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语言之力 城市里的空气,一如既往的烦闷——没有雨后潮湿的泥土味道,甚至缺乏田 间地头的花草香味——尽管城市里四处被精心点缀了花园绿地,而它们看来仅仅 就是些摆设而已。如果你硬要抬起鼻子细细去闻,在一辆汽车飞奔而过,那也只 是些熟悉的燃油味儿,没什么新鲜的东西。 就在沉闷得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下,三十五岁的赫拉·肯律师,面对一宗同 样沉闷的案子。 即使这样的天气,肯依然是穿着西服出场的——不过这时候,西服搭在椅背 上,他整了整标准的钻石扣领带结,继续留心观察陪审团。 最有利的机会一直就有,它依靠自己的目光和感受力,从每一位陪审员的面 容上领会每句话的效果,从中得出些结论。第一步要确认的是,已经有哪些陪审 员同意了他的观点。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向那些看起来还没有拿定主意的人,努力 要搞清楚为什么他们敌视被告——即自己的委托人。这也是他工作中最为微妙的 一部分——与人们脑中约定俗成的观点不同:成功的律师,不仅仅是一个出色的 法律专家——那倒更像是他们的副业;他们成功的第一要素,却往往是对于心理 学的天生领悟力。可以说,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卓越的人性大师。 肯清楚地知道一件事,他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这是他的信条最有趣的一点 ——一个陪审员或者一个证人,在指控某个人有罪的时候,除了正义感之外,还 可以有其他无限多的理由。 肯作为一个出色的辩护律师,懒得去翻阅他手头的资料——这一点也和媒体 上常见的形象不符——他从不在庭审中去回顾准备好的演说,因为他知道那样的 效果微乎其微,他必须根据需要随时改变辩护措辞。 肯小心翼翼地打理着亚麻色的头发,这动作温文尔雅并不过火,负.得到头 来被有些人认为他早已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始终围绕着两三个人——陪审团的灵 魂人物。 这又是一件在影视作品中常常被曲解了的问题:陪审团作为一个群体,也像 其他千千万万的群体一样,虽然它的成员是从各地抽调的,却总有少数几个人成 为这个群体的灵魂人物,他们对其他的成员起到支配的作用。在庭审之后,陪审 团回到黑黢黢的小屋里,做着外人永远不可能窥探的事情时,灵魂人物会说服其 他人,最终投出有罪或无罪的那一票来。而肯所要做的,则是取悦这几个关键人 物,使他们能够信任自己。而后,无论他再向他们出示什么证据,都很有可能是 那么的有力,而且令人信服。 不过这一天,肯显然碰了钉子。在此之前,他花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采用 最狡猾的辩论喋喋不休,而那个陪审员仍然不为所动。这个人是第七陪审员,坐 在第二排椅子的第一个座位上。局面令人沮丧,以至于肯有些烦躁地整理领带, 抚弄头发。 陈述时间到了,不容他有丝毫耽搁。肯继续慷慨激昂的辩论背后,却是缺乏 了自信心的喋喋不休;突然,他停顿了片刻,向法官说道:“阁下,”他十分尊 敬甚至半鞠了躬,“您是否可以命令把前面的窗帘放下来? 第七陪审员一直身处 于阳光的暴晒之下。,,这是个危险的把戏,肯至今仍然无法把握第七陪审员的 性格。他只知道,那是个相当固执的老先生,他需要把话说得相当小心,并且设 身处地的,否则,他可能激怒他。 肯采用了非常谨慎的措辞——他“一直身处于阳光的暴晒之下”,这句话表 现了肯深深体谅了老先生的不便。假如他一不留神说那陪审员已经被晒晕了,或 者被晒得满脸通红,那么,当所有人转脸去看的瞬间,肯的话语则很有可能被看 成一种讥讽,陪审员的羞涩背后,促成了更多的敌意。 肯谨慎的措辞,恰如其分地表露出对一位上年纪的陪审员的关切,这尤为显 得难能可贵。可这仍然算是一步险棋,但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 一 刹那,肯便利用自己的个人魅力,几乎赢得了整个法庭。第七陪审员居然脸微微 地红了起来,对肯微笑着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很好! 肯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已经被自己争取过来了,眼下,整个陪审团, 都站在辩方这一边了! 年轻的律师赫拉·肯,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成功地完成了 工作。接下来的辩论过程毫无乐趣,辩论艺术在一瞬间展露无遗,而辩论工作也 在一瞬间以胜利告终了。 当然,胜利女神也不总是站在肯这一边的,不过他总能比其他律师得到更多 的垂青。 无罪审判之后,肯并没有跟委托人一起面带微笑、心情激动地缓缓步出法院 大门。在接到一个电话之后,他悄悄来到盥洗室,清洗一番之后点了根烟。 电话是文森特打来的,他不得不接手这个案子,却为此而在刚刚的喜悦之后 开始心烦意乱。文森特·弗朗西斯,作为他的委托人和朋友,是他义不容辞的照 顾对象。然而,敏锐的肯立刻从中嗅到了麻烦气味——这当然和沉闷的空气气味 迥然相反——他回味过去的名人案件,稍不留神则无一例外地演变为丑闻。他不 在乎一个案子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名声,他喜欢在法庭上人与人的斗争,这就是 另一个麻烦的关键——既然是文森特的案子,既然涉嫌杀人,那么,肯毫不怀疑 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孔会再次出现在对手席上。 在幸运女神抛弃肯的案件中,绝大多数情况,他都是败在了汉考克阿手下。 那只狡猾的老狐狸,肯知道他赢得并不光彩,糟糕的是,汉考克从来也不介意这 一点。 特别是近两年来,肯尽量避免与汉考克的交锋。他察觉到他和法官之间几乎 形成了某种默契,而汉考克的升职,也有传言说法官是始作俑者。肯怀疑是汉考 克抓住了法官的把柄,因而他们之间便达成了某种妥协,但他毕竟年轻,还没能 组织起庞大的关系网络,自然也就不敢捕风捉影地妄加评论。 在美国堂而皇之地谎称公平和人权的司法制度背后,肯常常窥视到种种弊端。 他曾经悉心地搜集几年来的报纸,发现那些白人孩童失踪,总是刊登在媒体的头 版头条,而当黑人或者其他有色人种的小孩丢失之后,你只能在最最不起眼的小 角落找到一则寻人启事,而紧靠着它的,极有可能是隆胸广告。可是肯的收集毫 无意义,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让他对这种不公平的现象予以驳斥,这也不是他的 工作所在。 而另一件,关于法庭工作的猫腻,则让他几乎不可容忍却又无可奈何。事实 上的今天,选择陪审员的权力,实际掌握在市议员的手里。他们根据自己所处环 境中的利益要求,把候选人列入名单或从名单中划掉。这也正是汉考克和地方官 员打成一片之后最为棘手的麻烦,那些年轻的陪审员——有着一个新手的热情, 有着良好的意图类似于公平审判的人,被同时放在了恭顺的处境下。陪审团的精 神从未改变,它的判决依然如故——而肯几乎难以将一个团结的陪审团各个击破。 烧过的烟体渐渐不堪地球引力而垂落下来,灰烬落在了肯锃亮的皮鞋上,可 他完全不自知。这支烟燃到了尽头,过滤嘴微微透出些焦糊的气味来,肯才因此 回过味来。他端详着镜子中那张消瘦的、因睡眠严重不足有些发青的脸,叹了口 气。 不论如何,他得接受文森特的案子;不论如何,他得再次面对汉考克——这 不是个好兆头。肯狠狠地将烟头丢了出去,他得抓紧时间,寻找出被隐匿了的证 人,想方设法了解汉考克手上的证据,并尝试挑战他们…… 还是弥漫着沉闷的空气,不过这一次却是在停尸房,闻惯了消毒水和腐烂味 道的琳达正在洗手。 这是一种相当于强迫状态的缓慢的清洗过程,她一直盯着水龙头底下涓涓的 细流,那感觉竟然有些类似杀手切开被害人的动脉欣赏其慢慢地失血而死。不过 琳达的感情是不同的,她被迫时常盯着杀手们的“杰作”呆呆地出神。 她的导师和赛斯·沃勒都曾经指出,这样持续偏离重心的生活方式是没什么 好处的,它最终得毁了她。她的焦点全在工作上,或许有时候含有挑战的意味, 而更多的时候,是蕴涵在一具具变形毁坏的尸体下那晦涩的恐惧感。 一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深层次的恐惧——摧毁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她已 经记不得度过了多少香烟陪伴的不眠之夜,她在那时候常常会忆起她的女儿来, 然后便是一连串近乎疯狂的幻觉,她在解剖女儿的尸体…… 她赞同那两个男人的观点,她应该重新拾回自己的生活,可是,她悄悄在心 底问询着:琳达,你准备好再去爱上一个男人了吗? 心底并没有声音去回应她。 琳达仰起头,看看房顶上从不休息的大吊扇,看着庞大的扇叶,一成不变地转啊 转。她似乎听到它发出规律性的刷刷刷的响动。它也和她一样,默默地注视着停 尸房里的一切;它也和她一样,把工作当成生活的全部。 会有一天,它停下来,当然,可别是它出了故障掉落下来,砸在她的头上, 形成灭顶之灾。当然,那样子也不错,它会和她一起休息,遁人万劫不复的永恒 的休眠期。 琳达,人们会记住你些什么? 会有人在你的坟墓前失声痛哭吗? 又过了一些 年,人们会以何种方式谈论起你? 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工作狂,似乎这才是最为合 理的解释。 你的女儿会来看望你吗? 琳达,在你的破旧的呆板的墓碑前放上一朵稚嫩的 雏菊? 还是说,就像你这么多年来,自愿放弃探视权从不去看望女儿一样,她早 就把你遗忘了? “琳达,一个人保护自己的时间,不能是毫无止境、充斥一生的。” 这是赛斯·沃勒说过的话。 他的言语似乎总是超现实的,看起来毫无来由的。可眼下,琳达似乎才明白 了他那时候的意思,在自己受到伤害之后,她便把生活锁在一个小小的蛋壳里, 这么做的时间会不会太久了? 当一个人开始这样的反思时,往往意味着她已经试 图打破过去的枷锁,寻找新的生活。 琳达想到了杨克,除了灰暗的停尸房和那只大吊扇之外,她想到了杨克·拉 尔夫。 她是在什么时候这样想的? 这无关紧要,总之她想起了他,尽管她知道杨克 是有女朋友的。’关于尸体的新发现,她也是第一时间告诉他的。她也很清楚, 这些发现或许帮不上他的忙,因为这个案子里,还有那个该死的汉考克从中作梗 呢! 琳达默默地关上了水龙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东翻西找摸出了个镜子,端 详自己的面容。 她比他大了几岁,她已经不年轻了…… 众所周知,像长颈鹿一样木讷的杨克,才不会产生什么心电感应呢! 这工夫, 他回到屋里,继续跟同伴讲述琳达的新发现:“她注意到一些我们没太在意的细 节,第二具尸体的脚部,缺失了一枚趾甲,拇指脚指甲。然后她回头去看第一具 尸体,因为残败不堪,所以先前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里也少了拇指脚指甲。” “这意味着什么? ”斯皮德不解地询问赛斯。 “不知道,,,赛斯没回头,仍然盯着客厅里挂着的画像目不转睛,‘‘也 许他以此来计数,回忆自己杀过的那些女人? 我不确定。” 斯皮德又用征求的眼光去看杨克,后者无奈地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总之 凶手拔下指甲不可能是毫无理由的。如果像赛斯说的那样,那么,我们在文森特 的两所住宅中——普利茅斯和迈阿密的,都找不到这些零碎。” 这是今天以来赛斯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不过这跟法庭指认没什么关系。他 从一进屋就开始对那张画像充满了兴趣,总觉得它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别盯着我看,”杨克慌忙摆摆手,“不是我干的,我那天可没有撞到任 何东西……就算,呃,就算撞到了,也不可能那么巧把指甲都碰下来吧……就算 碰下来,咱们现在也能找到吧……”他很显然把自己绕了进去,斯皮德则恶作剧 般地笑出了声。 “这个画像里的女孩,”赛斯幽幽地开了1 :I ,又停顿了一下,“似乎不 是原来的样子。” 两人闻声立刻止住声音,随后异口同声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 “这女孩有着黑色的头发,但她的脸型却不同,这是一张典型的高加索人种 的脸庞,或许她不是金发碧眼的,但至少不该有乌黑的头发和黑色瞳仁。” “的确……那你的意思是,有人给原画作出了修改? ,,“说不准。总之, 我们把它摘下来回去研究,如果有涂改的痕迹,你能看出来吧,斯皮德? ” “当然,”斯皮德搬来一把椅子,“别侮辱我。” “给我一只右手手套。”赛斯说完便站了上去,‘‘如果是后来修改的,那 咱们得找到原画作者,看看他把这东西卖给了谁。” 赛斯站在椅子上,和那画像里的女孩四目相接,微微有些出神了…… 对汉考克而言,这是一个忙碌的上午。梅尔逊死后,他的一部分工作停了下 来,现在由侦探长接了手。尽管第二被害人的车子已经严重变了形,但内部钢号 被技术复原了,女人拥有这样一辆价值不菲的吉普车本来就是个稀罕事,而现在, 他有了这车子的“身份证”,自然花了些工夫就找到了车主。原本,由于车子损 毁严重,已经很难辨别出它的型号了。但白鲨斯塔尔斯·卡兹还是辨认了出来, 并且将这一信息告知了杨克,随后,没心没肺的杨克转告了侦探长。 汉考克天真地认为,找到了车子的主人,也便从中得知了她的亲朋好友,也 就会得到第二证人。她或许能指证那个女人,也是在认识了文森特之后遇害的— —这将导致原本就安排倒向他这一边的陪审团立场更加坚固。可当他了解了受害 人玛格丽特的生活状态时,这一希望彻底破灭了。 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 甚至汉考克必须隐瞒她这种放荡的生活,以免陪审团 对于她的死亡并没有多少同情可言。 汉考克当然不知道玛格丽特和文森特那晚的情景,也就无法了解那个可怜的 女人,希望摆脱放荡的阴影开始一份新的生活,现今却含着这一份渺茫的希望含 恨九泉。假如汉考克知道这些细节,他将会利用他出色的表演能力骗取陪审团的 眼泪了。 不知何故,汉考克由对那个“婊子”的联想忽然间转到了他太太身上。他回 到普利茅斯之后,还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呢! 于是他便匆匆地掏出手机,可家里电 话却无人接听…… 克拉丽丝·汉考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的头甜蜜地偏向开车的雷那德肩 上:“您总是开车四处旅行吗? ” “不,”雷那德在她眉间印上一吻,“车子是在普利茅斯租的,性能还不错。” 他穿了一件短袖衬衫,胳膊上露出汗毛,她开始抚弄它们。 他沿格林角的主街慢慢地开着车,扶在方向盘上的手多少有些颤抖——生存 的颤抖,他还没能从自己的学生也是情妇的死讯中挣扎出来呢。不过命运似乎赋 予雷那德一种特质,他学会了去接受死亡,甚至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去接受它们。 “你要带我去哪里? ”克拉丽丝动了动,她开始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只是 还没有揣测出其中的含义。 她打算伪装出一种类似年轻女孩儿被拐带的情绪来刺激他的性欲。 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超短裙来约会他,并没有喝酒,却有些醉醺醺的。 他在红绿灯前停了车,与她深深地接吻,并没有全情投入。 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净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就是她的诱惑力,她对于 性的幻想能力也从未消失,尽管汉考克喜欢粗暴地扼杀那些念头。她俯身在他的 胯间,对他十分尽力,并没有让他怎么失望。完事之后,她把脸搁在他的两腿之 间稍事休息。他把右手搭在她的头上,浑然发现颤抖消失了,有点晕晕乎乎的, 同时心满意足。 过了一会儿,克拉丽丝坐起身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又一次嗫嚅道。 这把戏最终奏了效,雷那德脸上的漠然表情换了个样儿。 原来只要来这么一下就行了,过去的也就会过去了,她怎么把这碴儿给忘了 ?!“带你去一个美妙的地方。”他用这种刺激人浮想翩翩的却也是含混不清的答 案来引诱她。 突然,他用力踩了刹车,如果克拉丽丝的脑袋还在原先的位置,这一下肯定 撞得不轻。 “怎么啦? ”她一脸迷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大约二十码左右, 停着两辆警车。 他和她都感到惊恐,但这份感觉显然是不一样的。 雷那德联想到了一些恐怖而且残忍的事情,而克拉丽丝的担忧则更甚——她 的丈夫在迈阿密待了多久? 他会不会已经回来了? 他是否就在那栋房子里? 或者 认识自己的同事在里面? 她一下子想得太多了,甚而有些窒息。 从那么远的地方,自然无法清楚地看到克拉丽丝的这张脸。可她并不这么想。 “开车! 快! ”她一改以往柔顺的口吻,对他命令道,“开车! 别让他们看 到我们在一起! ” 赛斯呆呆地看着画像里的女孩出了神,如果不是斯皮德的催促,他可能还要 这样继续看上一会儿。 “嘿,嘿! 伙计,快点,你要是喜欢的话,咱们看看案件审理结束后能不能 把这画偷出来送给你。对吧,杨克? ” 杨克·拉尔夫便当真似的为难了起来。 赛斯笑了,伸手想要握住画框的两边,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地 方——这幅画像并不是悬挂着,而是紧紧贴靠在墙壁上的。赛斯愣了愣,只好用 指头按住画框的边缘,把它轻轻地往上托…… 雷那德并不想离开,他希望能接触现场,可转念一想,万一被人看到自己与 克拉丽丝独处的这一幕,也将是个麻烦。 就在发动车子的一刹那,他听到了那幢建筑物里的一声巨响……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