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陈蕊怡自从母亲因为肾脏移植的事情大发雷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母亲提 起过移植的事情,她表面上很平静,仿佛已经默认了母亲的意见,双方不再因为 移植的事而争辩,双方相安无事。 陈母依然是三天去一次医院进行透析,依然承受着透析中难以忍受的痛苦, 也依然会在透析中昏迷过去,身心倍受折磨。并且陈母长期不能喝水,不能吃带 有咸味的食物,不能吃水果,事实上这已经丧失了人的基本生活,陈母每每暗自 扪心自问:“这还是人吗?人能这样生活吗?这和一个活死人有什么两样?活人 能做的一切事都不能做,而死人免去的一切痛苦又都不能免除,同死人唯一的区 别就是还有一口热气在身体里循环,支撑着那个徒有虚名的躯壳。” 然而即便是这样,陈母依然咬牙坚持着,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痛苦和为难的表 情,以此来遏制住女儿为她移植肾脏的念头。并且她深知即便是这个徒有虚名的 躯壳的存在,对于两个女儿来讲,依然也还拥有一个家,一个和所有普通人一样 的家。 姐姐的病情恶化之后,情绪一落千丈,只有在陈蕊怡回到家里的时候,姐姐 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她从来不在陈蕊怡面前提起自己的病,姐姐心里极为 清楚,虽然自己的病不像母亲那样需要不间断的极限性治疗才能维持生存,不需 要极端的治疗手段,但她知道自己患的是无药可医的遗传病,即便是在科学技术 发达的今天,依然无法遏制住遗传病的延续和诱发,治疗也只是延缓恶化的时间 和病痛,而实际上她每天的生存都是在抽取她二十多年来在身体中聚集起来的精 髓,慢慢地在消耗着她身体中那一天比一天少的能量,当她把二十多年来所有聚 集的能量和养分都消耗殆尽,她的生命也就终结了,枯萎了。那是一个无法改变 的结局,她的命运就如同二伯家的两个姐姐一样,是命中注定,难逃此劫。 而陈母的病还存有治疗的方法,还有生存的希望,移植肾脏就是最根本的治 疗手段,尤其移植亲人的肾脏,可以大大减少排异现象,争取到最成功的治愈可 能。 其实陈蕊怡始终没有放弃为母亲移植肾脏的决定,她觉得用自己的一只肾, 换取母亲的一条命,或者说换取母亲十年,十五年,乃至更多生命的时间,值得! 为此陈蕊怡经过反复的深思熟虑,她依然决定要进行肾脏移植,她考虑虽然 她身体里只剩下一个肾脏,甚至将来有一天如果她所剩下的那只肾脏发生了病变, 随着医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她还可以再移植其他人的肾脏,匹配的肾脏虽然不好 找寻,但毕竟还是可以找寻得到的,但母亲只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永远无 法取代。 因此,陈蕊怡为母亲移植肾脏的决心坚定不移,她改变了策略,采用了迂回 战术,不再和母亲面对面的针锋相对,她一方面安抚母亲,只字不提移植的事, 让母亲彻底放松心理防备,而另一方面在私下里与医生积极协商,采取单方面决 定为母亲做移植手术,拜托医生为她保守秘密。也可能是陈蕊怡真情的举动和孝 心感动了医生,医生尊重了陈蕊怡的请求,破格答应配合她的计划,医生通知陈 母在移植捐献中心找到了与她匹配的肾源,要为她做移植手术,对陈母严密封锁 了消息。 陈母虽然对这个消息感到突然,虽然也感觉到难以置信,在她这个年龄居然 能寻找到与自己匹配的肾脏,实属罕见,但陈母并没有从正面提出质疑。 陈蕊怡给母亲移植肾脏的手术筹划得相当缜密,为了打消母亲的疑虑,她把 所有的事情在时间安排上都计划得滴水不漏。移植手术之前,她需要住院检查身 体,手术之后,她还需要住院一个星期休养,在这期间,她首先安排了姐姐的生 活,告诉姐姐自己要到外地去半个月左右,把家里的事情交代给了小保姆,不要 姐姐产生怀疑。 陈蕊怡住院之后,她每天在病房里换上便服按时去看望母亲,从未间断,并 且还当着母亲的面在医生手术的协议书上签了字,使母亲确信无疑移植手术与她 无关,肾源是在移植捐献中心找到的。 手术那天,医生为了手术顺利进行,彻底打消陈母最后那一点疑虑,使陈蕊 怡的计划得以成功,医生打破常规,将两个人进入手术室的时间特意进行了调整, 将陈母提前推进了手术室,挤出有限的时间让陈蕊怡以家属的身份将母亲送到手 术室门前,从表面现象分析没有半点破绽。 陈母躺在担架上,拉着女儿的手,凝视着女儿的脸,她上下仔细打量了陈蕊 怡几眼,只见陈蕊怡身穿淡灰色西装,手里提着皮包,脖子上还扎着一条鹅黄色 的小丝巾,似乎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这个时候陈母才长叹一声,从嘴里重重 地吐出一口气来,仿佛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陈母拉着女儿的手,感动地说:“蕊怡,我们还是有福气的,老天爷对我们 不薄,感谢上苍没有忘记我们,没有忘记我们孤儿寡母。”陈母说着一串眼泪顺 着消瘦的脸颊淌落下来。 陈蕊怡安慰母亲说:“妈,您别伤心,手术前是不能激动的,您放心,手术 一定会很顺利,我在外边等着您出来。” “嗯!妈妈一定坚持活着出来,我还要这个家呢。”陈母说。 陈蕊怡说:“妈,您一定会康复的,我们这个家一定会和所有的家庭一样平 安无事。”说着母女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行热泪流在对方的肩膀上,滴落 在一起,融合在一起。 陈母的手术很顺利,陈蕊怡终于如愿以偿,将自己一只健康的肾脏移植给了 母亲,完成了她的心愿,使母亲濒临绝境的生命又获得了重生,使母女俩人的血 与肉最终流在了一起,融合在一起。 而陈母在接受移植手术之后,要在无菌室里观察二十多天,不可能见到家属, 所以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陈蕊怡的伤口就已经得以恢复出院了,因此陈母最 终并不知道给自己移植肾脏的依然是自己的女儿,当陈蕊怡满面春风地把母亲接 回家里的时候,陈母端详着女儿红润的脸色,真挚地感谢老天爷对她们特别的眷 顾和关照。 陈母的脸不再浮肿,脸色也很不错,眼睛也有了精神,连说话的声音都使人 感觉到陈母的身体里正在孕育着一股力量。手术非常成功,比预期的效果还要好, 亲人的肾脏达到了外人永远都无法达到的匹配效果,应该说,血浓于水是永远颠 扑不破的真理,无论科学技术如何领先,如何发达,都无法取代这个带有热血的 真理。 陈蕊怡看着母亲心满意足地笑了,而姐姐是满脸热泪,泣不成声,根本顾不 得说话,只是抱着母亲不停地哭。母亲住院的一个月里,姐姐感觉时间漫长的如 同一个世纪,她几次都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到母亲归来,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今天 母亲终于回到家里,姐姐努力支撑起她那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身体,向母亲伸出抖 动的双手,满脸泪痕狼藉,她颤声说道:“妈,是——是您吗?真的——真的是 您回来了吗?我等到您回来了?我——我不是在做——做梦吧?”姐姐喘息着, 语言断续,好半天才困难地说出一句话。 陈母扑到床前,抱住姐姐的肩膀,也是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淌下来,流到姐姐 的肩膀上,陈母使劲攥着女儿如同鱼刺一样的手,抖动着声音说:“女儿,是妈 妈,是妈妈回来了,别怕,妈妈回来了,都是妈妈不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你受苦了。” 陈母轻轻地拍着姐姐的脊背,不禁浑身一阵颤栗,抚摸的手停了下来,她感 觉自己的手不是抚摸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体上,而是仿佛触摸在医学院教学的人 体骨架的标本上,令人不寒而栗。 姐姐使劲拉着母亲的手,仿佛自己稍一松手,母亲就又会走掉,“妈,您这 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姐姐睁着惊恐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母亲。 “不走了,不走了,再也不走了。”陈母抱紧女儿,心在颤抖,在抽泣,但 还强颜欢笑,“妈妈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永远陪着女儿,哪儿也不去,天 天在家里和你在一起。” “您都好了吗?”姐姐用手揉着满眼的泪水问。 “好了,你看妈妈这不是好了嘛,不用再去医院了。”陈母向女儿伸出双臂, 后退了一步,让女儿能够更清楚地看清自己。 姐姐这时才收起眼泪,打量着母亲逐渐恢复的身体,她感觉母亲真的比以前 好多了,脸色也和以前大不一样,最终姐姐破涕为笑。 陈母拉起两个女儿的手感动地说:“孩子,我现在感觉很好!真的很好!我 真是不敢相信,有的肾病病人一辈子都没能找到与自己匹配的肾脏,而我这么大 岁数,身体又是这样坏,已经不可救药,却奇迹般地找到了最适合我的肾脏,匹 配的参数达到了最高值,真是不可思议。”陈母感叹了一声说,“我的女儿,老 天爷对我们不薄,老天爷是可怜我们母女三个,不忍心让我们这个家庭破碎,老 天爷又给了我们生活的希望,虽然这个家里只有我们三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 显得单薄,冷清,困难重重,但我们一定要坚强,要好好地生活下去,嗯!”陈 母使劲握住两个女儿的手,把两个女儿拉进自己怀里,抚摸着姐姐的头发说: “女儿,你不要难过,虽然你的病是命运安排给你的,使你无法选择,但你要坚 强,你也会好起来的,你看妈妈不是好起来了吗?所以你不要放弃,你还年轻, 一定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的,老天爷会帮助我们的。” 母女三人围在一起,相互拥抱着,一缕阳光照射进来,笼罩在母女三人不同 的脸上,三个人都笑了,也都在笑容中浸出了泪水。 陈蕊怡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别无所求,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全国所有普通百 姓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最普通的家,这个家里有自己的亲人,这个愿望奢侈吗? 过分吗?当然不过分,当然合情合理,每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的首要形式就 是要有一个家。 然而陈蕊怡要想拥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即便只有孤零零三个女人的 家,也必须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保全住这个最普通的愿望,而她为母亲移植肾 脏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成为了真正的秘密,只有老天爷看到了她的这份在同一 个血缘下凝成的爱心和泪水。 自从陈蕊怡在国际饭店遇到司家惠之后,她的心里一直郁闷,懊恼和惶恐不 安,仿佛昔日的一切往事都在刹那间涌现出来,重现在眼前。其实连她自己也没 有预料到,本来以为已经封闭和沉淀在记忆最底层的那一切往事却依然鲜活,历 历在目。 陈蕊怡从心底里面不想再见到她从前的熟人旧友,更不想见到康泰,即便以 往的岁月很令人留恋和怀念,但她依然不想去回首往事,去怀旧那些已经一去不 复返的岁月痕迹,似乎那所有已经流失的岁月都是对她目前生活的一种嘲弄和评 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