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德克和阿莉亚不常去拜访德克结过婚的姐姐和她们的家庭。通常只是在感恩 节、圣诞节、复活节这些假期的时候才去走走。阿莉亚很怕这些事情。一开始, 她就感到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对她和德克婚姻的不满,甚至是反感。她曾下定决 心不把她们的不满当回事。但是现在,她几乎不敢想象这两个人会对她们的母亲 说过些什么。 多么可怕呀,克劳丁? 波纳比太太看起来比她那些40出头的女儿们大不了多 少。 阿莉亚三番五次地请婆婆坐下来,但这个女人每次都充耳不闻;阿莉亚想倒 杯茶给她,可是波纳比太太似乎更喜欢在楼下转悠。问问家具或者墙饰是不是新 的,是不是阿莉亚挑的;她说很喜欢那架上面摆满了钢琴课本的小钢琴;她敲了 几下高声琴键,那声音就像指甲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使阿莉亚不由自主地咬紧 了牙关。“我过去也弹琴。不过是很久了,那会儿孩子们还没出生呢。”然后她 晃进了饭厅,透过法式房门,她还扫了一眼后院;在厨房她也待了几分钟,阿莉 亚呢,看着厨房里乱七八糟的水槽、气灶、冰箱心烦不已。她很想说,清洁女工 明天就会过来。虽然确实是这样,但听起来却像是撒谎。她只是想提醒,不要根 据你看到的来判断我。 回到起居室后,波纳比太太在孙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身体僵直, 像一尊蜡像,只是在关节末梢稍有一些轻微的灵活才有些微的一点动作。她又试 着跟钱德勒说话,拿出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去逗钱德勒,可是钱德勒还是像上回 一样躲到了妈妈怀里。波纳比夫人买的那些礼物,钱德勒和阿莉亚一看大小轻重 就知道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一些衣服和布娃娃。阿莉亚担心钱德勒会挣脱她的怀 抱跑掉,因为他在玩的时候要是给人打扰了,有时会变的很暴躁,有时还会莫名 其妙地受伤,会让人觉得很可怕。钱德勒尤其讨厌像波纳比夫人这样,给人问来 问去。何况这个祖母这么奇怪,跟外婆一点也不一样;她戴着闪闪发光的深色墨 镜打量他,自己一丝笑容也没有却指望钱德勒能对她笑;她粗糙的脸上虽然没有 皱纹,却是黄色的;为了掩饰过薄的嘴唇,她唇膏涂得很鲜艳,几近夸张。说话 时,她又小心又费劲,好像嘴里噙了块大理石,随时会掉下来一样。她身子前倾 去摸钱德勒的头发,钱德勒本能地往回缩,要不是妈妈笑着拉住了他,他早就爬 过屁股下的地毯逃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 “他很害羞,波纳比夫人。他——” 这个老妇人对此嗤之以鼻,似乎是在说,她知道“害羞”这个词是怎么回事。 “他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害羞吗?那个特洛伊市的祖母?” “他太小了,波纳比夫人,到了明年春天才够三岁呢。” “三岁。”波纳比夫人叹了口气。“他要生活到21世纪呢。每个人都是从这 么点儿小孩长大成人的,真是神奇,是不是?对了,听说他是个早产儿。” 阿莉亚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克劳丁这么随便地说钱德勒,好像这是她的特权, 这让阿莉亚感觉很不舒服。 阿莉亚又问波纳比夫人是不是要点儿茶或者咖啡,这次波纳比夫人说:“来 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谢谢。”阿莉亚逃进厨房,给婆婆准备威士忌,顺便也 给钱德勒和自己准备了一份乐啤露。一个人待着多轻松啊!她听见波纳比夫人站 了起来,热情地鼓动钱德勒,想要让他打开礼物,但是听不到钱德勒有什么回应。 你为什么来我们这儿?你想从我们这里拿走什么呢。走开,回到你自己的蜘 蛛网去吧。 然而,阿莉亚还是想到,这个妇人始终是钱德勒的奶奶,她或许应该有一些 权利吧。同时,钱德勒也该有机会有位富有的、年长的亲戚,不是吗?这是个很 实际的问题,阿莉亚应该撇开自己的偏见。 但这偏见就是我自己!我爱我的偏见。 德克昂贵的苏格兰威士忌味道多么浓烈啊,阿莉亚不由得想,她自己也要来 点威士忌加苏打,或者就在厨房里来一口不加苏打的威士忌。但是就在让她神经 紧张的时刻,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威士忌入口后,一股灼热顺酒而来,美妙非 常,或许太过美妙了,让阿莉亚忽然渴望和德克爱抚、做爱。她又想哭,为她的 孤单。她想找一位罗马天主教牧师(在她的生命里,对罗马天主教牧师说的话是 最多的),来忏悔自己的罪过。我是个被诅咒的人,请救赎我吧。我让我的第一 位丈夫因我而自杀,我却很高兴他死掉了!她想打电话到德克的办公室,告诉他 那位柔情似水、声音甜美的秘书(阿莉亚知道,她也爱着德克),她有非常紧要 的事找他,他来接电话的时向他哭诉。快回家来!这个可怕的女人是你的母亲, 不是我的。快来帮我!阿莉亚手指颤抖,准备好了克劳丁? 波纳比的酒,它闻起 来棒极了。阿莉亚在瓶塞处吮了一口,很小的一口。 那甜美灼热的感觉充满了她的喉咙。漫遍全身。 1950年夏天在夏洛特那次不愉快的拜访后,已经三年多了,克劳丁? 波纳比 和这对年轻夫妇一直都鲜有往来。钱德勒出生时,阿莉亚告诉了波纳比夫人,她 于是送来了一大堆礼品给他的孙子。那些礼物中,有一个巨大、笨重、昂贵、花 里胡哨却毫不实用的维多利亚式婴儿车,收到后德克就马上把它丢进楼下的储藏 室里了。圣诞节、复活节她也会给钱德勒送礼物。这些商店包好的礼物总是写着 “可爱的钱德勒? 波纳比收”。里面没有只言片语,也没有对德克和阿莉亚的感 谢。阿莉亚笑道:“也许她认为钱德勒是他的爸爸一个人抚养的。”这只是个玩 笑(当然),然而德克却为她母亲的做法感到汗颜,辩驳说:“我母亲确实不讨 人喜欢。我已经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你也该学学我。她并不是有意这么粗鲁的, 她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就象一只乌龟缩在自己的壳里一样。”可是阿莉亚反 对这样的说法,乌龟并不是生活在封闭的世界里。一只乌龟只和其他的乌龟生活 在一起,他们肯定互相交流。乌龟也不会荒唐地掌握一大笔财富,而且这财富不 是它们努力挣的,而是继承来的。然而,阿莉亚是不会把她的这些观点说出来给 她那烦躁的丈夫听的。 阿莉亚痛恨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总是把她们母亲的消息带给德克。 她们知道这会让德克伤心难过。克劳丁已经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抑郁症患 者”,她“可怜又可悲”。有段时间,她好像真的生病了:周期性偏头痛、呼吸 道感染、结石。(当然,谁能想象结石是什么样子呢?)克劳丁想“操纵”所有 家庭成员。 她除了“像个罗马皇帝一样龌龊至极”之外,没有别的“一星半点儿”缺点 了。 德克的姐姐(还有她们的丈夫)坚信克劳丁? 波纳比是在和他们还有他们的 律师玩儿一个游戏:她怂恿他们去地方法院提出一个申请剥夺她代理分配遗产的 权力,那样她就可以把他们都拖到法庭上,制造一起丑闻。除了德克和他的姐姐, 波纳比家的其他成员也参与在家族的生意中——房产、在地方工厂的投资、尼亚 加拉大瀑布的资产管理公司。这些阿莉亚知道得很少。可能的话,她宁愿知道得 更少。 “有专营权吗?”德克火冒三丈地问,“除了我作为委托人挣的钱外,我们 不需要一分钱。而且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阿莉亚一丁点儿讨论的兴趣点都没 有,踮起脚尖乖乖地亲了亲丈夫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噢,她爱德克!毫无疑问。 现在想想,就算她不能取悦克劳丁? 波纳比,她也应该表现得彬彬有礼;或 许甚至(她想起从前受过的基督教博爱教育,还有母亲不知疲倦地教她的那些周 日课程)她可以喜欢这个女人。“我会试一试!”又啜了一口——很小一口—— 德克爽口的威士忌。阿莉亚回到起居室,波纳比夫人已经“帮忙”打开了两件礼 物,里面是些衣服。这些衣服太小了,钱德勒根本没法穿。钱德勒假装对这些礼 物感兴趣,而对其他的东西却毫不在意。阿莉亚想替钱德勒摆脱窘境,就递了那 杯酒过去。波纳比太太接过酒,痛快地喝了起来,没有任何表示,就像这是她应 得的。阿莉亚则跪在钱德勒身旁边去喂他喝那杯乐啤露。在她刚才离开这间屋的 时候,屋内的气氛已经有了改变。 波纳比夫人用嘲讽的语气说:“带礼物来,就是带着自己的真心来,就是带 着‘真心诚意’来,可是不见得人家领这份儿情呀。” 阿莉亚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是大概是在厨房里威士忌喝多了,她反而想哭。 波纳比夫人接着说:“我也弹过钢琴,可是没弹过肖邦、莫扎特、贝多芬的 曲子。我弹得还不够好。当时,我涉世未深——是个‘大美人儿’——用当时的 话说。你,阿莉亚,至少没受过这样的罪吧。” 阿莉亚笑了出来,这样的侮辱太粗鲁了。或者——这到底是不是羞辱呢,也 许是一种间接的赞誉?波纳比夫人把食指放入饮料中搅了搅。“我的女儿和她们 的丈夫都希望能继承夏洛特和周围的土地,但是夏洛特只能留给男孩,注定是德 克的。德克是唯一有资格继承那里的人,你明白吗?虽然他伤透了我的心。他不 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或许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你以后会知道的,亲爱的。”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阿莉亚,她平静地说,“我不想和你讨论我丈夫,波纳比 太太,尤其在他的儿子面前!希望你能理解,行吗?” 波纳比太太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又喝了一大口酒。“我女儿们说你是一个非 常业余的钢琴师。显然,她们听过你的演奏。你能不能弹一段给我听听呢?” “噢,有时间吧。等到——” “你在这个屋里‘教钢琴’对吧,就像你从前在特洛伊市‘授课’一样?能 告诉我你为什么教钢琴吗,亲爱的?” “‘授课’的原因?我喜欢教年轻的学生。而且我——我想做点儿什么事, 除了做全职的太太和母亲之外。” “‘全职的太太和母亲’!德克对此是怎么说的?” “您为什么不去问他,波纳比太太?我相信他一定会告诉您的。” “她们说你结婚前就教音乐——在你的第一次婚姻前。我意识到你不止结过 一次婚,阿莉亚。一个年轻的寡妇。在战争年代寡妇也许比较常见。就我儿子的 收入而言,他的妻子还要去教钢琴课似乎有点奇怪,或者我现在不了解德克的收 入情况了。他不再跟我说了。他有他的理由,可谁知道是什么理由呢。这个粗心 大意的小伙子还欠我12,000 块钱呢,不过我不收他的利息,也不会有什么急事 去催他还这个债。你看上去很吃惊呢,阿莉亚?是有点奇怪。不过问德克这些事 儿没意义,因为他绝对不会说的。他从不相信女人。他自闭得近乎病态。玩儿了 一个又一个女人。有一些还来找我,当然,是可敬的那些。她们伤心欲绝,怒不 可遏,但当时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这种样子。我可没有掺和过——德克的父亲也没 有。我想告诉你——已经有安排了,某种”医疗“上的安排,万一德克觉得自己 或别人处于一种潜在的尴尬中,他可以抽身而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阿莉亚? 我觉得除了你的那些雀斑比较吸引人,你可真是再平凡不过了。“ 这时,钱德勒,也许是阿莉亚自己,把乐啤露洒到了地毯上,这可要餐巾纸 反复擦拭才能清理干净呢。 波纳比太太又说:“不知道德克现在还去不去伊利古堡?他带你去过那个赛 马场吗,亲爱的?” “赛——马场?”阿莉亚确实知道在伊利古堡有一个赛马场,一个在当地很 著名的赛马场;但是波纳比太太的问题让她很吃惊。 “我觉得他没有吧?不知道。” 这时候阿莉亚头痛欲裂,刚喝下的威士忌让她的胃翻腾起来。她好像感到她 那戴着高雅黑色天鹅绒帽子和深色眼睛的婆婆前倾着身体,在冷漠地戳她的胸口。 更可怕的是,钱德勒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平常他很不耐烦大人间的谈话, 这时却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奶奶。“宝贝儿,先去别的房间好吗?就去一会儿。 妈妈马上就来——“ “不,不用了。没必要。亲爱的,我这就走。” 闻着波纳比太太身上浓浓的香水味,阿莉亚踉踉跄跄地跟在她的后面,神思 恍惚,忘了帮波纳比太太拿披肩,波纳比太太就自己从壁橱里拿了出来,“记得 替我问候德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再离开我的小岛。那没什么必要,又费事。 况且我的身体也不好。“到了门口,波纳比太太又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握都 没握,只碰了碰阿莉亚的手算是告别。她压低了声音说:”亲爱的,不要担心, 你的秘密我决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的秘——秘密?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