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洗个澡。快点,在吉尔伯特回来之前要洗完! 阿莉亚无论如何都该洗过澡了。当然啦。一般来说她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洗个 澡,但是从前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洗了;一般来说,如果她晚上没洗的话,那她 一定会在早上洗的。有时,在纽约州北部闷热潮湿的夏天,在还没有空调的时代, 阿莉亚一天要洗两次澡。而这次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没有去闻自己的味道。 没有什么比洗澡更吸引她的了。在豪华浴室里洗个湿淋淋的热水澡,她不必 用荷兰清洁剂和擦洗刷清洗之后,再躺进这奢侈的浴盆;彩虹大酒店免费配备的 浴具有洗澡清香剂和丁香浴盐生泡剂。她的眼中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再给我次机会!上帝,求您了。 当然还有希望。阿莉亚很执拗的相信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是偷偷溜走了。 可一个27岁的长老会牧师、也是长老会牧师的儿子与女婿,他究竟会逃向何 方呢? “他落入了圈套,就像我一样。” 阿莉亚打开铜制的大水龙头放洗澡水,直到浴室的每一面镜子都蒙上了水气。 诱人、温暖、窒息的芬芳气息!为了把身上干却的汗渍和其他污点都洗干净, 水温热得让她难以忍受。她闻到了自己身体的味道。 还有他的体味。她生怯地碰到了他。无意的。或者是在混乱中,她碰到了他, 或是压到了他……她记不清楚了。而不管发生了什么,从男人坚韧的东西里冲出 的牛奶一样的液体流到了她的肚子上,渗进了床单里,没有啊,她确实想不起来 了。 这个男人的高声尖叫令人惊骇。像蝙蝠的叫声。他在狂笑,他在她怀里啜泣。 她记不得了,也不想责怪谁。 阿莉亚还要用香波洗头发。脖子后面的头发粘糊糊、乱糟糟的,红色褪去的 干枯的鬈发那么纤细稀少,需要经常护理。用扁平发卡和泡沫塑料的卷发筒把头 发别起来。(她秘密带了这些东西藏在手提箱里以供蜜月旅行之用。但是很明显 她不能戴着这些饰品上床。)今天早上她不会有时间卷头发了,所以她把头发梳 到后面,梳成了利特莱尔夫人所说的“时髦的法国结”,然后把额头的刘海拍得 蓬松。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像芭蕾舞演员,而不是老处女图书管理员或者是学校 里的教师。 她会把一支粉红的玫瑰花蕾缠进法国结里。 她会化非常淡的妆,不会像昨天那样因场合需要而浓妆艳抹了。口红不是鲜 红而是珊瑚红。这是女人味的另一种表现。诱惑力。 所以,吉尔伯特再次见到阿莉亚时,她会身着仿男式的女衬衫,肩上搭着一 件白色的羊毛衫,发型是时髦的法国结,弯弯的薄嘴唇上涂着娴淡的口红,他就 又会赏识她了。他会再次对她肃然起敬。(难道他曾经敬重过她吗?有一会儿? 这个带着小镇的贵族气质、“有音乐爱好”、撒迪厄斯? 利特莱尔牧师的女 儿?) 他总是对她羞怯地笑笑,扶一下眼镜。有时也会对她眨眨眼睛,就像是强光 刺进了眼睛一样。 我原谅你,阿莉亚。虽然你昨晚厌恶我,而我也厌恶你。 我不可能爱上你。但是我可以原谅你。 阿莉亚把带宽花边吊带的象牙色绸缎睡衣和花边紧身胸衣盘蛇一般堆放在瓦 面地板上。衣服上还有干结的粘液渍和深色的污迹……她不想再看了。感谢升腾 的水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小心地爬进虎爪脚浴盆,水还没有全满。“嗷!”— —水很烫。但她能承受。比起利特莱尔家的旧浴盆,这个更大更笨拙。简直就是 大象的饮水槽。浴盆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干净地发亮:在黄铜固定物周围有细细 的一圈圈的铁锈,充满泡沫的水里还飘着细绒的鬈发。 阿莉亚小心翼翼地在浴盆里坐稳。她太苗条消瘦了,好像要浮起来似的。不 要看,没必要看。她那病态青肿的身体。玲珑的乳房像青梨一样坚硬。乳房上绷 紧的乳头如同橡皮帽一般。她又忍不住去想吉尔伯特是不是很失望……她的锁骨 把带着星星点点白雀斑的半透明的苍白皮肤撑了起来。阿莉亚还是姑娘的时候, 她竟敢把手指戳进紧绷绷的小肚脐里,尽管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很“脏”。类 似这些与女性身体有关的行为还有许多。 在她两腿之间,那一片毛草地被称为阴部。 太难堪了!几年前阿莉亚在一个音乐学校朗诵课上介绍学生时,她在说公众 这个词时结巴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在说阴部。阿莉亚立刻改口纠正——“公众” ①。她面对的观众大多数都是她学生的家长、亲人、邻居,于是她脸红了: 雀斑星座中的每一个雀斑都是火红星星的微缩模型。 幸运的是,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不在观众席上。她甚至想象的出他怎样在墙 角处退避躲闪、目光回缩。 出于好心,没有人提到过阿莉亚的口误。 (但人们私下里一定笑话过她。因为假如别人犯了这样愚蠢的错误,阿莉亚 自己也会笑的。) 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很多事情都不说透。是出于机敏、善意,或出于怜悯。 阿莉亚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个破了的指甲。指甲一直裂到指尖的嫩肉。 是在吉尔伯特肩膀上划的?还是在他背上,或者…… 阿莉亚,吉尔伯特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年轻了?——他们订婚八个月以来,阿 莉亚的表姐妹和朋友们从来没有这样问过。即使是无心的玩笑,也没人这样问过。 她想知道的是:是不是会有人问吉尔伯特阿莉亚? 利特莱尔配你是不是有点 太老啊? 不过,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儿!年龄似乎相仿,大差不差。他们又有同样的 才智,书呆子气、精神敏感,可能还有些自负的气质,容易不耐烦,烦躁易怒; 总有自恃过高,别人不及的倾向。(不过阿莉亚知道要隐藏自己这些特点,去做 一个尽职尽责的女儿。) 双方父母都衷心赞同他们的结合。 很难判断四个长辈中哪一个最为释然:利特莱尔夫人还是厄尔斯金夫人;利 特莱尔牧师还是厄尔斯金牧师。 无论如何,阿莉亚在关键时候订了婚。29岁可是濒临悬崖的年龄,距离被遗 忘的年龄30岁只有一步之遥。阿莉亚曾对这种传统观点嗤之以鼻,而到了20岁后 来的几年里,过了中介线25岁,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知道的和听说过的所有人都 在谈婚论嫁,进入订婚、结婚、生孩子、幻想破灭以及噩梦开始的生活轨道。仁 慈的上帝啊,赐予我一个人吧。让我的生活从此开始。我求您了!阿莉亚? 利特 莱尔有时也羞于承认,她作为一个成功的钢琴家、歌唱家和音乐教师,本应该欣 然将灵魂交付订婚戒指的,这很简单。而男人本身应该是第二位的。 就在那时奇迹发生了:订婚。 就在这时,1950年的6 月,举行了婚礼。正像用面包和鱼救济世人的基督, 但是更像基督将拉撒路从死亡中拯救的故事一样①,这件事对阿莉亚来讲真是个 奇迹。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作教士的女儿阿莉亚? 利特莱尔了;尽管她是这个特 洛伊市里令人羡慕的“女孩儿”。现在她可以尽情享受作为志向远大、年轻有为 的长老会牧师的妻子那种纯真的自豪感,要知道她的丈夫年仅27岁就成为了一名 在拥有2 ,100 人口的纽约州帕尔米拉城中属于自己的教堂里的牧师。 阿莉亚真想嘲笑嘲笑那些第一次看到她订婚戒指的朋友们的面孔。“你们从 来都没想过我会订婚,这一点承认吧!”她曾想过取笑他们,甚至谴责他们。但 她理所当然什么也没说。她的朋友本应该会否认这一点的。 婚礼在梦中逝去。当然啦,阿莉亚在教堂举行仪式前没有喝香槟酒,可走起 路来并不稳健,她斜靠在父亲强壮的手臂旁,就在父亲扶着自己高挑苍白的红头 发女儿走过教堂的通道时,一道强光让她两眼迷茫,搏动的光束像疯癫的星星。 你阿莉亚? 利特莱尔要庄严宣誓。爱、荣耀、遵从。直到死神降临,你…… 她当然没有喝香槟,但是她伴着可乐吃了几片阿司匹林,这是家庭常备药。 这让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吉尔伯特可能不会同意的。他站在祭台边,立 在她的身旁,看起来更高一些,静默而警觉,一边克制自己不要吸鼻子,一边用 低沉的嗓音重复着仪式中他那部分台词。我接受你,阿莉亚。我法定婚配的妻子。 两个战战兢兢的年轻人站在祭台旁,接受祈福,就像两头即将被普通屠夫宰杀的 牲畜一样,都被恐惧紧紧抓住,却莫名地忘记了彼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