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没有警示! 1953年10月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阿莉亚教的钢琴学生还没下课,门铃忽然响 了。阿莉亚前去开门。她略感有些不安。这个时间不会是邮差,也不会是投递员。 在月神公园的邻居间,阿莉亚不是太友好,曾经有个人未经邀请就不期而至, 被她的冷漠吓跑了。(她猜想,自己肯定背着不友好、冷漠的名声。而且这种名 声可能还被误导了。)每周阿莉亚会少上几个小时的钢琴课,陪一陪钱德勒。她 是个热情而甘于奉献的妈妈。她辞退了德克给她雇的爱尔兰保姆,也不让德克再 做家务了。“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喜欢与陌生人分享。”阿莉亚最爱远远地望着 钱德勒,看儿子在长时间的玩儿游戏,投入地忘记了身边妈妈的存在。他有时自 言自语、有时自己跟自己争辩,自己对着自己笑,耐心地用积木拼出漂亮的塔、 桥、飞机,然后学爸爸的声音简要评价一句“瞧我的!”,就把它们统统推倒, 变回乱七八糟的一堆。 这个游戏有一个保密的名字,他要妈妈保证不会告诉别人,然后才悄悄地告 诉她说:“地震。” 钱德勒两岁零七个月大了,他很单薄,容易兴奋,很害羞,不喜欢和别的孩 子待在一起。他的小脸像个雪貂一样是三角形的。阿莉亚觉得他的眼睛也像雪貂 一样——飘浮不定,不知疲倦。“钱德勒,看着我,看着妈妈。”他会看着,但 是你能感觉到他告诉运转的小脑袋早已在想别的什么更要紧的事情了。 阿莉亚还没有走到门口,门铃就又刺耳地响了一次。阿莉亚烦了,打开门— —“谁啊?你想干什么?”门口阶梯上站了一个衣着高贵,撒着香水的年纪大一 些的女人,看起来很熟悉,像是在噩梦里见过。这个人阿莉亚从没见过,但是却 认识(她认识!)。 那个女人的嘴奇怪的翕动,说“阿莉亚,你好。我是德克的母亲克劳丁? 波 纳比。”那声音带着自觉的教养,听起来仿佛很久没有用过了一样。为了不去注 意阿莉亚的惊讶和慌张,她展了展自己一只带着手套的、疲倦的手。她的手指几 乎一点力气也没有。她从深色的太阳镜后面打量着阿莉亚,阿莉亚看不到她的眼 神。她的嘴富有光泽,鲜亮透红,但是却很少会笑。 是她!自己的婆婆。 很长一段尴尬的时间,阿莉亚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这是个不太可能的会面, 夙兴夜寐的儿媳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想象了无数次的会面,现在就这样发生了,清 楚无疑地是第一次;婆婆掌握了主动。 路边停着专由司机驾驶的汽车,严正得跟辆灵车似的。 阿莉亚听到自己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像个唱歌唱跑了调儿的业余歌手:“波 纳比太太!您,您好。请,请进来吧?” 这个女人优雅地笑了。“哦,亲爱的——现在我们不能都叫‘波纳比太太’。 不能同时这样叫啊。“ 阿莉亚后来仔细地思索过这句话,就像一个不太明白自己伤在哪儿的人在检 查自己的伤口一样的仔细。 阿莉亚结结巴巴地说,德克不在家,没有见到她德克一定很遗憾之类的话, 心里却一边在想,波纳比太太肯定是专门趁着德克不在家时来的,她为什么要表 现得这样幼稚、迟钝呢?阿莉亚帮波纳比太太拿外套,她笨手笨脚地想把它跟外 衣放在一起,却不知道那实际上是件光滑的软羊毛的斗篷,高贵典雅的深紫色刚 好配着波纳比夫人里面穿的衣服;里面的套装能看出来是40年代中期非常流行的 款式,方肩紧腰,展开的裙摆抵达小腿的中间。她金属一样定型的金发上别了一 支发卡,上面修饰着一小块儿蛛网样的薄纱。在她周围,飘浮着一股栀子花和樟 脑球的味道。打她结婚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对她置之不理,如今暴露在这个女人 的眼睛之下,阿莉亚觉得很丢脸。她身着一件旧的羊毛针织衫,一条宽松的便裤, 脚上的“鹿皮鞋”脚后跟早踩塌了,成了双拖鞋。裤子的边上还粘有一块颜料, 是几个月前钱德勒用复活节彩蛋颜料给染的。阿莉亚的头发(灰白的头发)更是 随意地拢在脑后,她那张苍白、素面朝天的脸,早该洗了。她本来打算在五点的 钢琴课之前稍微收拾一下自己的…… 波纳比太太似乎一点都在意阿莉亚,她只是有目的地四周看了看。“好几年 了,德克都没请我来过。他一直是个奇怪的、心怀报复的小孩子,从小就给惯坏 了。没人想到他会结婚。当然是应该结婚的,结婚有很多好处。我看到,你把这 儿的墙纸换了。底板上的瓷砖也是新的。据我所知,在你之前他的那些女朋友还 从没有谁在月神公园这里住过呢。太棒了。‘德克要结婚了,母亲’,我的女儿 们告诉我,‘但是你不知道是和谁,因为你不看报纸。’她们也挺幽默的倒是。 噢,这是谁呀?“波纳比太太穿着高跟鞋,有点摇摇晃晃。她走向了起居室。 在那儿,正在玩拼装玩具的钱德勒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 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嘴唇画得很鲜艳,还戴着闪亮亮的黑色太阳镜,像个幽灵一 样出现在钱德勒面前。她的声音兴奋得扬了起来: “这是——钱德勒吧?我想一定是的。” 钱德勒睁圆了眼睛,默不作声地盯着波纳比太太。阿莉亚连忙蹲到他旁边, 装作爱抚他一般,把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把他乱蓬蓬的头发给捋了捋。“钱德 勒,这是波纳比奶奶,是爸爸的妈妈,知道吧?快向她问好——” 波纳比太太友好而又坚定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是叫我‘波纳比祖 母’吧。我不喜欢谁叫我奶奶。谢谢。” 阿莉亚愣了一下,说,“‘波纳比祖——祖母’,钱德勒,快问好啊。” 钱德勒把手指伸到嘴里,瘦弱的小身体靠着妈妈,似乎想要在妈妈的臂弯里 藏起来。他眼睛一眨一眨,看着他的祖母,咕咕哝哝地说了一句,声音小得刚刚 能听到,像是说“你呵。” 阿莉亚拿起了宠爱的语调,好像发生了肯定会让小钱德勒又惊又喜的事情, 说,“这个人呢,是你的波纳比祖母,钱德勒。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波纳比祖母, 是不是啊?所以这是个多大的惊喜啊,她来看我们了!宝贝儿,有人来看你时你 会说什么呀?低声点儿宝贝儿——‘你好’。” 钱德勒羞怯怯地,又说了一遍,“你呵。” 波纳比太太说,“你好,钱德勒。你要长大成人了,是不是啊?快四岁了吧? 或者——还没到?噢,你在这儿建的是什么呀,钱德勒?一座小棍搭的精致 小城,是吧?“波纳比太太呼吸粗重,好像是刚刚跑进屋子里来的。她手拎一个 皮质的手提包和一只购物袋,购物袋里装着几件用礼品纸包好的盒子;她把购物 袋顺手递给了阿莉亚,像是把一件难以承担的重物交给仆人一样,看都没看她一 眼。 “但是你为什么在这儿玩呢,钱德勒?楼上应该有你的玩具室啊?楼上还应 该有个育婴室吧?在这里玩的话爸爸妈妈不方便,你也玩儿得不舒服,是不是? 看你都挡在路上了。那些家具也会碍事的,是不是钱德勒?“ 这像是一个很迫切的问题,波纳比太太说的时候,忽然还有点儿焦虑和暴躁。 钱德勒难为情地在妈妈身上磨矶,阿莉亚觉得她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哦, 钱德勒想在哪儿玩就在哪儿玩。他在楼上玩、也在这儿玩。有时我还陪他一起, 是不是,钱德勒?而且他还会很聪明地利用家具。所以,波纳比太太——” 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直截了当地说,“请叫我‘克劳丁’吧,一定。我说了, 不能同时有两个波纳比太太吧。” “克,克劳丁。” 阿莉亚很冲动,想说,这是个多美妙的名字啊。对她来说,这个名字的确很 美丽。然而她的喉咙哽住了,没有能说出来。 “你就是阿莉亚。德克的妻子,来自特洛伊市。真抱歉,我弄错了你的姓。 你父亲是神父?“ “牧师,长老会牧师。” “他也会布道,是吧?或者他们这个教派不布道?” “哦,他布道的,但是——” “噢,我们终于还是见面了。不用说,我见过你的照片,我女儿曾给我看过。” 波纳比夫人顿了一下,好像是想要对方的一个微笑,或者一个关切的蹙眉。 但是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表情。“亲爱的,你的每张照片都很不一样;现在 我见了你,嗯——发现你还是和照片上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