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舞姬之死 这是面向所谓“阁楼街”的房间,没有天花板。 在角落向窗下倾斜的梁下, 摆着卧床。 ——舞姬 二月一日的早上。 森林太郎在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昨晚去欣赏音乐会,很晚才睡,所以比 平常晚起了一点。不过,大清早就有访客,总觉得讨厌。 没办法,他只得爬出温暖的被窝,披上外套,绷着脸打开门。 门外站着意想不到的两个人:冈本修治和爱丽丝。爱丽丝因为工作的关系,早 上应该晚起,冈本更是夜猫子,早晨根本爬不起来,如今这两个人却破天荒地一大 早就来找他。 “究竟有什么事?” 林太郎揉着眼睛,口气不悦地用日语问道,之后看到爱丽丝,又改用德语问了 一遍。 “怎么回事?大清早就……” “对不起,我们希望赶在你出门前找到你,昨晚我们也来过,可是你不在。” 林太郎有些愧疚,瞄了爱丽丝一眼,昨晚的音乐会是和克拉拉一起去的。 “我有点事情出去了。” “我希望你去看看贝妲。”冈本修治表情不安地说。 “贝妲?她这阵子是有些不太好,我去看看也行,下过比我高明的医生多得是, 干嘛非我不可呢?” “贝妲说她没病,怎么也不肯看医生,如果你去看她,或许没问题。她从昨晚 开始,突然变得很古怪。” “就是啊。”爱丽丝接着说:“贝妲昨天有来剧院,但是心情很坏,表演到一 半就回去了,她好像发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摇摇晃晃的。” “爱丽丝到我住的地方通知我,我很担心,你又不在。你也知道,我没法应付 贝妲的母亲。” “而且,我今天早上做了一个恶梦,贝妲她……” 爱丽丝肩膀发抖,偷瞄了冈本一眼,欲言又止。 “总之,我很担心,赶到贝妲家去看看,但是叫了半天都没人应门。问隔壁的 人,他们说贝妲的妈妈昨晚到亲戚家或别处过夜了。” “早知道这样,我昨晚就赶过去了,贝妲会不会病得爬不起来,独自痛苦了一 整晚?” “我知道了。” 林太郎皱着眉颔首。穷人总是尽量不看医生,往往因此造成许多无法弥补的遗 憾。冈本和爱丽丝的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 “太好了,你愿意去,我先到外面等你们。” 爱丽丝扑向林太郎,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转身跑到走廊去。冈本还留在原地, 看着林太郎换衣服。 “森君,我虽然担心她的病,老实说我还担心另外一点……” 林太郎目光锐利地凝视着他。 “是怀孕吗?” “贝妲什么也没说,如果真是这样,她夹在母亲和我之间,一定非常痛苦,而 且芭蕾舞这种剧烈的运动,对身体也……” 林太郎以医生的冷静口吻说:“在这里瞎担心也不是办法,我们走吧。” 从林太郎住的地方到贝妲家,步行约须十分钟。这里和克罗斯塔街一样,古老、 狭窄、拥挤、肮脏。 穿过长着青苔的拱门,霉湿的空气和垃圾的馊味扑鼻。爱丽丝走在前面,沿着 多处破损的楼梯而上。贝妲住在顶层的阁楼里,有个无法挺身进入的小门。 爱丽丝拉扯垂在门边的一根生锈铁丝,听见里面响起空罐的撞击声,但是无人 回应。 “贝妲,是我!贝妲,是爱丽丝!” “贝妲!” 冈本修治也大声呼喊,一样没有回应,他脸上浮现强烈的不安神色。 “难道贝妲真的爬不起来?我去跟管理员拿钥匙。” 爱丽丝才说完,楼下传来脚步声,一位老妇拾阶而上。她随便用条围巾裹着懒 得梳理的蓬乱头发,憔悴的脸上一对充血的眼睛光泽暗淡,呼出的空气带着微微酒 臭。 她一看到林太郎他们,立刻摆出嫌恶的表情,在脚边呸了一口口水。 “你来干什么?” 她粗糙的手指指着冈本修治。 “大清早就想把我女儿……” “伯母!”爱丽丝泫然欲泣地打断她的话。“贝妲昨晚就很不舒服,这位是医 生。” “医生?” 贝妲的母亲转眼盯着林太郎手上的黑皮包。 “他是冈本先生的朋友,你让贝妲给他看看吧,不要钱的。” 老妇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她吸了吸鼻涕,拿出钥匙开门。一进门就是厨房, 熏黑的砖灶和粗糙的桌子映入眼帘。突出的屋梁斜向窗边,仿佛要顶住脑袋。林太 郎突然有种难耐的感觉,爱丽丝的生活大概也和这里差不多。 “贝妲,你还在睡啊?” 老妇语带怒气,也有些担心地走向里间的门,那扇门紧紧闭着。 “唉呀!这孩子从里面反锁,这可怎么办啊。贝妲,是妈妈,快点开门!” 那时,冈本早已变了脸色冲向房门。他把老妇推开,用身体猛烈推撞两三下, 老旧的门很快就被撞开了。 冲进房中的冈本修治,立刻呆在当场,老妇发出金属摩擦般尖锐的惨叫,爱丽 丝则脸色苍白地抱住林太郎。 贝妲的身子悬在窗边的床畔——从天花板梁上垂下的绳子紧紧缠在她纤细的脖 子上,她的脚边有张简陋的椅子,翻倒在地板上。 冈本无声嘶喊,紧抱着贝妲已经冰冷的身体。她的母亲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板 上,圆睁着眼用力地喘息,接着发疯似地扭曲着身体嚎啕大哭起来。爱丽丝把脸埋 在林太郎的胸前,不停地发抖。 突然,林太郎背后也传出惊叫声,身穿脏衣系着围裙的肥胖妇人正窥伺屋内, 双手按在张大的嘴上。大概是同楼的邻居,听到吵闹声跑过来看。她急忙在胸前划 个十字,连滚带爬地奔下楼去。 冈本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般,动作僵硬地扶起翻倒的椅子,站在上面,把贝 妲的尸体卸下来。林太郎轻轻推开爱丽丝,协助冈本。 两人把贝妲的尸体搬到床上。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但是床单有一点乱,大概 是贝妲死前曾趴在床上哭泣吧。 身体已经完全冰冷,而且相当僵硬。林太郎判断大概是在昨天晚上死的。 冈本修治合上贝妲的眼睛,亲吻她的额头,拿起死者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然后,他突然像着魔似地盯着那只手,那只苍白变色的手腕上有着抓伤的伤痕。 不久,冈本放下贝妲的手,梦游似地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墙边的小桌,伸手 去拿桌上的水杓。大概是打算去取那没有能及时浇在临终死者身上的死水吧。—— 林太郎对他的举止略感不安。这时,冈本突然停下伸出的手,凝视着桌面。 桌上放着一张丝帕,帕中包着几枚金币。这东西和贫穷的家庭极不搭调,冈本 浮现异样的表情。 就在此时,原先一直嚎啕大哭的贝妲母亲,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 “是你!是你杀了我女儿!” 她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伸出颤抖的手,想攫住冈本。 “都是你这只黄色猴子多管闲事,贝妲本来可以很幸福的,住漂亮的房子,穿 漂亮的衣服,享受美食,伯爵他……” “伯爵?”冈本修治表情僵硬,只有眼睛血丝密布。“你说的是谁?” “你别装蒜!你就是吃醋,一直缠着我女儿……” “伯爵到底是谁?” 这回换到他逼问对方。老妇尖声咆哮: “来吧!你干脆连我也杀了!贝妲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杀了我吧!杀了我 吧!” “冈本君。” 林太郎受不了,挺身挡在他们中间。贝妲的母亲情绪发泄完毕,又蹲在地板上 抽泣。这时,林太郎发现桌下有个揉成一团的纸片,他若无其事地捡起来,摊平在 桌上,看着上面的字句。 亲爱的修治: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狼狗团长连妈妈都买通了,要把我弄成B——伯爵的…… 信写到这里就断了, 最后的地方写着Craf v.B,好像还要继续写下去,但因 为某个理由中断了。或许是原来就只想简略记载为B——?林太郎无从得知。 当他看到这段文字的瞬间,心想糟糕,这个东西最好别让冈本看到。正当他想 藏起纸片时,冈本已经两眼冒火地夺了过去。 更糟的是,不知何时站在林太郎背后的爱丽丝也看到这张纸条,她毫无心眼地 嘀咕着: “B……贝伦海姆伯爵……” 无意中再度听到这个名字,林太郎大吃一惊。 “贝伦海姆?就是那个外交部的贝伦海姆伯爵吗?” 冈本咬牙切齿地追问爱丽丝。这时,她也感觉事情不对。 “我不知道,或许另外有……” “爱丽丝,回答我!你应该知道的,贝伦海姆是不是向贝姐求爱?” 面对冈本气势汹汹的询问,爱丽丝畏畏缩缩地回答说: “我只是在剧院看过伯爵几次,他只和团长说话,也没做什么……” “果然不错。” 冈本修治恨恨地说。他的口气让林太郎感到忧心。 “我真的不知道确实的情形,只听说伯爵爱玩女人。”爱丽丝的辩解简直是火 上加油。 “这件事我也常听说,贝伦海姆伯爵已经厌倦了高尚的贵妇,想尝一点儿新鲜 的口味。难道这新鲜的口味就是……”冈本脸颊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转向贝妲 的母亲:“你想出卖自己的女儿,是不是?” “我为女儿的幸福着想,不是理所常然的吗?”老妇发火怒吼:“你又对她做 了什么?只会说些甜言蜜语,你真心为她想过吗?这样的生活我们已经受够了,何 况,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会一走了之?” 冈本脸上的怒气突然急速消退,变成像死人般苍白。他单手撑在桌上,低声说 道: “难道你没有年轻过?没有经历过就算饿着肚皮,说说情话也觉得幸福的时代 吗?” 憔悴的女人暂时沉默下来,她吸着鼻涕嘀咕着:“如果饿死了,还谈什么恋爱, 说什么情话?” 林太郎轻轻叹气。老实说,他恨不得能立刻离开这个地方。爱丽丝还靠在他肩 上,啜泣不已。 不知何时,刚才那个胖女人和好几个邻居已在门口挤成一道人墙,一名警官排 开众人走进来。 “是上吊吗?” 他捻着胡须,脸色难看地望着挂在梁上的绳子。 “就在这里上吊的吗?” 如果在今天,当然不能随意移动非自然死亡的尸体,但当时完全没有科学办案 的观念,警官也只是在嘴里嘀嘀咕咕地发泄几句,飞快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尸体。 “这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嘛。是因为恋爱纠纷,还是怀了私生子?” 冈本憎恶地瞪着警官,警官像发现猎物似地嘴角泛出冷笑。 “你是谁?中国人吗?是这女孩的情人?” “我们是日本人。”林太郎上前一步说:“我是陆军一等军医森林太郎,他是 我的朋友冈本修治。” 一等军医这个头衔似乎给警官相当强烈的印象,他改变态度,表情有些怆惶失 措地说:“真抱歉,我们总得做些例行调查,你为什么……” 林太郎简短地说明事情的大概,虽然他极不愿意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但是此刻 也无法完全撇开。 “原来如此。”警官使劲点点头。“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自杀的人多半会这么 做,因为不希望受到阻挠。我跟你不同,不了解复杂艰深的学问,但是警察这行做 久了,这种事情倒是很有经验。” 他揉着因酗酒而发红的鼻子继续说:“如果是自杀,那就结案了,其他的就只 是形式问题,稍微调查一下自杀的原因就可以了。关于这一点,你的朋友应该非常 了解,你可以请回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交给牧师处理了。” 虽然留下爱丽丝和冈本有些过意不去,但林太郎确实不想多待,而且上班的时 间早就过了。 “那么,我先走一步。我在柯霍研究院上班,如果有需要的话,请跟我联络。” “哦?柯霍研究院吗?”警官再次表现尊敬之意,想必他也知道陆续发现霍乱 菌和结核菌的柯霍博士。 林太郎拍拍呆立不动的冈本,用日语说:“我了解你的心情,你得振作,千万 不要乱说话,好吗?” 冈本茫然地点点头,他的手微微一动,把刚才那张纸条塞进口袋深处。林太郎 看了安心不少,冈本能这样做,表示他还有相当的自制心。 既然判定是自杀,就不必特意提出帝国宰相侄子的名字,如果贸然提出,警官 或许反而会怀疑怪异的东方人有什么企图。林太郎把爱丽丝叫到角落,交给她几枚 银币。 “你拿这些钱买点花献给贝妲,交给她母亲也可以。” “好的。”爱丽丝嘶哑着声音回答,蓝色眼眸里满是泪水,似乎不只是怜惜朋 友的死和眼前的悲哀情景。 林太郎,你和我们是不同阶级的人,是高贵的人,总有一天,你也会离我而去 …… 她稚嫩的眼眸似乎正向林太郎这般诉说。林太郎像是受到迎头重击,无奈地凝 视着爱丽丝。他想说些安慰的温柔话语,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些乏味的台词。 “有话以后再说吧。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了,如果有的话再找我商量。” 林太郎用力握住爱丽丝紧握银币的手,然后逃也似地走出门,一边下楼一边对 自己生起气来。 自己早就意识到和爱丽丝的身分差距,也正因如此才无法真心爱她。说她幼稚 什么的,其实都是藉口,最大的原因还是在这里。姑且不论她的贫穷,光是她出身 自无教养的低下阶层这一点,就叫他无法忍受。 他也明白这并不是爱丽丝本身的罪过,但事实上,和克拉拉交谈的确是比和爱 丽丝相处要来得快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林太郎感觉自己和色魔贝伦海姆似乎是同类,虽然他只不过吻了爱丽丝,但向 身分低贱的女人寻求暂时安慰这一点,说来不也一样吗? “我终究无法成为社会主义的信徒。”从修普雷河上的桥走向温塔林登大道, 林太郎低声告诉自己。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