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看见女儿回来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在刹那间舒展开了,声音也随之提高明亮 了许多:“蕊怡,你回来了,看你一大早就走了,我们起床之后就没看见你的人 影,累坏了吧?快歇一会儿,我和你姐姐正在念叨你呢,这话音还没落,你就回 来了。”陈母看见女儿,孤独的心得到了慰藉,话也多了起来,她一边前前后后 地给女儿倒水,拿换洗的衣服,一边不住嘴地说着:“你是不是很疲惫?赶快洗 个澡,我去给你热饭,你一定饿了,中午在外边没正经吃饭吧?我就知道你一个 人在外边肯定吃不好,所以晚上特意给你煲了一点参鸡汤,天气虽然热,但也要 喝点汤补一补。” 陈母喋喋不休,陈蕊怡的表情却远没有陈母那样兴高采烈,她换好衣服,对 母亲说:“妈,您别忙碌了,我自己来。”陈蕊怡端详着母亲的脸色说:“妈, 您没有不舒服吧?”许是一天的紧张,陈蕊怡轻柔的声音变得嘶哑。 “我挺好,你不用天天这么紧张,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事的,你赶快去洗一 洗,我去给你准备饭。”陈母催促着女儿去洗澡,自己去厨房准备饭菜。 陈蕊怡一把拉住母亲:“妈,我不饿,等会儿再吃,一会儿让小红去准备就 行,您和我去看看姐姐。”陈蕊怡扶着母亲一起去姐姐的房间。 姐姐斜躺在床上,后背下垫着一床厚棉被,把她的上半身抬高起来,使人感 觉她好像是坐在床上,实际上那只是依靠着厚棉被的支撑,才把上身略微抬起来 一些,姐姐目前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瘫痪人,可幸的是她的手还能动,大脑还能 运转,思维还属正常。 姐姐看见陈蕊怡回来了,眼睛里放射出一丝亮光,嘴角也露出笑容,这亮光 再一次地表明,妈妈和姐姐唯一生存的希望都维系在陈蕊怡身上,而陈蕊怡在这 个只有三个残缺不全的女人家里就如同那根系在风筝上的线绳,牵引着风筝不要 飘走,不要飘得无有踪迹。 陈蕊怡和妈妈,姐姐依偎在一起亲昵地说了一会儿话,三个女人轻声细语, 其乐融融,无论她们面临着多大困难,面临着多大灾难,只要亲人们厮守在一起, 一样可以享受到上天赐给她们的天伦之乐。 陈蕊怡看见妈妈和姐姐都安然无恙,那颗悬着的心暂且放了下来,她洗了澡, 吃了饭,消除了一天奔波的疲劳,她把母亲扶到卧室,安顿着母亲躺下,才慢慢 地退出房间,把房门轻轻地掩上了。 陈蕊怡站在母亲房门外,沉思了片刻,而后,她回转身又走回到姐姐卧室前, 她静悄悄地推开姐姐的房门,姐姐还没有睡,正躺在床上看书,房间里灯光柔和, 姐姐看见陈蕊怡走进来拍了拍床头说:“来,蕊怡,坐到姐姐身边来。” 陈蕊怡走过去坐在姐姐的床沿上,她凝视着姐姐那完全已经脱离了以往娟秀 相貌的脸庞,她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姐姐,而是一个还带有一丝活气的木乃伊, 陈蕊怡只感觉心口里有一股热气在顺着嗓子冒上来,直要喷出来,她连忙摇了摇 头,向下咽了口唾液,把那股热流又吞回到肚子里。 姐姐拉起她的一只手,端详着她显露出疲惫的脸庞担心地说:“蕊怡,你脸 色不好,是生病了吗?” “没有。”陈蕊怡怀着心事说。 “近来你可是瘦了。”姐姐说。 “我只是有些累,今天又跑了一天,没有胃口。”陈蕊怡说。 姐姐叹了一声,踌躇着说:“哎,蕊怡,你也不能为我们太劳累自己了,你 不必太过焦急,我和妈妈——”姐姐说到这里停下来,她顿了一下,低下头用牙 齿咬着嘴角,“我和妈妈,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是早晚的事,不可能有什么转机, 能维持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易了。”姐姐抬起头看着陈蕊怡说,“蕊怡,这 全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们早就不行了,早就离开人世了,所以——” 陈蕊怡皱起眉头拦住姐姐说:“姐,你说什么呢——” 姐姐也拦住陈蕊怡说:“蕊怡,你听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其实我和妈妈 心里都清楚,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再如何努力我们的病情也不会痊愈。所 以,你也不要对我们太操心了,你该尽的心都已经尽到了,这就可以了,你就是 累死了,也改变不了我们的状况,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看着你为我们受累, 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特别的心痛,其实你就让我们这样吧。” “姐!”陈蕊怡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她烦恼地推开姐姐拉着她的手说,“你 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为什么要这么想?我为你们受累难道就是让你这样想吗?” 陈蕊怡眉头皱得紧紧的,脸色极其阴暗,她想发脾气,人总有要发泄的时候, 但她看了看姐姐那惨淡的脸色,还是忍住了,她和缓了语气说:“姐,其实像你 这样的病人,躺在床上几十年有的是,只要你心态平衡,好好静养,没有事的。” 陈蕊怡嘴里这样说着,却想起二伯家的姐姐已经去世,姐姐也正走在这条路 上,大家不过都在自欺欺人,强颜欢笑。 陈蕊怡装出轻松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的地方?” “不!不是!没有!没有!”姐姐急红了脸,连连摆手,“没有!绝对没有! 我只是太心疼你了,看见你整日里为我们东奔西跑,又花了那么多的钱,我 心痛。 蕊怡,我心里有数,我们就是个无底洞,你就是挣多少钱也填不满我们这个 坑,而我不但什么都不能帮你,还要拖累你,眼看着把你拖累得芭蕾舞也不能跳 了,婚事也吹了,我这当姐姐的心里真的是太难过了,我觉得我有罪,我欠你的 太多了,今生今世无以回报。“姐姐抽泣起来,说不下去了。 姐姐抽着鼻子,颤抖地用手去擦拭着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陈蕊怡默默地 把手绢递到她的手里,姐姐流着眼泪说:“蕊怡,我们把你拖累得太惨了,真的, 太让人心疼了。” 陈蕊怡抚摸着姐姐的肩膀说:“姐,你说这个干吗,我们是同胞姐妹。” 姐姐抬起泪眼,郑重地说:“蕊怡,你说得没错,我们是同胞姐妹,这辈子 我是无法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我来还你。” 陈蕊怡俯下身,笑着抱住姐姐的肩膀说:“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我来 躺在床上,你来伺候我。” “去你的,不许躺在床上,下辈子我们谁也不许躺在床上。”姐姐眼角上带 着泪花笑了。 陈蕊怡也笑了,但那笑容里更多的是苦涩。陈蕊怡把从京安市特意取回来的 那个银制小匣子放在姐姐手上,“姐,这个给你。”陈蕊怡轻声说。 姐姐吃惊地端详着小匣子,她用手小心翼翼抚摸着匣子上的那把银制小锁, 感叹道:“蕊怡,这是什么?太漂亮了,简直是精美绝伦。”姐姐抬眼看着陈蕊 怡探询道,“是什么?里面锁着宝贝?” 陈蕊怡淡淡地说:“这不是什么,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匣子,你每天都在家, 存在你这里我放心,肯定丢不了。”陈蕊怡向姐姐房间的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 又把目光落在姐姐的大床上,“就放在你床上吧,放在你身边更万无一失,绝对 丢不了。” “这里面的东西一定很贵重吧?”姐姐用手抚摸着小匣子上面的花纹,“连 匣子都这么精致,里面的东西可想而知了。”姐姐说。 “没什么太贵重的。”陈蕊怡回答的很平淡。 “放在我这里你放心吗?我不能动,能保存好它吗?”姐姐看看自己的双腿 犹豫地说。 陈蕊怡把小匣子塞进姐姐怀里,郑重其事地说:“姐,这个小匣子是你的, 你把她保存好,跟谁都不要说。”陈蕊怡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房门,“包括妈妈在 内,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和别人说起这个小匣子。”她停了一瞬,喃喃地说 :“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在你的身边,你就把它打开,它能帮助你。” 姐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陈蕊怡,而后又疑惑地看了看怀里的小匣子, 似乎并没有听懂陈蕊怡话中的意思,她迟疑地说:“你说什么?你不在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在?你要去哪里?要出门吗?“姐姐说出来的都是问号。 陈蕊怡咳嗽了一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着说:“姐,你老是这么敏感, 我用的是虚拟语词,‘如果’这两个字不就是一个虚词嘛,‘如果有一天我不在 你的身边’,你干什么那么较真。”陈蕊怡又笑了。 陈蕊怡的笑容缓解了姐姐紧张的心情,她松了一口气,用手抚摸着胸口,嗔 怪道:“看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姐姐假装生气地说, “以后不许你说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让我虚惊一场。”姐姐疼爱地瞪了陈蕊怡一 眼。 “好,好,我不说了,原谅我这次吧。”陈蕊怡拉住姐姐的手告饶地说,继 而又郑重地说,“不过,姐,这个事你可要记清楚,这个事,我可不是和你开玩 笑的。”陈蕊怡指着小匣子认真地说:“这个小匣子是我给你的,你把它收好了, 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和谁都不要说,还是那句话,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困难, 而我又没在你身边,你就把它打开,它可以帮助你。”陈蕊怡神色庄重,深邃的 眼睛深不可测。 这一次姐姐没有惊讶,她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小匣子非同寻常,陈蕊怡也并非 开玩笑,她凝神注视着陈蕊怡,诧异地说:“它这么重要吗?” “是!很重要!” “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连妈妈也不能说?” “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谁问你都说不知道。” 姐姐微皱起眉头:“蕊怡,这里面是什么?我有些担心。” “是——”陈蕊怡沉吟了一瞬,“它可以救你和妈妈的命。” “救命!”姐姐思索地说,又低下头用手抚摸着那把银制的小锁。 陈蕊怡说:“你不要管那把小锁的钥匙,平时就让它这么锁着,到需要的时 候,你就把锁撬开就可以了。” 姐姐刚刚松弛的脸色又笼罩上一层惶惑惊恐的神情,她那消瘦得只剩下两只 眼睛的脸庞充满了疑虑,颤着声音说:“蕊怡,你不会瞒着姐姐有什么事吧?我 让你说得心里直跳。”姐姐把手按在胸口上。 陈蕊怡把姐姐的手从胸口上拽下来,提高了声音说:“你不用捂在这里,放 宽心,什么事情也没有。”陈蕊怡又宽慰姐姐说,“因为你和妈妈都有病,我不 得不安排得周密一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有充分的准备,你别想的太多。” 她又若有所思的喃喃地说,“谁让我们家里没有男人呢。” 姐姐说:“是啊!我们家没有男人,只有三个可怜的女人,我和妈妈也几乎 就是废人,所以就难为你了。”姐姐又拉起陈蕊怡的手,“蕊怡,你的心这么好, 这么善良,一定会有好报的,你放心,将来你一定会幸福,一定会的!”姐姐满 怀深情地拍了拍陈蕊怡的手背。 陈蕊怡笑了:“好!姐姐,你好好睡觉吧。” 陈蕊怡为姐姐摆好了睡觉的姿势,又盖好腿上的被子,她关掉床头灯,轻轻 地走出房间,替姐姐掩好房门。 陈蕊怡站在走廊里,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她侧过身看向左边的房门,那 是妈妈的卧室,她身边的两个房门里睡着她的母亲和姐姐,这个世界上唯一两个 和她有着血亲关系的人,然而她两个唯一的亲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结的尽头, 如同一支燃烧的蜡烛,那最后一点的亮光也将熄灭了。由此而来似乎老天爷对她 太过苛刻,太过吝啬了,把太多的不幸降临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别无他求,不 敢奢望,只想让亲人更多地停留在这个世界上,然而只为了这一点点,她却要付 出如此的艰辛与压力,和一个没有希望的前景。 陈蕊怡仿佛感觉自己的双脚也踏往通向阴界界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