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德克由衷地说:“好了,妮娜,现在是1961年。我们已经进步很多了。” 随后,妮娜? 奥谢克拿来了一本照片。她擦着眼泪,身体不停地颤抖。她把 比利和爱丽丝支到另一间屋里,让他们吃热好的炖菜,看电视,她不想让他们看 到那些照片。看着漂亮的、但已夭折了的索非亚的照片,德克努力压抑着内心柔 软的情感。从一个小婴儿,到刚学走路的孩子,再到双腿纤细的小姑娘,被爸爸 高高举起,靠在爸爸结实黝黑的臂弯里。(照片上的萨姆是个瘦高结实的年轻人, 在阳光里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戴着顶棒球帽,穿者T 恤和短裤。看着他结实健美 的身材,德克忽然间有一丝嫉妒。)紧接着的那张照片是在医院,索非亚白皙的 皮肤看起来好像透明的一样,一双蓝色的眼睛阴郁黯淡。下一张照片,她已经死 了,如同一个皮肤苍白的娃娃,躺在衬着白缎子的棺材里。德克眯着眼,注意力 已经不在妮娜? 奥谢克颤抖的声音上了。 他想起了他的女儿,朱丽叶。她只有六个月大。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感觉到 一丝由恐惧引起的悲痛。 德克已经忘了,他以前并不想再要孩子了。因为妻子原始的欲望让他觉得震 惊。他甚至有点怕她。 和我做爱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做吧。做呀! 不是怕阿莉亚,而是怕欲望强烈的女人。不是怕他娶的那个阿莉亚,而是在 同样外表之下的另一个阿莉亚。 然而:就在这样的结合中,朱丽叶出生了。 “我也有个女儿。” “是吗?她叫什么名字?” “朱丽叶。” “好美的名字啊。她,她多大了?” “刚出生。” 这句话很奇怪。这样说并不准确。就在那一刻,德克猛然感觉到人在婴儿时 期原来那么脆弱,维持生命竟如此不易。吮吸着母亲的乳汁或奶瓶,完全要依靠 别人,却缺乏力气,不够灵活,而且不会说话。德克在那一瞬间,忽然感到一丝 荒谬的恐慌,好像会有一些事情会降临在他女儿身上,就因为他今天不在她身边, 没有直接回家。 妮娜接着把在第九十九大街的学校拍的照片拿给他看。在操场上,那种黑 “泥”从沥青裂缝里冒了出来。还有那个“到处是那种泥的”臭水沟。那块开阔 的空地,长满了杂草和蓟,边上是恶心的脏水。比利? 奥谢克肿胀的、红红的眼 睛,他被“灼伤”的手,还有别的孩子被“灼伤”的手。“校长对我们说:‘让 孩子们洗洗手就没事了。’”妮娜忿忿地说。她把其他许多照片铺开在桌子上, 都是在邻居那里,在她家地下室还有后院拍摄的。德克想着这一切,觉得十分不 安。这几年有许多状告这几家化学公司的案子——帕里什、斯万,道还有西方化 学公司。这些个人伤害的案件都是工人们发起的,而事实上,不是被地区法官拒 绝受理,就是私下秘密赔偿解决,赔款金额都不算太高。因为他们被告知说:你 是冒着危险在这些地方工作的,而正因为具有这种危险,你才得到了报酬。 当然,你们所得不会太多。也根本不可能有很多。但这些又是另一码事了。 在所住地方的周围,土地、水源遭到污染,而污染给每个人造成了影响,这 些却是与众不同的新问题。德克从未仔细考虑过。德克的法律生涯还没有涉及过 这些乱七八糟的案件,他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律师,在纽约州法律条例的基础上, 与人争辩那些细小但有突破性的问题。他的客户通常是那些富商,他们要保护和 提高自己的名誉和影响。德克偶尔也接一两件宣布破产的案子,或是做一些慈善 公益方面的事情,但这些都不是他的主要工作。他就像一个国际象棋大师,在谙 熟的棋盘上任意驰骋,而在这方棋盘上,他,德克? 伯纳克,得到了他人的尊重 和敬畏。 他感到兴奋,还有一丝恐慌。一场全新的角逐!这场角逐,德克? 伯纳德照 样能赢。 “就在我自己的故乡。” 德克的声音一定是太大了,妮娜? 奥谢克冷冷地说:“是的!就在你自己的 故乡。” 几张照片掉落在地,德克把它们捡了起来。他血液上涌,满脸通红。妮娜说 :“这些都可以作证据啊,伯纳克先生,是不是?在法庭上,如果陪审员看到了, 一定会有用的。看到孩子们,看到人的生命,一定会有用的。”德克并不这么想, 他认为科学证据才会起作用,医生的证明才会起作用,或者能想办法让它们起作 用。一个泪流满面但十分镇静的母亲,站在证人席上,描述着一切,描述她孩子 的死,她孩子和她自己所患的病,这或许能有用。 “波纳比先生!您离开之前能不能过来一下。”妮娜拉着德克的胳膊,把他 领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杯水,让德克闻闻,再尝一下。德克闻了闻,但他没 有喝,尽管(他觉得)这水和他们全家在月神公园喝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妮娜 笑了,把水倒进了水池,“好吧,干吗要喝呢?不喝也没人会怪你的。”随后, 妮娜又把他拉到了地下室,天哪,这里是什么味道啊,他们走在廉价的木台阶上, 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头顶刺目灯光笼罩下的地下室,就像一个丑陋的洞 穴,散发着排水管和焦油的味道,让人反胃。地板是网格的图案,闪着光。地上 有几股雨水,还有几个小水坑。一些恶心的脏东西从仅有六英尺的混凝土墙壁上 冒出来。浅池泵在工作着,发出巨大的噪音,就像心脏快要爆裂一样。“每逢下 大雨,地下室也会跟着发大水,这里就成了这副样子。萨姆会修浅池泵,可是等 他下班回来,它恐怕已经坏了。该死!”妮娜忿忿地喘着气。她紧紧抓住德克的 胳膊,好像要防止他上楼逃跑一样。“看到了吧,波纳比先生?我并没有瞎说。 邻居们都说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下雨的时候‘原本就是这样’,就连萨姆也 这么说,他说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这里有别的问题,他们担心 ‘财产贬值’——胡说八道!这绝不只是雨水和灰尘,也不只是下水道的问题, 我不断告诉人们这里应该来化验一次,科文庄园的土地和水源都应该进行化验。 我以前身体很好,但自从住在这儿之后我得了偏头痛,我现在和可怜的比利 还有萨姆一样开始患上了哮喘。我不是光说自己,我这样咒骂不是为了我,而是 为了孩子们,我们应该关心他们,不是吗?萨姆冲我发火,怪我想得太多,但是 我的流产,还有我的孩子死于白血病,这些都不是我凭空捏造的啊。对吗?“ 妮娜的情绪十分激动,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她的脸上写满了悲恸与愤怒。德 克尽量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呼吸,所以他无法安慰妮娜,只好跑上了楼梯,而这时, 比利正蜷缩在门口。 天哪!在那一瞬间,他差点呕出来。一阵猛烈的头痛直击他的眉心,他双眼 被那股湿气刺得生疼。 妮娜在厨房里追上了德克,向他道歉:“我想我可能已经习惯这种味道了。 但我没想到别人对它会有什么反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德克离开她家,不顾一切想逃离那个鬼地方,妮娜出来送他。这会儿功夫, 雨已经小多了。德克没有撑伞。谢天谢地,他总算又能呼吸了。她家地下室的味 道,德克也许很久都不会忘记,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东部粘糊糊的空气这会儿闻 起来几乎能算得上是新鲜了。 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奇异的光亮,夹杂着湿气和焦油味。天空上飘着云, 太阳落到了加拿大那边,那里的天空还算清澈。正值仲夏:夏至,夜晚慢慢降临 在坐落着许多工厂的城区,烟囱里冒着烟,灯光星星点点遍布这块辽阔的土地。 站在德克的车旁,妮娜仍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只是这会儿语速要快得多,仿 佛她已经感觉到已经得罪了德克,也感觉到可能会把德克吓跑。“人们说这里以 前有个古老的运河,后来被填住了,没人知道这运河的确切位置。我觉得可能就 在学校附近吧。以前可能流过这片地方。科文庄园的承包商是在它被填住之后才 开始在这里盖房子的,我一直在想,可能就是二战之后——他们到底拿什么东西 填的这条河呢?可能不光用了泥土,也许有废品?有化学物质?斯万化学公司就 在科文大道附近,在波蒂奇另一边。没人会告诉我们这些事儿的。健康部门,市 政厅,我都去问过了,《新闻报》那里我也打听过。所以我想请一个对这事儿有 兴趣的律师。波纳比先生,您可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人所公认的最出色的律师 呀。” 德克皱皱眉头,或许他确实是。德克在他的棋盘上,在他事业的巅峰时期, 同时也是他生命的巅峰时期,按照他所熟悉的规则,挥洒自如,几乎是百战不殆。 “波纳比先生,我知道你不可能马上就决定是接受还是拒绝。我只是请您先 不要拒绝。求您了!我明白您需要仔细考虑考虑。我也明白您很清楚我们没多少 钱。我们能拿出的——都是和这事儿有关联的邻居们东拼西凑来的——大概也就 有几千块吧。我知道您的收费要比这高得多。您办公室的那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已 经跟我解释过了。但是我还是想跟您谈谈,现在我们已经谈过了。谢谢!” 德克回答:“奥谢克太太,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再容我仔细想想吧。” 妮娜鼓起勇气,双手抓着了德克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矿石般的眼睛闪耀着 挑逗的意味,还夹杂着一丝绝望。她轻声说:“我还有件事要对您说,波纳比先 生。你千万不要生气!也别讨厌我!看,我为这事儿在祈祷。今天晚上。我为你 祈祷。是上帝把你带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