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礼拜天,在街道地面下迂回曲折的通道中,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的教长 以利沙·塔尔波特牧师,高提着一盏灯,走在死人之间,不时左闪右避,生怕自 己碰上破败的棺材和成堆的碎骨头。这七拐八弯的地道虽然漆黑一团,他却早已 非常习惯了,心想现在还拿煤油灯来照路是不是多此一举,倒是地道里那股浓烈 的腐烂气味异常刺鼻,捏紧鼻子也挡不住。他给自己打气,终有一天,仅凭了他 对上帝的信仰,就能在这地道里行走自如。 忽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沙沙响,便四下里瞧了瞧,可坟墓和石柱子都 好好的没有丝毫动静。 “莫非今夜有人还魂了?”黑暗中响起了他那忧郁至极的嗓音。这样的话出 自一个牧师之口恐怕不大适当,不过事出有因,他刚才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塔尔 波特跟所有独守终老的男人一样,内心深处也藏有许多恐惧。一想到死亡他就总 是心惊胆寒。塔尔波特紧张地调亮提灯,快步走到墓室另一头的楼梯井——从这 里走出去,就可以重新看到温暖的煤气灯,而且从这里回家要比走街道近。 “谁?”他问道,举着灯迅速转过身来,这一回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响动。但 还是一无所见。那声响动很重,不像是老鼠在咬啮;也很沉着,不像是顽童在街 上打闹。摩西何在?他心想。塔尔波特牧师把烧得嗡嗡响的提灯举到眉前。他听 说过,有几伙捣乱的家伙,由于战争和领土开发而离开了家园,近来常聚集在废 弃的墓室里。塔尔波特决计明儿上午请个警察来调查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找 警察又有什么用呢?早些天他放在家中保险箱里的一千块钱被盗,他也报了警, 至今还没有回音。不用说,坎布里奇的警察根本没拿它当一回事。惟一值得庆幸 的是,坎布里奇的窃贼跟警察一样的无能,除了那一千块钱,保险箱里其他的贵 重物品竟然一样也没被偷走。 塔尔波特牧师是个有德行的人,邻居和会众一直对他赞不绝口。除了有那么 几次,他或许太过热心了。三十年前,那时他接手管理第二教堂不久,同意从德 国和荷兰招募一些人移居波士顿,并许诺在他的教区内给移民提供礼拜场所和高 薪工作。如果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可以一窝蜂地涌入美国,哄几个清教徒进来又有 何妨呢?只是所谓高薪工作是修筑铁路,结果有许多人累死或病死,留下一大群 孤儿寡母。塔尔波特暗暗退出了这一协议,随后数年间又下大力气把他参与其事 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他也曾动念要退还铁路营造商给的“咨询费”,后来就秘 而不宣了。从此以后,每当要作决定了,他就由己及人,先预想别人也像他那样 有错不改。 塔尔波特疑虑重重,迈着沉重的步子倒退着走,不料给一个硬物绊了一跤。 他爬起来呆呆站着,瞬间转过一个念头,以为是自己失了方向撞到墙壁上去了。 多年来,塔尔波特除去握手就从未跟谁有过身体上的接触,甚至连碰也没碰过。 不过这会儿,他感到一双温热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胸部,并夺走了他的提灯,他确 信这双手臂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这个人紧紧抓着他,充满了愤怒和强烈的侵犯 意味。 一恢复知觉,他立即意识到,有一种异样的、不可测知的黑暗把他笼罩住了。 他的呼吸里依然带有墓室里的刺鼻气味,不同的是,他觉得腮帮子上冷冰冰湿漉 漉的,嘴巴里又苦又咸,似乎流进了汗水,他还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溢出来,直往 额头上流。冷,冷得就像是在冰窖里。他的身体被剥得一丝不挂,冻得不住哆嗦。 然而,一股热气开始吞噬他麻木的身体,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之感升腾而起。 莫非是一个噩梦?没错,当然是在做梦!近来他睡前常读描写魔鬼猛兽的无聊读 物,睡眠不安稳。不过,他怎么爬出墓室,怎么走进装着桃红色护墙板的简朴的 房子,又怎么往洗脸盆里倒水,他统统记不起来了。实际上,他根本就未走出地 道,未出现在坎布里奇的人行道上。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心脏在跳动着上升,然 后悬浮在他的上方怦怦地急跳着,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入了大脑。他的呼吸急促 而微弱。 牧师觉得他的脚伸在空中疯狂地踢动着,从脚上传来的灼热他知道这不是梦 :他就要死了。太奇怪了,此时此刻,他反倒一点都不觉得恐惧。他的一生都在 担惊受怕,多半已把这种情感都耗光了。他怒气冲天,大发雷霆——事情竟然会 这样:上帝的一个信徒快要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故我,完好无损。 在弥留之际,他打着哭腔,试图祈祷,“上帝,宽恕我的罪孽吧。”但从他 唇间爆发出来的是一声尖厉的呼号,又消失在可怕的雷鸣般的心跳声中。 1865年10月22日星期天,最新一期的《波士顿晚报》头版刊登了一则悬赏一 万块的启事。结果,大街上一片混乱,各式叮当响的马车纷纷停到报摊跟前,大 家争相购买报纸。 希利寡妇特意发了一封电报给库尔茨局长,简略地透露了她的计划。她在电 报中警告库尔茨,她正在给波士顿的五家报社写信,她要详细披露她丈夫之死的 实情,她要公布为捉拿凶手提供线索者的赏金。 希利夫人设想的下一步计划是要使坏人受惩罚并翻然悔悟。她觉得最快意的 莫过于把凶手押到加洛堂,但不用绞死他,而是剥掉他的衣服,放火烧他,烧一 阵子后,准许他扑灭(当然这是做不到的)身上的火焰。这些想法令她既兴奋又 惊骇,还可以使她分心不去想她丈夫,减轻她对他的离弃而产生的越来越强烈的 憎恨。 她的手上绑着拳击手套,这是为了防止她抓烂自己的皮肤而不得已采取的法 子。现在她发起狂来已经是家常便饭,身上的抓痕到处都是,连衣服都遮不住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她不可能知道猝变骤起的那几天里的骇人场面。秋热正 盛,大法官希利迟缓地连声咕哝着“陪审团的各位先生……”,数百条饥饿的蛆 经由伤口钻进了他的大脑中不住跳动的海绵体。苍蝇在他体内繁殖,每一只都产 下了数百只食肉的幼虫。大法官试图抬起手来,这才发现胳膊不能动了,他动了 动脚趾,却以为是腿在动弹。过了一会儿,连说话也语无伦次了。“各位先生的 陪审员……”,他听得出这话说得不通,可是身不由己。那些东西正在吞噬掌管 句法的脑部组织,这一部分吃起来滋味并不好,可它们需要食物。那四天里,他 偶尔会短暂恢复知觉,感觉得到剧烈的痛苦。他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而且巴不得 自己快点再次死掉。“蝴蝶和最后的床……”他凝视着飘扬在身体上方的破旗子, 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奇怪。 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傍晚,塔尔波特牧师离开后,司事一直在把教堂 本周发生的大小事情记录到教堂日志上。当天上午,塔尔波特做了一次饶有兴味 的布道。布道结束后,他在教堂里逗留了片刻,惬意地听了一会儿教堂执事热情 洋溢的评论。后来,塔尔波特请格雷格司事打开教堂翼廊尽头那扇沉重的石门, 司事眉头一皱,有点不大情愿。 好像只过了几分钟,司事就听到了越来越响亮的喊叫声。喊叫声听上去飘飘 忽忽,但无疑是从教堂某处发出来的。格雷格司事思索良久,鬼使神差地把耳朵 贴在石门上细听。喊叫声消失了,但从回音来判断,它发自门后的茔窟!司事从 挂在腰间碰得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像刚才为塔尔波特开门那样, 打开了石门上的锁,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墓室走去。 格雷格越来越没有勇气,油灯似乎也有些胆怯了,光亮越来越暗。司事一口 气已经憋了好久,现在他得喘口气。他一呼气,眼前就雾蒙蒙的一团,雾气又凝 结在他的胡须上。坎布里奇现在还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可第二教堂的地下墓室里 已经冷得像是严冬了。 “有人吗?你是不是故意……”墓室里黑乎乎的,司事的声音轻飘飘的,他 赶紧闭上了嘴巴。他发现沿着墓室边缘撒着白色的小圆点。他跟着小圆点前进, 到了小圆点密集的地方,他弯下腰正准备检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听见前上 方传来一声响亮的噼啪声。一股比这墓室里的气味还要难闻的恶臭飘了过来。 司事用帽子捂住嘴巴,沿着阴森森的石板砌成的拱道继续朝前走,两旁是一 排排摆放在泥土地面上的棺材。肥硕的老鼠在墙壁上东奔西窜。一闪一闪的光亮, 但不是他的油灯发出来的,照亮了他前面的路,燃烧时的噼啪声还在响个不停。 “有人吗?”司事提心吊胆地往前走,扶着墙壁上的泥砖转过一个弯。 “天哪!”他叫喊起来。 前面不远处,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一个坑,坑口上伸着一双人脚,大腿和小 腿肚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身体的其他部分埋在土坑里。两只脚的脚底板在燃烧。 关节剧烈抖动着,看上去好像是两只脚因忍受不了烧灼的剧痛而来回踢动着。脚 上的肉被烧化了,猛烈的火焰开始向脚脖子蔓延。 格雷格司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冰冷冰冷的地上有一堆衣物。他抓起最上面 的那件衣裳,扑打着脚上的火焰,把火焰弄灭。 “你是谁呀?”他大声呼喊着,没有回答,那个人已经死了。死者只露出一 双脚在外面,司事一时无法认出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