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发现塔尔波特牧师尸体的那个星期,波士顿的下层社会还是老样子,没有什 么大动静。一个黑白混血儿高贵地走在大街上,有人假装没看见他,有人嘲笑他, 满脸皱纹的黑人怒视他,他们晓得雷是警察,是个混血儿,他跟他们不一样。黑 人在波士顿不会受到伤害,甚至可以跟白人平起平坐,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挤公 共马车,所以,他们都很安分,不惹事。不过,雷倒是有可能招来他们的敌意, 如果他执行公务时出了一点差错,或者招惹了不该惹的人。由于这些缘故,黑人 把他赶出了同族的圈子,又由于他们自以为这些理由是正确的,向来就懒得跟他 解释或道歉。 几个年轻的姑娘头上顶着篮子,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忽然齐刷刷停了下来 侧眼看着他,他古铜色的皮肤多么漂亮,似乎连他手里的灯都给他迷得神魂颠倒, 一下子熄灭了。尼古拉斯·雷噔噔上了他租住的公寓的狭窄楼梯。他住二楼,房 门正对着楼梯平台,天色已暗,手里的灯也早灭了,影影绰绰中,他发现有人挡 住了他进房间的路。 雷心事重重,一想起本周发生的事情就不寒而栗。雷驾马车送库尔茨局长去 查看塔尔波特牧师的尸体,教堂司事引库尔茨和几位警官沿着台阶下地道。库尔 茨冷不丁止步转身,着实把雷吓了一跳。“警官。”他示意雷跟着他。下到墓室, 雷警官先是紧紧盯着一具尸体看了一会儿,只见尸体面朝下背朝上被塞在一个不 规则的洞里,然后才注意到伸在洞外的一双脚:又红又肿,满脚水泡,极度变形。 司事把他当时的所见说了一遍。 那双脚已经烧成畸形,皮肤全部被烧光,露出粉红的一片,脚尖随时都会脱 落下来,支撑着脚尖的脚后跟一团模糊,很难辨认得出解剖学上所谓的脚后跟的 形状。脚被烧坏这一细节,但丁学者见了或许会从中得到启发,在警察眼中却只 是荒唐之举。 “只有脚被火烧了吗?”雷警官问道,然后半眯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用 指尖轻轻碰了碰焦裂的肌肉。他一碰到尸体就猛地一缩手,原来尸体还烫得很, 险些就把他的指尖给烫焦了。他没想到这快烧光的尸体,竟然还能蓄积这么多的 热量,心里很是纳闷。两位警官把尸体抬走了,眼泪汪汪、神情恍惚的格雷格司 事,想起了一件事。 “纸,”司事抓着雷的手说,当时除了雷,其他警察都上去了,“撒落在墓 室里的纸头。墓室里是不准许撒这些东西的。他不应该到这儿来!千不该万不该, 我不该开锁让他进来!”说着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雷拿灯往地上一照,只见撒 在地上的纸头上面写着字母,像是未言的痛悔之词。 报纸频繁对希利和塔尔波特的被杀进行报道,以致在公众心目中希利和塔尔 波特成了一对,他们在街头巷尾一谈到这两起谋杀案,就常常合称它们为希利- 塔尔波特谋杀案。莫非公众的这种情状早已在霍姆斯医生身上露出了端倪?发现 塔尔波特尸体的那个晚上,他不是在朗费罗家里说了一通古古怪怪的话吗?“要 逮住那个在我们市里出没的杀人凶手,一些听起来像无用的拉丁文药方的东西, 或许小有帮助。”听到“杀人凶手”这个词,雷心中一动。霍姆斯医生用的是单 数,也就是说,他认定两起谋杀案均系一人所为。可是,除作案手法极其残忍这 个共同点外,并无确凿证据证明作案者是同一个人。至于其他的共同点,如被害 者全身赤裸,被剥下来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当时报纸只字未提。多半是那个 自以为是的矮个子医生一时说错了话。八成就是这样。 霍姆斯跟着朗费罗来到大街上,穿行在面孔各异的行人之中,听着各种各样 的声响,闻着各种香臭之味。霍姆斯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朗费罗似乎 跟那个赶着洒水车清洁街道的人并无两样,都来自同一个世界。其实这几年里, 诗人也不是完全四门不出与世隔绝,只是深居简出,极少参加外界活动而已。有 时候,他会去河畔印刷社交清样,会挑顾客较少的时候跟菲尔兹到里维尔酒店或 者帕克酒店吃饭。霍姆斯为自己是第一个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而打破了朗费罗的 平静生活的人,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十分内疚。这个人应该是洛威尔才对。 如果使得朗费罗走上这令人昏头昏脑的砖头街道的人是洛威尔,他决不会内 疚。 霍姆斯想知道,朗费罗是否会为此而恨他,他是否还具有怨恨这种情感,或 者,他是否对这种情感具有免疫力,就像他对待许多令人不快的人类情感一样。 两个人臂下夹着一束花,来到坎布里奇一个近似小镇的地区。他们绕着塔尔 波特的教堂走了一圈,一路仔细寻找着塔尔波特惨死的地方,不时在树下弯下腰 来,伸手试探墓碑之间的地面。几个路人趁机请他们在手帕上或帽子里签名,当 然,每每都是向朗费罗求签名,尽管也偶尔向霍姆斯一问。尽管借着夜色的掩护 完全可以悄悄行事,朗费罗觉得,他们最好是以哀悼者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去参 观教堂墓室,不必像乔装打扮的盗尸者那样偷偷摸摸的。 霍姆斯很高兴朗费罗承担起了领导的责任,自从他们商定……在尤利西斯的 豪言壮语的鼓舞下,他们商定去干什么来着?洛威尔说是去“调查”(挺着胸脯, 他一向如此)。霍姆斯更愿意称之为“打听”,跟洛威尔说话时他明确使用的就 是这个词语。 当然,除他们不算,还有一些但丁研究者,此处须略作交代。这些人或暂时 或永久定居欧洲,包括朗费罗的邻居(也曾是他的学生)查尔斯·埃利奥特·诺 顿,还有在出任威尼斯特使前担任菲尔兹助手的威廉·迪安·豪威尔斯。然后就 是七十四岁的蒂克纳教授,自三十年前起,一直隐居在藏书室里,过着孤独的生 活;彼得罗·巴基,以前是朗费罗和洛威尔手下的意大利语教师,后来被哈佛解 雇;朗费罗以前的全体学生,洛威尔的但丁研究班成员(以及蒂克纳为数不多的 几名学生)。开列名单,举行一系列秘密会议,这都是将来要做的事情。不过这 会儿,霍姆斯只希望他们会有所发现,得到一个解释,免得他们在他们所尊敬的, 同时(至少到目前为止)也尊敬他们的人面前,弄得自己丢人现眼。 如果死亡现场是在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的外面,那么今天是肯定找不到 线索了。再说,倘若他们的猜测准确无误,院子里确实有那个埋葬塔尔波特的坑 洞,教堂执事也早已慌忙用青草把它掩盖起来了。为吸引来更多的会众,让一个 已死的牧师倒栽在门外当广告,未必是上上之策。 “我们去看看里面。”朗费罗提议。他神色平静,似乎对他们的毫无进展一 点都不着急。 霍姆斯紧紧跟着朗费罗。 在教堂后面用作更衣室和办公室的小礼拜室里,有一扇大石门嵌在墙壁上, 但它并不通往另一个房间,而且,教堂没有别的耳房了。 朗费罗脱下手套,用手印了印冰冷的石门,感觉到那后面极为寒冷。 “正是!”霍姆斯低声说。他一张开嘴巴说话,寒意就直往肺腑里钻。“墓 室,朗费罗。墓室在下面……” “但丁在铅色的岩石中间找到了买卖圣职者。”朗费罗说。 一个颤抖的声音插话进来:“两位先生,需要我帮忙吗?”教堂司事,最早 发现塔尔波特被火烧的人,是一个瘦高个,穿着一件黑长袍,白发苍苍,满嘴乱 蓬蓬的胡须,像是一把刷子。他的眼睛特别大,所以看上去老是一副见了鬼的模 样。 “早上好,先生。”霍姆斯走过去,手里一上一下地抛接帽子。此时,霍姆 斯真希望洛威尔或者菲尔兹在这里,他们两个都是天生的交际专家。“先生,我 和我的朋友,需要麻烦您一下,请您准许我们去地下墓室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