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 这是我的老友霍桑在早年时代,初试侦探学术时的纪录之一。 他这一次的尝试,虽也遭遇了不少曲折困惑,结果却到底是成功的;而且成绩的 优异,不但使他在侦探界上奠定了不拔的基础,又引起了他服务人群的兴趣,使他获 得了发挥他的聆音察理,窥幽抉微的天才的机会,终于在社会间建立了不朽的光荣。 因为自从我将霍桑从事侦探的经验公开发表以后,在我国传统上不容讳言的司法界的 黑暗面,多少给予一些刺激而逐渐地革新。例如审案注重证据而摒弃酷刑;检验也已 采用法医,而那些不学无术的讲作便逐渐归于落伍而淘汰。总而言之,吾国司法界的 一般状况,已渐渐儿从信腐化和草菅人命的恶魔掌握中解放出来,而趋向于“凭借理 智”“利用科学”和“扶植人权”“推行法治”的光明途径。这固然是我的老友所企 求盼望的,但距离他的始愿还不知相隔几千里!原来所谓“革新”,只限于几处通都 大邑,而且还是表面而不彻底的,其他的一般情形,距离霍桑所企求的标的真还差刀 呢。 霍桑自从破获了“江南燕”案以后,又结交了一个朋友,就是苏州警署中的侦探 钟德——也就是“江南燕”案法律上的负责侦查人。钟德这个人虽没有特殊的聪慧, 但他的克己奉公地勤于职司,也当得起勤慎二字的考语。他因为获得了我朋友的助力, 居然把孙家的那件失珠案原贼破获,因此受到了上官们的信任和奖赏。钟德倒也有东 方人谦让的美德,并不食德忘报,自居其功。他每次遇到同事们,总要称佩霍桑的智 能怎样敏捷,怎样神奇,有时也许还加上些超自然的渲染。 他常说:“孙姓的盗案简直是霍桑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过坐享其禄罢了。” 因着钟德这般张扬,霍桑便得到了东方福尔摩斯的头衔,他的名誉果然震动一时。 可是钟德有了这样推功不居的美德,同事们也个个敬重他,他的声名也同样地一天增 高一天。这真合得上古语所说:“唯不争名,名乃归之”。不过像钟德这样懂得这句 古语的人,在现时代的社会间确是很少的了。 不到两月,他署中有一位姓钱的科员调升到北平去办事,就把钟德连带地举荐到 北平警察厅里去。 这年夏天,我们还住在苏州。钟德从北平写了一封挂号信来,请我们两个人趁着 暑假的余暇,往北平去游玩一遭;他还附了两张船票来,意思很是恳切,似乎有我们 非去不可的样子。霍桑得了这封信,非常欢喜,因为他久有游历故都的愿望,此番有 这机会,真是投其所好。我也很有游兴,因此也从旁赞助。我曾说道:“钟德的盛情 难却,固然非去不可,况且今岁学潮汹涌,也发源于北平,我们到了那里,还可以实 地考察一下。”不料这考察的愿望没有实现,却意外地遭遇了一件离奇的血案,使霍 桑确定了他的毕生工作,又加深了我对于记述案情的兴味。 霍桑就发了一个回电给钟德,告诉他我们启行的日期。我们立即着手料理行装, 接着就到上海来候船——那时霍桑和我都住在苏城。等到轮船到埠,我们两人一肩行 李,就上了轮船。钟德所赠的船票是头等舱位,起坐很觉舒服,加了气候晴温,风平 浪稳,我们也没有患晕船的病。 在船上三日,我们结识了两个同船的朋友。一位是徐品英女士,天津人,是个有 健美体格的北方典型女性。伊在上海女校里读书,因暑假回里。一位叫林叔权,是个 身材高颀面目清秀的大学毕业生。他往北平去,也是为了游历,和我们的宗旨相同。 这两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以外,才具也都不凡。 我们萍水相逢地得到了这两位新交,每晚上凭着船栏,享受着飒飒的海风,谈谈 说说,很不寂寞。所谈的问题,如文学哩,美术理,宗教哩,社会问题哩,婚姻问题 哩,可说海阔天空,无话不谈。这二人之中,论起学问来,固然是姓林的高些,但是 他不喜多谈,有时三言两语,谈言微中,有时竟默默缄口,仿佛别有什么隐秘的怀抱 似的。那女友却很有辩才,谈论的时候,滔滔不绝,简直是一位饱受时代教育的女学 士。 轮船到了天津,大家各自整装上岸。那徐品英女士就在这里和我们分别。但林叔 权仍是同行,一同趁火车进京。从天津到北平,火车很快,不过两三小时。可是在这 两三小时之间,我们反觉无聊起来。那就因为叔权本来是个静穆寡言的人,比较品英 女士,正是大相径庭。他起初还跟着我们谈谈,后来距离目的地越短,他的言语也比 例地越少。自从登了火车,他只是果坐着,好像入定的老僧。我猜想他好似怀着什么 不可告人的心事,但也不便过问,只得彼此默然枯坐罢了。 火车到了平站,钟德已在站上守候,旧侣相见,当然分外亲热。我们才知道他自 从升迁来平,派在总警厅中当一个一等侦探,位高俸厚,他自然很觉得意了。 他引领我们到一个万福旅馆,地点在正阳门外打磨厂,恰当繁盛的所在。那林叔 权因和我们有同行的交谊,并且意气没契,就也同寓在万福旅馆。他的房间,恰和我 们的相隔不远。我心中很欢喜,因为他虽然缄默而近于诡秘,但旅行时多一个相识的 人,总觉比没有好些。 我们到北平的下一天,是国历八月三日,星期一日,气候在华氏九十度以下,阳 光也并不太强。我们便和钟德一同出去游览。去的时候,我们也曾邀叔权同行,但他 说因着舟车劳顿,身子不适,推谢不去。我们虽觉得他的推辞好像不大真实,但也不 便勉强,只得听他。如此一连游了三天,凡故都中的公园,热闹的街市,和餐馆剧院 等,都已约略尝试。我们又订定日期,预备畅游名胜古迹。星期四是钟德值差的日子, 不能外出。我们一连游玩了三天,蒸发了好几身汗,也应该休息一下,便约定星期五 再一同到陶然亭去。 八月五日,星期三晚饭毕后,我和霍桑在我们那间布置简洁而灯光幽淡的卧室中 闲谈,忽又想起林叔权来。因为我们出游的时候,他总是托故推辞,不能不有些怀疑。 霍桑曾对我道:“这个人很神秘,好像怀着某种心事。你别向他多啰嗦。他既不 肯把他胸底里的隐事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也不能相强。 我乘机问道:“你看他蕴藏着什么性质的心事? 霍桑摇摇头,答道:“谁知道呢?”他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一句。“看起来 性质似乎很严重。” “我们能不能向他问个明白?” “如果有机会,我们或者可以明白,也未可知。” 霍桑这句判断,我也认为很近情。论林叔权的举止果然有些可疑。他虽不和我们 同行,却总是一个人独出,每天归寓,总要迟到黄昏时候。据他说,他在北平并没有 亲戚。那末他天天往什么地方去的呢? 我们因着约定了星期五游名胜的计划,想给他一个信息。因为我们前三日游的, 都是热闹所在,或者和他的旨趣不同,现在我们既然改变了游览的对象,自然不得不 再邀他一次。 我计念定了,就拖了霍桑一同到叔权的房间里去。我们走到他的房门口,看见房 门关着;我用手一推,却是锁得牢牢的。但那门隙之间,却有一缕灯光透出,不知道 内中有人没人。那时我忽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好像在无形之中,这室中在酝酿出一种 诡秘的空气!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