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七天七夜,她都在守夜。 七天七夜了,人们总能看到大瀑布的寡妇新娘,站在尼亚加拉峡谷边,山羊 岛上,或是岸边。她加入了寻找“失踪者”的搜救队,和海岸巡逻队队员一道在 河下游工作,经过列维斯顿和杨斯敦,到安大略湖河的入口处。在海岸巡逻船上, 阿莉亚? 厄尔斯金是唯一的女性,她在现场,让那些男人们很不自在。她处于极 度焦虑的状态,精神恍惚。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波涛起伏的河面,仿佛一 具男尸会出现,那么她的搜寻工作就可以结束了。她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地低声重 复着——她也不管是谁在听她说话——“我是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的妻子,如果 我成了吉尔伯特遗孀的话,那么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一定得在场。我必须照 顾好我的丈夫。”海岸巡逻队的工作人员痛苦地交换了下眼神:一具在瀑布里浸 泡过的尸体该有多难看。 “我为什么要跟这个女人扯上关系?她是疯子。” 最糟糕的是,阿莉亚? 厄尔斯金似乎不知道德克? 波纳比是谁。无疑,她总 是把他和克莱德? 考博恩联系在一起,那是他的朋友。尽管如此,只要她需要, 波纳比总是会主动出现。他已经给办公室打过电话,吩咐助手:立即停止手头所 有的工作。(“告诉我的当事人们,我有急事。”)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当局对 波纳比很熟悉,并且很感激他能参与此事,因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去应付阿莉亚 ? 厄尔斯金。她总是拒绝做那些别人希望她做的事,连她的父母都拿她无可奈何。 无意之中,德克? 波纳比听到了一段让人同情的对话:“阿莉亚,亲爱的? 咱们跟你爸爸一起回酒店吧?宝贝儿,你太疲惫了。你病了。看看这裙子!看看 你的头发!阿莉亚,求你听妈妈的话吧。” 但是阿莉亚绷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要我嫁给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我嫁了。那么我就是他妻子。这是一个 妻子必须要做的事情,妈妈!你们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这就是她扮演的角色,德克不以为然地想。她已经成为大瀑布的朝圣者了— —像媒体宣称的那样,大瀑布的寡妇新娘。也许她真的是别无选择了。 守夜的那几天,阿莉亚像着了魔一样盯着那条河,盯着像淡绿色旗帜一样的 不停翻滚、混浊的河面,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似乎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 也不理会别人的问题。除了别人带去、催促她吃的那些东西,她什么都不吃。 从疲惫的睡梦中醒来时,阿莉亚看起来像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脆弱的孩子, 精神恍惚,双目空洞无神。然而,仅仅几秒钟之内后,她又强打起精神,振作起 来,这种意力让德克? 波纳比震撼不已,在他的一生之中,还未遇到过那样坚强 的意志,那种意志使她坚守在那里,而且很清楚原因。噩梦在她身外,在这世界 上。她必须征服它,否则无路可走。 媒体在争相报道:守夜的每天早晨,阿莉亚? 厄尔斯金——大瀑布的寡妇新 娘——都会在六点钟的时候出现在尼亚加拉大峡谷,她行色总是匆匆,像害怕会 迟到一样。早晨那会儿的峡谷大雾弥漫,空气阴冷潮湿。大雾缭绕之中,阿莉亚 沿着那条路往前走,据说在6 月12日那个星期天的早晨,跳下马蹄瀑布的那个身 份不明的男子走的就是这条路。阿莉亚身着一件黄色雨衣,头戴雨帽,这些都是 迷雾少女旅游船的老板提供给她的。她走在通往山羊岛的那条狭窄的吊桥上,目 不转睛地盯着桥下湍急的淡绿色的河水,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她 的嘴唇在颤动。(在祷告吗?在跟失踪的丈夫说话?)峡谷里的雾气不断升腾上 来,像燃烧硫磺时冒出的团团烟雾一样,阿莉亚亮黄色的雨衣泛着光泽,而身穿 雨衣的她看上去像一朵枯萎的花,被极不协调地放置在那里。 (“像那些该死的急于被超度的灵魂一样升腾起来,”有一次阿莉亚这样对 德克? 波纳比说,不过她很少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她脸上那僵硬、忧郁的笑容使 他感到震颤。) 雨衣里面,阿莉亚穿一件凉裙和浅色印花仿男式女衬衫,腿上的长袜很快就 被瀑布飞溅的水沫浸湿了,不一会儿,脸上和头发上全是水。可她却全然不知。 德克? 波纳比确信,在阿莉亚守夜的那几天,总有一群好奇的、心理病态的新闻 记者和摄影师跟踪她,尽管他们还算礼貌,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德克看来,那是 一群寄生虫,他讨厌他们,尽管阿莉亚对他们的出现漠不关心。她关注的只是那 条河。会有陌生人这样叫她——“厄尔斯金夫人?打扰了,厄尔斯金夫人?”— —“您好,厄尔斯金夫人?我是《尼亚加拉新闻报》的记者,能否占用您五分钟 时间,我们谈谈?”她置若罔闻。至此,德克知道她并没有刻意遮盖她的脸,或 者是掩饰自己,如果她愿意那样的话,那再简单不过了。报纸上刊登有寡妇新娘 的照片,在有的照片上,阿莉亚被水沫打湿的消瘦的脸颊苍白而平静,仿佛白色 的大理石一般,她似乎一直在哭泣,像一尊雕塑一般,在那里安静而又委屈地哭 泣着。 德克知道阿莉亚并没有哭泣。她是个吝啬的女人,不轻易掉眼泪。不久之后, 她也许需要大哭一场呢。 通常情况下,尸体一周之内就能找到。可如果沉入水底,那些腐烂的东西就 会使它们变成“浮尸”。而这只是时间问题。 一次,阿莉亚在山羊岛上沿东边的环形小路到水龟角去,那名自杀者就曾从 这里走过。她站在马蹄瀑布旁边,聆听着它那雷鸣般的咒语,纹丝不动,足足有 半个小时,像一尊孤独、忧郁的雕塑,身上那件色彩艳丽的雨衣显得极不协调。 早晨,大瀑布周围的气氛显得越发的呆滞、可怕。模糊的彩虹在大雾之中若隐若 现。水龟角瀑布水流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它深入你身体的最深处,使你无法理智 地思维。在那种喧嚣之中,你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也不想记起;你会 觉得身体核心的心跳消失了:那是一种纯粹的力量,莫可名状,无法阻挡。寡妇 新娘在水龟角的那些照片广为流传,自杀者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尽管从那些照 片上大多只能看到那个悲伤女人的背影,她的头发和脸庞都被宽宽的雨帽边遮住 了。德克? 波纳比站在阿莉亚身后几尺远的地方,不安地看着她,生怕她突然会 有什么冲动的举动。如果看到阿莉亚上半身紧紧靠在栏杆上,德克就能一个箭步 跨过去,他准备好冲过去抓住她,紧紧抱住她,把她从危险之中拉回来。他见识 过大瀑布那原始、恶毒的魔力:他又一次开始觉得自己被一种邪恶的魔力所吸引, 这种感觉几年前曾经有过,那时他是一个外表和感情都还稚嫩的少年。它让你觉 得自己在一点点崩溃,慢慢毁灭,让你觉得惊恐,那种感觉就像是违心地陷入了 一场爱情里一样。 大瀑布!当它是纯粹的灵魂的时候,你无法相信它会害死你的。 在水龟角守完夜后,阿莉亚转过身,像刚从深睡的梦中极不情愿地醒过来一 样,沿西边的环形小路往回走,那条路经过婚纱瀑布、卢纳岛、博德岛和格林岛。 尽管那位自杀者不曾来过山羊岛这边,阿莉亚还是手扶着栏杆,徘徊在那里,充 满渴望的双眼盯着河水,似乎她那失踪丈夫的尸体会显现呢。当你抬头向河的上 游望去,看到奔腾的河水朝你汹涌而来似乎要冲向那无穷的天际之外,你就会觉 得,一切都是可能的。河的源头是未来,而在你的身后,它就成了过去。只有这 河水,只有在它流过的一刹那才是存在的,存在于你心中。 阿莉亚又踏上了那座吊桥,亭子里那个看门人战战兢兢、充满恐惧地盯着她, 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他就是目睹自杀案的看门人,很害怕会被阿莉 亚认出来);她经过美洲瀑布,盯着下方奔腾的河水望了很长时间;然后,走上 了那条通往下游的小路,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倚着栏杆,出神地望着乳白色的河 水。就这样,整整一个上午,大瀑布的寡妇新娘从尼亚加拉观测塔走到迷雾少女 旅游船的码头(那里挤满了游客),又从风之洞走到魔鬼洞漩涡(她可能喜欢那 个地方,在那里呆了一个小时)。 魔鬼洞漩涡!德克? 波纳比后来觉得她似乎知道那个地方。她意识到那个死 者就在里面。被一种离心力卷了进去。那是通向地狱的漩涡。 他几乎开始与那个病恹恹的女人一起为那条河而着迷。那具尸体随时都有可 能浮现在水中。他不希望那一幕出现,他将无法忍受,尤其是她在那里。 他想要走到栏杆边,站在她身后,轻轻拥着她。他自己需要这种关怀和忠诚。 他觉得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牧师不值得她这样做。他讨厌那个男人,憎恶他,尽 管他已经死了,仍然让这个女人如此迷恋着他。他心想:她已经摆脱了伤害。摆 脱了所有男人的爱。 阿莉亚紧靠着栏杆站在天桥上,下面就是魔鬼洞漩涡,一个大胆的摄影记者 慢慢向阿莉亚靠近,这时候,波纳比走上前去,夺过他手里的相机,抛进了河里。 那个人愤愤不平地抗议着,嘴巴张得像狗鱼的嘴,德克平静地说:“现在就给我 滚,要不然,你的下场也一样。” 那个摄影记者说他在美联社工作,他要向警察局报告这件事情。 “我就是警察。”德克? 波纳比说,“我就是安排在这里的便衣侦探,来保 护这位夫人不被骚扰的。所以,你快滚,不然,就逮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