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兩天解放日報內部很混亂,人心惶惶。報社社長蘭益群被檢舉貪污,扣押 起來了。報上也已經正式宣佈他「與地主階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挪用公款兩 億兩千萬元,與商人合夥作投機買賣,並曾接受部下禮物價值一千萬元以上。」 三反運動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告密信堆積如山。增產節約委員會──也就是 三反司令部──從各機關抽調了一批幹部去作材料審查工作。劉荃是曾經參加三 反學習的,也被調了去。組織上儘量地利用像他這樣的青年幹部擔任三反第一線 工作,名義上就是說他們「政治清白,品質良好,而思想上常起波動,立場不夠 堅定,正可以在三反的火線上給以考驗和鍛鍊。」實際上也是因為他們是新進, 和各方面的關係都不深,比較不會徇情。他們所檢閱的告密信,都是檢舉處長以 上的幹部的罪行的。 有一天劉荃拆開了一封信,是檢舉陳毅市長的,署名「一個忠實黨員」。信 裏說一九四六年陳毅率領新四軍改編的華東野戰軍,被困在魯中南一帶的山區. 延安派了人送來大批的假法幣,供給他們在國民黨統治區域採購必需品。陳毅就 派幹部化裝商人混入濟南青島,替傷員購買醫藥。但是這筆款子只用半數買了醫 藥器材與藥品,其餘都買了皮大衣、鴨絨被、皮靴、皮手套。此外還買了許多罐 頭食品給傷兵吃「營養餐」。但是「忠實黨員」說:「我那時候正負了重傷,睡 在篷帳裏,連一條被子都沒得蓋. 我聽見說有這些食品,但是並沒有看見過. 後 來我發現全堆在陳司令的總部裏,我們退出魯中南的時候,已經完全不見了。」 他又控訴陳毅歷次貽誤軍機,不聽忠諫,損失士兵,放走敵人。一九四九年 盲目攻擊金門島,又是一個慘重的失敗。措詞非常嚴重,劉荃看了,不知道應當 怎樣處理,只有馬上拿了去請示上級。 他們這一組的組長不是外人,正是抗援總會華東分會的崔平同志。劉荃過去 和崔平很少接觸,只知道這人架子很大。現在高級幹部穿西裝的很多,他論地位 還夠不上穿西裝,因此總是穿著一套剪裁合體熨燙精的黑呢人民裝,更加襯出他 那一張白淨平整的長長的臉,大大的嘴。只是他臉上永遠帶著一種不愉快的疙瘩 神氣。也有人背後議論,說他不愉快也許是因為有賴秀英這樣一個愛人,但是他 這樣一個疙瘩人,怎麼會愛上她的,始終是一個謎. 劉荃把這封信送到他辦公室 裏,他正拿著一枚雞血石圖章,細心地用一根牙籤剔著印紋裏的紅泥。劉荃記得 他去年剛來那時候,趙楚崔平這干人都還是因陋就簡,用著木頭戳子,現在卻是 每人都有好多隻精美的玉石象牙圖章,都是人家送的。他們雖然不經管財務,不 免也接觸到一些商人,也希望人家對他們「有點表示」。照例送幹部較輕的禮, 總是美國貨的自來水筆與手錶,但是後來就有人挖空心思,改送好石頭雕刻的圖 章,既高雅,又大方,又不落行賄的痕跡. 所以竟成為一時風尚,幹部們都講究 起此道來。 「崔同志,」劉荃說:「這一封信我想請崔同志看一看,不知道是不是應當 歸檔. 」 崔平皺著眉接過那一疊信箋來。然而才看了兩行,他那不耐煩的神氣立刻消 失了,急忙揭到最後一頁去,看是什麼人具名。然後又很快地掩上那一頁,彷彿 怕人看見似的。「這材料讓我來處理吧,」他抬起頭來向劉荃說. 劉荃正要去, 崔平突然又叫了聲「劉同志」。他向劉荃微笑,「在這三反戰役裏,我們尤其要 強調組織性。你經手的這些資料,除了對我公開之外,要絕對保密的。」 「我知道,」劉荃說. 崔平略略向他點了點頭,表示他可以走了。 劉荃走了出來,不免有種種的猜測. 看那封告密信的口吻,對於軍中的內幕 知道得這樣詳細,執筆的人至少是個營級以上的幹部。他曾經聽見說崔平趙楚從 前都是陳毅的部下。再看崔平剛才那副緊張的神氣,不見得僅只是因為這封信膽 子太大,「反」到了陳毅頭上。他似乎是為寫信的人害怕。──難道是趙楚寫的 麼?那筆跡歪歪斜斜,似乎是經過矯飾的,但是說穿了也確是有點像趙楚的筆跡 . 陳毅的地位決不會因此起動搖的,劉荃想,除非這封信剛巧被他的政敵抓到手 裏,聰明地加以利用。但是就最近的趨勢看來,這三反運動表面上雖然雷厲風行, 一般高級幹部還是很少受到影響。主持三反的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饒漱石與人民 監察委員會主任劉曉,已經因為搞得太過火了而獲罪。他們求功心切,大批開革 了黨內的一批高級領導幹部,「削弱了黨的戰鬥力量」。這次召開三反工作幹部 大會」,主席臺上不看見他們倆,而另換了兩張陌生的臉。此後也沒有在別處露 面過,從此就失蹤了。大家暗地裏都覺得奇怪,後來漸漸聽見說,饒漱石是被調 到北京馬列學院去學習了,劉曉也被革去了「上海市增產節約委員會副主任」的 兼職,不再領導三反了。 這告密的人以卵擊石,倒實在是有點危險. 總算是這封信落到了崔平手裏. 剛才崔平那樣特地提出來叮囑他保守秘密,也許是想銷毀那封信。 這一天晚上劉荃回到宿舍裏來,卻有一件意外的事在等著他。張勵已經被釋 放了。這也是政府對於「自己人」的寬大政策的又一證據。在這一點上,共產黨 似乎還保存著舊式的幫會作風. 對於黨員,總是「反」的時候特別大吹大擂,事 後卻是從輕發落。前一向把張勵關了起來當作老虎打,一連十二夜,黨小組夜夜 開檢討會。起初他也叫冤,但是後來終於痛哭流涕地供認出來,「到了上海以後, 思想上起了質變,」除了和戈珊發生曖昧關係,有一個時期還常到舞場去「批判 資產階級的糜爛生活」,終於被一個舞女所誘惑。他的經濟來源是向印刷所與紙 商拿回扣,但是不常有這樣的機會,所以貪污的數目也不大。黨支部把他的坦白 書公開了,下了斷語:「在共產黨的教育下,終於拯救了他。」同時因為他坦白 徹底,還把他升了一級,說:「我們要在工作鍛鍊中考驗他。」 張勵因禍得福,這次回到宿舍裏來,也可以算是衣錦榮歸,只是瘦了許多。 劉荃慰問了他幾句,自己覺得很窘,因為現在他知道張勵早就知道了他和戈珊的 秘密。張勵這次出了事,主要也是戈珊害了他,以至於二罪俱發. 眼看著劉荃倒 始終安然無事,「逍遙法外」,戈珊明明是袒護著他,拿別人來開刀。張勵豈不 要恨他? 張勵的態度倒像是坦然,完全若無其事。劉荃向他自己說:「共產黨員的確 是不把男女關係放在心上的。」但是他究竟認識張勵相當久了,從其他方面知道 他決不是一個大量的人。 那天晚上兩人同睡在一間房裏,劉荃總覺得十分不安,好容易才睡著,天不 亮倒又醒了,所以那天起來得特別早。出來得也早,到了增產節約委員會大門還 沒有開,只好在街道上徘徊著。那是一個寒雨霏霏的早晨,這條馬路上沒有什麼 人,只看見一兩個女傭買了菜回來,籃子裏倚著大棵的青菜,菜葉上滿是冰花。 偶爾聽見一聲鈴響,靜靜地滑過一輛三輪車,車夫披著簑衣式的橙黃油布斗篷。 附近沒有門洞子可以避雨,劉荃扶起了雨衣的領子,順著一帶漆成黑色的竹籬踱 了過去,又踱了回來。 增產節約委員會門口停著一輛汽車,剛才看見那汽車夫縮著腿橫躺在前座睡 覺,這時候卻坐了起來,打開了車門,從嗓子眼裏大聲呼出一口痰來,向街沿上 吐。 「早,劉同志!」那人打著呵欠向他招呼。劉荃認出他是崔平的司機,就也 向他點頭笑著說:「我今天來早了,門還沒開. 」 「上車上來坐會兒吧──下雨。」 「不用了,」劉荃說,但是那司機已經替他推開了後座的車門,情不可卻, 也就跨了進去。裏面的空氣非常混濁,含著一種濃睡的氣息。 「昨天一夜沒回去,沒辦法,就在車上對付了一晚上,脖子都睡酸了。」那 司機又打了個呵欠,把背脊牽動著在棉制服上摩擦了兩下,代替搔癢. 「怎麼沒 回去?」那司機略略把臉向著辦公處的方向揚了一揚,大約是指崔平。「辦了一 夜的公,這會兒還在樓上呢。」 劉荃想到車主人可能隨時走出來,他很不願意被他發現自己坐在他車上。「 我上那邊去買包香煙。」他推開了車門. 「我也得去買點什麼吃的。咳,苦差使!」 那司機笑著回過頭來向他說:「一樣當司機當勤務,在市長那兒當差橫是不見得 像我們這樣啃大餅。昨天上陳市長家去,人家那是真闊──聽見勤務在那兒罵燕 雲樓的夥計:「天天送烤鴨子來,鴨子一天比一天瘦,一點味兒都沒有!」」他 推門跳下車來,鎖上了車門,向路角的大餅攤走去。 劉荃站在人行道上,卻怔住了。崔平昨天到陳毅那裏去過?是不是和那封告 密信有關?照理這封信關係重大,是應當請示上級處理的,上級就是陳毅──他 是三反總司令。但是…… 劉荃又順著那竹籬緩緩走了開去。這封信一定不是趙楚寫的,不然崔平和他 這樣的好朋友,難道會出賣他麼?正想到這裏,忽然聽見一陣汽車喇叭響,一回 頭,看見辦公處的一個工役站在汽車旁邊狂撳著喇叭,那司機已經從路角奔了過 來,一面跑,一面把一副大餅油條向嘴裏亂塞。同時崔平已經一陣風從大門裏走 了出來,大約因為一宿沒睡,臉色慘白,眼睛裏滿是紅絲,鬍子沒來得及剃,兩 頰青青的一片鬍子渣,遠遠地望過去,就像是一臉的殺氣。劉荃正望著他發呆, 汽車已經嗚的一聲開走了。 「上陳市長那兒,」崔平向司機粗聲說,然後他沉重地向後面車墊上一靠。 雨水在車窗上亮晶晶地流著。汽車裏面依舊充滿了那濃濁的睡眠的氣味,又 加上了冷油條的油腥氣。 昨天那封信送了去,到了陳毅手裏,趙楚反正是死定了。再寫一份檢舉書檢 舉他,也不算落井下石。石頭是無法傷害死屍的。崔平向他自己說,這不過是像 在戰場上,以死人的身體作為掩蔽物。 費了一夜工夫寫成的檢舉書,厚墩墩的,裝在口袋裏,他可以感覺到那口袋 壓在他胯骨上,那塊地方一片麻木。 檢舉書裏列舉的趙楚的罪狀也並不完全正確. 只有他派他屬下的解放軍走私 販毒,那是確有其事,但是這件事誰沒幹過?趙楚還是最膽小的一個,在軍隊裏 生活得久了,也不大會適應當前的環境,索賄舞弊都不甚在行。但是陳毅關於三 反的訓話裏曾經說過:「檢舉只要有百分之五正確就行了。」 檢舉書裏也提到他和趙楚以往的交情,說:「過去屢不惜冒著生命的危險互 相援救,完全是小資產階級的報恩思想,以溫情主義動機為出發點,而不以革命 的利益為重。」但是雖然把過去加以否定,仍舊不厭其詳地敘述著他們怎樣一次 次救了彼此的性命。因為他們的感情越是深厚,當然他的犧牲越大。三反中他雖 然沒有父母兄弟可檢舉,至少可以犧牲這樣一個心腹朋友,作為最崇高的奉獻. 這大概總可以穩度三反的難關了,他想,而且可以陞級。 當然他的目的並不在此。昨天把那封檢舉陳毅的信給陳毅送了去,也實在是 不得已。本來想把它隱匿起來的,但是怎麼瞞得住,等到一一洩漏出去,大家都 知道他和趙楚的交情,當然他們是同謀,勢必同歸於盡. 他不是怕死,他對自己 說. 在戰場上倒下去是光榮的,但是在三反戰役中倒下去,是否定了自己整個的 革命歷史。 很矛盾地,他恨不得能夠在火線上再救趙楚一次,明明心跡. 汽車前面玻璃 上拭雨的擺針不停地掃來掃去,「閣──閣──閣──閣──」響著。他的思想 也跟著擺動。趙楚寫這封告密信始終瞞著他,大概還是出於好意。怕他被株連, 闖了禍預備「一身做事一身當」。唉,這傻子!崔平其實比他小一歲,但是總覺 得自己年紀比他大,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欺負了他。在延安那時候,同愛一個女人, 當然崔平求愛的手腕比較高明,有一天約她出去散步的時候,他吻了她,心裏就 很抱愧,覺得是叛友的行為。那時候是真傻。 他微笑了,自嘲地,又帶著輕微的悵惘。 「閣──閣──閣──閣──」拭雨的擺針不停地掃過來,掃過去,但是似 乎永遠擦不乾玻璃上縱橫的淚痕。如果有人在流淚,那是死去多年的一個男孩子。 到了陳毅的住宅裏,崔平坐在會客室裏等著,一直等到下午一兩點鐘才見到 了陳毅。但是陳對他很親熱,還留他吃飯。 他吃到了燕雲樓的烤鴨子。他從陳公館出來,坐到汽車上,摸了摸臉頰非常 粗糙,想起早上沒剃鬍子,就吩咐司機彎到髮館去,從容地剃頭修面,然後再回 到增產節約委員會來。 「剛才有一位周玉寶同志來過,」辦公處的勤務向他報告:「說有要緊的事 見崔同志。等了半天了。剛走。」 原來事情已經發動了,實在神速。 那天晚上他回去,賴秀英一看見他就搶著告訴他趙楚被捕的消息,又告訴他 周玉寶出去討救兵去了。崔平也不願意和她多說,只推身體疲倦,昨天開了一夜 的會,沒有睡覺,今天要早早地睡了。正要解衣上床,周玉寶卻倉皇地衝了進來, 嚷著「崔同志回來了!我都急死了!找你不到!」 崔平頹然坐在床沿上,把一隻手掌按在眼睛上,疲乏地徐徐橫抹過去。「怎 麼回事?」他問:「我也剛聽見說. 」 他一向不大喜歡周玉寶。也許因為她太逞能。也許因為她女性的氣息很強, 一個男人如果不愛她就會對她有輕微的反感。不管他是為什麼緣故不喜歡她,反 正她對他永遠含著敵意,那也是事實。但是今天她一看見他,就像見了親人一樣, 立刻兩淚交流,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你別著急,急也沒用,」賴秀英在旁邊說:「明天讓崔平去想法子打聽打 聽。他昨天晚上開會,一宿沒睡,現在可得讓他休息休息了──」 「別著急,別著急,」崔平也安慰著她:「向來是只要有人檢舉,不管有沒 有證據,先抓起來當老虎打,不然就是不民主,怕減低群眾檢舉的積極性。你不 知道麼,這是三反的一個原則. 」 玉寶嗚咽半晌,終於說了一聲:「臨走什麼也沒說,就叫我趕緊找你想辦法。」 崔平聽見這話,就像心上扎了一針,不由得臉色動了一動。他低下頭去,疲 乏地把一隻手按在額前,在兩隻眼睛上橫抹過去。「來的是哪一方面的人?」他 問。 「是公安局的人,配合了解放軍。」 「現在押在什麼地方知道不知道?」 「我在外頭跑了一天了,也沒打聽出來。」 崔平倒有點擔憂起來。「你去找過些什麼人?」 「人民監察委員會的曾同志,不是你們在延安的時候就認識的,還有公安部 的老費,也是熟人。」 崔平急起來。「我勸你還是少東跑西跑,」他皺著眉說:「這時候人家各有 各的心事,而且這樣隨便請託是違犯紀律的,反而對他有妨礙. 」 玉寶一聽這話,不禁心頭火起,心裏想他自己不熱心幫忙,倒又不許找別人 幫忙。她冷笑了一聲,說:「對!是你說的,人家各有各的心事,也不見得肯幫 忙。所以趙楚這人就是傻──為起朋友來,真連老婆孩子連自己性命都肯扔了, 我替他想想真不值!」 崔平依舊皺著眉說:「這不是發牢騷的時候,你還是冷靜一點,自己站穩立 場,一切靜等政府處置。政府是最英明的,決不會冤枉處罰一個人。相信政府就 是相信自己。」 玉寶聽他這口吻越來越不對了,她疑心他一定是已經聽到一些風聲,知道趙 楚的罪名非常嚴重,怪不得他這樣冷淡,極力避著嫌疑,躲得遠遠的。「崔同志,」 她突然顫聲說:「要是連你都……連你都不管他的事了,那還有什麼指望?」她 嚎啕大哭起來:「我也不要活著了,乾脆把兩個孩子摔死了,我一頭碰死給你看!」 「這是什麼話?」崔平不耐煩地站起身來。 「訛上人了!」賴秀英說:「得了得了,崔平昨天開了一夜的會沒睡覺,今 天忙到這時候才回來,還不讓他休息休息,你這會兒馬上逼死他也沒用。」 「周同志,你冷靜一點,」崔平按著她的肩膀,把她向房門外面推送了出去。 「別這麼緊張,明天我們慢慢的想辦法。」 玉寶本來還想損他幾句,但是現在這時候不是得罪人的時候,真跟他鬧僵了 也不好,只得借此下臺,回到自己房裏,痛哭了一場,一夜也沒闔眼。第二天一 早就出去,四處奔走營救。仗著他們夫婦的革命歷史長,認識的人多,雖然在這 三反期間誰也不歡迎有人上門,尤其是已經出了岔子的人;但是究竟是多年的老 同志了,「人有見面之情」,玉寶接連奔走了幾天,也探出了一點消息。聽見說 趙楚是被檢舉貪污,案情嚴重,現在關在提籃橋監獄裏,絕對不許家屬探望,或 是送衣服與棉被。玉寶到處喊冤,極力替他保證沒有貪污情事,並且拿出農村婦 女的看家本領,撒潑哭鬧,遍地打滾,那些熟識的部長局長也制伏不了她,誰都 見了她頭痛。黨支部主任曾經來訪問過她兩次,勸她冷靜地反省一下,搜集資料 協助檢舉她的愛人。反而被她抓到這機會,極力為他洗刷了一番。雙方都說得舌 敝唇焦,毫無結果。 玉寶整天發瘋似地在外面跑著。趙楚被捕是上一個星期三,在下一個星期二 那天,她連碰了幾個釘子,心灰意懶地回來,一到家,勤務就迎上來告訴她:「 公安局來過人,說今天早上已經槍斃了,叫家屬去收屍,還有點遺物,叫領回來。」 那天天氣很好,暖洋洋的日光從樓梯口的窗口裡射進來,一個工役騎在窗口 擦玻璃窗,那灰色的抹布發出一股子潮濕的氣味。玉寶在樓梯上走著,清晰地聽 見外面電車行駛的聲音和學校的上課鈴。這世界依舊若無其事地照常進行著,她 痛恨這一切。 她痛恨那保姆抱著她的孩子站在房門口茫然觀望著。這兩天這保姆也和她一 樣被孤立起來,誰都離得她遠遠地。玉寶跑進房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倒在床 上放聲大哭。但是那哭聲在她聽來,似乎異常微弱而遙遠,像隔了墊著厚絨的沉 重的門,生與死之間的門. 他是聽不見她了。 下午的陽光照在那沉寂的鋼琴上,也照在那兩隻電話上,一隻黑色的,一隻 白色的。許久沒有人打電話來了,在陽光中可以看見那光滑的電話上罩著一層浮 塵. 那沉默的電話也增加了她心上的重壓。她的抽咽聲漸漸低了下去。但是她用 力抓著床單搥床,像在那墊著厚絨的沉默的生死門上搥打著。 「罪大惡極抗拒三反的貪污犯趙楚已在前天執行槍決. 」 劉荃在報上看見這一行觸目驚心的文字,急忙再看下去,還有一段較詳細的 記載:「趙被檢舉貪污浪費,縱容違法亂紀,走私漏稅,經調查證據確鑿,而該 犯一貫品質惡劣作風,目無組織,蔑視紀律,對抗領導,拒不坦白。業經開除出 黨,逮捕法辦,於前日清晨執行槍決. 」 劉荃心裏想,所謂「拒不坦白」,也不過是那麼句話。不管他坦白了沒有, 反正要判死刑的時候就把「拒不坦白」的帽子扣在他頭上。劉荃計算,自從他拆 開那封檢舉陳毅的信,到趙楚處決,一共才不到一個星期。陳毅真是辣手。劉荃 想到他是趙楚的下屬,周玉寶仗著她是上司太太,又老是差他做這樣做那樣,被 人看著還以為他是他們夫婦的親信,實在使他有點慄慄自危。 這一天晚飯後,宿舍的工役忽然來叫他,說,「有一個女同志找你。」 劉荃以為是黃絹。她說她今天如果有空就來看他。但是走到會客室裏一看, 再也想不到,竟是周玉寶。越是怕被株連,越是投到他頭上來。玉寶從來沒到他 們下級幹部的宿舍來過,被大家看在眼裏,不免要覺得奇怪。 「噯,周同志,請坐請坐。」他覺得很窘,不知道應當怎樣唁問,關於趙楚 的死。 周玉寶大概些知道他很難措詞,沒等他開口,就微笑著問:「吃過飯沒有? 我有點事想麻煩你,不知行不行?」 「只要是我辦得到的──」 「我寫了一篇自我檢討,黨支部打算送到新聞日報去登。可是我那點程度你 是知道的──」她向他笑了一笑,「寫得實在見不得人,想請你給我修改一下。」 「你太客氣了,我哪兒行,」劉荃笑著說. 「你客氣,我就當作是看不起我 了,不肯幫忙。」她突然眼圈一紅,言外顯然是說世態炎涼。 劉荃不能讓她想著他也是那種勢利小人,只得把那份稿子接過來看。 她實在很有文藝天才。一看那標題就很醒目,「叛徒趙楚毒害了我」。下面 署著周玉寶的名字。內容雖然有時候不大通順,但是簡潔扼要,共產黨的辭彙她 也能靈活運用。 「擱在這兒你慢慢地改吧,我過天來拿,」玉寶說. 「馬上就好了,沒什麼 要改的,」劉荃連忙說. 他實在怕她再來。 他略微改正了兩個地方,自己又從頭看了一遍,心裏卻有很多感觸. 那篇文 章上說:「我出身於一個中農的家庭。我十二歲那一年,共產黨解放了我的家鄉, 山東掖縣倉上村。工作同志們動員我們加入少年團,我在少年團裏很活躍,學習 也很努力,在我十五歲那年就准許入黨. 此後我一直搞民眾工作。 我遇見了叛徒趙楚,當時認為他雖然是小資產階級出身,但是歷史清白,在 大學讀書時代就上延安參加革命,而且為革命流過血。我們政治水平接近,工作 上也能互相幫助,因此我們結合了。 全面勝利後我們一同調到上海來工作,我們分配到美好舒適的房間,還有冰 箱電爐,和一架精緻的鋼琴。我們的兩個孩子有保姆照顧,有美麗的玩具。我常 常給他們穿上漂亮的童裝,帶著他們和叛徒趙楚一同乘著汽車去看電影。我逐漸 養成了享樂觀點,走上腐化墮落的道路。 三反運動開始了。人民的叛徒,國家的蟊賊趙楚被檢舉貪污與叛變革命,但 是我政冶嗅覺不靈,始終被他欺騙蒙蔽,深信他是無辜的。他被逮捕後我竟四處 奔走,替他呼籲、辯護. 組織上一再地企圖爭取我,動員我協助檢舉他,我仍舊 執迷不悟,站在他那一邊。我向各方面哀懇、哭求。直到最後,我還夢想著政府 一定會寬大他的。 一直到我聽見叛徒趙楚已經被正法的消息,我才突然地神志清醒了,醒悟了 過來。因為我知道人民政府決不會錯殺一個人的。他被處死就是他犯罪的鐵證. 我現在明白我犯了最嚴重的錯誤,在意識上與貪污犯站在一起。我感謝人民政府 把我從叛徒趙楚的毒化麻醉影響下解放了出來,及時糾正教育我,使我將來能夠 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劉荃最覺得奇怪的就是她為什麼一聽見他的死耗,立刻清醒了過來。她似乎 特別強調這一點,被她說得很有真實感。她突然安靜了下來,不哭也不鬧了,也 許只是因為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她卻還活著,而且那樣年輕. 她坐在桌子 的另一方面,交叉著兩臂,把肘彎撐在桌面上,默默地向前面凝視著,她那俊秀 的微黑的臉蛋正迎著燈光,眼皮揉得紅紅的,像抹了胭脂。 劉荃立刻譴責了自己不應當這樣想。寫這樣一篇文字不過是例行公事。這也 是中共統治下新創的一種虐政,被殺害的人的家屬例必要寫一篇坦白書,把死者 痛罵一頓,並且歌頌他的劊子手,十足做到了「吻那打你的鞭子」。玉寶這樣口 口聲聲「叛徒趙楚」,不過是為自己與孩子們的安全著想罷了。 從共產黨的觀點看來,以她這樣的出身,不但是具有農民的高貴品質,而且 她那除了黨的教育之外,與其他的文化毫無接觸,該是最純潔最理想的黨員,然 而環境稍微舒適了一點,立刻就「蛻化變質」,劉荃覺得這種看法實在有點可笑。 換一種較現實的看法,她不過是一個單純的職業女性,等於一個鄉下女孩子由傳 教師花錢栽培她,給她找到一份好事,嫁得很滿意,生了兩個孩子,享受著大都 市裏中產階級的小家庭生活,但是不幸遇到市場波動,鬧得她家破人亡。劉荃對 她的同情也就是基於這種觀點. 她把稿子接過去看了一遍,又向他道謝之後,仍 舊坐著不走,低著頭摘掉她的棉制服的布眼裏鑽出來的棉絮。「我要調到楊樹蒲 公安分局去做工作了,」她說. 他知道那待遇一定很壞。「孩子你預備帶在身邊 嗎?」 她搖了搖頭. 「那邊沒有人照顧,自己也分不開身。我預備託人把他們送到 鄉下去,交給他們祖母。」 「這樣很好,你可以安心工作了。」此外他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她的棉制服上一小釘一小釘的棉絮似乎永遠摘不完。「我的文化程度太低了, 你介紹幾本書給我看,我希望能夠有點進步。」 劉荃微微咳嗽了一聲。「最近不知道有什麼新出版的書。我這一向忙得糊里 糊塗,也有好久沒看書了。」 有片刻的沉寂。然後她站了起來,拿出她平日那種明快的笑容,但是眼圈紅 紅的,喉嚨有些沙嗄,卻增加了一種淒艷之感。「我走了,你有空來看我。我聽 見說你進步得非常快,我真得向你學習。」 她伸出手來和他握著,劉荃突然想起她和趙楚鄭重地練習握手的神情,在這 一剎那間他覺得悽慘而又滑稽。 「有空一定要到楊樹蒲來看我,」她又叮囑著。她那劉黑的眼睛裏有一種神 情,是他不願意看見的,看見了也不願意承認. 她走了以後,他心裏想,從前人 說「人情如紙薄」,那還是指一般的親戚朋友,他從玉寶又想到崔平身上。現在 這世界裏,真是連最親密的關係也像一層紙一樣,一搠就搠穿了。他心裏鬱悶得 厲害,非常盼望黃絹來。一定要看見她,他才會安靜下來。 他在樓上坐看著報等著她。忽然聽見有人叫聲「劉同志。」回頭一看,是一 個公安警察。微笑著立在燈光下。 「你是劉荃?」那人又問了一聲,臉上的微笑已經收了。 「是的。」劉荃放下報紙站起身來。 那警察走進房來,背後還跟著兩個警察,兩個荷鎗的解放軍。 「請你到公安局去談話。」這樣的事臨到自己的頭上的時候,大約總是這樣 的。他心裏恍恍惚惚的像在做夢。 「為什麼?我犯了什麼事?」 「走走!到那兒就知道了。」 「這是逮捕我嗎?」 「走走!」他們推擁著他出來。樓梯上擠著許多人臉,木然地向下面望著。 張勵想必也在內。劉荃腦子裏閃電似地掠過許多獲罪的原因。主要他還是想起張 勵對他的懷恨。 他希望走出大門的時候恰巧碰見黃絹來,可以見她一面。同時他又怕她正是 這時候趕來,看見他這狼狽的神氣。 捕人的卡車才開走不到五分鐘,黃絹就來了,擠在樓梯上旁觀的人還沒散淨 . 她意識到他們宿舍裏的空氣有點不尋常。「劉同志在家嗎?」她問。 「咦,黃同志,幾時到南邊來的?」張勵看見她顯然非常詫異。「還認識我 吧?」他笑著走下樓來。「我們在一起搞土改的。」 「認識認識,」黃絹笑著說. 事實是她常常聽見劉荃提起他的,他被扣起來 隔離反省,她也知道,沒想到他倒已經放出來了。 「你找劉荃嗎?」張勵皺著眉低聲說:「剛才公安局來了人,我也去談話, 但不知為了什麼事。」 黃絹突然臉色慘白。「沒說是為什麼緣故?」她吶吶地說. 「就是不知道呀! 你有點線索嗎?」他釘眼望著她。「你跟劉荃很熟吧?你們在土改的時候就很接 近,是不是,我都一點也不知道。」他臉上現出一種奇異的笑容,含有掩飾不住 的驚奇妒忌與快意。 黃絹並沒有忘記那時候他怎樣利用職權向她進攻。劉荃被捕他當然是幸災樂 禍的。同這種人多打聽也無益。劉荃自己的單位的負責人趙楚已經出了亂子,被 槍決了,此外也沒有人可問,他在解放日報做聯絡員的時間很久,還是到解放日 報打聽打聽吧。 她走得那樣匆忙,簡直像是怕牽連一樣。 趕到解放日報館,在他們的工作人員裏她只認識一個戈珊,那天在土產展覽 會裏遇見,也只是匆匆一面,但是看她和劉荃彷彿是極熟的朋友又是個老幹部, 想必門路比較寬,甚至於能幫一點忙也說不定。明知現在這時候去找人是極不受 歡迎的,因為人人都是避嫌疑還來不及,但是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她找到了戈珊,告訴她劉荃被捕的消息。戈珊也愕然,隨即站起來戴手套, 圍上圍巾。「我也就要回去了,一塊兒走吧,」她說. 黃絹也明白她的意思,是 因為在報館裏不便說話。兩人一同走了出來,這時候是在夜間十點多鐘,但是現 在上海沒有什麼夜市。尤其是在這中區,都是些商店與營業的大廈,一到了晚上, 完全一片死寂。若干年來這些房屋都是些鉤心鬥角的商戰的堡壘,然而也只限於 日間,夜裏是毫無人煙,成為一座廢棄的古城。在那淡淡的月光裏,只看見那些 高樓上一隻隻黑洞洞的窗戶;回教堂風味的白粉雕空門樓下,一重重的鐵柵欄封 閉著裏面廣大的黑暗。 她們沿著舊南京路走著,寒風凜洌,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在電線桿的黑 影裏發現一個女人,穿著件絨線衫,牽著個五六歲的小孩站在那裏. 現在這些秘 密營業的妓女大都帶著個孩子作為煙幕。 「要是跟趙楚的事有關,這事情就麻煩了,」戈珊低聲說. 「不過劉荃決不 會貪污的,」黃絹焦急地說:「我可以替他擔保,他的事我全知道,他什麼話都 對我說的。」 戈珊聽了這話特別刺耳,就像是在她面前炫示他們的親密。「哦,他的事你 全知道,」戈珊想。「我們的事你就不知道!」她一時氣憤,差一點要立刻替他 揭穿那秘密,叫這女人且慢得意。但是再一想,這樣做似乎跡近無聊。結果還是 忍下了這口氣,只冷冷地說了聲:「現在這時候,誰還能替誰擔保,自己先不知 道自己有沒有問題. 」 黃絹聽她這口吻彷彿是拒絕幫忙的意思,剛才看她很熱心的樣子,怎麼忽然 變了態度,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說錯了話,把人家得罪了。「我不知道,可是 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好,一個人也不認識,也沒處去打聽。」她說到這裏,嗓子 已經硬了起來,別過頭去擦眼淚. 「無論如何要請戈同志給想想辦法。」 戈珊半晌沒作聲。然後她說:「要不然,你試試看,去找申凱夫。他雖然是 搞文化宣傳的,跟政保處的關係很深。」 「不知道見得著他見不著。」 「要不,我先打個電話去試試,給你約一個時候。」 「那真是……費心了,」黃絹十分感激地說:「你跟他熟不熟?」 「也談不上熟,認是認識的。」黃絹躊躇了一下,自己覺得是得寸進尺,但 是終於鼓起了勇氣說:「要是你能夠陪我去一趟,那更好了。」 「我才犯不著呢,」戈珊心裏想。「劉荃是你的私有財產,我憑什麼要去鑽 頭覓縫救他?將來讓他知道我跟黃絹這樣雙雙地「聯袂」四出求救,倒讓他笑話, 想著我就這樣痴心!」她嘴裏只說:「我想你還是一個人去的好。我們報社的社 長給撤職查辦了,這兩天我們這些同事們大家都得謹慎著點,那兒也不便去。」 她掏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頁,在路燈下寫出申凱夫辦公處的地址,交給黃 絹。黃絹再三向她道謝,想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正忙著把記事簿歸還原處, 自來水筆也仍舊插到口袋上,就根本沒理會人家伸出來的那隻手。而且隨即大聲 喚著「三輪車!三輪車!」馬路對面有一輛三輪車,被她喊了過來,她跳上車去, 略向黃絹點了點頭,就這樣走了。 黃絹雖然覺得她這人有點奇怪,一方面很肯熱心幫忙,卻又是這樣冷淡得近 於憎惡的神氣。但是她積有一年多的工作經驗,也曾經接觸到許多老幹部,一切 都見怪不怪了。在北京流行著這樣的話:「五個老幹部,倒有兩個是瘋子,兩個 是肺病患者。」她想到這裏,如果不是現在心情這樣沉重,幾乎要微笑。 戈珊很費了點事,和申凱夫通了個電話,居然替黃絹約了個時間去見他。她 覺得她已經仁至義盡了。再要為劉荃的事操心,她也未免太傻了。 但是有一天她見到一個公安局的朋友,又忍不住向他打聽劉荃的事,據這人 說:大概不礙事。有人檢舉劉荃是趙楚的心腹,有兩件貪污的事都是由他經手的。 不過檢舉人對於趙楚的罪狀根本也不清楚,指控劉荃與他合作,也提不出具體的 證據。不過因為涉及趙楚,上頭餘怒未息,所以鄭重其事地抓了來。 戈珊聽了這話,方才放下心來,也就把這件事撩在腦後了。 有一天她夜裏從報館回家來,看見有一個黑影縮成一團坐在那露天樓梯上。 起初她以為是她的一個愛人在那裏等她。三反還沒有結束,大家實在是應當小心 一點. 她很不高興,皺著眉問了聲,「誰?」 那人沒有立刻答應,卻慢慢扶著鐵闌干站起身來。「戈同志,是我。」是黃 絹的聲音,她似乎在啜泣著。 「啊,真想不到,這樣晚了你會來找我。」 戈珊從容地走上樓梯,拿出鑰匙來開門. 她向自己微笑著,心裏想:「申凱 夫侮辱她了?這樣半夜三更跑了來向原介紹人哭訴. 」 黃絹跟在她後面走了進去。「你等了我多久了?凍僵了吧?請坐請坐。」 「戈同志!」黃絹大概哭得時間太長了,雖然停止了,仍舊抑制不住一陣陣 輕微的抽噎。「劉荃完了,」她說. 「什麼?」 「這時候說不定已經鎗斃了。」她臉上現出奇異的微笑。 「你哪兒聽來的這些話?」 黃絹無精打彩地說:「今天見到了申凱夫。」 「你今天才去找他嗎?」戈珊氣憤地說. 「去過好幾次了。」 「回回他都接見?' 喝,我的面子倒真不小!」戈珊突然狂笑了起來。「怎 麼──他怎麼說?」 「他很熱心,答應去調查一下,叫我再去聽回音。去過兩次,今天忽然說得 到了消息,已經內定了要處死刑。」 「怎麼我前兩天還聽見說不要緊的──奇怪不奇怪?」戈珊才點上了一支香 煙,又心神不屬地在桌上撳滅了它,而且撳了又撳。 「你聽見誰說的?」黃絹突然興奮起來。「靠得住嗎?」 「靠是靠得住的,不過事情可能起了變化。」戈珊向空中凝視著,忽然把她 那紅嘴唇微微向上一掀,做出一種原始的殘酷的神氣。「大概老申去說過什麼話 了。他要幹掉個把人還不容易。」 「他為什麼──」黃絹驚惶地問:「他頂多不幫忙,為什麼反而──」 「還不是你得罪了他。」 「我沒有,沒有,」她發急地辯白著:「他也始終很客氣,第一次見面的時 候他有點家長作風,問了許多話,也問起我和劉荃認識的經過──」此外還問了 許多與劉荃完全無關的話,她認為他是旁敲側擊,要明瞭她的思想狀況. 他還問 起她的年紀,他說他對年輕人最感到關切。她又想她臨走的時候,他把手臂圈在 她肩上,送她到房門口,替她拉開門鈕,那親熱而隨便的態度很像一個歐化的醫 生對待女病人。其實這也不算什麼,但是這些話她都不願意告訴戈珊。尤其是第 二次她去見他,臨走的時候他和她握手剛巧電話鈴響了,他用另一隻手拿起電話 來聽,一直握著她的手不放,就像忘記了似的。她回想到他那蒼白浮腫的側面, 鴉翅似地斜掠下來的黑油油的鬢髮,眼角下垂的黑框眼鏡. 他的手是胖墩墩的, 一個溫暖潮濕而氣悶的陷阱。她整個的人都透不過氣來了。但是她竭力忍耐著, 最後雖然掙脫了手走了,仍舊是嫵媚地笑著走了的,在她已經算十分委曲求全了。 這一類的事她遇見的次數實在多了,已經養成了自衛的能力,從來沒肯像這樣讓 步。 「如果我得罪了他,」她突然說:「那就是上次,他說他或者可以介紹一位 李同志和我見面,李同志是直接負責這一類的案件的,可以約他一塊兒吃飯,讓 他當場問我些話,了解情況. 」 「唔。」戈珊又點上了一支煙吸著,仰著臉瞇著眼睛望著那煙霧. 「你沒去?」 她可以猜想到申凱去請吃飯一定是在一個僻靜地點的公寓裏,他佔有好幾處這樣 的房子,隨時可以去休息,地址向不公開的。把黃絹約了去吃飯,那位李同志當 然不會出現──如果實有其人的話。 「我跟他打聽李同志辦公處的地址,讓我到他辦公處去見他,我覺得那樣比 較好,」黃絹煩惱地用極低微的聲音說:「他──他也許是有點不高興,說李同 志很忙,得要先問過他。」 「這還不明白麼?」戈珊縱聲笑了起來。「你一直跟他不即不離的,到了要 緊關頭又這樣弩扭,當然他認為癥結是在劉荃身上,只要劉荃活著一天,總不能 稱心。」 黃絹半天說不出話來。「不會的,」她終於執拗地說:「在這三反的時候, 憑他是誰,總得有點顧忌──」 「所以他不能有太露骨的表示。偏碰見你這人,會一點都不覺得──我真不 相信!」 黃絹蒼白著臉坐在那裏,眼睛呆呆地向前面直視著。她哭得連嘴唇都紅腫起 來了。戈珊看了一眼,心裏想憑她這副相貌,也不見得是什麼絕色,老申倒真為 她著了迷,這樣小題大作起來。當然申凱夫喜歡年輕的女孩子是出了名的。戈珊 介紹她去見他,本來也就是這意思:「一石殺二鳥,」犧牲了這女孩子,又救了 劉荃。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劉荃的性命。她一方面對自己生氣,看見那黃 絹,更覺得可氣,終於把滿腔怨憤都移植到她身上。 「也許他不過是恐嚇,」黃絹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這樣一件小事,他 不會失信的,」戈珊冷冷地說. 黃絹啜泣起來了。「我是真沒有想到……」 「不管你是真沒想到,假沒想到,反正是你害死了劉荃,」戈珊吐出了一口 煙,輕鬆地說,心裏也感到了某種滿足。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