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鲍登广场上走来一位戴着黑色面纱、神情落寞的女子,引起了朗费罗的注意。 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徐步缓行,眼睛垂视着地面。触景生情,朗费罗不由得 想起了在培根大街与范妮·阿普尔顿的邂逅,当时她只是相当礼貌地点了点头, 没有停下脚步来同他说话。他也在欧洲遇见过她,其时他正在潜心钻研语言为申 请教授之职作准备,而她对她兄弟的这位教授朋友非常友好。但返回波士顿后, 好像维吉尔在她耳边悄悄向她提了建议,正如维吉尔对走近骑墙派的但丁所建议 的那样:“我们不必多说,看看就走吧。”在这位漂亮的年轻女子拒绝与他交谈 之后,朗费罗在他的著作《许珀里翁》中摹仿她的形象勾勒了一位美丽的少女。 可以肯定,如果她读了这本书就会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但是,几个月过去了, 这位少女对她称呼为教授的男子没有任何反应。当他终于再度遇见范妮,她相当 坦率地表示,她不喜欢自己像奴隶一样被束缚在教授的著作中供读者观瞻。他不 想道歉,但几个月后他的感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爆发出来了,甚至对于玛丽 ·波特他都不曾如此狂热过(玛丽是朗费罗的前妻,在成婚后没几年就因流产而 早逝。)阿普尔顿小姐和朗费罗教授开始定期来往。1843年5 月,朗费罗写了一 个便条,向她求婚。同一天,他得到了她的允准。啊,永远受祝福的日子,迎来 了如此这般的新生,这幸福的新生活!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这句话,直到它们 成形,有了分量,仿佛是一个馨香儿,可以拥他在怀中,为他挡风遮雨。 “霍顿可能会到哪儿去呢?”马车走后,菲尔兹问道,“他千万不要忘记了 我们的午餐。” “大概他正在河畔印刷社忙乎,一时脱不开身。夫人。”朗费罗举帽向一位 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肥胖女士致意,她则报之以羞怯的一笑。朗费罗向妇女献殷勤, 无论何时,无论多么简短,都会表现得像献上一束花似的。 “她是谁?”菲尔兹眉头紧拧。 “两年前的冬天,”朗费罗答道,“这位女士在科普兰德伺候过我们进晚餐。” “噢,对。无论如何,他要真是在印刷社里忙着,那也最好是在准备《地狱 篇》的印版,我们得尽快把你的译作送往佛罗伦萨。” “菲尔兹。”朗费罗高高地噘起了嘴唇。 “对不起,朗费罗,”菲尔兹说,“下次见到她,我发誓我会举帽致意。” 朗费罗摇摇头,“不是这个。看那边。”菲尔兹顺着朗费罗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一个人奇怪地躬着身子,背着一个发亮的油布小背包,精神抖擞地在对面的 人行道上走着。 “巴基。” “那个曾做过哈佛教师的巴基?”出版商问道,“你看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就像秋天的落日。”他们注视着这位意大利语教师越走越快,小跑起来,然后轻 快地闪进了街角处一家小店,不见了。小店十分低矮,木瓦盖顶,橱窗里挂着一 块用劣质材料做成的招牌,上面写着“韦德·孙公司”几个字。 “你了解这家小店吗?”朗费罗问道。 菲尔兹摇头,“他似乎在赶着去办什么要紧事?” “霍顿先生不会介意等上一会儿的。”朗费罗抓起菲尔兹的手,“注意!我 们打他个措手不及,说不定会从他那儿得到很多东西。” 他们正要向拐角处走去以便穿过街道,看到格林抱着一堆药品从梅特卡夫药 店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这个多病的人舍得买新药,就像爱吃冰淇淋的人舍得买冰 淇淋一样。梅特卡夫药店树起一块画着一个大鼻子智佬的商品广告牌,正在促销 治疗神经痛、痢疾以及其他类似病症的药品。格林服用这些药品后,跟瑞普·凡 ·温克尔(Rip Van Winkle)出自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 )的短篇小说Rip Van Winkle ,中文译为《李白大梦》。一样嗜睡,在翻译讨论 会上昏昏欲睡,常常惹来几位朋友的抱怨。 “哎呀!是格林。”朗费罗对出版商说,“菲尔兹,我们必须阻止他跟巴基 攀谈。” “为什么?”菲尔兹问。 但格林已经走近了,他们没办法再谈下去。“亲爱的菲尔兹、朗费罗!今天 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的呀?” “我亲爱的朋友,”朗费罗说,一边紧张不安地盯着对面的韦德·孙公司装 着遮篷的大门,“我们正要去里维尔酒店用午餐。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这个礼拜 您不是打算待在东格林威治吗?” 格林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谢利希望我在她的照顾下会好起来。她请的 医生坚持要求我整天卧床,我怎么待得住呢!病痛弄不死人,却是一个最不叫人 舒服的伙伴。”他详细地谈起了他最近的病情。格林在那儿唠叨着,朗费罗和菲 尔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街道对面。“但我不应该拿自己病恹恹的样子来让大家生 厌。为了参加《神曲》翻译讨论会,所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我几个星期都没 有听到开会的通知了!我不由得开始担心,会议是不是取消了。请告诉我,亲爱 的朗费罗,事实不是这样。” “我们是暂停了下来。”朗费罗说,一边伸长脖子观看对面,透过商店的窗 户可以看到巴基正在费劲地比划着什么。 “不久我们就会重新开始的,不用担心。”菲尔兹补充道。一辆马车在对面 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挡住了视线,他们看不到药店和巴基。“恐怕我们这就得走 了,格林先生。”菲尔兹急忙说道,他一把抓起朗费罗的手,拉着他向前走。 “走错了,先生们!你们走过头了,里维尔酒店在那边!”格林笑着说。 “没错,唔……”菲尔兹支支吾吾,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借口来搪塞。两辆马 车向繁忙的十字路口驶来,他们只好先等马车通过。 “格林,”朗费罗打断菲尔兹的话,说道,“我们得先走开一会儿。你去酒 店跟我们和霍顿先生一起用餐如何?” “还不回去的话,恐怕我女儿要生气了。”格林不无担忧地说,“哎呀,你 们看谁来了!”格林在狭窄的人行道后退了一步,脚步踉跄。“霍顿先生!” “非常抱歉,先生们。”一个模样笨拙,穿着殡仪员才穿的黑衣服的男人出 现在他们身旁,他伸出奇长无比的手跟站在最前面的格林握手。“我正要进里维 尔酒店时瞄到了你们三个。但愿你们没有等很长时间。格林先生,亲爱的先生, 跟我们一起吃饭好吗?这阵子过得怎么样,老伙计?” “严重营养不良。”格林愁容满面,回答说,“前段时间,周三晚上的但丁 俱乐部讨论会是我惟一的,也是全部的营养品。” 朗费罗和菲尔兹每隔十五秒钟轮换着监视韦德·孙公司的门口。横在中间的 马车还没有走开,马车夫坐在车上,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似乎他的首要任务就 是挡住朗费罗和菲尔兹两位先生的视线。 “您说的是‘前段时间’?”霍顿对格林说,显得很惊讶,“菲尔兹,这事 是不是和曼宁博士有关系?还有佛罗伦萨庆祝委员会在等着送交第一卷的特别版, 又是怎么回事?我得搞清楚出版时间是不是推迟了。你们不能把我蒙在鼓里!” “当然没有,霍顿,”菲尔兹说,“我们只是稍稍放松了一下缰绳。” “可是,我倒要问问,一个人如果已经惯于每周享受一次片刻的极乐,而如 今这种快乐说没就没了,你叫他拿什么来替代?”格林不无夸张地抱怨说。 “我知道不是,”霍顿回答说,“不过,我担心在书籍印刷成本如此高涨的 情况下……我得问问,如果曼宁或者说哈佛百般阻挠千般刁难,你们的但丁挺得 住吗?” 格林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如果用一个词来表达但丁的思想,霍顿先 生,那就是力量。只要你窥见过他所展示的世界,它就会盘踞在你的脑海之中, 与现实世界平起平坐,永远不会消失。甚至他所描绘的各种声响,刺耳的,高亢 的,甜美的,都将历久犹存,无论何年何月,只要你听到了大海的咆哮,狂风的 怒号,抑或鸟儿的鸣啁,它们就会立即在你耳旁回响。” 巴基从药店里出来了,他们可以看到他在仔细查看提包里的东西,显得相当 激动。 格林打住了话头:“菲尔兹?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似乎在等待街道 对面发生什么事情。” 朗费罗轻轻一拍手腕,示意菲尔兹分散格林的注意力。菲尔兹立即心领神会, 便用手松松地围着他的肩膀,说道:“您知道,格林,自战争结束后出版业取得 了好几项进展……” 朗费罗将霍顿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这顿午餐我们改日再领情罢。十分钟 后应该会有一辆马车驶往巴克湾。请你陪格林步行到站台去,送他上车,直到马 车起步你再走开。留心别让他下车。”朗费罗说话时眉毛微微上扬,焦急的心情 流露无遗。 霍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并不问个为什么。朗费罗从未请他或者他认识的 人帮过忙,现在朗费罗开了口,他还能不满口应承?这位河畔印刷社老板轻轻挽 起格林的手臂,说:“格林先生,我送您到马车站台去好吗?我估计下一辆马车 马上就要出发了,在这十一月的寒风中站得太久有害健康。” 匆匆道别后,两辆大型公共马车辘辘驶来,马车一路响着铃声,提醒行人让 路。马车驶过后,两位诗人立即穿过街道,走到拐角处,却发现那位意大利语教 师早已踪迹全无。他们俩一个朝前看,一个往后瞧,前后两个街区都不见巴基的 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