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她给德克的第一印象是:眼前的阿莉亚一点都不像那个寡妇新娘,她那褪色 的红头发像被风吹了一样,凌乱不堪,但凌乱之中自有一种美丽,一缕缕鬈发蓬 松着,让人想起柔软的羽毛,衬托着她削瘦的脸。在耀眼的阳光里,她的头发被 镶上一道道银边,像天空中画过的闪电。那个红发女孩儿变得沉稳多了! 这不再是那个悲伤不已的女人了。她穿了一条夏天的浅色布裙,裙子上印着 黄嘴巴亮绿色鹦鹉图案;一件白色T 恤衫,看样子像是刚洗过,T 恤衫式样简单 又很有运动感,像十几岁的孩子穿的衣服;她腿上没有袜子,打着赤脚。在她那 张平静的雀斑点点的脸上,已看不到痛苦或是悔恨的神情;她面色红润,因一时 疑惑,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双眼不再是布满血丝,漂亮的淡红色的睫毛,眼睛还 是那种纯净的玻璃绿色,像河水一样,就是这双眼睛,经常出现在德克的脑海里。 她瞬间睁大了眼睛,认出他来了。 德克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厄尔斯金太太——?” “不,再也不是了。”尽管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不过说话的时候依然很平静, 手指不停地拧绞着裙子上的褶边,短短的指甲看是来像刀刃一样。“我仍然叫自 己‘阿莉亚? 利特莱尔’,我并没有真正成为另一个人。” 说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她似乎有点迷惑,把那几个字分开来讲,好像那是一 个令人不能完全理解的外文短语。 德克? 波纳比,一个雄辩、能说会道的诉讼律师,此刻却像院子一只身陷绝 境的公牛一样,呆在那里,使劲咽着唾液,口干舌燥。天啊,他这是怎么了!他 发现自己那漂亮的藏青色夹克上撒上了水。“你——记得我吗?德克? 伯——波 纳比。我是那个——我是说,我是——” 阿莉亚笑了。“我当然记得你了。” “你——记得?我——我没想到这——” 真是愚蠢,为什么要提它?阿莉亚? 利特尔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请他进了 门。 接下来德克更加窘迫了,他把那束沉甸甸的还在滴着水的花递给了阿莉亚, 像一部名叫《鲍勃? 霍普》的电影中的情节那样,他充满歉意地小声咕哝着: “希望你不要介意。” “哦,谢谢。” 有的花垂到了瓶子外面,雏菊茎也断了,那枝淡粉色的野玫瑰上布满了小刺, 还带着根和泥土。野花杂草混在一起,菊苣枝上还有小虫子在爬来爬去。阿莉亚 轻声说:“很漂亮!” 他们站在一个小客厅里。靠墙放了一架立式史坦威①钢琴,琴上堆放着莫扎 特、肖邦、贝多芬、欧文? 伯林等人的作品。脚下是缠结的破旧的地毯,德克的 橡胶底帆布鞋不知怎么搞的就被缠住了。那条浅绿色的带鹦鹉图案的裙子显得很 活泼,不停地在阿莉亚白皙纤细的腿上扫来扫去,看到这些,德克的大脑一片空 白。只听到空洞的男人的声音:“我到奥尔巴尼办事,想到——顺便来拜访你。 阿莉亚。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的,可是——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他停了下 来。 他感到心跳产生的强烈的脉冲涌向头部,似乎在诡秘地嘲笑他。“我刚才听 到你唱歌了。在外面的小路上。” 我是说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的时候,听到你在唱歌。我说的是什么啊? 阿莉亚在嘟囔什么,德克没听到,他转身走进隔壁房间,那是一个旧式的小 厨房,里面有一个丑陋的深水池,水龙头上锈迹斑斑。德克摸索着跟了进去。水 池边,阿莉亚转过身,吃惊地看着德克,距离那么近。这时他意识到阿莉亚是不 希望他跟进来的,但是已经太晚了。如果退出去,那样子一定比现在更傻。而他 接下来做的事情使他看上去比退出去还要傻:他站在那里偷偷摸摸地刮衣服上的 污点。哦,天啊!像是手指刮破时滴上去的血。 阿莉亚把花放进水池,颤巍巍地踮起脚尖,去拿水池上方架子上的花瓶。德 克直盯盯地看着她的脚,那双脚那么白皙,那么瘦小。他突然有个很不理智的想 法:他想弯下身去,抱住那双脚,用双手紧紧攥住那双脚,然后把阿莉亚提起来 (当然,健壮的他有足够的力气),就像在一部电影里一个闪光的幻想中的舞蹈 场景中,弗瑞德? 阿斯泰尔抓住金杰? 罗杰斯的脚那样,那部电影还没有拍出来 :或许已经拍出来了,德克记清楚了吗?透过稀薄的棉T 恤衫,他看到她的椎骨 像握紧的关节一样拉紧着,德克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他看到了这么隐私的一幕。 “哎,我来吧。”他拿下花瓶递给她。那是利特莱尔太太的花瓶,他似乎见 过,是结婚礼物。他看见花瓶从他潮湿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事实上, 不管怎样,那一幕没有发生,花瓶完好地放在水池里。阿莉亚可以安全地从德克 颤抖的手中接过任何他想要给她的东西。他说:“你的声音很动听。阿莉亚。我 一下就听出来了。” 什么意思?是说德克能辨别出动听的声音吗?不一定;是说他很快就听出那 是阿莉亚的声音吗?也有疑问。 阿莉亚尴尬地笑了笑。“噢,你不必这样说的,波纳比先生。” “请叫我德克。” “‘德克’。” 多么奇怪、多么刺耳的名字!德克从来没有听这么清楚过。当然了,这是妈 妈取的名字,他似乎知道“德克”是个姓,是妈妈的姓,不是爸爸的。 阿莉亚说:“我的声音并不动听,它——” “在纽约州北部,这样的声音很好听。确实如此。” 他不想大声嚷嚷,吓唬她,他空洞的声音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厨房里,像一台 音量开得太大的破旧塑料收音机。 “——它几乎算不上是嗓音了。”阿莉亚说话的时候有点沮丧,不过说的都 是事实。 她是音乐专家,她懂这些东西的。 阿莉亚在摆弄水池里的那些花,许多花枝都断了,怎么会这样?德克为什么 不在奥尔巴尼给她买一束花呢?还没人给我买过花呢。阿莉亚用削皮刀把雏菊带 有泥土的枝都剪掉了。菊苣的茎太强韧了,不知道德克是怎样用手从地里拔出来 的。一支野花掉到了地上,二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拣。德克惊喜地发现:阿莉亚 瘦弱、有斑点的手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她没戴戒指。 他忘记了派力格农还在车上。 “抱歉,阿莉亚,我——我去去就回。” 在回车上的路上,德克想,阿莉亚会不会以为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呢:他没有 说自己要去干什么;也许阿莉亚真的希望他就这样出人意料地离开呢,就像他出 人意料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呢?已经把花送给她了,这就 够了。下午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德克有点眩晕的感觉, 这一切使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缓缓变慢,降下来的感觉。 他一把抓起那个纸袋,里面是那两瓶香槟。坦白讲,他快要渴死了。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阿莉亚已经把花都插在那个透明的花瓶里了。花枝已经 被她修剪过,那些断掉的都捡出来放在了一边。一支野玫瑰上,一只身上凹了一 块的蜘蛛在迅速爬动,阿莉亚使劲拍了它一下,它就爬进了墙缝里。 德克大声说:“来香槟!我们庆祝一下。” 阿莉亚张大了嘴巴,看样子不很赞成,或者是警觉,或者只是惊讶。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德克累得满头大汗,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有一把 叉子,一把削皮刀和一把碎冰锥在跟那瓶香槟做斗争。他刚才已经看到了,阿莉 亚的厨房里没有那种圆锥形螺丝刀,她也没有香槟杯子,甚至连酒杯也没有;不 过有洗得亮闪闪的盛果汁的杯子,德克在里面倒上那种泛着泡沫的液体。接着, 两只玻璃杯轻轻地碰在了一起,还有很正式的祝词:“为我们干杯!”德克笑了。 他想象着两只杯子碰得太猛烈而叮当破碎,香槟洒在他们身上,而实际上并 没有那样。 两人的情绪有点激动,都很随意。是音乐在响吗?德克似乎听到了朦朦胧胧 的音乐声,不是曲调,是欢快的敲击声。格伦? 米勒。“珍珠弦乐”。阿莉亚环 顾四周,表情困惑,又似乎很高兴,你会觉得她也听到了音乐声。 他们就这样在客厅里摸摸索索,找到地方坐了下来。德克觉得太热了,脱掉 了夹克。他坐的那把钢琴凳摇摇晃晃,四周是一堆黄色的切尔尼教科书和《成人 钢琴技巧》。阿莉亚坐在一把藤条靠背椅里面,紧挨着他。她那光着的脚趾头在 不停地摆动着。阿莉亚把那个装着野花的透明花瓶拿到客厅,放在钢琴上,正对 着他们的上方。 德克说话的时候面露难色,香槟像使人吐真言的药水一样在他身上发挥着作 用:“我不是来奥尔巴尼办事的,我来这里没事,我是来特洛伊看你的,阿莉亚。” 阿莉亚迅速把手里的杯子举起来,闻了闻里面嘶嘶冒泡的液体,忽闪着她那 颜色淡淡的睫毛。知道真相时,她可能吃了一惊,除非她毫不惊讶、但不作反应 ;而事实是她说话了,喃喃低语,德克几乎听不到,只好伸长了耳朵用力去听: “我只喝过两次香槟,还是在同一个地方,不过都不如今天的好喝。” 她哈哈大笑,身体颤抖着。德克出神地盯着她,很奇怪,她端庄、完美的嘴 巴使他想起了一条美丽的热带鱼的身体——半透明的浅桃红色的身体,那条精致 的一英寸长的小鱼是他买的,放进了夏洛特他儿时的玻璃缸里。那些神秘的小生 物游来游去,摆动着带花边的尾巴和鱼鳍,它们飞快地冲向德克撒在水里的鱼食, 又即刻抽身而去,去享受那短短的一分钟的美好时光,这些都使那个耸立于鱼缸 旁、像笨重的半神人似的少年觉得不可思议。 他接着说:“我爱上你了,阿莉亚。我到这里来没有别的原因,我想你肯定 知道这一点吧?”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是他在说话。他本来是要说些别的,说他 想再见到阿莉亚。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他看到阿莉亚冷冷地盯着酒杯里的 东西。“请不要误会,阿莉亚。通常我周一都是很忙的,周一到周五要上班,我 不是那种经常在纽约到处乱逛的人,我是一名律师,是名诉讼律师,我在尼亚加 拉大瀑布和布法罗的一家私人事务所工作。”(要不要给阿莉亚一张名片呢?他 的钱包里有一大叠呢。)他支吾道:“我休假去大瀑布找你的那个星期是——不 是——我正常工作的一周。我不是一个志愿急救工作者。一般情况下,我一直在 工作,每天都是,那些可恶的漫长的日子,我是说——”他的舌头似乎太大了, 怎么都说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爱上你了,阿莉亚,我要娶你。” 就那样。这些就是他说的话。 他长途跋涉,开车跑了三百多英里来向一个女人做如此荒谬的表白,而那个 女人却依然盯着自己的酒杯。她那小巧的鼻子皱了皱,似乎是努力忍住,不打喷 嚏。 终于,她说话了,一脸严峻,“娶我!为什么,你甚至还不了解我呢。” “我不需要了解你,”德克无力地说,“我爱你。” “这太荒唐了。” “有什么荒唐的?这是爱。” “你只会离开我,像别人一样。” 她忧郁地说着,喝了一口香槟。 “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决不会。” 阿莉亚摇摇头,用手拭了拭眼睛,突然,她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德克温和地说:“我知道,你经历过可怕的事情。但我不是那种——”德克 停下来,他不想以任何方式提到那个人;如果能回避的话,他希望在他们的生活 中永远不要提到那个人。“我和别人不一样,和你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如果 你了解我的话,亲爱的,你会知道的。” 他大胆的表白久久地回荡在空气里,像弥漫在钢琴上的野花的花粉香味一样。 “可是我不了解你,波纳比先生。” “请叫我‘德克’,阿莉亚,可以吗?” “德克? 波纳比先生。我不了解你。” “你会了解我的。我们订婚,你想多久都行。那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在一起。 守夜的时候。我想那是漫长的七天。“ 阿莉亚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皱了皱眉头,她似乎要反驳德克,但是想了想, 又呷了口香槟。她的睫毛在不能自已地抖动。 他爱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这份爱是那么地强烈,德克觉得脚下的地板在移 动。有那么一会儿,德克以为自己是在一只木筏上,它漂在河面上,那么小,几 乎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阿莉亚,我能吻你吗?就一下。” 阿莉亚似乎没有听到,摇摇头,仿佛要让自己清醒一下,“香槟在我身上产 生了奇怪的作用。” “怎么了?” “邪恶的作用。” 德克笑了:“太好了,如我所愿。” 阿莉亚大笑起来,那么怪异。德克很不自在地想起了她的尖笑声——第一次 看到已故丈夫浮肿尸体时所发出的尖笑声。 “对你来说,我似乎太老了吧。男人都喜欢年轻女孩儿——不是吗?” 德克有点生气地说:“我不是那些‘男人们’,我就是我自己,我不要年轻 的女孩儿,我要你。” 阿莉亚又喝了一口香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声名狼藉的‘寡妇新娘’啊。你可真勇敢啊,先生。” “我需要一个我能理性去尊重她的妻子,一个比我聪明,比我敏感,比我坚 强的妻子,一个当我有事情做不了、而她却能得心应手地去做那些事情的妻子。” 这么好斗!德克觉得自己像一个为命运而战的男人。 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阿莉亚说:“可是你也会离开我的,在蜜月里。” 这个女人太让人恼火了!德克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将来一生都要在战斗中度过 了。 “阿莉亚,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是那么的爱你。你是我的灵魂。” 一时冲动之下,他向前欠了欠身子,双手捧住了阿莉亚削瘦、发烫的脸,吻 住了她的朱唇,让阿莉亚觉得出乎意料,热情而又温暖。让他感到些许震惊的是, 尽管似乎是在嘲笑他,她竟然在回吻他。 她答应了,像一只弓起身子的小猫一样,用自己那充满渴望的瘦小的身体去 迎合那个男人。她答应了。为了他那圆月一样饱满、英俊的脸庞。为了他令人震 惊的镍币一样闪亮的眼睛。为了他那毫不费力地发自胸腔的男中音。为了他那让 她强烈地感觉到的善良和正派。为了他那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的话语伤害的 嘴。为了他非凡的勇气。为了他的无所畏惧,即使算不上是妻子,她也曾做过另 一个男人的新娘;她曾嫁给另一个男人,尽管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在性爱和情欲 方面,她还是个处女,尽管她感觉到她年轻的丈夫温热又带着酸味的精液流到了 她的肚子上还有她两腿间潮湿浓密的阴毛上。不过她答应了,她要嫁给德克? 波 纳比。为了那束野花。为了他宽厚温柔的手掌的爱抚,还有他的舌头。为了他那 令人兴奋的粗大坚挺的阴茎。对阿莉亚来说,似乎在一个小时以前、在她匆匆喝 下两杯香槟之前,那还是绝对不能想起的东西。为了他的吻和他那野蛮的嘴巴。 为了他那健壮结实的肩膀、后背和大腿。为了他那滑落到他和她脸颊上的头 发。 尽管她似乎知道他也会离开自己。尽管她似乎知道自己将身遭诅咒。尽管她 因身遭诅咒而不应该得到幸福。尽管她因身遭诅咒而满不在乎自己会得到幸福还 是受到诅咒。为了他显而易见的聪明才智。为了他得体的举止和他的幽默感,他 总是会在无意之中让他和她哈哈大笑。他的笑是发自身体深处的,使他那白皙的 孩子气的面部热血沸腾。为了他在自己身上轻缓的动作,她没有料到会是那样, 她无法想象。为了可能会怀孕的冒险,这是每个沉浸在第一次做爱激情之中的女 人都会关心的事情,而当那件事突然发生的时候,阿莉亚似乎并没有想到会有危 险。 沉浸在第一次做爱的激情之中,沉浸在第一次做爱的兴奋、激情和疯狂之中。 为了她全然不知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就要冒怀孕的风险。尽管(按照她病态的思维 方式)她已经深陷恐惧之中,她怀疑自己应经怀孕了,因为她那糟糕的新婚之夜 和那种温热的带有酸味的东西。为了这个男人对她的那种原始的欲望。为了他身 上的那种味道,发酵的烤面包的味道。为了他眼中闪烁的对她的爱意。为了这样 的事实(她知道!)——他几乎对自己一无所知。为了她身体里那种灼热的感觉, 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像喷泉的喷嘴儿一样,使她呻吟着,尖叫着;她大张着嘴 巴,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她的嘴唇从紧咬的牙齿里抽出来。为了这个让她如此销 魂的男人,他不知疲倦地填满了她那瘦小又无限大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