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車笨重的木輪轔轔地在那泥土路上滾過. 在這無數的馬車的夾縫裏又有許 多挑夫,扁擔上挑著一籮筐一籮筐的軍火。 人叢裏擠著許多白袍的韓國人,一個個都揹著一種奇異的A字式的木架,人 鑽在那框子裏,把它架在肩膀上,上面堆滿了東西,一袋袋的糧食,一綑綑的軍 衣、軍毯、各種軍用品。這種A字架在朝鮮是一種主要的運輸工具,號稱「朝鮮 的吉普車」。 黎明的天空是澄明的淡碧色。東線有戰事在進行,可以聽見炮聲隆隆,和爆 炸的聲音。幾顆照明彈掛在降落傘上,降落得異常緩慢,懸在半空中幾乎一動也 不動,青熒熒的。 每一輛馬車上裝載的軍用品總有一噸重,黑壓壓地堆得像一座小山。趕大車 的戴著三塊瓦的破皮帽子,老羊皮袍子敞著衣領,他們都是東三省人,從他們村 子裏被動員來了,「志願支前」。車子和牲口都是他們自己的,說不出的心疼。 軍隊裏的民伕人數非常多,大都是強徵來的東北農民。抬擔架的排成一個極 長的行列,長得出奇。士兵們排著隊在他們旁邊走,看著實在有點觸目驚心。難 道今天等一會這些帆布架上會統統睡滿了傷兵?也許上級計算錯誤,徵來的伕子 太多了。 這支軍隊是昨天晚上開拔的,走了一夜。行軍向來是在夜間,因為避免空襲 . 天一亮就怕飛機轟炸,這樣大的目標,多麼危險. 但是這條路上擠滿了騾車, 一來就堵住了,所以走不快。但是一晚上也已經走了四五十里路。中共的軍隊承 襲著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傳統,是以善走著名的。判斷一個士兵是否合格,第一先 要問他能不能忍受長途行軍的辛苦,其次就要他把鎗械擦得非常乾淨. 對於射擊 的準確倒不怎麼注意,主要也是因為節省子彈,不大肯讓士兵有機會練習打靶。 所以到了緊急的時候,動員炊事員醫務員上前線,也並不嫌他們外行。 劉荃是營部的一個文工團員,這次前方死傷過多,所以他也一同開赴前線。 他到朝鮮來,是自動要求上級把他調來的。要求派到別處去,那是「強調個人興 趣」,什九不會批准的;要求到朝鮮去,卻是很快地就批准了。他僅只是覺得他 在中國大陸上實在活不下去了,氣都透不過來。他只想走得越遠越好。他也不怕 在戰場上吃苦,或是受傷、殘廢、死亡。他心裏的痛苦似乎只有一種更大的痛苦 才能淹沒它。 他比普通的士兵多穿一件棉大衣,但是也一樣佩著子彈帶和一隻長長的搭褳, 腰間的皮帶掛著一隻布包著的飯碗。扛著鎗的手臂又酸又麻,自由地甩舊的手臂 像秤錘一樣沉重。 在半山裏新闢出來的這條路,兩旁都是一層層的荒廢的梯田,再往上看,即 是白茫茫的一片晨霧,那高山只是白霧中的一個淡藍色的影子。到底是身在異國 了,他想時間與空間的關係是微妙的,有時候的確彷彿時間即空間,隔開了一萬 里路,就像是隔開了五年十年,過去的那些事已經往事如煙了。 有一輛大車的輪子又陷到泥潭裏去了,許多士兵在後面幫著推,還是推不動 它。隊伍又停頓下來。 揹著A字架的朝鮮人把身子往下一蹲,把那木架後面的兩根桌腿往下一扳, 支在地下,那架子就自歸自站在那裏. 揹它的人輕鬆地鑽了出來,倚在架子上休 息著,帶著漠然的臉色。內中也有老頭子,戴著馬鬃編的半透明黑色小禮帽,帽 子非常小,頂在頭頂心。他們一律穿著白布長袍。 「媽的,給誰戴孝,」一個兵士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輕聲說:「跑到這喪氣 的地方來!」 「又要「說怪話」了,王錫林,」另一個兵士說:「當心挨檢討!」 「你的凍瘡怎麼了?」王錫林說. 「新發下來的這種皮靴不頂事,還是他們 東三省的侉皮鞋好,裏頭塞上些稻草,暖和得多。」 「腳上全破了,疼得心作嘔. 」王錫林又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劉荃記得這王錫林有一天深夜放哨回來,曾經向他的伙伴說起他怎樣志願參 軍的。那天晚上大家寄宿在當地的民家,劉荃被臭蟲咬得失眠,恰巧聽見他們在 板窗外悄悄地說話。王錫林說他是山東人,今年他們村上鬧抗美援朝,開大會, 村幹部預先向他勸說「你要爭取第一個參軍。」他心裏想:他憑作什麼要千山萬 水跑到朝鮮去打仗?為了誰打?他拚著得罪幹部,無論如何不肯。後來那幹部說: 「這麼著吧:只要你肯第一個站起來,決不把你派到朝鮮去──派到四川,四川 是個好地方。你第一個站起來,村上這些小伙子都服你,知道你是個精細的人, 有你帶頭,自然大家都跟上來了。」王錫林被逼得無可奈何,也只好昧了昧良心, 在這騙局中串演一個角色。大會上號召大家參軍的時候,他就第一個走上台報名。 他不知道一當了兵就失去了自由,結果還不是派到朝鮮來了?有苦說不出。心裏 像吞了一塊火炭一樣。 這一個師團裏像他這樣的新兵佔極少數,都是久歷戎行的中共基本部隊,與 新收編的傅作義的兵攙雜在一起,便於監視他們。這一支軍隊從內地調往東北, 路過上海的時候,才向他們宣佈。他們真正的目的地是朝鮮. 也並沒有發動他們 「志願援朝」。乾脆就是把他們派到朝鮮去了。到了鴨綠江上的安東,中國境內 的一個小城,士兵們得到了命令,把他們胸前綴著的寫明姓名與部隊番號的白布 條子拆下來,一切與中國人民解放軍有關的證章統統銷燬掉。 「你們現在是中國人民志願軍了,」長官告訴他們。 劉荃有時侯想:「在這許多人裏面,只有我一個人倒是真正的志願軍。絕對 找不出第二個來了。作家魏巍寫了一篇歌頌志願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假使 他知道真正的答案只是一個三反期間幾乎被槍斃的我,大概會覺得爽然。」他不 禁微笑起來。 前面的軍隊又停住了,來到了河邊,河上沒有橋。水面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 在朝陽中亮閃閃的。 「走走!走走!」幾個下級軍官趕上去叱喝著。 手榴彈擲到冰面上,砰然爆炸起來。連去了十來個,把冰炸開了。大家涉水 過去,水不很深,但是奇寒澈骨,簡直火辣辣地咬人。 輜重與民伕留在山凹裏,沒有過河。 曉霧已經散淨了,前面是一片馬糞紙似的黃色平原,四面圍著馬糞紙色的荒 山。頭上突然有嗡嗡的飛機聲。 有緊急的命令,大家分散成為四五個人的小組,繼續前進. 轟然一聲巨響, 地面震動了一下,左方湧起棕色泥土與火燄的噴泉,沖天直射上去。 他們的目的地就是前面的一座小山。這座山頭已經得而復失好幾次。前面的 原野就像一臉麻子似的,密佈著一個個砲彈炸出來的坑穴。掘的壕溝一道又一道, 把土地像攪冰淇淋一樣攪得稀爛。 作為目標的那座小山也只是滿目荒涼,沒有什麼樹木,也不看見人。近山巔 略有幾棵高而瘦的白楊,很像倒豎著的掃帚,那一根朝天生長的枯枝在晨風中搖 擺著,在天上掃來掃去,把那淡青色的天空掃得乾乾淨淨的,一無所有,連一朵 雲彩一隻飛鳥都沒有。 「轟!轟!轟!」接連幾聲巨響,就在他們背後。是他們自己的迫擊砲開始 放射,掩護進攻。但是仍舊看不出它們射擊的目標是什麼,前面只是一座空山。 頭上的飛機又多了兩架,嗚嗚地繞著圈子。但是部隊冒險集合起來了,後面 的大砲一聲一聲沉重地響著,如同古代的一個巨大得不能想像的戰鼓,在後面催 著他們進攻。 正在紛紛爬上山坡,飛機投下了油醬彈,轟然一聲,一蓬火往上一竄,隊伍 的右翼已經成了一片火海。紅紅的火焰四面濺射出來,只聽見一片慘叫的聲音, 聞見一股布毛臭,火焰在人們身上像飛雲繚繞,從這個人身上跳到那個人身上, 滿頭滿臉燒了起來。 在混亂中,一部分人也仍舊繼續往山坡上爬。這時候忽然吹起軍號來了。現 代化的軍隊在進攻的時候早已廢除吹軍號了,但是中共仍舊有時候利用它作為一 種心理戰術,造成一種異樣的恐怖氣氛,可以影響到對方的軍心。那喇叭聲由徐 轉急,是衝鋒的調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厲緊張的感覺. 「同志們!衝呀……!」 連長高舉起一隻手臂,往前一揮,嘶聲喊叫著,把末了一個字拖得很長很長. 「 衝呀!」許多人機械地齊聲響應。大家開始奔跑起來,只顧氣喘吁吁往前跑,此 外什麼都不理會了,眼睛也視而不見。劉荃的心在他喉嚨管裏敲打著。每一次呼 吸一下,都快要繃破了肺。 到了半山上,在可以看見山形的邊緣上險陡的地方有人──頭與肩的黑色剪 影。子彈的小小的火光像一口痰似地直吐下來,在劉荃耳邊掠過,發出蚊子的營 營聲。 士兵們跑得快的和劉荃擦身而過. 他們彎著腰,如同迎著大風奔跑,橫綽著 步鎗,鎗上的刺刀在日光中銀光閃閃. 他們吶喊得一個個的臉都走了樣。「衝呀! ……殺……殺……」 劉荃的左臂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突然一陣麻木,他不得不用右臂去抱著它, 像孩子們抱著洋娃娃的姿勢。他明白他是中了一鎗. 這一停頓下來,剛才跑的時 候不聽見的聲音全都聽見了。簡直像死而復甦一樣,耳朵裏轟然一聲,突然聽見 那密密的機關槍聲軋軋軋軋,槍彈的尖聲呼嘯,敵方的迫擊砲發出那遲鈍而可怕 的「喀爾隆!喀爾隆!」四周喊殺的聲音如同暴風雨似地沙沙響著。他覺得大家 都瘋了,張大了嘴叫著,歪著臉,臉龐像切掉了一瓣的西瓜。 後面來了個大個子,差點把劉荃撞了一交。那人向劉荃看了一眼,帶著一種 絕望的神氣,彷彿他是一個木樁,站在那裏擋著路。然後那人又吶喊著跑了過去。 劉荃被他這一撞,借著這勢子就又綽著槍往前跑,也不管那隻受傷的手臂了。他 發現只要繼續移動著就不要緊,因為跑的時候一切感覺都停止了,也不大聽見什 麼,也不大看見什麼. 他不斷地踐踏著那些躺在地下的人。那些人就像是跑不動, 躺下了。但是他看見一個熟識的兵士,頭腦的前半部完全沒有了,腦漿淋了一臉。 也有些只是坐在那裏,捧著肚子或捧著一條腿呻吟著,臉龐扭曲著,大顆的眼淚 掛在腮頰上。大家跑得更快了,彷彿這些人有傳染病。 現在更是一片「殺……殺……」喊聲震天。他先還不明白,後來才知道那是 因為他自己也在吶喊著,像瘋狂一樣。 崖上忽然用橡皮管子似的東西,隔著七八十碼遠向下面噴射紅紅的火焰。劉 荃也曾經聽見說過聯軍有這種噴火器,大家提起來都談虎色變。 山坡上成了火焰山。人聲沸騰,但是那悲慘嚎叫不像人的聲音,而是像馬廄 裏失了火。裏面關著許多馬匹。 劉荃在火光中看見大家往山下跑,他也跟著跑。 這裏已經潰退下來了,後面的人還是蜂擁著往上爬。上面的火海泛濫蔓延著, 像是要追下來,槍聲也更密了。在那大混亂中,劉荃已經跑到山腳下了,忽然接 連兩聲「噓!噓!」鬼嘯似的,兩顆砲彈落在他幾尺外的地方,忽然炸了開來。 劉荃只覺得腦後和背上腿上都挨了沉重灼熱的一拳。他倒下地去。 許多人在他身邊跑過. 「擔架!擔架!」他叫喊著。 有兩個兵認識他,停下來把他拖到壕溝裏去。他曾經教他們打霸王鞭,他們 對他感情不壞。「劉同志,你在這兒等著吧,我們回去就叫擔架來。」 鎗聲由稀少變為沉寂,顯然這邊的軍隊已經完全退去。劉荃面朝下躺在壕溝 裏,在那寂靜中,他的創口的劇痛更加猖獗起來,痛得他一陣陣眼前發黑。那血 腥氣也使他作嘔. 那凸凹不平的土牆上停留著一抹陽光。他抬起眼睛來向前面望 過去,突然震了一震。有一個笑的臉,離他沒有兩尺遠,左頰貼在地下,眼睛似 乎向他望著,又像是沒有看見他。 劉荃第一就聯想到小時候聽到的那些人首蛇身的蛇妖的故事。這張臉是完好 的,而且是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但是耳朵背後就什麼也沒有了。躺在地下的身體 也只剩下了骨骼,骨頭上血漬模糊。沒有肩臂,沒有左脅,腿骨卻是完整的。大 概是炸死的。爆炸的時候的一陣狂風把他捲到這壕溝裏來。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微 微仰著,機警地,唇上帶著一絲笑意,彷彿正要發言的神氣。 那甜甜的血腥氣更加濃厚了。劉荃一陣眩暈,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已 經是夜晚,一片漆黑與死寂,連犬吠聲都沒有。在那接近零度的寒冷中,他的創 口痛得像刀割一樣。 擔架竟沒有來。 壕溝上的天空像一條墨黑的小河,微微閃著兩點星光,在雲中明滅不定,也 像燈光的倒影一樣。 他想到兩尺外的那張微笑的臉,似乎向他噓著冷氣。他也想到野狗會被戰場 上的死屍吸引了來。朝鮮想必也有狼。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野獸. 也許應當感謝 他那幾處創口,那痛苦永遠嘮嘮叨叨嘀咕著他,一刻也不停,使他沒有多少機會 想到別的事。 天終於亮了。戰場上聲息毫無,抬擔架的到這裏絕對沒有危險的,但是仍舊 沒有來。他們忘記了他了。 忘是不會忘記的。他相信那兩個兵一定會把話帶到。乾脆就是他們丟棄了他。 在這荒原上,因為毫無蔭蔽,到了日中的時候,太陽竟是很熱。他口乾得難 受,像是嘴裏可以噴出火來。 那微笑的臉開始腐臭起來。 由天亮到天黑,由天黑又到天亮,倒已經好幾次了。這世界完全遺忘了他, 唯一沒有忘記他的東西就是他的傷口,永遠無休無歇地虐待他,給他受酷刑。現 在又加上了口渴的苦刑。 挨到第五天上午,他彷彿整個的人只剩下一隻腫得多麼大的舌頭,像一隻極 大的軟木塞,含在嘴裏. 天氣非常晴朗,壕溝上露出一條碧藍的天,正像一道深 深的溪澗,水流得很急,水面上漂浮著一層層浪花似的白雲。他仰著臉望著,幾 乎可以感覺到那冰涼的白沫濺到他臉上來。 他忽然像是聽見齊整的步伐。在地底下聽腳步聲的確是比較清楚。漸漸地, 他可以辨別那腳步聲的方向了。是從後方來的。是他們自己的人。人數很多,想 必總是再一次要攻佔這座山頭. 他緊張得又進入半昏迷狀態. 已經有許多人亂烘 烘的跳到這壕溝裏來。他很願意閉著眼,僅只讓這溫暖的人潮在身上沖洗著,但 是他不得不勉強使自己開口說話。他心底裡有一種恐怖,怕他們把他連那微笑的 死屍一同扔出去。 「同志,你是哪一連?」他微弱地說. 「一百三十三營七連,」一個青年說, 一面俯身望著他。這人眼睛深而黑,長長的臉,穿著黃布棉大衣。 「我是八連的。有水沒有,給我一點. 五天沒喝水了。」 「我們路上喝完了,一滴也沒有了。」 他們都很驚異,他一個人留在壕溝裏五天之久。那青年是一個班長,名叫葉 景奎。他看了看劉荃身上的傷,沒說什麼,拿出一捲不甚乾淨的紗布來,替他包 紮了一下。 「癢得很,出了蛆了吧?」劉荃說. 「還好,可是不能再耽擱了。」 一定潰爛得很厲害,葉景奎很快地摸出香煙來,在土牆上劃著一根洋火,點 上了抽著,驅除那腐爛的氣息。 「你渴,自己溺泡尿喝吧──沒辦法,」他說:「有床沒有?」 他嘴裏啣著香煙,幫著劉荃把腰帶上繫著的飯碗解了下來,又扶他起來,小 心地將尿溺在那隻碗裏. 劉荃喝了一碗,稍稍解除了舌頭與喉嚨的燒痛。過了一 會,他又喝了一碗。 士兵們還在那裏打掃壕溝,陰鬱地,清除那一堆堆的糞便和屍骨。 「都是新兵。」葉景奎向他們看著,眼睛裏帶著落寞的神氣。「這回是百分 之百的補充,七連整個的犧牲了,」他低聲說. 「我們八連大概也沒剩下多少,」 劉荃說. 「人家的火力真厲害。我們這完全拿血肉去拚。」葉景奎從口袋裏拿出 一個小紙包,裏面包著幾塊軍用餅乾。他估量了它一下,拿出了三塊遞給劉荃。 「你這些天都沒吃東西吧?這比炒麵強,有營養. 」他所說的炒麵是一種焙熱的 麵粉,他們常帶著作為乾糧. 「你留著自己吃。」 「唉,吃吧。」葉景奎嘆了口氣。「大家都是一樣。」他的嘆息像老年人在 冬晨的咳嗽一樣,只有一種寒冷之感,並沒有感情的成分。 「你多留兩塊. 」 「吃吧。」葉景奎硬把那餅乾塞在劉荃的手裏. 劉荃緩緩咀嚼那鐵硬的棕黃 色的餅乾也辨不出滋味來,但是到了肚子裏,像燒酒一樣地暖肚。「有什麼消息 嗎?葉同志?」他問:「打得怎麼樣了?」 葉景奎坐在地下,把他那暖帽的兩隻護耳的翅膀翻了上去,疲乏地微笑著說: 「還在這兒攻這座山頭. 這次我們有命令,要打到最後一個人。」 劉荃默然地吃完了他的餅乾。 「你是哪兒人?」葉景奎說. 「河北。」 「我是河南人。」 「你是不是黨員?」劉荃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不是,」他的聲音變得冷淡而僵硬起來,彷彿被觸著了 什麼隱痛似的。然後他說:「你呢?」 劉荃搖了搖頭. 葉景奎把手擱在他肩膀上,像是要說什麼話。稍稍沉默了一 會,他說:「我勸你還是爬回去吧,回到後方去。趁現在還沒開火。」 「好,我可以試試。」 「還渴嗎?再喝碗尿。」 「溺不出來了。」 「試試。」 試了一會,一點也沒有。 「你要真拿我當自己的親弟兄,真要救我的命,你給我一碗尿喝,我喝了馬 上就走。」劉荃這樣說著的時候,不知怎麼竟流下淚來了。 葉景奎什麼也沒說,就照辦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皮帶解下來,幫著劉荃把棉大衣用兩根皮帶綁縛在身上,爬 行的時候免得皮膚被擦傷。 「快走吧,」他說:「自己當心。」 兩個兵幫著把劉荃托起來,送到壕溝外面。劉荃也沒有說再見,就掙扎著向 陣地外爬去。 這區域整個地像一個龐大的拖拉機刨過了,把泥土全部徹底地翻了一遍。一 根草都沒有。遍地都是燒焦了的蒼黑色。 一望無際都是那黑蒼蒼的原野。他想起葉景奎來。在這樣無邊的荒涼中,還 會有人間的溫暖,實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他想他這輩子不會再看見他了。但是誰 知道呢,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許他們都會活著回來,又會遇見也說不定。但是他 想起崔平與趙楚,又覺得還是從此不再遇見的好。再來一次三反、整風,他們說 不定也會互相誣告陷害,自相殘殺。 往前挪動一步都是痛徹心肺,但是他竭力忍著痛往前爬。那荒原上光塌塌的, 一點標誌也沒有,他疑心他一定已經迷失了方向。有時候隱隱聽見炮響,他就停 下來仔細聽著,辨別前線在哪一方。 他到哪裏都被痛楚的火焰燒灼著。原野那樣廣闊,但是似乎是有一條蜿蜒的 火的小徑在前面等著他。 爬到廣原上燃燒著的一縷野火,靜悄悄地在地面上延燒過去,有時候像是熄 滅了,卻又冒出一縷紅紅的火焰,蜿蜒前進. 但是終於熄滅了。 兩個放哨的南韓兵士走過那裏,看見地下躺著一個人,僅只是一綑爛棉花浸 透了血。 但是他還呼吸著。兩個兵士抬著他走的時候,他漸漸清醒過來了。他們正在 過河,那小河藍汪汪的,水面上浮著的一塊塊薄冰流得很急,叮噹作聲。他知道 那水一定是寒冷得嚙人。那兩個兵士自己涉水過去,卻把他舉得高高的,不讓水 濺到他身上。劉荃當時也並不覺得驚異。他只想喝水。他喉嚨完全喑啞了,想做 一個微弱的手勢也力不從心。那小河在他下面,也就像壕溝上的藍天一樣地遙遠 . 他一陣天旋地轉,又失去了知覺. 在南韓軍隊的司令部,有看護給他把傷口消 了毒,包紮了一下。他們給了他小半碗飯,半杯水,警告他不能多喝水。由譯員 問了他的名字,又問他怎麼會往聯軍的陣地後方出現. 然後他們用吉普車把他送 到漢城,那裏有一個聯軍的醫院。醫院裏的人把他的衣服全脫了,周身洗滌過, 傷口腐臭得可怕。劉荃自己以為決無生望,在共方看見傷勢比他輕得多的,也都 被認為無法治療,不給醫治。 他照了X 光,經過驗傷的痛苦,又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他是躺在床上,病 室裏排列著許多床,都是各國的傷兵。他身上已經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和聯合 國兵士穿的一樣。他隔壁床上也是一個中共的戰俘,是廣西人,彼此言語不大通。 那人似乎傷勢比他還要沉重,一點東西都不能吃,但是他們不斷地給他血漿,一 天給他打許多次針。 他們兩人都打了許多配尼西靈針。醫院裏對他們的待遇完全和聯軍的傷員一 樣。他們吃的維他命丸與安神藥只有比別人多,因為他們傷勢比別人嚴重。 醫生和看護都是外國人,各國的都有。他們對自己的傷兵常常喜歡說兩句笑 話,但是對戰俘永遠是冷漠而認真的態度。「你不能喝水。」一個女看護說,她 拿了一句口香糖來給他。「把這個放在嘴裏嚼著,就不想喝水了。不要嚥下去。」 她大概是美國人,磚紅色的瘦削的臉,眼鏡後面的眼睛像淡籃的磁片。她喫力地 做出咀嚼的樣子,怕他不懂。 醫生給他箝出了幾塊榴霰彈片。他身體還太虛弱,禁不起腦部開刀。裝傷兵 的火車把他轉送到釜山的戰俘醫院。 他背部有一個創口頑強的不肯合口。在釜山,聯合國的醫生從他腿上割了塊 肉下來,移植到背部。手術經過良好,兩三個月後,醫生認為他已稍稍康復了, 腦部可以施手術,就給他開刀,取出一塊砲彈片。 他在這間房間躺了這樣久,一切都十分熟悉了。牆與天花板都是木板搭的, 漆成乳黃色。有時候他無聊到極點,竟去數天花板下的鐵釘。有些釘子沒有十分 敲進去,凸在外面,又有些釘上的漆剝落了,可以看得出釘頭來。根據它們排列 的方式可以計算出整數來,但是數著數著就糊塗了,又得重新來過. 他不能翻身, 但是背後那排窗戶與窗外的景物也都在眼前,歷歷如繪. 那鐵絲網,那木板搭的 瞭望塔,架著機關槍。場地上從早到晚都有卡車轟隆轟隆開出開進. 有太陽的日 子,陽光照到房間裏來,每天淡然地按時前來,也像醫生與看護一樣。但是劉荃 注意到那陽光漸漸地越來越早了,也照得更深入。他覺得這很重要,表示光陰是 在消逝著,已經由冬入春了。他雖然無法知道眼前這條狹路究竟有沒有走完的一 天,但無論如何,只要知道時間的確是在過去,也就感到一種安慰。 他的過去是悲哀而遙遠的,他的現在是空無一吻,他的將來又是那樣不確定, 靠不住。在這樣的日子裏,只有很少的幾件事常在念中,對於他是像寶石一樣地 珍貴. 他時時想起葉景奎對他的友情,還有那兩個南韓兵士高舉著他渡河,在浮 冰中走過. 這間病室裏有兩個新開過刀的,除了他,還有一個人鋸掉了一條腿, 剛從麻醉狀態中醒過來。最初發現的一剎那總是最可怕的,他大哭大喊,昨天鬧 了一夜,吵得大家都沒法睡。白天也拒絕吃飯。 「把腿還我!」他狂叫著:「我情願死,死也落個全屍!成了廢人我情願死!」 另有一個戰俘在醫院裏充任工役。他推著小車子進來送飯,收碗碟的時候就 慨嘆著說:「咳,同志,落了他們手裏還有什麼說的,有本事叫你死不得活不得! 媽的比坐老虎凳還厲害,好好的一條腿就給斬掉了!」 那鋸了腿的人想起在軍中聽到的宣傳,說被聯軍俘虜了去,一定要受盡酷刑 然後被屠戮。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媽的,這些帝國主義的劊子手,今天斬掉條腿,明天鋸掉胳膊,還不看 他們的高興!」那工役說:「你哭有什麼用,同志,我們要團結起來反抗,打倒 帝國主義,不能由著人家宰割。」 「打倒帝國主義!」那人悲憤地高舉著一隻手臂叫了起來:「共產黨萬歲!」 「同志,你冷靜一點吧。」劉荃實在沒有力氣說話,但結果還是忍不住岔進 來說:「要不是為救你的命,人家幹嗎費那麼大事給你開刀?要是誠心給你受罪, 幹嗎給你上藥?──也是怪他們不跟你預先說明白了,可是你想,這兒醫生一天 得開多少次刀,言語又不通,一個一個都去解釋也辦不到──」 「媽的,你這帝國主義的走狗,」那工役瞪著眼睛罵了起來:「你是中國人 不是?倒幫著帝國主義說話!」 「我是中國人,」劉荃安靜地說:「可是我不是共產黨. 」 「打倒帝國主義的走狗!」那鋸了腿的人狂喊著:「打倒投降分子!」那工 役逼近一步,像是要伸手就給劉荃一個耳刮子,但是又制止住了自己,只輕聲說: 「你別以為到了這邊來就由著你胡說八道了,你小心點!」 用不著他恫嚇,劉荃本來也就覺得共產黨的眼睛永遠在暗中監視著他。只要 是在共區生活過的人,大概都永遠無法擺脫這被窺伺的感覺. 這工役也許是一個 黨員,有計畫地執行他煽動俘虜的任務。但是劉荃想,也說不定他僅只是感到恐 懼,感到共產黨的眼睛在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所以他雖然在現在的境地裏也還 夢想著立功。 下午五點鐘,這工役送晚飯來。這裏的飯食相當複雜,戰俘裏有肺病的佔很 大的成分,醫生給肺病患者規定一種特別的膳食,腸子裏有寄生蟲的人又吃另一 種飯。這工役一份份分配給他們,劉荃防著他要報復,或者飯裏擱上點死老鼠死 蟑螂之類,但是他倒並沒有掏壞。飯後依舊給大家送了涼開水來,劉荃的一杯裏 面插著一隻彎曲的玻璃管子,用不著昂起頭來就可以喝水。 晚上看護來給劉荃打了一針,因為他新開刀,需要安定神經。照例還要吃安 眠藥片,工役送藥片來,卻是每人一份,他說因為他們被那鋸了腿的人吵得睡不 著。劉荃卻沒有吃,他不願意睡得太沉,心裏想寧可創口疼痛得一夜失眠,明天 白天再睡。他已經養成了時刻戒備著的習慣. 熄燈以後半小時,又有「床位檢查」。 兩個兵戴著鋼盔拿著警棍走進來,用電筒四周掃射著。劉荃覺得這條規則有點滑 稽,兩個兵這樣手執棍棒並排走著,彷彿怕被襲擊一樣。像他這樣剛開了刀的人, 渾身軟綿綿的,連伸手去拿一杯水都要用最大的努力,還會逃走麼?他隔壁床上 那人也是鋸斷了腿,還沒學會用拐杖。剩下的那一截肉樁,神經不受控制,一感 到緊張,那半條腿就在被單裏直豎起來。劉荃聽見他咕噥著,痛楚地把它撳下去。 那兩個兵去後,就沒有人來了,夜班看護要到夜裏三點鐘才上班。中間長長 的一段時間,完全是無人之境。 劉荃也不知道他等待著什麼,但是他似乎是在等待著。吃了安眠藥的人們發 出重濁的軒聲。 在後半夜,劉荃也矇矓起來,大概是他打的那一針起了作用。剛闔上眼睛沒 有一會,忽然覺得窒息,他立刻掙扎起來,但是一隻枕頭緊緊地壓在他臉上,再 也掀不掉。他一隻手伸出去亂抓,抓到隔壁那人倚在牆上的一隻拐杖,但是這時 候人已經神志不清,力氣地快用盡了,把那拐杖拚命一揮,它就脫手飛了出去, 隱約聽見豁朗朗不知打碎了什麼東西。 枕頭仍舊撳在他臉上。彷彿有人驚惶地銳叫著,但是那新開刀鋸了腿的人反 正徹夜地狂叫著,誰也不會理睬他。 他臉上的壓力忽然消失了。他推開了那枕頭,卻被一片強烈的光輝逼得睜不 開眼睛。那青白色的光破窗而入。而那玻璃窗也的確是砸破了。是他把那拐杖拋 出去打破了窗戶,瞭望塔上的探海燈常常四面搜索著可疑的痕跡,剛巧被它發現 了。 外面噓噓地吹著警笛。幾個戴鋼盔的兵拿著棍子與沉重的橡皮管子作為武器, 衝了進來。 他們已經在甬道裏發現了那工役,他雖然抵賴著,而且那驚叫的人也並不肯 站出來為劉荃作證,但是醫院當局認為劉荃的話是可信的,因為這一類事件實在 多得很,親共戰俘毆打以至企圖殺害反共戰俘。第二天就換了另一個工役來。在 這以後不久,不願意回大陸的傷病戰俘與少數願意回大陸的也隔離了起來,不再 在一起治療。 那兩個鋸了腿的人都屬於願意遣返的一類。劉荃後來聽見說,失去一隻手或 腿的人,因為開刀後沒有人對他們解釋,大都誤會這是變相的酷刑。他們都要回 到共產黨那邊去。 劉荃不久就出院,進了戰俘營. 這時候聯軍根據「志願遣俘」的原則,把願 意遣返與不願意遣返的戰俘已經分別集中起來。戰俘們稱這一個步驟為「四八大 分家」,因為是四月八日起施行的。劉荃在醫院裏的時候已經經過甄別,問了他 許多問題,但是現在出院的時候又再三地問他,「你明白不明白,你拒絕回去, 你家裏人會遇到什麼後果嗎?」「你要求到臺灣去,我們目前並沒有法子保證什 麼時候可以實現. 」「韓戰如果結束了,回大陸的可以立刻遣返,也說不定你們 還得在戰俘營裏耽擱幾個月,我們也不能保證以後的待遇有現在這樣好。而你仍 舊選擇反共的立場嗎?」 「無論怎麼樣,我不願意回大陸去,」劉荃說. 他被送到濟州島木索浦的戰 俘營. 營中用雙層鐵絲網圈出一塊塊廣闊的場地,因為是新闢出來的廣場,上面 寸草不生,只是一大片剷平的黃土,灰沙特別大,一陣風吹過,嗆得人透不過氣 來。就連在荒涼的朝鮮,也很難找到這樣荒漠的所在。 一個「聯隊長」,是戰俘們自己選出來的,他告訴劉荃這廣場上住著有八百 人上下,每五十個人住一座小小的鉛皮頂石屋。他帶劉荃進去,屋子裏長長的兩 排小木床,收拾得很乾淨. 然後又帶他去看場西新闢出來的菜園. 在斜陽中,四 周的群山變得矇矓而渺茫,像一個個淡金色的沙丘。 在這裏忽然聽見胡琴聲,劉荃很感到意外。悠揚地拉著一段搖板。 「哪兒來的胡琴?」他笑著問。 「自己做的。用裝啤酒的洋鐵罐子做的。哪,你來看,這種啤酒罐什麼都能 做。」 他們走近一座石屋,簷下坐著一群戰俘,有一個人把那橄欖色的洋鐵罐剖開 來攤平了,改製一隻燈罩,又有一個人用啤酒罐做成一隻小坦克車,大家都圍在 那裏互相傳觀,連屋子裏都有人從窗口伸出頭來看。聯隊長給他們介紹了一下。 那倚在窗口的人一抬頭看見劉荃,突然臉上呆了一呆。劉荃也呆住了。他再也沒 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葉景奎。 沉重的喜悅使他們幾乎說不出話來。在這裏遇見,不但是重逢,而且立刻可 以知道彼此的立場是一樣的,因為這裏只有反共的戰俘。 「我們是老朋友了,」葉景奎說. 他遲緩地向窗口跨了出來,握住劉荃的手。 「你換了這身打扮,差點不認識你了,」劉荃說. 他們都穿著太長太大的橄 欖色美軍制服,頭上戴著美軍的便帽。一提起衣服,大家都有點著惱地笑了起來。 似乎這是他們這裏的一個老笑話。 「你沒看見陶全海冬天穿上大衣,走路真得摔交。」葉景奎指著一個身材矮 小的同伴。「早上做早操,兩隻胳膊往上一伸,腦袋就不見了。──喂,陶全海, 怎麼不叫你媽給你多縫上點,明年等你長高了再放出來?」他不斷地大聲說著笑 話,似乎抑制不住心裏的喜悅。 陶全海是被他們取笑慣了的,鼓著臉沒說什麼. 「你瞧這鞋這麼大,也真弩 扭,」另一個人說:「一個個戰俘都是走路踢哩塌嚕的,倒是好,不用想逃跑。」 「都成了小腳老太婆了,鞋裏塞上些爛棉花,」葉景奎說. 「你們都是皮鞋, 我是靴子,」劉荃說. 「也有一批人領到靴子。他們把腳背上這塊鐵拆下來,」 葉景奎彎下腰來指點著:「做成一把小刀子,又快又經用,真不錯. 做銼子也行。」 大家背上都有白漆寫的POW三個大字。一個眼不見,陶全海用粉筆把葉景 奎脊梁正中的那O 字添上頭尾與四隻腳,成了一隻烏龜。大家發現了,又鬨笑起 來。 劉荃覺得他們簡直像一群天真的無憂無慮的中學生。但是當然並不是無憂無 慮的。誰也不喜歡在鐵絲網背後過日子。而且前途的暗礁正多,板門店會議仍舊 為換俘問題在爭執著拖下去,拖下去。大家都恐懼著聯軍當局最後在外交壓力下 還是會犧牲他們,把他們交還給共方。 吹哨子召集大家吃晚飯。在餐室裏,大家拿著自己的碗排著隊走上去,一個 當值的戰俘從一隻龐大的洋鐵罐裏一大匙一大匙舀出飯來,米飯與蔬菜碎肉煮在 一起。 「他媽的,真像貓飯,」陶全海咕嚕著。 「聽說這還是由醫生每天算好了「熱量」,開的菜單子,」葉景奎告訴劉荃。 「這飯倒是營養豐富,就是不大配我們中國人的口味,」劉荃笑著說. 「可 不是,大家每月磅一磅,倒是體重都增加了,可是還是抱怨吃得不好。」 晚飯後他們看著別人下棋,看了一會。葉景奎送劉荃回屋裏去,兩人在那石 屋的門外站著抽著香煙談話。葉景奎也是在爭奪那座山頭那一役受傷被俘的。他 從他們別後的情形談起,把他過去的事統統告訴了劉荃。 在他的故鄉河南,一直從抗日戰爭的時候起就有共軍來來去去,常常盤踞一 個時期,又在國民黨軍隊的壓力下退卻了。在一九四六年,他十九歲,正在讀中 學,共產黨佔領了他那村莊,立刻開始徵兵。唯一的逃避方法是到一個共黨辦的 學校去讀書。葉景奎的父母就讓他轉學轉到泰興第八中學,是共產黨新開辦的。 同年七月,共軍撤出這個區域,把學生全都帶了去,在山西的共區經過一年多的 緊張的訓練,這一批學生畢業後就全部「下部隊」服務。 他離家的時候,共產黨對富農的態度還很好,毫無敵意,但是到了一九四九 年,他父母的田地全部充了公,老夫婦倆流落為丐,相繼死去。 葉景奎工作非常努力,一九四八年入了黨,一九四九年被任為第十五軍文工 團團長,負責經管士兵思想改造。他隨軍南下,除了管文牘,還要主持無數的檢 討會議,在萬分緊張疲倦情形下,一時疏忽,丟了一筆錢,是連部的伙食費,約 合港幣二十八元。這是一個嚴重的過失,他被處罰,送到第十五軍的一個特殊的 學校去,經過幾個月的改造、學習,才又派到雲南去,在第四軍司令部服務,擔 任新改編的盧漢的軍隊的思想改造。 在雲南,他看見雲南出產的錫,大量經由亞洲內部運往蘇聯。 他又被派回第十五軍服務。那時候第十五軍駐在四川。韓戰已經開始了,在 秘密的黨員會議裏,赴朝作戰保衛東北成為討論的課題,但是大家都以為這行動 將是出於志願方式,沒想到在一九五一年三月,第十五軍就直截地被派赴朝鮮. 大部分的士兵連「志願軍」三個字是什麼意義都不知道。 路上經過老共區. 本來一直聽見許多宣傳,說老區怎樣富庶,像烏托邦一樣。 但是葉景奎看見許多老百姓吃糠。 乘火車到東三省去,他看見一車一車裝滿糧食,鐵路上的工作人員告訴他, 這都是經過東三省運到蘇聯去的。 軍隊在中朝邊境上的安東駐紮了幾個星期,因為士兵情緒低落,沒有鬥志, 需要積極訓練他們的思想。葉景奎寄住在當地民家,屋主人是一個孤老太婆,他 問她家裏人都上哪兒去了,她說她兒子七年前跟著共軍走了,從此就沒有音信。 她說起他的年歲性情和小時候的一些瑣事,她靜靜地啜泣起來,再三重複著說: 「你們誰都不想家!你們誰都不想家!」 剛巧這時候有個村幹部來訪問,看見她在流淚,第二天就把所有駐兵的人家 都叫去開會。會上說了些什麼,葉景奎也不知道,只知道那老太婆從此不敢和他 說話了。 這件事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但是他那時候心裏還是很矛盾,仍舊不肯讓它破 壞他對於黨的信心。他只歸罪於「過左」的幹部。 在朝鮮,葉景奎一直在後方擔任第一百三十三營政工部的人事工作。第十五 軍連打了五個大敗仗,在一九五二年春天調回後方。他自己那一營人死了三分之 二。疲乏而消沉的殘餘部隊回後方休息,又要加緊思想訓練。葉景奎正是工作得 最緊張的時候,忽然三反運動「反」到他們部隊裏來了。 軍中有些大學生出身的黨員幹部,初露頭角,對於文化程度較低的先進幹部 排擠得很厲害。他們抓住這機會打擊葉景奎。舊案重翻,他在一九四九遺失了合 港幣二十八元的一筆款子。並且他處理連部的黨務工作者家屬救濟金,也太浪費 . 這是因為他工作太忙,而且因為體諒有些家屬急待救濟,所以逕自批准了,沒 有請示營部黨小組. 部隊開全體大會,在會上控訴葉景奎貪污浪費的罪行。政工 部主任站出來說他從前遺失的那筆錢是嫖妓用掉的。 葉景奎受了很大的刺激。他全心全意獻身給黨,他節儉到洗澡洗衣服都不用 肥皂,倒誣賴他浪費. 而且他是純潔的,他的道德觀念幾乎近於清教徒的嚴厲。 說他嫖妓,他就連現在提起這件事還十分憤慨,屢次說:「我們家從來沒有這樣 的事。──他們會說這種話!」 他面對著幾千個士兵為自己剖白。如果他肯認錯,倒也許不過罰他再經過幾 個月的思想改造。他不認錯,難道倒要黨向他認錯?於是政工部主任更是加強火 力攻擊他。葉景奎知道他是沒有希望了。他第一吹嘗到了黨內的黑暗。 他完全為黨生活著,而它倒過來惡毒地咬他一口。他那儉嗇可憐的生命突然 失去了意義. 他連一個妻子與小孩都不能有,因為他的工作不容許他結婚。 葉景奎找出手槍來自殺。但是他還沒來得及扳槍機,講臺上坐著的同志們就 把槍奪了過去。這企圖自殺的舉動更是犯罪的鐵證. 葉景奎被開除黨籍,革去一 切職位,判了三個月徒刑,期滿再派赴前線。 在這三個月裏,他挖溝渠,挑擔子運軍火,同時改造思想。但是他實在「改 造」夠了。 「我老對自已說:「共產黨並不要我這樣的人。共產黨連我這樣的人都不要。」」 他恨恨地說著,流露出那樣一種年輕人的天真的驕傲,劉荃看著他,不由得 心酸起來。 他被釋放之後,立刻派往前方,以一個新入伍的士兵的身分挑擔子運軍火。 他受不了這個,並不是這工作太辛苦,而是他實在不願意為共產黨工作了。他要 求上前線作戰,他希望戰死。 他們答應了他的要求。在爭奪山頭的拉鋸戰裏,共方損失慘重。葉景奎竟當 上了一名班長,純粹是因為其他能當班長的全死光了。 在他遇見劉荃的後一天,聯軍佔領了一個小山,正俯瞰中共陣地。在砲火下 他們全軍覆沒了。 葉景奎受了重傷怕被敵軍發現,爬到一個砲彈穴裏躲著。一連躲了三天,下 起雪來了,他舐著雪止渴。但是失血過多,他想他不痛死也要凍死了,不凍死也 要餓死。 太陽出來了,他看見南韓兵士在上面山坡上站崗。 黨雖然把他像一口痰似地吐在鞋底下踏來踏去,他絕對沒有想到背叛它。他 沒有想到有選擇的可能。他深信落到聯軍手裏一定要受酷刑然後被殺。所以他躺 在那洞穴裏,又挨了六天。最後他被饑寒與痛楚磨折得發狂了。他決定向守兵喊 叫,心裏想:「如果他們是不人道的,索性一刺刀戳死我,也免得我再受苦。」 南韓的士兵聽見他微弱的呼喊,跑下山坡來看。他們救了他,把他送到醫療 站去,然後轉送醫院。此後他的經歷也和劉荃差不多,但是對於他的影響只有更 大,因為在他完全是第一次與外界接觸. 他漸漸知道鐵幕外的世界是怎樣的,知 道他以前受了多麼大的欺騙. 他只要一提出共產黨三個字,就憤恨得全身都緊張 起來。他說話仍舊沿用著共黨的辭彙,但是說起蘇聯人來總是用「大鼻子」的名 稱. 他斷斷續續說了許久。戰俘營外的守兵正吹著軍號。今天晚上月亮很圓,那 黃土的廣場在月光中成為一種蒼淡的黃白色。四面的荒山筋紋畢露,都浴在那清 光裏. 蒼藍的天空上白隱隱的像罩著一層霜。那月光下嗚嗚的喇叭聲,很有一種 塞外悲茄的意味。 劉荃也說起自己的經歷,也提起三反的時候下獄的經過,不過沒有提到任何 女人。 「你有愛人沒有?」葉景奎問。 劉荃略微頓了一頓,才說「沒有。」但是這樣回答了之後,卻覺得往事如潮, 頓時都湧上心頭. 他向西南方望去,隔著那一層層的山嶺,真是「故國不堪回首 月明中」了。 那一年七月,韓戰結束了,聯軍忠實履行他們對戰俘的諾言,堅持到底,終 於在停戰協定中規定「志願遣俘」。但是原則上是如此,手續方面卻沒有說清楚, 在九十日的「解釋」期間,一切都交給「中立國遣返委員會」處理。這叫戰俘們 怎麼能放心呢?五個中立國,倒有兩個是蘇聯的衛星國,波蘭與捷克。其餘三個, 瑞士、瑞典、印度,又都是承認中共的國家。 聯軍把戰俘交給印軍監管,他們全部遷移到不設防區新劃定的一個「印度村」, 這村落僅只是在山岡上搭著許多帳篷,外面圍著鐵絲網. 遷入不久,中立國遣返 委員會就寫了一封信給全體戰俘:「我們是來保護你們的,不讓你們受任何脅迫 ……向你們保證你們要求遣返的自由,那是你們的權利。」又說戰俘「絕對必需」 聽取解釋。解釋員「會告訴你們,你們回國後可以度和平生活,而且完全自由。」 這封信的口吻完全一面倒,而且附和中共的論調,暗指戰俘不願回去是受人 脅迫,而並不是他們自己選擇自由。一般戰俘讀了這封信,大家討論著,更加害 怕中立國並不中立,會出賣他們。 印度村的播音器終日大聲播送著印度軍樂與戀歌,印方稱它為「中立音樂」。 那嗚哩嗚哩的曲調萬轉千迴,充滿了一種幽暗魅艷的異國風情,但是在心境惡劣 的中國人耳朵裡聽來,只覺得煩躁。戰俘們用力敲打著鐵鍋與洋鐵罐,大聲叫喊 著「打倒毛澤東!打倒共產黨!」彷彿作為對抗。他們替彼此身上刺花,刺上反 共口號或是青天白日旗,因為他們感到一種心理上的需要,要把他們的決心成為 不可挽回的,否則總覺得未來太不確定。 九十日的限期似乎又有延期的徵象,印度一再提出這樣的要求。戰俘中有一 個用剃刀自殺的,引起了暴動,印軍武裝彈壓,打死了三個戰俘,群情憤激。他 們把廁所的碎磁片都扳下來作為防身的武器。他們不斷地唱歌、開會、給彼此打 氣。 劉荃和葉景奎還算是比較鎮定的,至少在表面上。 「聯合國純粹為了人道觀點,堅持志願遣俘,已經多打了一年零六個月的仗, 犧牲了多少人力物力,不見得這時候又會背棄我們,」劉荃說. 他看葉景奎很相 信他的話,自己不知道怎麼也就安心了許多。 等到「解釋」一開始,他們所有的疑慮都冰消瓦解了。戰俘們第一次感到自 己的力量。在「解釋帳篷」裏,他們斬釘截鐵拒絕回大陸。在嚴密警備下他們無 法跑上去毆打共黨解釋員,只能向他們吐唾沫、醒鼻涕、蹬腳、擠破了瘡泡把膿 水往他們身上甩,使他們無法說完他們準備好的誘騙的辭句。戰俘們站在全世界 注目的場所,侮辱了他們的仇敵,初次表現了中國人民真正的意志。 在最初兩天的解釋裏,一千個華籍反共戰俘內只有二十個被說服了,不過百 分之二的比例。共方面子上太下不去,第三天立刻停止解釋,改以北韓戰俘為對 象,堅持要向他們進行解釋工作,因為北韓戰俘堅決地拒受解釋,所以共方就利 用這個作為藉口,企圖歸罪於對方。 整整一個星期,印度奔走調停,請求中共繼續向華籍戰俘進行解釋,但是這 局面仍舊僵持下去。 華籍戰俘在他們的營地裏勝利地笑了,鼓噪著:「解釋員呢?我們要求見解 釋員!要求見解釋員!」 中共經過半個月的檢討、研究和佈置,在十月卅一日終於又鼓起勇氣,再度 向華俘進行解釋工作。 那天上午,印軍用卡車運了許多戰俘來。劉荃和葉景奎同坐在一輛卡車上, 遠遠地還聽見同伴們在印度村噹噹噹敲打著鍋子罐頭,為他們助威。 卡車來到山谷裡的解釋場地,他們經過抄身的手續,然後被送到一個帳篷裏 等著,大家圍著一隻大肚子的煤爐,環坐在地下。北國的深秋,已經寒風獵獵了, 監守的印軍把帳篷鈕了起來。 三十二個「解釋帳篷」同時進行工作,但是他們這裏的人都是屬於一組的。 第一個人進去了四小時,還沒有來叫第二個人。 「成了疲勞審問了,」劉荃低聲說. 「他們改變戰略了,」葉景奎說. 這次 的疲勞審問竟長達五小時四十分鐘。印軍終於帶了一個譯員來傳喚下一名受訊者。 「葉景奎,」譯員拿著張名單高聲唸了出來。 葉景奎跟著他走向解釋帳篷。三個印軍簇擁著他,兩個架著他手臂,一個揪 住他的腰帶。 帳篷裏面,上首排列著八張桌子,他知道坐在正中的是三個中共解釋員,五 個中立國代表分坐兩旁。後面黑壓壓地站著各國的譯員. 「請坐,」一個共黨解 釋員客氣地說. 葉景奎面向著他們坐在一張椅子上,幾個印軍仍舊緊緊地拉著他, 防他動武。 那年輕的印度主席嘰哩咕嚕說了一段,隨即由他身後站著的譯員翻了出來: 「我們是五個中立國的代表。這幾位解釋員要和你談話,提出幾個問題來問你。 你如果覺得是脅迫你,可以拒絕回答……」 中共的解釋員一開口就鄭重地說:「我們代表中國人民歡迎你回到祖國的懷 抱。」 「我要回台灣去。我不要聽你這些話。」葉景奎簡截地說. 他知道他的聲調 太急促。 「請你聽著,」那解釋員微笑著說:「我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痛苦,我們也 知道你父母都在等著你,歡迎你回去──」 「我父母早死了,是共產黨害死他們的。」葉景奎漲紅了臉大聲說. 「你聽 我說. 」那解釋員仍舊溫和地微笑著。「我們知道你在這兒是受壓迫的,你的行 動都不是自願的,我們準備原宥你一切反人民的罪行。你決定回家去,只要從這 扇門走出去就得了。」他指了指那排桌子背後的一個門. 門上並沒有任何文字的 標誌. 那茶青帆布帳篷裡光光的沒有貼著任何招紙或是標語. 葉景奎突然有點眩 暈起來,他像所有的戰俘一樣,在萬分緊張的情緒下往往疑心自己會聽錯了話, 認錯了門,或是被人愚弄,把話說反了,使他走錯一扇門. 生死路之間彷彿只隔 著一線。 「哪個門是上臺灣去的?我要回台灣!」他叫喊著。 「你到臺灣去沒有前途的,臺灣也沒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我到朝鮮來是我自己要來的嗎?我有自由嗎?」極度的憤怒倒使他 漸漸冷靜了下來。 「我絕對保證,你回去可以過和平的生活,現在國內的建設有驚人的進步, 有很好的職業在等著你──」 「只聽見你們說建設,建設,我們在國內過的什麼日子?看見你們大批大批 的東西往蘇聯運,你們這些王八蛋狗入的,都是大鼻子的奴隸!」 那解釋員嚴肅地站了起來。「你不要說這種話。你回來看看,就知道我們這 兩年有了多大的進步。而且現在停戰了,往後日子過得更好了」 「停戰;你們的仗永遠打不完的,還要解放東南亞,解放全世界!我們沒你 們這麼大的野心,我們就想解放中國!」 「我對這人解釋完了,」那解釋員別過頭來,安靜地向印度主席說:「請你 把下一個人領進來。」 葉景奎從他進來的那扇門走了出去。印軍把他送到場地另一角的一座茅屋裡 等著。他拭著汗,可是心裡很痛快,簡直等不及,恨不得馬上就把那一段談話複 述給劉荃聽。剛才那小子要不是怕了他,決不會這樣快結束了他們的談話。 劉荃這時候已經坐在解釋帳篷裡了:「……你的父母都在等著歡迎你回去。 你回來看,國內的經濟建設有了驚人的進步。祖國需要你,現在已經有個很好的 職業在等著你。」 劉荃一語不發,扯了扯他的衣領,彷彿窒息似的。 「你這樣年輕的人,應當把眼光放遠一點,想想自己的未來。你的未來是屬 於中國的,你應該回來為祖國服務。」 「我要回去,」劉荃突然說. 他激動得厲害,他希望他的聲音不太顫抖。 「好極了,歡迎你回到祖國的懷抱!」那解釋員滿意地說:「你從這扇門出 去。」 劉荃站起身來。他的第一個感想就是葉景奎今天晚上回到營地裏,不看見他 回來,一定以為他意志薄弱,信了共產黨的花言巧語,被騙回去了。他知道葉景 奎會覺得憤怒、鄙夷、失望。 其實他作了這樣的決定,已經不是一天的事了,但是一直沒能告訴葉景奎。 他為自己選擇的這種工作,第一個前提就是什麼人都是不能完全信任,少告訴一 個人好一個,最親密的人也不是例外。 葉景奎是他最後的一個朋友了。失去這樣一個朋友,實在心裡很難受,但是 他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東西,把心一橫,最後的一點友情也就這樣丟棄了。 他要回大陸去,離開這裡的戰俘,回到另一個俘虜群裡. 只要有他這樣一個 人在他們之間,共產黨就永遠不能放心。 他並不指望再看見黃絹,但是他的生命是她的幸福換來的,他總覺得他應當 對她負責,善用他的生命。他想不出更好的用途了。 他知道反共戰俘回去是要遇到慘酷的報復的,但是他現在學乖了,他相信他 能夠勝利地通過這一切,回到群眾中。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但是他不會永遠是一 個人。一萬四千的戰俘的堅決與勇敢給了他極大的信心。 當然這種工作危險的成分非常大,被殺害只是遲早間的事。死亡將永遠跟在 他後面,像他自己的影子。他相信無論什麼事都能漸漸習慣,一個人可以學會與 死亡一同生活,看慣了它的臉也就不覺得它可怕。 他向那扇門走去,在那短短的幾步路裏想起了許多事。不能得到葉景奎的諒 解,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他的手在口袋裡摸到他的那把菜刀,那是他用馬靴 的腳背上那塊金屬品改製的,葉景奎似乎很喜歡它,可惜忘了給他留下。他的手 指輕輕撫摸那口刀,覺得非常惆悵。 「再見了,葉景奎,」他在心裏說:「你儘管看不起我,可是我希望我們永 遠是好同志。希望你一帆風順,你自己保重。」 (全文完)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