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雪之城 在四壁和屋顶天蓬之间, 绘有各式龙蛇鬼神图案,四处置有长柜, 经过数间柱上刻着兽首、壁外古盾枪剑的房间, 来到楼上。 ——送信人 走回城堡途中,克拉拉向林太郎说明伯爵家族的琐事。她大概是想在见到众人 之前先冷却一下奔放的热情。 伯爵夫人亡故多年,克拉拉虽然没有明说,但似乎伯爵从那时起即放浪形骸, 他在国外时流言不少。林太郎心想,伯爵追求贝妲之事或许不假。 伯爵只有两个小孩,一个是安娜,另一个是大安娜四岁的男孩,现在住在伦敦。 伯爵毫不关心安娜,安娜所能依靠的只有奶妈玛蒂尔汀和克拉拉。 边走边说,回到城堡时,伯爵和其他客人刚好抵达。曼葛特将军大概另道而来, 还没有看见人影。 古斯塔夫·贝伦海姆伯爵是四十多岁的典型外交官,初次见面,他丝毫不显放 荡,反而有股难以亲近的严肃。他身材修长,高挺的鹰勾鼻上挂着单片眼镜,声音 低沉柔和。 林太郎逐一被介绍与宾客相识,幸好人种都不相同,反而容易记忆。 亚历山大·史密诺夫是俄罗斯侯爵之子,目前正在德国游学,年龄和林太郎相 同,是个红脸俄国大汉。若说放荡,他看起来更像浪子。 汤玛斯·布莱克公爵是旅行家,相当有名。他年约五十岁,肤色微褐,身材魁 梧,颇有英国海盗末裔的风貌。初次见面的印象,林太郎对他最有好感。 至于那对法国伉俪,丈夫皮耶.贝纳约三十五、六岁,妻子玛丽安奴大约三十 岁,娇媚动人,两人并肩而立,总觉得丈夫风采尽失。皮耶气质温雅,不是那么耀 眼,感觉有几分怯懦,玛丽安奴则随着微笑散播诱人的风采,精力十足。 这些人之外,还有林人郎熟悉的村濑康彦,他看到林太郎只“嗨”了一声,便 忙着游走于众人之间。他用法语恭维玛丽安奴,亲昵地和克劳斯交谈,又恭谨地问 候安娜。 林太郎苦涩地看着这一幕。平时就显得不称头的日本人,这样闲不住地到处乱 晃,实在看不顺眼。虽然别人看得好笑,村濑本人倒是得意洋洋。 众人在客厅接受咖啡款侍,然后在伯爵导览下前往有塔的旧馆。走到城堡后院, 林太郎再次环顾四周,把附近的景象深印在脑海。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只觉得难得 来一趟,想记下来罢了,虽然事后他也被迫重新回想城堡的地形。 旧馆入口,在几乎正对新馆的侧门处,有个突出的小小屋檐,结实的坚木大门 旁挂着一盏油灯。门一开,湿冷的空气缓缓流泄出来。 一进门是不太宽敞的大厅,右边是楼梯,后面又是一个房门牢固的房间。墙和 天花板有雕刻装饰,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窗子只有一个,高到人手几乎无法触 及。 “那儿就是我的私人城堡。” 贝伦海姆伯爵看着布莱克公爵,指着里面的那个房间,喉咙深处发出呵呵笑声, 潇洒地引用英国人的“家就是城堡”这句话。 伯爵领先上楼。二楼右边是走廊,左边有两个房间。两房的隔墙有一个拱形通 道,房间可以互通。 前面的房间是武器陈列室,类似宽梯子的木器挂在墙上,上面整齐地悬挂着古 战斧、长矛、石弓等物。中央的玻璃柜里排着各式古剑,房间到处都装饰着铠甲。 伯爵眯着眼逐一说明,林太郎听了就忘,但史密诺夫和布莱克似乎很感兴趣, 提出不少专门问题。村濑一副假正经的模样,皮耶面无表情,玛丽安奴则感觉无聊。 另一个房间存放有关城堡的资料,展示各种精巧的城堡模型和石版画,以及攻 防用的弯弓炮、投石器、破城槌、攻城塔等各式武器模型。 其中也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日本城模型,看不出是仿照哪座城,但是制作得非常 精巧,伯爵相当引以为傲。林太郎应伯爵要求简单说明了一下,脸上颇有光彩。 看完两个房间,一行人再回到走廊,穿过走廊尽头的小拱门,登上通往塔顶的 楼梯。墙壁上除了十字型的空格外,就只有几个小窗,光线幽暗。 塔顶装有落石器,护垣残破不堪。往下俯看,但见湖水深入塔的正下方。先前 并没有注意到,从这座塔沿着湖畔直到后山,都还残存着古堡的城墙遗迹。 雪势转剧,众人迅速离开塔顶。站在古堡上眺望飘落在广阔森林的雪片,相当 壮观,却也太过冷清,林太郎和克拉拉一样无法了解伯爵把宅第设在此地的心情。 林太郎一向不信鬼怪传说,但来此之后,不禁觉得古堡闹鬼的故事其来有自。 事实上,古堡的石墙上的确也吸纳了无数士兵的鲜血,愈是强烈意识到这一点,就 愈觉得四周阴气森森、鬼影幢幢。当然,喜爱城堡的伯爵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一行人回到新馆后,先各自回房休息。林太郎的房间在建筑左端靠近湖泊的楼 上,从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雪烟蒙蒙的湖和岸边的船屋。盥洗室和隔壁房间共用, 两房之间有条短短的通道,但隔壁房间没有住人。 克拉拉住在二楼右端和安娜毗邻的房间,她来这里总是住那个房间。也不是故 意想偏,但林太郎总觉得主人蓄意让他离克拉拉太远而略感不满。 他梳理头发,换过衣服。按照欧洲上流社会的习惯,早上、中午、晚上都要换 装,实在麻烦,他脱下厚外套,换上舞会时穿过的正式军服,管家汉斯正好来通知 晚餐即将开始。 走进楼下的餐厅,伯爵正和一位短颈魁梧的军装男人交谈,应该是舞会时谷口 谦提过的曼葛特将军。 “就在我来此的途中……” 将军粗声说着,这时克拉拉和安娜正好连袂走进餐厅。 “警方出动大批人马,还是让他溜了。这些社会主义恶徒不知道又要捅出什么 漏子。” “真是麻烦的家伙。”伯爵叹道:“你说在来此的途中,但这附近没有他们能 作怪的地方啊,难道他们打算沿途煽动百姓?” “不,只是听说在柏林拒捕、枪伤警官的人,朝这个方向逃逸,但大概不会跑 到伯爵的城堡来吧。” “如果是一群社会主义者也就罢了,就那么一个人,能怎么样?”贝伦海姆浮 现冷笑。 “在这风雪中跋涉十几公里,在森林里徘徊,就算没被捉到,差不多也冻死了。 这个姑且不说,警方也该考虑一下处理的手法,不要只是镇压,应该想办法反利用 一下。” “你们做外交官的就会这么想,要是我们,干脆发动战争彻底击垮他们。什么 万国的无产阶级群众团结起来吧!哼!大炮一轰,谁还去听这些梦话?危急的时候, 谁不保护自己的祖国呢?” 曼葛特将军口气激烈,然后突然转身面向女士们。林太郎这才发现安娜脸色苍 白。 “唉呀!安娜,你怎么了?” 将军伸手向她,关心地问道。 “啊,没什么,只是有点发烧。” 安娜怯生生地回答。如果她没穿上华丽的服饰,真让人觉得她是走错场合的贫 家女。 “感冒了吗?那不行呀。对了,克拉拉不是带了一位日本军医来吗?”曼葛特 这才注意到林太郎,克拉拉急忙为两人介绍。 “安娜,你就让这位医生看看如何?当然,军医本来是照顾军人的,或许治起 病来会有点粗枝大叶。啊,失敬了,我不知道日本怎么样,但在敞国确实如此。” “将军,我真的没什么,请不必挂虑。” 安娜一副泫然欲泣的语调。 “哈哈,这么说来是在为恋爱烦恼罗?” 将军独自哈哈大笑,接着将矛头转向克拉拉。 “克拉拉,你还好吗?你和那位鲁道夫上尉怎么了?” “将军,您这样挖苦我,我吃不消啊。” “你不必这么客气,我也曾经年轻过。‘青春无酒自陶醉’,这是谁说的?” “哥德。” “对、对。在你还沉醉的时候快点结婚吧,鲁道夫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自 从调到陆军部后,经常出入宰相官邸,很受宰相阁下器重。克拉拉小姐将来或许会 成为陆军部长夫人呢,那些乱七八糟的诗就不必写了。” 这时,其他宾客陆续进来,汉斯请众人入席,曼葛特才总算停止胡言乱语。林 太郎觉得十分扫兴,既不高兴将军竟然无视与克拉拉同行的自己,更在意他认定克 拉拉和鲁道夫是未婚夫妇的口吻。 晚餐席上气氛似乎也不够愉快,一股莫名的沉闷空气流窜席间,每个人都沉浸 在自己的思绪中,欠缺融洽的气氛。 安娜几乎没有碰触食物,在林太郎眼中,她简直如坐针毡,克拉拉也有些消沉, 吃得很少。 贝伦海姆伯爵不时向玛丽安奴投射倾心的眼神,看到他的表情,林太郎首次感 受到他放荡的一面。 玛丽安奴虽然很清楚伯爵的挑逗视线,但努力假装视而不见。皮耶则拼命压抑 胸中的不安,不时像做错事般愧疚地偷看妻子。 史密诺夫对玛丽安奴也有兴趣,但他多少分点心在邻座的安娜身上,看来就像 想讨老婆欢心,却自讨没趣,只好另找美女眉目传情的丈夫。 只有曼葛特将军一个人开朗健谈,布莱克公爵则像典型的英国人一样,超然地 坚守他的孤傲。 村濑康彦很容易感染周围的气氛,绷着脸老实地吃饭,坐在末席的秘书克劳斯 像做错事道歉般一直低着头。 林太郎心想,这真是个怪异的聚会啊。伯爵招待众人的心意,除了向外国宾客 展现白马城之外,似乎还欠缺一个主题。 外边的天气确实令人心情更加郁闷,飘雪有转为暴风雪的倾向。狂风呼啸而过, 树林的沙沙响声像远处的海啸在翻腾,传入堡内。这里地处偏僻,没有煤气灯设备, 只有吊灯和蜡烛,但光度不够,感觉微暗。 吃罢晚餐,安娜推说精神不好,迅速回房。其他人穿过只点燃一根蜡烛的阴暗 玄关,移到客厅。当莱因葡萄酒和白兰地等饮料送来时,众人才像得救似地各自找 对象攀谈。 布莱克公爵和曼葛特将军开始谈起非洲。伯爵在隔壁的图书室和秘书克劳斯商 量事情,但很快就加入非洲话题,林太郎也兴味十足地倾听这个未知大陆的故事, 克劳斯似乎奉命办事,不久就不见踪影。 玛丽安奴和克拉拉谈起巴黎的流行。史密诺夫起初加入女士的谈话,很快就觉 得厌烦,约了皮耶和村濑康彦去撞球,皮耶不太想去,不安地看了妻子一眼,勉为 其难地走出房间。 时间缓缓流逝。非洲话题告一段落后,伯爵又提起城堡,从图书室抱来两三本 书,热心地讨论着。书里也有日本的古城,林太郎再度应邀说明,他提到楠正成在 千早城所用的日本传统战法,引起伯爵相当的兴趣。 但是,林太郎一直没有机会提到最重要的事。侦探任务实在不如冈本说的那么 简单,大家都在谈城堡,根本无法突然把话题转到芭蕾舞上。 “对了,伯爵……”林太郎话一结束,布莱克立刻接口:“这座城堡叫白马城, 有什么典故吗?白马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某个传说……” “哦,”伯爵苦笑道:“这个名字是有一些传说,但都荒唐无稽。克拉拉,你 就跟大家说一说这个白马的传说吧。讲这种故事,诗人比我适合。” 克拉拉突然被点名,略感困惑,但很快就开始说明。 “在德国的城堡里,有关‘白衣女郎’的传说特别多,有的是被残酷堡主虐待 至死的女人,有的是恋情未果自杀了结的公主亡魂。她们总是穿着曳地的白色衣裳, 裹着白色头巾,深夜在堡中游来荡去……” “我倒觉得活生生的女人要比鬼魂可怕多了。” 伯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个传说后来出现各种变型,白马故事是其中之一。据说这座古堡的某一代 堡主,有位聪明、美丽、贞洁、娴淑的妻子,名叫玛丽。” “以妻子来说,她是非常麻烦的女人。” 伯爵又冷冷地挖苦。 “大概那位堡主的想法和伯爵相同吧,他迷恋别的女人,疏远妻子,最后更觉 得妻子是个妨碍。” 克拉拉一句话打断伯爵,继续说: “最后,堡主以玛丽发疯为藉口,把她监禁在高塔的一个房间里。玛丽终日以 泪洗面,就在某个暴风雪夜里,她突然失踪了。当时,那个房间警备森严,门窗紧 锁,还加了铁窗,根本不可能逃出去,但她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林太郎大吃一惊。伯爵会不会从这个传说而想到密室谋杀的诡计呢? “那天晚上的暴风雪就和今晚一样,整整刮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暴风雪平息, 天气放晴的早上,仆人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匹漂亮的白马,他没有去找它的原主,就 把它牵回去献给堡主,堡主也非常中意这匹白马。” 克拉拉停了一会儿继续说: “白马和堡主非常亲昵,好好服侍了堡主一段时间,但有一天敌人攻至附近, 堡主准备出战,白马却载着他疯也似地乱窜,踢散赶来镇压的仆人,直奔堡内,踢 倒烛台,最后像飞马一样高高飞过城墙,直直坠入湖中。就在那一刻,仆人们仿佛 看见白马变成玛丽,紧紧抱住堡主。……堡内因为翻倒的烛台引起大火,敌人见机 不可失,蜂拥而上,瞬间攻破。” “你说得实在够详细了。” 伯爵冷笑着为故事作结。 “后来查知,白马乖乖服侍堡主的时间,正好和玛丽婚后到被幽禁在塔里的时 间一样。故事说来说去还是脱不了教训的意味。” “幽禁玛丽的,就是我们刚才参观的那座塔吗?” 玛丽安奴有些害怕地问。不知何时,去撞球的三个人也回来了,在后面倾听。 “正是。”伯爵微微一笑。“这终究是个传说罢了,而且这座古堡曾经毁损, 重新建造后又再度毁于他人。取名白马城,好像是重建以后的事,就算传说是真的, 原先的城堡遗迹早就片瓦不存了。” 林太郎想趁此机会提出密室的话题,只见伯爵瞥了一眼精心装饰的座钟后,突 然起身。时间还不到九点。 “特地邀请各位光临,这么做实在失礼,不过,我待会儿有件重要的事要办, 必须马上拟妥一份外交文件。请各位慢慢享受,我会尽快结束工作,再和各位同乐, 如果来不及,那就明天再见吧。汉斯!” 伯爵命管家请克劳斯来。当克劳斯一出现,伯爵就说:“我要到旧馆那边,至 少在十一点以前绝对不准有人打扰,我有问题需要好好思考。安娜不太舒服,就麻 烦你帮我好好招待各位来宾。” “是。” 克劳斯回答后,伯爵和众人一一握手,最后又对克劳斯说:“风雪这么大,鲁 道夫上尉可能不来了,不过也说不定,可能是被某些事情耽误了,不久就会赶来。” 他说完后就离开客厅。 “你可别被白衣女郎缠上了,你对女人也……” 曼葛特将军大声说,伯爵回过头来苦笑。 “如果真有美丽的女鬼,我愿意亲眼看看。” 这次,他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又在客厅闲聊了一会儿,史密诺夫提议玩百家乐。由史密诺夫作庄,曼葛 特、布莱克、皮耶、村濑和克劳斯都加入赌局,两位女士旁观输赢。 林太郎不太了解百家乐的赌法,也尚未摆脱赌博是不良游戏的观念,所以没有 参加。他有些抑郁,侦探任务简直无从做起,也不能和克拉拉好好谈话,真不知道 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 他回想起在古堡废墟和克拉拉的初吻。虽然对爱丽丝有些愧疚,但那时的吻真 的不能和今天相比。当他接触克拉拉的嘴唇时,感动得全身颤抖,清楚地感受到年 轻的热血燃烧似地奔流体内。能和克拉拉一起斩断所有束缚的梦想与憧憬,开始溢 满他的胸中。 然而,林太郎并不了解克拉拉的心里怎么想。她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爱上他 这个异乡人?她和鲁道夫真的没有什么吗?一个接一个的烦恼不断地困扰他,事实 上,他对克拉拉所知实在有限。 百家乐玩了二十分钟,玛丽安奴说有些累了,先告退回房。皮耶依旧表情不安, 但并未考虑不玩,他大概输了不少钱。 紧接在玛丽安奴之后,克拉拉也离席而去。当然,一个女士单独留下也不妥, 林太郎早就按捺不住,他在长廊叫住克拉拉。 “克拉拉,我有话跟你说,等一下来图书室好吗?” 克拉拉似乎有点困惑。这种要求对淑女来说是失礼吗?林太郎失望又自责地等 待她的宣判,觉得自己实在非常幼稚。 “等一下再说吧,我想先看看安娜的情况。” 克拉拉低声回答,凝视林太郎一眼,转身上楼,林太郎松了一口气,目送她上 楼,忽然发现身旁站着一个黑影,是管家汉斯。 “外面风雪好大。”汉斯面无表情地说。 “听守门人说,这种风雪来得急也去得快,他们是本地人,是预报天气的高手。 您有事吩咐吗?”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