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等待阿莉亚的是什么,新婚之夜里她将承受什么样的“身体”考验,而且还 不仅仅是新婚之夜,还有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呢,她真害怕想起这些。她再也不是 受禁忌念头诱惑的女孩儿了,也不再做什么禁忌行为了。尽管在弹奏贝多芬那伟 大的钢琴奏鸣曲或者演唱舒伯特德国民歌①时,阿莉亚显示出了令人惊讶的激情, 但是在大多数场合,阿莉亚都是羞涩胆怯的。她很容易脸红,总是回避身体接触。 她那双卵石绿的眼睛中闪烁的是智慧的光芒而非热情的火花。如果她真的偶尔有 过男朋友的话,那也是与她同属一种类型的男孩儿。也就是像吉尔伯特? 厄尔斯 金这样老气横秋、十几岁就弯腰驼背的男孩儿。当然,阿莉亚总是例行公事地接 受利特莱尔家庭医生的检查,但是这个老大夫在做检查时尽量不把妇科药械用到 极致,他总是在阿莉亚因感到疼痛或不适而发出呻吟抽泣的声音,或者处于恐惧 而手舞脚蹬时就停止检查了。利特莱尔夫人也是碍于女性的敏感和尴尬,总是回 避婚后这类话题,当然啦,利特莱尔先生宁死也不会给自己这个焦急矜持并且还 是处女的女儿讲诸如此类“亲热”的事情。他把这个令人难堪的任务交给妻子, 然后就不管不问了。 热水澡让阿莉亚感到头晕目眩。或者,是这些想法让她头晕目眩的吧。她看 到左边的乳房漂在水里,一部分呈赭色,好似遮在阴影里。他曾经对它又挤又掐。 她猜想自己小肚子和大腿上一定也有青紫色。两腿之间摩擦的地方感觉麻木,好 像身体那部分已经睡着了。 那种蝙蝠的叫声是他发出的!他那副窘红发亮的男孩脸扭曲得狰狞,活像鲍 里斯? 卡洛夫①饰演的《弗兰肯斯坦的新娘》中的面孔。 他没说过我爱你,阿莉亚。他没撒谎。 她也没有像排练好的那样,在他怀里低声诉说我爱你,吉尔伯特。因为她知 道,此时此刻,说这些话会冒犯他。 热腾腾的水渐渐冷却,水面漂满肥皂的浮渣,仰卧在浴缸里,阿莉亚开始无 声地哭泣。泪水灼伤了已经伤痛着的眼睛,滑过面颊滚落下来,流进浴水里。她 甚至都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她在洗澡,她是怎样听到外面的门被打开然后又关 上,之后就是吉尔伯特提高了的嗓音——“阿莉亚?早上好!”但她并没有听到 任何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响动。她也没听到吉尔伯特提高了的嗓音。 她在想,那还是认识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以前,老早了吧,那时她还在上高 中,她曾经把自己锁在家里的浴室内,在沐浴之后对着一面小镜子“审视”自己 的身体。哦,她差点昏过去!就像献血后的感觉一样难受。她看到在纤细的两腿 之间,有一块古怪的突起组织,婴儿怎么可能从这么小的地方出来呢? 这次发现让阿莉亚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都惴惴不安、忧思虚弱、心生厌恶。 也许直到现在,她都没能从那种状态中恢复过来。 就在那儿。那张条子。那么显眼。像一声呐喊。梳妆镜支撑着便条。阿莉亚 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她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它,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它。 玫瑰红的酒店信纸,字体匆忙而潦草,阿莉亚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吉尔伯特 的笔迹,上面写着: 就在那儿。那张条子。那么显眼。像一声呐喊。梳妆镜支撑着便条。阿莉亚 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她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它,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它。 玫瑰红的酒店信纸,字体匆忙而潦草,阿莉亚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吉尔伯特 的笔迹,上面写着: 阿莉亚对不起——我不能—— 我曾努力去爱你 我将走向我的傲慢将我吞噬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 上帝不会原谅 以此为据,我解除我们双方的誓言 下面的地毯上有一支花押字银笔。一定是被随意扔到一边然后滚落到了地板 上。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有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阿莉亚呆站在那里,颤抖 的双手抓着纸条。她头脑一片空白。最后,她终于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哭声将 她的身体撕裂。 是不是,毕竟,她还是爱过他?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终于熬到了黎明。奔涌咆哮的河流整夜在召唤他。就是在晚上他向上帝祷告, 为了他必须完成的事业而祈求赐予他力量时,河流向他发出了召唤。来啊!这里 有安宁。那是雷鸣之河,几个世纪前由塔斯卡洛拉①命名。雷鸣瀑布。昂加拉印 第安人将其命名为饥渴之水。贪婪地吞噬了粗心者和献祭者。那些纵身于滚滚洪 流的人们轻而易举就忘记了忧苦得到了安宁。他猜不出有多少被上帝拒之门外的 痛苦魂灵在这滔滔河水中寻得了安宁,他也猜不出有多少被上帝遗忘者因这一跃 而又回归于上帝。当然还有成百上千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是成千上万呢。这要追 溯至1500年,那时,北美这块地方刚开始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其中很多人都是异 教徒,但耶稣依然施爱于他们。耶稣也会施爱于他。耶稣会让他忘却苦痛,如同 十字架上的主如果愿意的话也会让自己忘记苦痛。但是主没有索求这样的慰藉, 因为他是上帝之子,所以与生俱来没有罪、容不下罪或不存在渴求罪的欲望。主 从未碰过女人,从没有在狂喜地屈服于女人被粗暴触摸时发出那样的尖叫。 黎明降临了,是时候了。他活得太长久了。27年零三个月!他们说他年轻, 还大惊小怪地称他是天才,但是他对自己了解得更多。这一个日夜他过得太漫长。 你接受这个女人作为你的法定妻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吗?正因为如此他无法 忍受再多活一个时辰。从床上溜下来。褪下带着他们身体味道的睡衣。就在这个 身份是厄尔斯金夫人的女人,他法定的妻子熟睡时,他看到,她仰面躺着好像从 很高处落下的姿势,了无知觉,全无意识。她面带惊愕的表情,双臂向上,嘴像 鱼的嘴一样张着,呼吸在口腔后部被阻碍住后发出了湿漉漉的摩擦声,看上去像 傻瓜一样。这副姿势激怒了他,他真想用双手卡着她的喉咙用力挤压。跑啊,跑 啊!别往后看。收拢了衣服和鞋子,踮着脚尖来到客厅,窗前清冷苍白的光芒照 亮了这个过分装饰的粉红色华丽房间。蜜月套房,两个人的伊甸园。豪华而幽避, 是一首永难忘却的田园诗!他一边急匆匆地穿戴,摸索着衣扣,一边小声嘟哝着, 刚把赤着的双脚塞进半缀花边的鞋子就夺路而逃。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他狂躁不安,等不及电梯,于是改走消防楼梯。飞速走下五层。看看宝路华 表(这是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从奥尔巴尼神学院毕业时,自豪的父母送给他的 礼物),时间刚过清晨六点。吉尔伯特没有忘记把表戴在手脖上,他是一个恪守 生活常规秩序的人,就是在生命最崇高的最后一刻,他也是如此。酒店大堂差不 多是人去楼空。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没怎么注意到他。大堂外扑面而来的空气 冰冷潮湿。六月,是新娘的月份。六月,是青春爱恋的季节。六月,于他却是一 个嘲讽。如果吉尔伯特表上的时间是破晓时分的话,那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的 那一片天,这个时辰便失落了时间,天空被裹尸布一般的雾霭覆盖着,像擦亮的 陶罐底子一样闪着阴霾的光芒,空气中还弥漫着带着硫磺的金属味道。尼亚加拉! 世界蜜月之都。他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可他从来就没有欺骗过自己。他把自己 引见给这个红发女人,就是急于借助她父亲撒迪厄斯? 利特莱尔这位纽约州特洛 伊市的牧师的影响力来确立自己的地位;见到这个红发女人时,他看到她的薄唇 带着犹豫和希望的微笑颤抖着,甚至那双有着碎卵石花纹的绿眼睛也熠熠发光地 凝视着他,如同玻璃一般执著不屈。于是他心中充满荒唐、虚荣和绝望的情感, 想着:这个修女啊!和我一样。 他在急速前行。光脚穿着同衣服般配的皮鞋,脚后跟都擦破了。没穿袜子真 是个错误,可他实在是没时间了。他要到河边去,他要到那里去。好像只有在那 里他才能呼吸。最近刚下过雨,风景街宽阔的人行道泥泞不堪。鹅卵石的街道湿 漉漉地闪着光。他一个箭步迈到路上,突然冷不丁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辆卡嗒 卡嗒向他呼啸而来的电车,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喇叭声,他立刻遮住脸,这样, 人们以后就不会从当地报纸上认出他来了。因为他知道自杀带来的羞愧和绝望会 在他死后长期留存,而行为本身所包含的勇气将会被淡化,但是他不在乎,因为 这一时刻来临了,此时上帝虽然将永不宽恕他,却赐予他自由的权利。这便是大 瀑布的允诺。晚上他虽然听到了瀑布的隆隆低语,可此时他裸露在户外的空气中, 这声音听起来更清楚,甚至感到脚下的大地在瀑布威力下为之撼动。来啊,这里 只有宁静。 多么自豪啊,充满着凯旋的狂喜。那是十个月前。 电话里他用颤抖的声音宣布说:我订婚了,道格拉斯。他的朋友自然热情地 说:恭喜你啊,吉尔!接着他几乎是在炫耀地说:你参加我的婚礼吗?他们把日 子定在了明年六月。道格拉斯说:当然啦,吉尔。嗨,这可是个好消息。我真为 你高兴。吉尔伯特说:我也很高兴,我……高兴。道格拉斯问:吉尔?吉尔伯特 说:嗯,道格拉斯?道格拉斯问道:她是谁?一时间吉尔伯特头脑一片混乱,他 结巴地说:谁?道格拉斯笑道:你的未婚妻啊,吉尔。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知道了朋友的未婚妻是谁后,道格拉斯印象深刻。某人的女儿。一位音乐教 师、钢琴家和歌唱家。 在神学院的时候,他们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不过他们还是会激动地促膝 长谈到深夜:谈生命与死亡、必死和永生。可他们从来没有谈到过自杀,也从没 谈过绝望。这是因为,年轻的基督徒为成为牧师而学习,他们怎么会绝望?他们 自己就是传递好消息的信使。相反,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青春期以后的爱情—— “成熟的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20世纪50年代基督徒的婚姻应 该是什么样的?”当然,他们也谈到了生养孩子的话题。 他们下象棋,这是道格拉斯的长项。他们一同徒步旅行,有时也在页岩①丰 富的峡谷和河床中寻找化石,而这则是吉尔伯特自小以来的强项。 道格拉斯没能参加吉尔伯特的婚礼。吉尔伯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参加自己的 葬礼——如果没有尸体就可以举行葬礼的话?因为他们可能无法找到他的尸体。 他笑着这样想。有时,一个人在大瀑布巡游,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就连 小船也会被瀑布撕得四分五裂以致于所有碎片都永远无法找回、难以辨认。 湮灭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