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霍姆斯要不是认为这种想法特别荒谬,早就会觉得恶心了。他摇摇头,说道 :“对于希利和人类来讲幸运的是,事情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要么头部伤口有 组织坏死,孳生了少数几只蛆,兴许是四五只吧,要么他那时早已断了气。如果 真如报道所称,他的体内孳生了大量的蛆,那么所有的组织必定都已坏死。照这 样看来,他必定已经死了。” “多半是那个女仆的幻觉。”朗费罗看着洛威尔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说道。 “要是你见过她,朗费罗,”洛威尔说,“要是你看到了她眼中布满的血丝, 霍姆斯,你们就不会这样说了。菲尔兹,你是见过她的!” 菲尔兹点了点头,尽管他仍旧不是很确信,“她看到了可怕的事情,或者说 可以认为她看到过。” 洛威尔双臂交叉,反对说:“她是惟一的知情人,毫无疑问。我相信她。我 们必须相信她。” 霍姆斯以权威的口吻说,他的发现为他们的行动至少提供了某种秩序——某 种前提。“抱歉,洛威尔。她确实看见了可怕的事情——希利当时的状况。但我 说的是——是科学。” 其后,洛威尔坐马车返回了坎布里奇。当波士顿大富商菲尼斯·詹尼森坐着 豪华四轮马车悄悄驶过时,洛威尔正在顶着深红色树冠的枫树下漫步,为自己未 能说服大伙儿接受女仆所讲的情况而感到懊丧。他皱着眉头,正在思考。他并不 在意无人陪伴,尽管他有点想有人来分一分他的心。 “喂,扶我一把!”当膘肥体壮的栗色马放慢速度,从容不迫地踏起小步时, 詹尼森将手伸出车窗外,袖子的做工非常精细。 “亲爱的詹尼森。”洛威尔招呼道。 “噢,老朋友的手感觉真棒!”詹尼森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煞费苦心才做 作出来的亲密。尽管经受不起洛威尔紧紧有力的握手,詹尼森还是以波士顿商人 那种殷切的姿势摆了摆手,活像在用力摇晃一个瓶子。他走下马车,敲了敲银饰 轻便马车绿色的车门,示意马车夫待在原地。 詹尼森闪闪发亮的白色大衣松垮地扣着几颗纽扣,露出了罩在绿天鹅绒马甲 上的深红色双排扣常礼服。他一只胳膊搂着洛威尔,问道:“你是到埃尔伍德去 吗?” “我心里有愧,阁下。”洛威尔回答说。 “告诉我,可恶的校务委员会同意您继续办但丁研究班吗?”詹尼森问道, 他浓密的眉毛都皱到一块去了,显得很关心这事儿。 “谢谢您的关心,我猜测他们在逐步取消。”洛威尔叹了一口气,“我只希 望他们别把我暂停但丁课程错当作他们那一方的胜利。” 詹尼森站在街道中间,脸色发白。他托着长着酒窝的脸颊,细声说道:“洛 威尔?您还是那个因不服从而被哈佛赶到康科德去的洛威尔吗?为了美国的未来 之才,挺身抵抗曼宁和校务委员会,那又怎么样?您必须,或者他们应该……” “它和该死的校务委员会没有任何关系。”洛威尔向他保证说,“此刻我必 须集中全部精力去处理另一件事情,不能让研究班来干扰我。我现在只做演讲。” “如果要的是孟加拉猛虎,一只家猫是无法满足胃口的!”詹尼森双手握拳, 神情激昂。他很是满意这个近乎诗人的形象。 “我的战场不在那里,詹尼森。我不晓得您是怎样应付校务委员会委员之类 的人的。您总是跟游手好闲者与傻瓜打交道。” “做买卖还能遇上其他人吗?”詹尼森满面红光,笑容可掬,“我有一个秘 诀,洛威尔。你要不断抗议直到得到了你所要的——这就是诀窍。你知道什么是 紧要的,什么是必须做的,至于其他事情,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热情地补 充说,“嗳,要是我能助您一臂之力,哪怕帮一点点忙也好……” 在那么短短一瞬间,洛威尔很想把事情一股脑儿全告诉詹尼森并向他求助, 尽管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诗人很不善理财,他的钱财老是在不明智的投 资之间挪来移去,所以在他看来,成功的商人似乎拥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不,不,我已经为我的战斗征募了大量援兵,多到超出了我的良心所能允 许的程度,不过我仍得谢谢您的好意。”洛威尔轻轻拍了拍这位百万富翁肩膀上 贵重的伦敦绒面呢,“年轻的米德会为摆脱但丁,有机会休息几天而感激不尽的。” “每一场漂亮的战争都需要有一个坚强的盟友。”詹尼森说道,他有点失望。 紧接着,他露出不吐不快的样子,“我观察过曼宁博士,此人不达目的誓不 罢休,所以您绝不能停止战斗。不要相信他们对您说的话。记住我说过这个。” 说到他通过斗争才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但丁研究班,洛威尔心里满不是滋味, 觉得那是对他的莫大讽刺。当天,在穿过埃尔伍德白色的木门向朗费罗家走去时, 他感觉到了同样令人尴尬的狼狈。 “教授!” 洛威尔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大学生制服的小伙子,双手握拳,双唇紧闭, 向着他跑过来。“谢尔登先生?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得立刻跟您谈谈。”那个大学一年级学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 才蹦出这几个字来。 上个礼拜,朗费罗和洛威尔整整一周都在编制但丁研究班的历届学生名单。 他们不能利用正式的哈佛档案,因为那样做有引起别人注意的危险。这对于 洛威尔来说可是个特别繁重的事儿,他只保存了一些不精确的记录,只记得起少 数几个人的名字。甚至毕业好几年的学生在街上碰到了洛威尔,都可能听到他热 情不过的问候:“亲爱的小伙子!”然后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幸好他现在的两位学生,谢尔登和米德,很快就被排除了作案的嫌疑。依据 他们的严密推算,在塔尔波特牧师遇害的时候两人都在埃尔伍德听洛威尔讲授《 神曲》。 “洛威尔教授,我在信箱里收到了这份通知!”谢尔登把一张纸塞到洛威尔 手中,“是不是搞错了?” 洛威尔冷淡地瞄了一眼通知单,“没错。有一些事情需要我腾出时间去处理, 大约只需要一个星期。我敢肯定你满心希望将但丁抛到脑后一段时间。” 谢尔登惊愕地摇了摇头,然后连珠炮似的追问:“您一向对我们说什么来着? 难道但丁崇拜者最终要放弃它的游历了?您不是没有屈服于校务委员会吗? 您不会是倦于研究但丁了吧,教授?“ 面对最后一个问题,洛威尔觉得自己在发抖。“我不知道有哪一个思想者会 厌倦但丁,毛头小伙子!极少有人能够像但丁一样洞穿生命,写下如此有深度的 作品。作为人、诗人和教师,我对他的珍视甚于其他。在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日子 里,是他给予我们生机尚存的希望。在炼狱的第一圈遇到但丁本人之前,我是决 不会向校务委员会的独裁者们做丝毫让步的!” 谢尔登琢磨着洛威尔的话,似懂非懂,“这么说来,您会把我希望继续神游 《神曲》的心愿放在心上?” 洛威尔将一只手搭在谢尔登的肩膀上,两人边走边聊。“你知道,伙计,薄 伽丘讲过一个故事。被放逐的但丁来到维罗纳。有一位妇女经过一道门时,看见 了街道对面的但丁,便指着他对另一位妇女说:‘这就是亚利基利,一个随意出 入地狱又捎回死者消息的人。’那妇女回答道:‘是他,没错。你看他那卷曲的 胡须,那张黑黝黝的脸?我料想,那是因为日晒和吸烟的缘故!’” 学生大笑起来。 “这番对话,”洛威尔接着说,“据说惹得但丁发笑。但我怀疑这个故事的 真实性,你晓得缘由吗,伙计?” 谢尔登思考着这个问题,神情和他上但丁课时一样严肃。“或许是因为维罗 纳的这位妇女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读过但丁的诗歌,”他推测道,“因为在他那个 时代,只有少数精英人物,特别是那些但丁保护者,才有可能在他去世之前读过 他的手稿,尽管如此,那也只是一小部分人。” “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但丁会笑。”洛威尔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谢尔登正要接话,洛威尔却举了举帽子,继续向克雷吉府走去。 “记住我的心愿,记住!”谢尔登在他身后喊道。 霍姆斯医生坐在朗费罗的藏书室里,注意到报纸上印着一副惹人注目的版画 ——这是由尼古拉斯·雷一手安排的。版画上画的是跳窗摔死在总局院子里的那 个人。报纸对这一死亡事件未置一词。不过它提到跳窗者头发蓬乱,脸庞凹陷, 并要求读者如有其家人的消息,即请联络警察局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