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罗约尔发现他自己一直在吹口哨。一只小鸟从高大的榆树上轻盈滑过,吱吱 叫着回应罗约尔。罗约尔的未婚妻很想说,他是她所见过的口哨吹得最好的男孩 子了。 未婚妻!明天,就在上午11点过后,坎德西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 这是个奇怪的习俗。罗约尔以前从没注意过。一个新的个体就要来到世界上 了:罗约尔? 波纳比太太。但现在,这个新的个体还不存在。 在波罗的海的那个砖头和灰泥砌成的房子里,时不时会有信寄来给德克? 波 纳比太太,或者D?波纳比太太。这些看起来都是官方信件,来自尼亚加拉大瀑布 市,纽约州。阿莉亚迅速把它们收起来。她是阿莉亚? 波纳比,如果还有人想知 道的话。 罗约尔发现,这块墓地比他路过时想象的要大得多,大概有两英亩。有些高 大的橡树和榆树已经死了,断裂枯萎的枝干上挂着干枯的叶子。石南,野蔷薇像 带刺的电线一样,散得到处都是。这里的秋天有股树叶的味道,还带着一丝淡淡 的腐烂的气味。这块墓地的边缘十分陡峭,这看起来也不大对劲。山坡上的坟墓 看起来就像会在下一场暴风雨中从山上滑落下来一样。树根露在外面,如同楔子 一样的红土由于受到腐蚀,已经坍塌了不少。这些树根看起来似乎带着痛苦或是 害怕的样子,就像个被困在泥土里的死人,不停地扒着土想要逃出来。 刹那间,罗约尔觉得头晕,他的口哨声慢了下来。紧接着罗约尔振作了一下, 接着吹起口哨。 是不是有人在看着他?他朝周围看了一圈,皱起眉头。他想起刚才看见过一 辆索钩很低的福特轿车停在教堂边上,比他那辆要旧一些。罗约尔那辆1971年的 雪佛莱是用300 美元从他“魔鬼洞巡游公司”的老板那里买来的,已经重新喷过 漆(天蓝色的,还有象牙装饰),就停在墓地的门口。 他的老板——斯图船长,如果看到罗约尔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地方闲逛,一定 和他妈妈阿莉亚一样大发雷霆。罗约尔吹着口哨,脚踩在潮湿的泥土里发出咯吱 咯吱的声音。这会儿,罗约尔其实应该开着车去上班的。(罗约尔是游览船领航 员斯图船长的助手。罗约尔穿着船员样式的防水制服,他的头衔是“船长助理罗 约尔”。因为罗约尔比斯图船长年轻20岁,而且比他俊朗,所以通常那些眉飞色 舞的女性游客和孩子们都要求跟罗约尔合影。1976年,还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 上学的时候,罗约尔就开始在“魔鬼洞”这里工作,而且挣了不少钱。) 罗约尔不会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我会到这儿来呢?他不是那种人。 罗约尔也不会像个棋手那样小心计算,步步为营。他也不会问为什么,为什 么是现在?我明天上午就要结婚了。 罗约尔又发现了一些立得稍晚的坟墓。这些死者大都生于20世纪初,其中的 一部分人死于40年代的战争中。在其中的一块墓碑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守护天 使,天使是水泥做的,眼睛苍白空洞,耳朵也已残破不堪,这是一个名叫布洛米 尔的人的墓碑,他生于1898年,死于1962年,距离现在并不太远。小心有个声音 提醒罗约尔。你要小心啊,孩子。这声音虽然听起来有些狡猾,但却十分和蔼, 有时当他即将犯错的时候,他就会听到这个声音。 大多数时候,罗约尔并不知道这个声音说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再仔细去听, 这声音就消失了。但是他仍觉得这是种安慰。就像有人正在记挂着他罗约尔? 波 纳比一样,尽管他的判断力告诉他根本没有人会想起他。 罗约尔的妹妹朱丽叶说,她有时也听见过那样的声音,让她去干坏事。 坏事!罗约尔笑了,朱丽叶是那种连只小虫子也不忍心伤害的人。 为什么那声音要让你干坏事呢?罗约尔问。朱丽叶十分严肃地回答,因为我 们受到了诅咒。我们的姓。 诅咒?就像僵尸的诅咒那样?罗约尔忍不住笑了,这样的谈话太荒唐了。完 全没有诅咒这回事。去问问钱德勒。问问妈妈。 朱丽叶固执地说,罗约尔,我只能听见那些声音在说话。但是我听不清楚说 的到底是什么。 好吧。罗约尔根本不相信什么诅咒。但是,钱德勒,全家人的主心骨,他却 相信。 然而,罗约尔还是加快了脚步,好像他此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而不再四处 游荡一样。头顶的那片天空颜色很淡,如同漂白过一样。太阳光照射下来,炎热 而苍白。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溶化。斜斜的阳光暗示着现在正值秋季。在尼亚加 拉峡谷附近,空气总是阴冷潮湿;但这里属于内陆地区,草地上升起一股芳香腐 朽的泥土味。罗约尔停住脚步,闭上双眼。这种味道让他想起了——烟?带甜味 的科罗纳雪茄。罗约尔不抽烟(阿莉亚反复给他的孩子们灌输这样的思想——吸 烟是个恶劣的习惯,比吸毒强不到哪里,她为自己的这一举动而自豪)但是有时 和那些比他年长的做投机生意的人一起在市区闲逛的时候,罗约尔也尝过他们递 的烟。他被呛得直咳嗽,眼睛熏得不停流泪,于是他决定再不抽雪茄。尽管如此, 烟草那股重重的泥土味还是吸引着他。 想到明天就要结婚,一股性冲动自罗约尔的大腿根部升起。明天,他就要第 一次和坎德西睡在一张真正属于他们的床上,并和她一起度过整个晚上。 一条狭窄的石子路一直通向进入墓地中心的大门那里,门没有关,但是如果 沿着这条路向前,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发现前面没路了。这里有许多排墓碑,死者 都生于20世纪初,死于40年代到60年代之间。现在已经是十月,但今天却热得出 奇。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很难感觉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离这儿还不到两英里。 罗约尔发觉,这墓地也和城市一样。这里继续着生前的那种不公平。大多数 墓碑都是用石头建造的,风吹日晒,上面沾满了黏鸟胶,而有些墓碑则是用花岗 岩或大理石建造的,气势宏伟,造价昂贵,墓碑的正面刻着碑文,光亮无比。这 里无疑是一块基督教的墓地。到处都是宣扬死亡的愉悦、宣扬天堂的碑文。耶和 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①还有,这天我将与你同在天堂。 基督教徒真的相信人死之后可以复活吗?这对罗约尔来说一直是个谜,坎德 西总是结结巴巴给他解释这个问题。 阿莉亚总是轻蔑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可是她还说——“上帝确实 在看着我们。”但是这只会让人类的处境更糟。因为上帝非常狡猾,不可预知。 如果用赌博那些术语来说,就是上帝把好牌全抓走了。上帝把握着这场牌局。 这场牌局就是上帝。不必奢望了解上帝或是他的打算,但是他却一直在这里, 所以必须小心谨慎。如果什么时候,有一场如同流感的宗教狂热征服了阿莉亚, 她也许会让孩子们陪着一起去教堂,但大多数时候,她鄙视这种迷信的——懦弱 的——行为。 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有个这样的笑话:谁需要地狱?我们有爱的运河呢。 罗约尔伸长脖子,看着石头做的十字架上那个十英尺高的耶稣。十字架上还 有个麻绳和稻草搭成的鸟窝。耶稣的头部造型很漂亮,一副胜利的表情,尽管上 面到处是荆棘。我必复活。罗约尔打了个寒颤,这里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人们对你的期望太高了!附近有一些 石头做的天使。其中有一两个旧得让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也可能天使没有性别之 分?罗约尔最喜欢的是那个男孩儿造型的天使,他的翅膀像鹰一样,上嘴唇带着 倔强好斗的神色。有点像罗约尔。小鸟的粪便在天使的头上翅膀上发出荧荧的绿 光,但他依然勇敢地昂着头,望向天空。成群的天使在歌唱伴你入眠。罗约尔很 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狂热的渴望激发产生了最初的关于天使的念头。 “会不会是什么人做梦想到的?” 一个人的时候,罗约尔喜欢带着困惑大声说话。这就跟吹口哨,大声哼歌, 甚至放声高歌一样,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们听到了就会笑起来,觉得罗约尔 ? 波纳比是个快乐而单纯的人。 但是还不够成熟,也不够上进。罗约尔勉勉强强上完了高中,尽管(罗约尔 的老师坚持认为)他聪明有余,勤奋不足。他在学校是有名的热心肠,经常自告 奋勇承担各种工作,比如在餐厅帮别人推桌椅,爬好几层楼梯帮别人提东西。他 帮助过不止一个老师换汽车轮胎,还帮助过老师把车从雪堤里推出来。他有一门 功课没考及格,因为在期末考试那天,有个朋友需要帮忙,于是罗约尔就去了。 去年他险些没能和同学们一起毕业。罗约尔? 波纳比是大家公认毕业班里“最有 礼貌”的学生。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太分散,他很有可能成为尼亚加拉大瀑 布中学111 个毕业班学生中考入大学那十几个人之一。他毕业的时候甚至连纽约 州的政府文凭都没有拿到,只拿到了地方高中文凭。 罗约尔的哥哥钱德勒则完全不同,他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中学是成绩最好的学 生,但是谁希望像他那样呢?他对于自己的利益得失太过精明。而当真碰到什么 问题的时候,他的脑子却有可能又不大够用。在布法罗州立大学上学时,他作为 一名得到奖学金的学生,却因为“神经质”差点在一年级的时候就退学。他现在 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一个初中当老师,挣的钱还没有罗约尔多,而罗约尔需 要做的就是领着一群尖叫的游客坐船到四处是漩涡的尼亚加拉峡谷,再把他们安 然无恙地带回来。 罗约尔看到墓地远处较远的一边有动静。就在离教堂最近的地方,有个孤寂 的人影在清理一个坟墓,手里拿着把大剪刀,飞快地舞动着。 罗约尔的大腿根部又感觉到一阵突然而强烈的性冲动。这股冲动来得莫名其 妙。 罗约尔来到墓地后面的小山上,这里的墓碑距离现在没有多久,是从1977年 8 月开始建造的。这里的墓碑并不多,因为整个墓地差不多全满了。在这块湿冷 的、没有野草的地方,小块的土地划分得比其他地方更加整齐,看起来也更普通, 这里大大小小的墓碑全都整齐地挺立着。墓碑的正面像丽光板①一样光滑。扫墓 的人带来了天竺葵和绣球花,不过大多数花早就已经死了。还有塑料做的复活节 百合,塑料做的花圈,低垂着的小国旗。罗约尔飞快而紧张地扫视着这些墓碑, 好像在寻找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如果问他到底要找什么名字,罗约尔自己也无法 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