出去,也不怕樓梯口有人握著手鎗躲在陰 影裏等候著,但是也難說,有時候狗急跳牆,把人逼到真正無法下台的時候,是 什麼也幹得出來的。她喜歡危險的氣氛,它使她身上每一根神經都蘇醒了過來。 劉荃這小傻子也實在是可愛。而且她知道,對於他,她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女 人,至少是第一個裸體女人。她做了他的夏娃。 此後劉荃沒有再去找她。他告訴自己這僅只是一個偶然發生的事件,如同汽 車肇事。但是事實上他無時無刻不想到她。不一定想到她這人,而是單純作為一 個女人的肉體. 他對自己這種心理覺得驚訝、羞慚,但是也拿自己沒有辦法。 戈珊曾經打電話給他,說她搬了家,把她的新地址告訴了他,他也沒有打算 去。但是有一天終於還是去了。 戈珊在一家白俄咖啡館背後賃了一間房間住著,那白色的房子後面架著個小 樓梯,綠漆鐵闌干,水泥梯級,一直通到她房門口,所以也可以說是獨門獨戶。 大概她也就是圖它進出方便。 房間是陰暗而不整潔的,蒼綠的粉牆,椅背上與床闌干上永遠掛滿了衣物。 到處是污穢的玻璃杯,一撮撮的煙灰。陽光濛濛地從紫紅布的窗簾裏透進來。在 那薄明中,這一切是有一種浪漫氣息的。 劉荃每次抽空溜來一遍,永遠是在上午或是午後兩三點鐘。戈珊這樣幹報館 工作的人是以晝作夜的,他來的時候她總是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來開門. 他 走的時候她又在酣睡著。他覺得他只生活在她的夢境中。 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鬼混著。想到黃絹的時候,他覺得說不出來的慚愧,但 是心裏的矛盾太多了,不願意想到的事情也太多。也就像「蚤多不癢,債多不愁」 一樣,日子也就這麼過下來了。 這一天下午,他為了一點公事,到樓上趙楚的辦公室裏去,在房門上敲了兩 下。裏面一隻搖頭電扇嗡嗡響著,他彷彿裏面叫他進去,只是被風扇的聲音蓋沒 了。 他把門一堆,卻怔住了,看見趙楚與周玉寶夫婦倆鄭重地握手。這趙楚生就 一張赤紅的長方臉,粗濃的眉毛,也說得上一貌堂堂,他微微躬著身,放出那最 誠懇最熱烈的笑容向他太太望去,玉寶也濃濃地堆出一臉笑容,眼睛裏射出愉快 的光輝,兩人緊緊地握著手,一上一下用力搖撼著。 劉荃急忙把房門輕而緩地掩上,沒關上之前,聽見玉寶在說,「再來一遍。」 「來,擁抱一下,」趙楚說. 劉荃知道他們演習的是俄羅斯式的擁抱,很快 地把兩邊面頰各吻一下,這是現在通行的國際友人間的儀節,講究的是抱得要緊, 吻得要快。難處就在誰先吻誰,不經預先約定,而又一味要快、快、快,很容易 雙方的動作起衝突,撞痛了臉和鼻子。在賓客眾多的大場面裏,大家蜂擁而上, 一連換上一二十個人,都是刮辣鬆脆左頰一個響吻,右頰一個響吻,把頭左一轉 右一轉,真要轉昏了。的確需要事先下一番苦功練習。劉荃並且聽見說,中共最 重視的就是酬應蘇聯友人的禮節,一點都錯不得。中級以下的幹部,稍有一點失 儀的地方,當場就會嚇得魂不附體,知道要受最嚴厲的處分。就連趙楚這樣有軍 功的人也不是例外。想必他們夫婦總是要赴什麼重要宴會,所以在這裏私下演禮 . 劉荃捏著一把汗走下樓去,心裏想幸而沒有被他們發覺. 如果知道被他看見了, 不一定馬上當面發作,但是總有辦法收拾他的。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裏,沒有一 會工夫,忽然有個通訊員來叫他。 「周同志請你上去一趟。」 劉荃不覺皺眉,心裏想到底還是被她發現了。他惴惴地走上樓去,來到玉寶 的辦公室裏,她卻是一個人在那裏,此外還有一個裁縫. 玉寶這一向常常叫裁縫 來做旗袍,在舉行晚會的時候穿,特別是有國際友人在座的場所,這也是最近一 般政府首要的愛人間的一種風氣。這裁縫是蘇州人,和玉寶言語不通,所以總是 把劉荃叫上來當翻譯,劉荃勉強可以說幾句上海話。這一類的差使總是落在他頭 上,張勵還因此取笑過他,屢次說:「上司太太這樣離不了你,你小心,上司要 吃醋了。」 「上司倒不一定吃醋,」劉荃心裏想:「同事倒吃醋了。」 這一天他看見那裁縫在那裏,方才放下心來。裁縫送衣裳來,他那大白包袱 裏還包著些別的主顧的衣服,內中有一件織錦緞旗袍,被玉寶看中了,叫劉荃問 他這衣料什麼地方有得買. 那裁縫身材矮小,一張柿子臉,又是黃橙橙的橫寬的 「銅盆柿」?臉上永遠是一種微帶諷刺性的微笑,穿著一身舊綢衫褲,背剪著雙 手站在那裏. 「這種花樣外面沒有的,」他酸溜溜地微笑著說:「毛主席太太在 杭州一家廠家定織了一件。一共兩丈料子,剪剩下來還夠做兩件,這是此地一個 銀行經理太太買到了一件。」 劉荃覺得替他照翻不大妥當,但是玉寶一味追問,劉荃只得把他的話複述了 一遍,又說:「這話毫無根據。可能是個那主顧吹牛。」 玉寶卻說:「聽說北京她們是穿得非常講究。應該的嘛──一天到晚有國際 友人請客應酬,不然氣派不夠。現在人民生活改善了,大家穿得好些也是應當的, 上級應當起帶頭作用。」 她把那件旗袍攤了開來,仔細翻來覆去看著。「國際友人尤其贊成織錦緞,」 她說. 這是件黑緞子上面織出小小的金色花瓶,隔得不遠不近,八四平八穩一隻 隻一寸來高的金瓶。空處穿插著一些金色雲頭,與短短的金色飄帶,排列得很扳 滯。但是就連劉荃這樣外行的人看來,也覺得確是花樣別緻,似乎從來沒有看見 過. 那裁縫的話大概是可信的。 裁縫早已把玉寶新做出來的那件花綢旗衫揀了出來,放在沙發上。 「好,好,你們都出去,我試衣服,」玉寶說. 她攆他們出去,那裁縫卻先 忙著把那件名貴的織錦緞袍子折疊起來,收到包袱裏,把包袱一紮,提在手裏匆 匆地往外走。 「幹嗎帶出去?這麼一會兒工夫,擱在我屋裏不放心呀?」玉寶生氣地嚷了 起來。 那裁縫也確是怕她要拿著穿一穿試試,他尷尬地苦笑著,喃喃地連聲說「哪 裏哪裏,」把一個柿子臉撮得像個柿餅似的,灰暗而有深的皺摺。 劉荃乘她那一攆,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黑色的背景上,小金瓶的圖案……他常常想起它。 其實毛主席的愛人在杭州定織幾件衣料,又算得了什麼,究竟他們並沒有像 滿清的皇帝制定一個「江南織造」的官銜,專司供應御用衣料。他們這並不算怎 樣豪奢的享受,不過他想到他們這一點享受是無數中國青年的血換來的,他不由 得痛心。 玉寶積極準備著參加的那宴會,就在這兩天內。在宴會的次日,玉寶又為了 要出席一個會議,叫劉荃給她擬一篇演說稿。他擬好了給送上樓去,卻老遠就聽 見賴秀英的聲音在玉寶的辦公室裏,兩人一會率率索索,一會又大說大笑的,似 乎親熱異常。劉荃非常詫異,因為一向知道這兩個人是水火不相容的。 「真沒瞧見過……」 「還扭上去朗誦普希金……」 「──進「破鞋」!」 老區稱蕩婦為「破鞋」。她們似乎是在議論著昨天宴會上的一個浪漫的女性。 有了一個共同的攻擊目標,無怪她們同仇敵愾起來,忽然談得這樣投機. 「真不 要臉!你看見她對那蘇聯專家那神氣?」周玉寶說:「淨找著他鬧!」 劉荃走了進去,玉寶就接過那篇演說稿來看。賴秀英還在旁邊說:「她自己 也灌了不少伏特加。」 劉荃一離開那間房,又聽見賴秀英帶笑高聲說:「是他們社長說的:「我們 的戈珊同志不會說俄文哪?──人家眼睛會說世界語!」」 「還他媽的怪得意的呢!」周玉寶說. 劉荃怔了一怔,心裏想原來是說戈珊。 「他們社長」總是解放日報的社長了。 他雖然明知道戈珊是什麼樣的人,但是聽見這些話,不免總覺得有點刺激, 當天下午就借了個藉口溜出去看她。 已經快到她上報館的時候了,她還沒有起床。 「酒醒了沒有?」劉荃微笑著說,在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也沒喝多少。」她咳嗽得很厲害。「你消息倒靈通,怎麼知道的?」 「那蘇聯專家告訴我的。」 戈珊稍稍呆了一呆,隨即笑了起來。「別胡說八道了!」 「怎麼?就不許我認識個把蘇聯專家?」 戈珊恨恨地橫了他一眼。 「我不懂世界語,」劉荃笑著說. 「什麼?」 「世界語我沒學過,你用眼睛對我說話是白說了。」 戈珊探身過來打他,用力過猛,往斜裏一裁,倒在他的身上格格地笑。「你 這傢伙真可惡,越學越壞了!」 「跟誰學的?」 戈珊嗤嗤地笑著。「我知道你是跟誰學的?」她把頭枕在他膝蓋上,仰著臉 望著他,伸手撫弄著他的面頰. 他扳開了她的手。 戈珊知道他心裏仍舊感到不痛快,就噘起了嘴說:「不行,你得告訴我,是 哪兒聽來的這些話。」 「我不是告訴你了麼,是那蘇聯專家說的。」 「什麼蘇聯專家?我知道,還不是你們那兒兩個姑娘們造的謠言!那兩人都 是道地的土包子,見了外國人嚇的沒處躲,看見別人出風頭可又要吃醋,背後就 去糟蹋人家,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劉荃覺得這話倒也很近情理,周玉寶與賴秀英恐怕也的確有這種心理。 戈珊從他的臉色上看出他已經搖動了。「女人都是妒忌心最強的,」她又說 . 「是嗎?我也聽見說. 」劉荃微笑著說. 「女人像我這樣的真少,」戈珊說: 「我倒是從來不妒忌的。」 「是嗎?」 「是嗎,是嗎──幹嗎這樣陰陽怪氣的?」 她繼續撫摸著他的臉,他也撫摸著她。 她怕癢,身子一扭一扭,頭枕在他的膝蓋上,也溜了下去,倒掛在空中。那 美艷的臉龐顛倒著看,彷彿更加美艷. 劉荃想起小時候在校園裏,在金黃的夕照 裏把頭向後仰著,仰到不能再仰了,倒看著滿天的霞彩與青蔥的園地,一切都特 別顯得鮮艷欲滴。 他忍不住伏下身去吻她的白嫩的喉嚨。 「真的,我從來不妒忌的。你有別的女朋友我絕對不干涉,」戈珊說. 「哦。」 他吻到別的地方去了。 「你從來不把你過去戀愛的事情講給我聽。」 「我沒什麼可說的。」 但是她一定逼著他說. 「你自己的事從來不告訴我,倒儘著查問我。」劉荃 說. 「我告訴你你要吃醋的,你告訴我我不會吃醋的。」 「你這種態度真好,可惜遇到我這麼一個人,根本就沒有吃醋的機會。」 「還耍賴,還耍賴!」兩條白蛇緊緊地匝住他的頸項。「勒死你!今天非得 要你把那女朋友的事招出來!」 「什麼女朋女?」劉荃並不是存心欺騙她,但是他實在不願意在她面前提起 黃絹的名字,尤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但是後來戈珊說:「告訴你,我早已充分掌握了材料,不過是給你一個坦白 的機會!」 劉荃笑了起來。「你這一套逼供的手段我也會。」 「真是不識好歹,」戈珊在他額角上重重戳了一下。「──不要你了!給你 頭上貼一張郵票寄到濟南去。」 劉荃震了一震,笑著說:「濟南?」 她向他笑。「寄給濟南團支部黃絹同志。」 「你怎麼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哼,告訴你:我的情報網比你深入,而且我的情報是絕對正確的,不像你, 聽了點沒根據的話就來跟我亂發脾氣!」 那天他離開她那裏的時候,一直在那裏猜測著她是從那裏打聽到的。他覺得 實在有點奇怪,因為黃絹和他的事根本可以說沒有一個人知道。然後他乘電車回 去,在電車上掏錢買票的時候,忽然靈機一動,把他裝零碎鈔票的那隻舊信封拿 出來看了看。黃絹寄給他的信很多,他一向總是利用那信封裝錢,可以隨身帶來 帶去,彷彿也是一種安慰。已經成了習慣. 那信封上的郵戳雖然可看出是濟南寄 出的,寄信人的名字卻只有「黃緘」兩個字。但是在這勵行節約的時候,大家寫 信都是把舊信封翻過來再用一遍,所以她這封信也就是他寄給他的,裏面赫然寫 著她的姓名住址。戈珊當然有很多的機會翻他的口袋。信封破了就再換一隻,她 可以看出他們是經常通信的。一定就是根據這一點線索。不過他知道,下次他問 她,她一定仍舊故作神秘,不肯說實話的。 他把那破舊的信封又揣到口袋裏去。近來越來越怕寫信了,也怕接到她的信。 雖然大家說來說去只是幾句冠冕堂皇互相鼓勵的話。 他覺得他應當把實話告訴黃絹,叫她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她愛。會有比他 好的人去愛她的。至於他,讓他去吧,他已經習慣於黑暗。少女是光,婦人是溫 暖。眼前他所要求的只是一點溫暖。他對於戈珊沒有存著什麼幻想,但是他覺得 她也很可憐. 她是和他一樣被欺誆的,在學生時代就跟著共產黨走,現在她什麼 都完了,她不但有病,心理上的病態也很嚴重,所以她把男女關係看得那樣隨便。 他覺得她需要一個人去愛她。她或者會好起來。 有時侯他這樣想。有時候他又懷疑他只是貪戀著那迷人的肉體,而又不能正 視這單純的事實,所以要加上這麼許多解釋。 在一個酷熱的下午,他到她那裏去,突然天色陰黑,下起雨來了,而且下得 很大。劉荃扶著闌干,沿著那露天的小樓梯走上去,潮濕的水泥梯級已經成了暗 黃色,上面黏著一兩片洋梧桐嬌黃的落葉. 他撳了半天鈴沒有人開門,她一定是 出去了。他從口袋裏掏出筆來,又找出一張紙條子,抵在那綠漆小門上匆匆寫了 兩行字,「來訪不遇。明天下午或者能來。」下面沒有署名。她會知道是他。他 把那張紙雙摺了一下,彎下腰來從門縫裏塞了進去。 一陣狂風吹過來,她那紫紅布窗簾突然鼓盪著,從窗戶裏飛了出來,飄在半 空中,像是向他揮手。跟著就又往裏面一吸,吸了進去。密密的雨點也跟著往裏 掃射,可以聽見她沙沙地打在桌上,像撒豆子似的。劉荃不禁有些擔憂,想起他 們編的那小冊子的校樣,前兩天看見她從報館裏帶回來擱在那張桌子,不知道還 在那裏不在,恐怕全打濕了。那窗戶離那樓梯有好幾尺遠,也沒法替她關窗。 他轉過身走下樓梯,快到人行道上了,忽然隱隱地聽見一聲「砰!」回過頭 來一看,那玻璃窗已經關上了。成片的雨水在那玻璃上流著,那紫紅色的窗簾靜 靜地被關閉在玻璃裏面。 劉荃站在那裏,茫然地向上面望著。然後他很快地走了,心裏充滿了憤怒。 她那裏向來除了她自己,什麼人都沒有。聽她說有時候叫白俄房東的女傭替 她打掃打掃房間,但是如果是那女傭,外面撳鈴撳得這樣啊,也絕對沒有不開門 的理由。 第二天他再到她那裏去,有一個黑紅膚色的青年在那裏,是文化局警衛科的 人。戈珊的態度很自然,替他們介紹之後,大家隨便談著。但是劉荃憋了一肚子 的話要質問她,對於這種浮泛的應酬式的談話實在感到不耐煩。那青年雖然也不 大開口,卻老是坐著不走。大家就這樣乾迸著,等著看誰把誰迸走。 談話一直延長下去。劉荃有意無意地抬起手來看了看錶. 他趁著出差,彎到 這裏來一趟,實在應當走了。 「你別性急,」戈珊說:「魏同志大概也就快來了。他們這些忙人,約了時 候向來不算數的。」 「哪個魏同志?」那青年問。 「還有誰?」戈珊笑著說:「就是你們的老魏。」 「他要上這兒來?」那青年顯然吃了一驚. 戈珊似乎不願意多說,含糊地應 了一聲,然後把下頦微微向劉荃努了努。「喏,這位劉同志有點事找他,我約了 他們在這兒見面。」 那青年像是恐慌起來,隨即搭訕著站起來匆匆告辭走了。 「你看討厭不討厭?」戈珊伸了個懶腰,「要不是我抬出他的上級來嚇唬了 他一下,還不肯走呢!」 劉荃沒有作聲。 戈珊見他滿臉不快的樣子,立刻向他身上一坐,又委屈又疲乏地把臉埋在他 肩窩裏. 「知道妳今天要來,特為在這兒等著你,這小鬼偏跑了來賴在這兒不走 ──就有這樣不識相的人!真氣死了!你昨天淋著雨沒有?」 劉荃半晌才答了聲:「還好。」 「我真倒霉,在外灘,剛趕上。」 「哦,我還當妳在家裏呢,看見你關窗戶。」 「活見鬼了!」戈珊張大了眼睛望著他。「我在家怎會不開門?」 「我怎麼知道呢?」 「妳又瞎疑心!」她頑皮搥了他一下。「怎麼你看見有人關窗戶?是誰?是 我呀?」 劉荃懶懶地說:「反正不是你就是另外那個人,又有什麼分別. 」 戈珊一聽這話,顯然他並沒有看清楚是什麼人,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立 刻理直氣壯起來,一歪身從他膝蓋上溜了下來,坐在沙發上把他亂推亂撞。「得 了得了,你走吧!我受不了!一天到晚找岔子跟我鬧,老是瞎疑心!我告訴你吧, 昨天不錯,是有人在這屋裏!就是今天來的那小王。他是結過婚的,他女人在新 聞出版處做事,兩人一個住在男宿舍裏,一個住在女宿舍裏,所以沒辦法,跟我 商量,借我這地方會面。」 「哦,」劉荃微笑著說:「這也不是什麼違法的事,人家是正式的夫婦. 幹 嗎要你這樣替他們守秘密!」 「我這不是告訴你了螞?先我沒說,也是因為怕妳不樂意,覺得我這兒成了 個小旅館. 真討厭,那小王,剛才還在那兒磨著我,下星期還要來。所以老坐著 不肯走呢!」 他明知道她是說謊,雖然她這謊話說得相當圓. 她又和他糾纏著。擁抱著她 的時候,他心裏想這樣的女人,他就是在她裏面生了根,她也仍舊是出牆紅杏, 她的眼睛向他笑,真正的她似乎在那微笑的眼睛的深處閃爍著,永遠可望而不可 及。這使他更瘋狂地要佔有她。 在他的瘋狂接近頂顛的時侯,忽然門鈴響了。 「是誰?不要是魏同志吧?」劉荃說. 「唔?」 「你忘了?小王的上司。你不是說他要來嗎?」 兩人同聲笑了起來。「不要真是說著曹操,曹操就到,」劉荃說. 外面的人 繼續撳鈴。 「讓他撳去,」戈珊說:「管他是誰. 」 又撳了很長的兩響。劉荃有點不安起來。 「別理他,」戈珊說. 鈴聲終於停止了。似乎人已經走了。但是房門下面忽 然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小三角,面積漸漸大了起來,是一摺疊著的便條,從門底下 塞了進來。 劉荃不由得想起昨天他自已站在門外撳鈴的情形,並且昨天那時候房間裏面 又是什麼情形,也如在目前。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樣污穢黯淡,而且稍有點滑稽。 他突然坐起身來穿衣服。 「怎麼回事?要走了?」戈珊詫異地笑著。 劉荃沒有回答。 她隨即生起氣來。「你這腦袋完全封建,送封信來都要吃醋──吃的哪一門 子的醋?發了昏了!你憑什麼資格管我?好,你走,你走,以後可再也別來了! 以後咱們誰也不認識誰!」 劉荃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俯身繫鞋帶。 戈珊的一枝香煙一直不離手,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香煙使勁撳在他 胳膊上。他想甩開她,但是她下死勁揪住了他不放。被燒灼的皮膚絲絲作聲。他 奪回了手臂,一句話也沒說,走了出去。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