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的延续 今年春天刚过,一个作家去世了。在这之前刚病逝一位作家。前几天,我熟悉 的一个本省青年作家也去世了。还有几个——他们都比较年轻,是青年或壮年。还 有更多的作家艺术家正患着重病。好多好多。有生有死,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可 是在文学界,谈起来大家都觉得在眼前晃动的这些熟人相继死去,真让人悲伤!由 这些事情触发,能想好多问题。人们不由得会想,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短促,这 样有限,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什么真是很难预料。这使人想起应该珍惜生命——一代 代人都这样想过吧。 一个人的生命能延续多长时间好像是一个定数,每个人自己无力改变很多。这 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即怎样更好地利用生命。一个人活着可以干各种各样的事情, 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尝试。迷恋文学,实际上就是确认了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人的 一辈子再不打谱把主要精力放在别的事物上了,这个选择好沉重。 有多少生命在繁衍,生生不息。你观察生命的特征、它的奥秘!你看那个猫和 狗,那些不太大,只有一两岁的猫和狗。它们几乎没有一分钟的安宁,总是那么跳, 那么蹦。生下头一年的小猫一个劲地跳,在屋里把乒乓球撩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撩 起来。它活得多么旺盛。这是它活泼的少年。再过些年以后它们就老要睡觉,就那 么静静地躺着睡觉。这是大家都熟悉的现象。实际上关于生命的原理都是一样的。 我想它无非就是心脏好。它的健康的器官刚长出来,心脏搏动得很快也很有力量, 每一分钟都能把新鲜血液推到肢体的最末梢。脑细胞整个都很活跃,精力旺盛。道 理都是一样。我觉得创作,作为人的艺术活动,无非就是来源于生命的一种激情, 是生命能量的一种释放方式。我想,一个不间断的创作活动最起码可以看成是激情 的一次次延续。 从这个角度看待创作,我觉得就有必要研究怎样运用自己的激情,怎样节省自 己的激情,怎样使它尽量地伴随我们的生命延续、再延续。 整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部作品。有时候这部作品写这么一个段落,那么一个段落; 有时候也写一点闲笔。但人的整个一辈子,你回头看一下就是一部作品。一个人的 创造能力到底能有多大?有时候真是惊人,令人难以置信。前几天我到书店看了一 下,发现新出版的那套《列宁全集》在书架上整整摆了几层,可能是几十卷。每卷 大约有三十万字。还有《高尔基文集》,现在只翻译了他的小说散文类,就大约有 一千万字。这还没有包括他的书信、理论以及戏剧作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 基,总创作量都相当惊人;有时我觉得很怪,一个人怎么能写那么多东西,看上去 简直就远非人力所及!我常常在书架面前徘徊、想象,百思不得其解,深深地感到 了震撼!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能量,他生命的激情怎么可以延续得那么长, 他的生命怎么可以使用得这么充足、这么充分。再比如肖伯纳,他一生写了五十二 部大戏和一些著名的小说。单说这五十二部大戏,其中就有四十部是他五十岁以后 写出来的。他到七十三岁那年——在我们这里有好多人到七十三岁就拄着拐杖慢慢 行动了——写了著名的话剧《苹果车》。他的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简直不可思议! 伟大的艺术家往往都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人。生命力旺盛表现在两个方面:一 个是可能活得年纪很大,就是说他的生命特别抗折腾,没办法,他生来就是这么耐 磨损。再一个就是他的生命在单位时间里爆发得特别激烈,特别壮观。像有的人活 得虽然短促,却极其壮丽。比如莱蒙托夫、普希金这些人。莱蒙托夫留下了《当代 英雄》和数不清的灿烂诗章。普希金简直就是一座永不倒塌的文学丰碑。在他们虽 然短促然而却格外壮阔的生命河流里,翻动的浪花特别大。生命的激情,在他那里 是以那种方式表现出来的。 由此可以启发我们去思考一些创作现象、艺术现象。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要有 生命就必然有艺术。所以,不热爱艺术、与艺术十分隔膜以至如何如何误解艺术家 的人,往往都是不可理喻的人,是人类当中的一些劣质成分。你只要在心理上是一 个健康的人,就没有必要试图和他们沟通。 狗和猫的心脏特别好,它就要跳要叫,叫出一种很好听的声音来。有土地、有 阳光、有云彩,就会有闪电。当然不言而喻,有人类,就会有艺术活动。这是一种 非常自然的现象。 刚才人们更多的谈论到“新潮小说”。我想,不能过多地责怪它们,要责怪, 还不如去争当你自己心目中的“新潮”。 这种小说我相信大概每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开始都会非常注意,会有兴趣去读、 去分析、去鉴赏,大概都是这个心态了。 我很喜欢也很爱惜真正的“新潮小说”和代表性作家的作品。 但是我自己不一定那样去写。有时很怪,你喜欢但不一定就能干得来。这与一 个人的出身、教养、年龄、他吸收的整个文化营养有关。我觉得大家也不见得都去 搞所谓的“新潮小说”。但也有人说他老是有个感觉,说从这几年来,从一开始出 现“现代派”一直到如今,现代主义、先锋派作家的队伍好像越来越壮大了,壮大 到让人不能信任的地步。他说总感觉他们不太真实,说将他们去跟那些所谓的“土 作家”比一比,究竟谁更具有先锋性质,还值得考虑。这当然有他一定的道理,这 些想法都不是浅见。不过我想他仅仅在说一小部分人罢了。而个别人的要害问题决 不是文学问题,而是作为一个人的问题。当然,一个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还是会 把主要的力量放到创造上,让它像闪电一样突爆,回荡起一种创造的旋律。如果这 样,就不能容忍自己作品的灵性更多地来自模仿。把现代主义文学当成一种纯粹的 技法,几近荒唐。 技法之类东西是很容易传授的,像编筐子编篓子,那个花边再复杂也学得会。 艺术等待创造,等待突爆,等待心灵的赐予。如果如今的艺术也变成了“手艺 活儿”,那么这种艺术肯定是伪艺术。 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赞成那些对于艺术创新的本能的抗拒心理——这种心理 是极其容易形成的。对于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艺术,你平静下来总会喜欢的。 你打开艺术史上这最新鲜的一章,会发现它多么绚丽、多么灿烂!不错,我们仍在 等待真正的大师,可是我们已经听到大师的脚步声了。当然,永远的模仿是不行的, 我们一开始就讲这不是一个文学问题,因为涉及到一个人的尊严的问题。作为一个 人他总有很强的自尊心,他不能一直那么老老实实地模仿着别人、跟在邻居的后面 跑——他心里会受不了。 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不在模仿中吸收。任何一个大师也是从模仿的道路上走 来的。不过有两种模仿。它们的本质区别就是,有人终究可以保持一个人的尊严, 从他的作品中,你可以听到自尊的心跳:有力的、不愿屈从的那种搏动。 现在的各种手法已经很多了,用得眼花缭乱。你哪里还可以看到十几年前的那 种呆板胶滞?这多么令人愉快!你仿佛看到一些精力旺盛的人在舞蹈。稿纸就是土 地,时代的犁铧已经开动了。今天,一部作品要想征服别人,就必须有点真正的货 色,就必须有力量、有内容。文坛上试验频繁,新军纵横。你成功的希望仿佛很小, 可你面前的机会仿佛又很多。所以这时候就难免有一帮人耍点小聪明,他想走捷径, 想招人议论。如果大家都搞起了招人议论的文学,而不是搞真正有内容的文学,那 就会让人感到悲哀。这些小聪明其实是源于一种小市民的心态,源于那种小市民的 机智和投机性。有些招致喝彩的小说将小市民的那种机智和投机心理体现得多么好。 小市民总是有些聪明,模仿也很快,只是目光不会长远。真正的好作品不会是小市 民创造出来的。将小市民和农民的心态比较一下,你们会看得比较清楚。农民相对 而言显得闭塞一点,不容易接受新事物,排他性较强。可也往往是笨重有力。自己 想写什么东西,就索性搞自己这一套,似乎不太在乎外界的各种干扰。这样就很坚 定很有力量。他们缺少的是什么呢?他们缺少的是那种人的灵感和诗的境界。这样 比较一下,两种倾向作家的优势劣势就很清楚了。有长处也必有短处。我想,从文 学意义上讲,受这两种文化浸透而未得升华的作家,将来都未必能代表我们这个民 族的文学。有人说中国真正的现代派作家、真正的新潮小说代表人物尚未出现,时 机还不成熟。仅仅这样讲缺乏分析,令人难以苟同。 我认为评价这个时期的现代主义思潮,尤其需要冷静下来。 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运动是令人激动的。当然,今天的世界上还没有产生 过十九世纪以前那样的伟大作家。比如说托尔斯泰、歌德这一类的人物,这种量级 的作家还没产生。好像二十世纪以后产生过一些大作家,但是很难再产生像歌德、 但丁、拜伦这一类巨人了。你不论写得多么巧妙、哲学上多么高明,仍然让人觉得 分量不够。毛病出在哪个地方? 这需要好好探讨。要探讨,就要说到生命,说到生命的性质。 好像我们这个星球在进入本世纪以后已经悄悄地改变了什么。比如污染问题— —它来自各个方面:噪声污染、化学污染,各种各样的污染,使我们这个星球在品 质上已经改变了许多。不言而喻,我们这个星球上产生的生命就和十九世纪以前那 时候不一样了。环境改变了,生命的性质就要改变,创造的力量也必然改变。用来 创造的生命的激情改变了,于是作家的量级也就随之改变了。显而易见的是,首先 是作家们关怀的事情发生了变化。那个时期的作家好像更多地关心一些形而上的东 西,关心一些本原的东西。像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生活的终极意义,整整一个民 族的去向……这你可以从一些存留的古典作品中很清楚地看出来。你可以重温屈原, 重温古希腊史诗。那种强烈的古典气,那种无与伦比的伟大感,不是很清楚吗?后 来的作家尽管写得很技巧化,也不乏主义和哲学,都不约而同地跟哲学家结缘了, 但你仍然感觉他们缺少点什么,分量轻。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要害的问题在哪里? 分析到最后,还是要回到我们生存的环境上来。 这好比一块变化了的土地,已经长不出原来那种苗了。你没办法。靠每个个体 的努力很难超越。我觉得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思潮,最终还是这块土地的性质决定 了的。我们的作家总的看变巧了,也变小了,即便从创作规模上看也是这样。比如 司马光的巨作,司马迁的《史记》,都浩浩荡荡。比如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写那个 《追忆逝水年华》,一口气就写了近三百万字。这是一部小说,可是摆到书架上有 长长一排!他们就是能干。你看俄国那个地理学家写那个《在乌苏里葬林中》,随 便一写就是上下两大卷。现在的作家写长篇,都是十五万字、十九万字、二十万字, 就搞那么长个东西,再长了就得往里兑水分,弄得很淡。一个人进门啦,这个人怎 么进的门,怎么握手、怎么讲话、坐下又怎么,毫无意义地写了好几页。 就用这个办法去扩充自己的篇幅,所谓的多卷长篇。我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 我想要追溯到一个本质,即人的生命力问题。作为一个人,他的生命力减弱,他创 造的激情就要消退,那么关怀的事物就会缩小,劳动的数量就会下降。他已经没有 那么大的抱负和气力了。随着我们赖以生存的这块土质的改变,你饮用水的水质不 行了,泥土上长出的参天大树也越来越小了,再没有一个很好的自然环境保养你, 滋润你。你得不到长久的培植,怎么能长成为参天大树呢? 所以,我还是要回到一开始那个话题,回到人的生命力,回到人的激情上来。 讲到那些模仿之作的不尽人意,那个道理也还是一样,就是他的生命力不够强盛。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们不能用火一样的炽热去熔化所接触的艺术品。肖伯纳成名以 后,就像有人评论的那样:“财富像潮水般涌来,荣誉堆满双肩。”这些东西如果 落在一个平庸的作家身上,那就把他压垮了。他的膀头不够宽。那个肖伯纳就可以 承担,并不被荣誉和财富所累。他本来长得很细、很高,只穿棉毛织物,早晨到海 边去打拳,去锻炼身体,只吃素食。他养了一副好身体,精力旺盛。各种荣誉,包 括各种劣境,他都宠辱不惊。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压得垮他。平庸的作家陷入窘 境不行,出了大名也不行,因为成就也可以把他压垮。 讲到这里,我觉得问题很严重。严重就在于我们当代人难以超越那一切。你知 道了这个,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力达到了这样一个定数,就会感到悲哀。但我们又不 能丧失了希望——你选择了文学,就是选择了人生,你得好好干,因为文学对我们 来说是一辈子的事业。要用普通劳动者的态度去工作。那些真正勤奋的作家,从来 不依赖灵感,每天按时去工作,只要有时间,吃过了饭,喝点茶,就坐到工作室里。 如果激动了他就写得好一点,如果不激动就写得慢一点。他们是这样对待创作的。 一个有眼光的人,平常总是尽量地注意身体。如果觉得真正有价值,就是挫伤自己 的身体也勇往直前。比如为一种正义的事业而斗争,往往要冒极大的危险。这就是 平常所说的勇敢。除此而外,就必须回避无谓的争执和繁琐。保护自己的精力,就 是保护生命。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激情延续得更长一些,使你写得更多一点、 更好一点。要不停止地工作。好多人把“灵感”看得玄而又玄,其实这个东西不可 靠。它是什么?我觉得一些懒惰的人才更多地依赖“灵感”。我觉得所谓的“灵感” 如果真有的话,也就是那一段的身体搞得很不错,心情也好,由于勤奋劳动,在一 段时间里,各方面都很顺手就是了。一个作家,你宁可相信没有什么“灵感”,只 有生命力,只有依靠勤奋的劳动。 我刚才谈过,有些作品的毛病,主要是他没有打破模仿这个外壳,还是一种简 单的制作。当你的创造力旺盛的时候,你就不能容忍这种制作。你不会老老实实按 着一个什么路子走下去,你忍不住就要创新,就要突破,就要打碎形式的外壳!学 习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还是创造。艺术的本质是诗、是幻想;每一次真正意义上 的创作,都是一次生命的激情的喷吐,就像闪电一样。 一个人怎样才能使他的这种激情持续长久而不至衰竭,怎样使其尽可能地得到 延续?这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至关重要的一个命题。每个人的精力、寿命等等差异 很大,有的人可以搞出很多、很好的作品,有的人就不能。这里面有天生铸定的那 一部分,有生理方面的原因,但也有其他的,比如生活方式、世界观等等,都不同 程度地影响着一个人。有好多人在生活当中十分容易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今天干点 这样,明天干点那样;今天模仿一下这个作家,明天模仿一下那个作家,为一些根 本不值得激动的事情而激动。这就浪费了自己的感情。一些优秀的作家为什么活得 非常放松?他为什么要追求简朴的生活?为什么要回避世俗的纷争?一句话,他为 什么要回到淡泊和安宁?说白了,都是为了节省自己的情感。他要把这份情感最有 效地使用到最值得、最有意义的地方去。很清楚,一个人如果做到这一点,就能够 使自己做成更多的事业,就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生命,实际上一个作家如果不尽量地 放松自己,也很难使自己的创造达到非常高、非常好的境界。我有时候看到的不太 成功的作品,觉得它的一个要害问题就是作者写作时很紧张。他老忘不了自己要搞 个什么创作,要写个什么东西。他不够放松。创作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在这 种生活当中要冷静下来、放松下来。你在这种状态中考虑一下到底想写点什么、有 多少可以写的?这就好了。它像过日子一样,最好还是从容不迫一点,从长计议。 如此下去,有时就能出现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很有意义的想法。 一个作家尤其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一蹴而就。你如果能坚持一种质朴的、一种 很勤奋的劳动态度那就行了。我们想一下,一个农民种了一块地,他整天起早贪黑 地到地里去耕耘,仔细而精心,不焦躁也不气馁,多像一个好的作家。实际上正是 这样。你不能把希望过多地寄托在某一个阶段、某一个机遇和某一部作品上。我觉 得还是应该更多地相信自己的劳动,这才可靠一些。坚持不懈地写下去,这篇写不 好,下篇力争写得好。如果觉得知识少一些,那就发奋读书。一辈子这样坚持下去, 结果肯定会好。一个人的生命像一条河,到最后就看哪一条河流得更急、浪花翻得 更大;哪一条河更宽、更长,无非就是比这个,而不仅仅是比你哪一部作品写得怎 么样。那些一般的作家、平凡的作家往往是从一部作品和一段创作来相比较的。而 比较大的作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一生来相比较的。笑得早不如笑得好,笑在最后— —一位军事人物好像这样说过。我想每一个搞创作的人也都应该牢牢地记住最后的 笑。现在有些作者也像某些搞经济的一样,短期效应、短期行为很严重。有时就拚 一股劲儿,三步两步干上去就行了,过了这三步两步那再另讲。于是你就会看到一 个懒洋洋地躺在一部作品上的人。这有什么意思。一个作者应该永远从零做起。无 论这个作品写得好还是写得坏,要牢牢记住这只是我刚完成了的一次劳动。活儿还 很多,我还得继续往前干——这种心态就好了。一个作家的成就和经验一样,都等 待积累。现在这种“积累型”的作家越来越少,而“突爆型”的作家又一下子太多。 一会儿出来个新作家,一会儿又消逝了,不停地轮换。这些作家能不能更稳定,能 不能把自己那种出色的表现稳定下来,使它进而化为一种不断的延续、不断的延伸? 这是难而又难的。谁能把这种出色的创造活动化为生命长河中的一朵浪花,那就了 不起,那就很令人佩服了。 像美国的福克纳,这位作家几乎是足不出户。他借作品中的人物说:上帝如果 打谱让一种东西走的话,他就把它造成长的。如果上帝打谱不让一种东西活动,他 就把它造成高的。你比如这树木,很高;还有烧锅炉的烟囱,它很高。上帝不想让 你走的东西都变成高的,人呢?人就是高的,这种东西是不适合乱跑的,活动多了 不行。总之该走该停,上帝早已经做好了标记。像马车、火车,还有牛马,它一定 要走,它是长的。这当然是幽默的艺术,但这毕竟源于一种哲学思考,包含了更深 的意味。福克纳是一个乡土作家,他有时非常保守。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大作 家,成为美国的“先锋派”。最早的时候,看来真正的先锋派还是在那块土地上一 点一点地感悟渗透,把这种探索精神贯彻到底。如若不然,就只会是一种学习和模 仿,缺乏一种原生性,就不是血液里产生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先锋派。福克纳长得 很矮,他就整天在家里,一会儿干点零碎活儿,一会儿写点东西。他坚持数十年如 一日,一个劲地写,结果创造了一个广大的世界。最后这个老人活了六十多岁,骑 马摔了一下,犯了心脏病去世了。他光长篇就写了十八部。你别看他干得似乎很缓 慢,他不断地在那里干。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都好像比福克纳能干,但坚持下来, 放长了看,就有些不行了。福克纳很保守,保守的人往往是非常可怕的。我很重视 保守的人。文学上真正保守的人他有几大特点,第一个他不跟着潮流跑,有自己的 主意。第二个呢?保守的人都慎重地对待新生事物。第三个是他在反对新生事物和 反对新潮的同时,产生了真正的新潮思想。而中国真正的现代派就很可能产生在所 谓的“保守主义者”手里。我还想起了哈代。中国诗人徐志摩到哈代家里去拜见他, 一推开那个小门,哈代出来了。他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他的头颅像儿童一样, 腿屈曲着走出来。他一点一点出来了,跟徐志摩谈了一会儿话,临别送他一朵小花。 多么有意思的举止!这个伟大的作家原来极质朴、平凡,也很少出门。他甚至也给 人保守、内向、闭塞、羞涩等等感觉,他却是真正的伟大作家。你看伟大的作家到 底该是怎样? 值得研究。十九世纪之前的作家和现代派作家之间的本质区别在哪里?也值得 研究。 这些问题都是客观的,是一些大问题。那么它对于刚刚踏上文学之途的人会有 什么作用?我想,它的作用就在于,凡是事物的本质方面一定要经常寻思,只有这 样才能造成一种强大的推动力,使你不断地向前,使你长得比较高大。 我觉得一个作者无论怎样工作,有一点他是十分明白的。 他的作品只要写得好,那就是源于一种深深的爱。搞文学必然是这样。搞艺术 会搞得很累,像一开始讲的,好多人都早早死去了,他们那是把生命耗尽了。我觉 得干任何一种事情,只要干好了,进入到一个很高的层次上,都是艺术。毛主席搞 军事和政治不是艺术吗?那简直是艺术家。湖南起义、延安的巩固,几场斗争,那 是艺术。所有的具有一定量级的历史人物往往都是艺术家。像秦始皇,他的上升时 期就是一次次成功的艺术活动。他把众多的国家吞并了,修起了长城,那是何等的 气魄和想象能力!他到后来还想永生,派人到海上去找长生不老药……艺术是一种 开阔的、宏大的、充满想象力的、充满了生命力量的。所以秦始皇也可以看作是一 个大的艺术家。这种人往往生命力都很旺盛,他们经得住磨难,始终热情而且狂放。 可见干什么都一样,都得有旺盛的生命力,都得有激情。有了这个,就会胜利,就 会最终完成一次辉煌。 谈到文学和生命力的关系,有人可能想到那些更年轻的人,他们生命力强啊, 他们有激情啊,怎么搞不出好的创作? 谁说搞不出呢?一个人在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有激情,容易碰撞,恋爱时激动 得要命,好几宿睡不着觉,有的信誓旦旦剁去了手指——这种强大的激情用来搞创 作不好使吗?当然好使。但为什么他们又往往写不出成功的作品?那是因为除此之 外还需要修养,需要经验,需要在一学科方面的造诣。一旦他的修养上去了,就会 出现好的创作。因为人的生命力是任何技巧的东西都不能够取代的,你看歌德,他 在青少年的时候就写出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古往今来有 多少写爱情的?又有多少超越了歌德?那种强烈的爱,爱得手都颤抖。那是一个涉 世未深的、一个没加雕凿的生命爱上了一个少女,那种炽热的情怀非常真实,非常 感人,写出来就必定是好文章。他没有什么现代派和什么哲学什么主义——原来其 他的一切比较起来都是不重要的了。最重要的还是生命力的那种爆发、那种突破, 那才是不朽的。再像普希金,很早就写出了灿烂夺目的作品,他依赖什么?他依赖 的也还是激情。 这样理解问题,就与一切依赖技法的纯形式主义的东西相对立了。这是必然的, 不能通融的。我们谈的是事物的本质,谈的是艺术的根本东西。热衷于形式主义的 就不会讲这种原理。一些单纯热衷于技巧的作品也不能说得一无是处,不过我想它 有点像大学里学生们考的那个学期分数。高分数往往不是最优秀的学生刻意追求的; 可是太笨的学生想要又要不来。有的作品,只能让读者承认他的聪明,他的技巧, 他驾驭文字的能力。不过如今聪明的人要找起来就太多太多了。 我们要求于艺术家的,当然还有远比聪明更重要的那一切。 有人不止一次指出:所有与世隔绝的、闭门造车的、不能够直面人生和直面生 活的作家,都只会是二三流的作家,这好像是危言耸听和老生常谈,但实在是包含 了深刻的道理。那样搞,无论如何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的。摆在我们大家面前的问题, 就是怎样追寻事物的本质。当然,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生命力,依赖自己的创造激情。 应该始终关心那些可以改变一个民族、改变一个国家,可以改变人类的重要而巨大 的事物。一个好的作家必然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味,但这种意味不是肤浅和粗陋的, 而是一种深度和境界,你不如说那是一种哲学。你如果能始终关怀一些最根本的东 西,关怀人类的命运,那么你刻意追求的很多东西也就包含在其中了。 当然一个作家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有的作家口若悬河、周游世界、精 通好几国外文,你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也还有一种作家,就像我刚才讲的 哈代、福克纳这一类,就有些相反,海明威可以去钓鱼、开快艇,到海上侦察敌人, 富有冒险精神,而别的作家可能又有另一种样子。 所以说,有时候又要认识一个人在表达和表现上的特点,不能强求一律。比如 语言吧,有的语言气势汹汹,一路冲刷下去,汹涌澎湃。还有的作家用语简约、很 艮,翻译过来也还可以看出他们原来语言的一些特点、特质。像海明威的语言是电 报式的,基本上把修饰部分和形容部分全都去掉了。他很简单、很直接。你看完了 以后会觉得蕴藏在文字下面也有股澎湃的激情。可那些文笔很华丽的作家,往往把 这些东西都搁在外表上。 总之,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条件去选择、去判断。在判断的时候需要冷静。 你怎样看待自己的生活方式,怎样贯彻自己的创作宗旨,怎样走自己的创作道路, 都需要好好地判断。但这一切说到底,仍然是要依赖你的生命力,依赖你作为一个 人的生命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