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洛威尔点点头,紧紧抓着凳子的边沿。霍姆斯按照阿加西所说,把解剖刀刀 尖插入洛威尔脚脖子上肿胀处的中央。拔出刀子后,只见一只坚挺的白色的蛆, 至多四毫米长,在刀尖上扭动着:活的。 “正是它!漂亮的锥蝇!”阿加西得胜似的大笑起来。他开始检查洛威尔的 伤口,以防还有蛆留在里面,然后把脚脖子包扎一番。他钟爱地把蛆放到手上, “你看,洛威尔,那只可怜的小苍蝇,在你打死它之前,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产卵, 只来得及产下一颗。你的伤口不深,很快就会全部愈合,你的身体又会棒极了。 不过请想想,你腿上进了一只蛆的伤口是如何肿胀的,它撕开某些组织时你 的感觉如何。想像有几百只蛆。现在想像有成千上百只蛆——时时刻刻在你体内 扩散。“ 洛威尔张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的胡子末梢都要甩到额头上去了。 “你听到了,霍姆斯?我会好起来的!”他笑着拥抱阿加西,又和霍姆斯拥 抱。 然后他开始考虑这对希利法官,对但丁俱乐部意味着什么。 在用毛巾擦手的时候,阿加西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另有一件事,亲爱的 伙计们。实际上是最奇怪的事情。这些小生物,它们不属于这儿,不属于新英格 兰,也不属于附近任何地方。它们原产于这个半球,这似乎是确定无疑的。但它 们只能在湿热的气候中生存呀。我在巴西看到一大群也是前不久的事,但我们从 未在波士顿看到过它们。从未有人记录过它们,既没有一个准确的命名,也没有 其他什么的。它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我真是想不透。可能是随船运过来的家 畜偶然到这儿来的,或者……”阿加西以一种超然的幽默口吻谈论起形势来, “不要紧。这些东西不能在北方的气候中生存,就像我们这儿。这正是我们的福 气。幸好天气这么寒冷,就算那些虫子真的到了这儿,也肯定早已冻死了。” 似乎是恐惧自个儿欣然离去了,洛威尔早已彻底忘记了他遭受的厄运,他的 痛苦经历反倒给他带来了劫后余生的快乐。但是,在他与霍姆斯并排走出博物馆, 默不作声地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有一件事让他放不下心来。 霍姆斯首先打破了沉默。“我盲目听信了报纸报道的巴尼豪特的结论。希利 不是死于头部重击!那些虫子不完全是但丁式的动人场面或者某个装饰性的场景, 所以我们才认得出但丁所写的惩罚。把它们放到人身上是为了制造痛苦,”霍姆 斯飞快地说道,“这些虫子不是装饰品,它们是他的武器!” “我们的撒旦不仅要他的受害者死,还要他们受苦受难,就像《地狱篇》中 幽灵所遭受的。生死之间的状态包含了二者,但又不是其中任何一种。”洛威尔 对霍姆斯说,然后挽起了他的手臂。 “要从自己经受过的痛苦来体会。霍姆斯,我曾经感觉到有东西在我体内吞 噬我,咬啮我。就算它可能只吃掉一小块组织,我的感觉却是它似乎经由我的血 液直奔我的心窝。那个女仆说的是事实。” “的的确确! ”霍姆斯骇然道,“这意味着希利……”他们现在才知道希利 曾遭受着怎样的痛苦,那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大法官本打算星期六早晨到乡下 住宅去的,而他的尸体直到星期二才被发现。在他死前的四天里,成千上万只锥 蝇一起吞吃着活生生的他,他的内脏……他的大脑……一寸接着一寸,一小时接 着一小时,无处无时不被咬啮。 霍姆斯观察着他们从阿加西处拿回来的玻璃瓶里的昆虫。“洛威尔,有一些 话我不吐不快。但我不希望因为这个而引得你跟我争吵。” “彼得罗·巴基。” 霍姆斯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似乎与我们对他的了解不一致,是吗?”洛威尔问道,“它推翻了我们 所有的推测!” “想一想这个:巴基充满怨气,暴躁易怒,经常酗酒。要他做出这种有条不 紊、残忍至极的行为,却是决无可能。你看得出他身上有这种迹象吗?没错,巴 基可能尝试过做出什么事情来,好表明他来到美国是一个错误。但是要他丝毫不 走样地再现出但丁笔下的惩罚,可能吗?我们从头到尾都错了,洛威尔,就像雨 后的蝾螈一样,我们每翻转一片叶子,都会有不同的蝾螈从叶子底下爬出来。” 霍姆斯发疯似的挥舞胳膊。 “你在干什么?”洛威尔问道。离朗费罗的住宅只有一小段路了,按预定他 们应该去克雷吉府。 “前面有一辆空着的马车。我想用显微镜再看一看这些虫子。但愿阿加西没 把这种蛆弄死——没有弄死反而更容易揭示大自然的真相。我不相信这些昆虫像 他所说早已死透了,没准儿从这些生物身上我们能琢磨出许多有关谋杀的东西来。 阿加西不相信进化论,这妨碍了他得出进一步的观点。“ “霍姆斯,这可是他的本行。” 霍姆斯没有理会洛威尔的怀疑,“伟大的科学家有时候可能会成为科学道路 上的障碍物,洛威尔。革命不是由戴眼镜的人来发动的,那些需要戴助听器的人 也听不见新生真理的头一次低吟。就在上个月,我读了一本描写桑威奇岛的书, 书中写到,一个斐济族老人被一群外国人带到了桑威奇岛,但他祈祷有一天能够 回返家乡,好按照斐济群岛上的风俗,让他的儿子彻底弄清楚他的智慧。难道但 丁死后,他儿子彼得罗不会告诉大家,诗人的意图并非是告诉我们他真的去过地 狱和天堂?儿子要搞清楚父亲的想法,这是经常不过的事情。” 某些父亲而不是所有人。洛威尔看着霍姆斯爬进出租马车的车厢,想起了小 霍姆斯。 洛威尔急匆匆向克雷吉府走去,真希望自己骑了马来。穿过街道时,他突然 摇摇晃晃地往后退,警觉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一个形容憔悴、戴着圆顶硬礼帽、穿着格子花马甲的高个子,醒目地站在热 闹的集市上。在哈佛广场里,洛威尔看见过这同一个人靠在一棵榆树上目不转睛 地盯着他,还在校园里亲眼看见他接近巴基。并不是阿加西适才的新发现不足以 引起洛威尔的兴趣,他的注意力转移,是由于正在和这个人交谈的是他的学生爱 德华·谢尔登。事实上,谢尔登不只是在说话,还在冲着那个人咆哮,那架势就 像在命令一个性子执拗的佣人去干完被漏做的家务杂事。 之后,谢尔登裹紧黑色大衣,余怒未息就走开了。洛威尔一时委决不下究竟 跟踪谁。谢尔登?在学校里总是可以找到他的。洛威尔决定跟踪那个陌生人,那 人正在沿着环行路走进一群步行者和马车当中。 洛威尔跑着穿过几处货摊。一个商贩举着一只龙虾向他推销,洛威尔啪的一 声把它打到地上。一个散发传单的女孩子塞了一张传单到洛威尔的大衣口袋里。 “要传单吗,先生?” “不要!”洛威尔吼道。过了一会儿,诗人瞄见了路对面那个人的身影。他 上了一辆拥挤的马车,正在等着售票员找零。 售票员摇响了手中的铃铛,马车开始沿着车道驶向大桥。洛威尔在马车道上 慢跑了几步,毫不费力赶上了行驶迟缓的马车。就在售票员转过身来的时候,他 紧紧抓牢了平台上的扶梯。 “利尼·米勒?” “先生,我叫洛威尔。我得和车上的一个乘客说几句话。”马车越走越快, 洛威尔挤进去一只脚,踏在已被拉起的后梯上。 “利尼·米勒?你这么快就回来值班?”售票员伸过来一根手杖,敲打洛威 尔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你又会把我们漂亮的马车弄脏的,利尼!没到换班的时 间!” “认错人了!先生,我不叫利尼!”吃售票员痛击不过,洛威尔只好双脚踩 在车道上,松开了抓着扶梯的手。 马蹄嘚嘚,铃声叮叮,洛威尔提高了嗓门,大声对怒气冲冲的售票员说他没 有恶意。突然,他意识到铃声是从身后传来的,也就是说,正有另一辆马车从他 背后驶来。他回头往身后看,脚步自然就慢了下来,而他前面的那辆马车霎时去 远了。洛威尔猛地跳离了车道,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除非他愿意看到自己的脚 后跟被奔行而来的马踏碎。 此时,在克雷吉府,朗费罗引着一个叫罗伯特·托德·林肯的人进了客厅, 他是已故总统的儿子,1864年上过洛威尔的但丁课。洛威尔答应见过阿加西之后 来这儿跟他见面,但迟迟未到,朗费罗只好自己招呼他了。 “噢,亲爱的爸爸!”安妮蹦蹦跳跳着进来了,插嘴说,“最新一期的《秘 密》我们就快要完成了,爸爸!您愿意预先看看吗?” “好呀,宝贝儿,可是这会儿我忙着呢。” “您去吧,朗费罗先生,”年轻人说道,“我不急。” 朗费罗拿起他的三个女儿定期“出版”的手写期刊。“哟,这好像是你们办 得最好的一期嘛。棒极了,潘齐????。今天晚上我从头到尾读完它。这一页 是你排版的吗?” “是的!”安妮答道,“这个专栏,还有这个,谜语也是的。您猜得出谜底 吗?” “美国的一个湖泊有三个州那么大。”朗费罗微笑着浏览该页的其他部分, 一个猜字画谜,一篇特写“我的多事的昨天(从早到晚)”,作者A.A.朗费罗。 “啊,有趣,亲爱的宝贝。”朗费罗以怀疑的目光盯着最后一小段文字, “潘齐,这儿说你昨晚睡觉前让一位访客进了屋。” “噢,是呀。我下楼本来是要去喝牛奶的,但后来又忘记了。他说我是一个 好女主人,爸爸。” “那是什么时候,潘齐?” “当然是在你们俱乐部开会的时候。您说开会期间不能有人打扰。” “安妮!”伊迪丝从楼梯间责骂道,“艾利斯要校订目录页。赶快把你的副 本拿上来!” “编辑老是她当。”安妮抱怨道,从朗费罗手中收回了期刊。他跟着安妮进 了客厅,在她快要到《秘密》专用办公室——她们哥哥的卧室——的时候,他抬 头向着楼梯问道:“潘齐宝贝,昨晚那位访客是谁呀?” “您说什么,爸爸?我只是昨晚才见过他一次。”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也许这一点应该增补进《秘密》。或许你可以自己 跟他谈谈,问问他的来历。” “好极了!一个高个儿黑人,长得非常漂亮,穿着一件布料大衣。我告诉过 他让他等您,爸爸——我真的说过的。他没有照我说的做吗?想必他在这儿站得 烦腻了,就回家了。您晓得他的名字吗,爸爸?” 朗费罗点点头。 “那告诉我吧,爸爸!我可以像您说的那样采访他的。” “波士顿警察局的警官尼古拉斯·雷。” 洛威尔突然从前门闯进来了。“朗费罗,我有很多话要说……”但一看到他 的这位邻居的脸上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他便闭上了嘴巴,“朗费罗,出什么事啦?” 当天一早,雷警官就被领进了朴素无华的会客室,他一个人待在那里,凝视 着矗立在哈佛广场里的一小片饱经风霜的榆树林。一群头发灰白的人列队走进会 堂,他们的衣着整齐划一,个个身穿齐膝长的黑色燕尾服,头戴高顶帽子,打扮 得就像修道院里的人。 有一群人正从校务委员会会议室出来,雷迎面走了进去。雷向托马斯·希尔 校长大人做了自我介绍,那时校长正在和学院管理机构的一个人交谈。听到雷说 起警察,那人冷冷地停了下来。 “和我们的学生有关吗,先生?”曼宁博士不再跟希尔交谈,他就地转过身 来,坚硬的白胡须正对着黑白混血儿警官。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希尔校长。实际上,我要问的跟洛威尔教授有关。” 曼宁的黄色眼珠子一下子瞪得大大的,他坚持要留下来。他关上双层门,在 桃花心木圆桌前挨着希尔校长坐了下来,面对着警官。雷一眼看出希尔并不愿意 这个旁人留下来指手画脚。 “我想问,您对洛威尔先生一直在做的事情了解多少,校长?”雷问道。 “洛威尔先生?毫无疑问,他是全新英格兰最优秀的诗人和讽刺作家。”希 尔春风满面,笑着说道,“《比格罗诗稿》、《郎佛尔先生的幻想》、《写给批 评家的寓言》——我最爱读这些。除此之外,他还负责编辑《北美评论》。你可 知道,他就是《大西洋月刊》的首任编辑啊!哈,我敢肯定我们的吟游诗人正在 忙着编他的杂志呢。” 尼古拉斯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张便条用纸,放在掌心揉搓。“我是专程来请 教一首诗的,我相信他一直在帮助别人翻译它。” 曼宁屈起手指撮成塔形,死死盯着警官手中那张折叠着的纸,眼珠子都快要 掉出来了。“亲爱的警官,”曼宁说道,“出了什么问题吗?”他神色怪异,似 乎很希望雷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在……之前。雷端详着曼宁的脸,这位老学究的富有弹性的嘴角抽搐着,似 乎有所期待。 曼宁抚摸了一下头顶发亮的头皮。在我之前。 “我想要问的是……”曼宁开始说话了,试图采取另一种策略——他现在不 太紧张了,“是不是出现了麻烦?某种控告?” 希尔校长捏着下巴上的赘肉,心想要是曼宁刚才随着校务委员会的其他委员 离开了该有多好。“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寄给洛威尔教授本人,跟他讨论一下?”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朗费罗和他的诗人们认出了这些字,他们为何要对他隐 瞒? “胡说,校长大人,”曼宁呵斥道,“洛威尔教授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给 自己找麻烦的。警官,如果出了什么麻烦事,我必须坚持要求你立即向我们指出 来,我们会以应有的速度和判断力来思考它。据说,警官,”曼宁说道,他快活 地探身过去,“洛威尔教授和几位文学同道一直试图将某部文学作品引进我们这 座城市,但它并不适合这里。它的教义将搅得几百万颗高贵的心灵不得安宁。作 为校务委员会的一分子,我义不容辞地要捍卫这所大学的良好声誉,抵制任何如 此这般玷污哈佛的行为。这所大学的校训是‘基督与教会’(Christo et ecclesiae), 先生,对于真正践履了这一基督徒精神的行为,我们十分感激。” “可校训以前是‘veritas ’,”希尔校长平静地说,“真理。” 曼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雷警官犹豫了片刻,把纸片放进口袋里,“我对洛威尔先生已在着手翻译的 这首诗很有兴趣。他认为先生们有能力指引我向适当的人求教。” 曼宁博士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你是说这是一次纯文学性质的访问?”他愤 愤然问道。雷还没有回答,曼宁便断然对他说,洛威尔想愚弄他——和学院—— 为了好玩。如果雷想要研究撒旦的诗歌,他大可以去找撒旦。 雷穿过哈佛广场,寒风在古老的建筑物四周呼啸着。他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清 楚此行有何目的。就在这时,火警响了起来,似乎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传来了叮 叮声。雷立即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