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陈蕊怡一直在踌躇,她很想把正在渐渐康复的母亲和姐姐搬迁到另一个城市 去,甚至她考虑过出国定居,永远不再回到这个令她心酸痛苦的城市,隐居在一 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认识她们,没有人知道她们是谁,没有人寻找她 们,她们可以轻松自在,没有任何负担的生活,享受僻静,不必再去躲避,再去 把自己隐藏起来,让宁静的时间来抹杀掉以往的烙印,抹杀掉所有痛苦的痕迹。 但是由于母亲和姐姐的身体状况,不允许陈蕊怡去实施自己的计划,母亲需 要继续观察治疗,而姐姐根本不可能挪动半步,更不要说是长时间乘坐飞机旅行, 出国定居,隐居山林,那都是天方夜谭,陈蕊怡只能是望洋兴叹,在叹息中放弃 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陈蕊怡开着汽车奔驰在一条无人的公路上,她把汽车开到最高速,把车窗全 部敞开,让汹涌的秋风毫无遮拦地吹进来,把她的长发吹得飞上天空,风从她的 耳边刮过,抽打着她的脸颊,发出一声声嗷嗷的吼声,像峡谷里的回音。 陈蕊怡几乎把汽车开得飞上了天,四个轮子似乎已经离开地面,驾着一阵风 嗖嗖地腾空而起,陈蕊怡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摇摆的渡轮里,船在颠簸,起 伏不定,耳边掠过的风声,在快速气流的冲击下,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仿 佛要把她劈成碎片,碾成粉末,燃烧成一股无色的青烟。 汽车冲上了一段狭窄的盘山道,速度却丝毫未减,盘山道呈蛇形状,弯弯曲 曲,一面背靠高山,一面紧邻山谷,虽然称不上是悬崖峭壁,然而一旦汽车坠下 山谷,同样会粉身碎骨,葬身于火海。 陈蕊怡驾驶着汽车沿着盘山道蜿蜒盘旋,她稍稍皱着眉头,两片丰润的嘴唇 紧抿着,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一眨不眨,任凭山路 上的风沙抽打着她的脸颊,她似毫无觉察,那神情仿佛是在探险一条布满荆棘的 峡谷。 汽车转了一个弯,盘山道的右侧突然出现了一截断壁,陈蕊怡的汽车如同一 匹脱了僵绳的野马,猛然朝着断壁冲过去,与此同时只听得“嚓”的一声尖利的 刹车声,汽车戛然停在距离断壁仅有半米处的地方,真可谓是悬崖勒马。 此刻,另一辆黑色轿车也随后急促地停在断壁旁边,紧接着从汽车里冲下一 个男人,他下了汽车,挥手用力甩上车门,急步走到陈蕊怡的汽车旁,不由分说 伸手把陈蕊怡从汽车里拽出来,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要干什么?想干什么?你 疯了?不想活了?”男人指着面前的断壁,“你看看这下面是什么?跌下去还有 活命吗?” 陈蕊怡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断壁,断壁两边长满了荒草,下边是深不可测的山 谷,她微微耸了一下肩,脸色淡漠地说:“跌下去会死吗?” “废话!你说呢?你说会不会死?要不然你下去试试。”男人的火气未消, 瞪着眼睛,生气地把名牌领带从脖子上拉下来,使自己气愤的呼吸畅通一些。 陈蕊怡将身体靠在汽车上,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连成一片的雾气茫茫,而后 喃喃地说:“掉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男人懊恼地瞪了她一眼,走上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说:“给你,签 证,你出国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我简直要让你给逼疯了。” 陈蕊怡望着男人手中的签证,痴呆了两秒钟,并没有马上伸手接过男人递给 她的签证,她抬起眼睛审视般地看着一身名牌的男人,然后拧起眉毛,似问非问 地说:“给我办的签证?” “是,现在签证很不好办,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办好,你先走,过一阵子我去 找你,你应该到国外去休息休息。” “你让我出国?”陈蕊怡又问了一句。 “你以为呢?”今天男人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好,远没有在京安市咖啡厅里时 显得温文尔雅,绅士风度,“办理签证当然是让你出国了,还能干什么?” 陈蕊怡接过签证,翻开看了看,然后合上轻声说:“真的很累,这样的生活, 我真的好烦,好厌倦,我已经过腻了。” 男人摊开双手:“那好呀!那你就走吧,离开这里。” “是呀!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谁也找不到我,谁也不认识我,只有我一 个人。”陈蕊怡眼睛望着远方说。 “你既然愿意走,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还担心你会不走呢。”男人说。 “我早就想走了,走得远远的,我真的很累,很疲惫,很厌倦,我讨厌这里 的一切,讨厌我现在的生活,讨厌我做的事情,也讨厌我自己。”陈蕊怡一脸惶 惑,神情恍惚,嘴里喃喃地说道。 男人说:“你愿意走那就太好了,你马上走,我把善后的事情处理一下,随 后就去找你。” “你处理什么?”陈蕊怡抬起头,神情惶惑地眯着眼睛瞟了男人一眼,似乎 没有完全明白男人说的话,她愣愣的,茫然地说,“你处理什么?有什么好处理 的?你遇到麻烦了吗?” 男人看着陈蕊怡心不在焉,精神恍惚的样子说:“你问我处理什么?难道你 以为我们没有事情要处理吗?难道你以为我们做的事情没有麻烦吗?你还真以为 我是神仙呢,嗯?真是的——”男人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男人今 天的脾气非常不好,耐心极差,充满了烦躁。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然 后扔在地上,用皮鞋狠狠地碾了几下说:“最起码我要把我老婆、孩子安顿一下 吧,我这一走不知道是否还能回来,我总要把家安顿好吧?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就一走了之,让他们娘俩喝西北风去吗?”男人停顿了片刻,稍稍缓和了语气说,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你先走,走得越快越好,你走了我就放心了,也就没有了 后顾之忧,剩下的事由我来善后。”他又拿过陈蕊怡手里的签证强调性地在她眼 前晃了晃说,“看好了,这是签证,你马上走。”说着把签证塞进陈蕊怡的怀里。 陈蕊怡猛然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心里咯噔了一下,似乎这时她才从朦朦胧胧 的意境中倏然醒悟过来,她睁大了眼睛,绷着面孔,紧皱着眉头凝视着男人足足 有好几分钟,然后提高了声音,探询地问:“你让我出国?让我离开这里?” “是呀!有什么问题吗?”男人说。 陈蕊怡的脸色很难看:“有什么问题吗?你说呢?你让我一个人离开青源?” “不是一个人,你先走,随后我去找你,刚才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这件事情吗? 你怎么没听见吗?“男人也皱起眉头,探询地凝视着陈蕊怡,对她突然变化 的态度大惑不解。 “啪”的一声陈蕊怡把签证狠狠地摔在汽车头的前盖上,她瞪大了愤怒的眼 睛狠狠盯着男人的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是明知故问,你想让我走? 让我离开青源?让我抛下母亲,抛下姐姐,让我扔下她们不管,不顾她们的 死活,陪你到国外去寻欢作乐?“陈蕊怡跨前一步,昂起脸,双眼逼视着男人的 眼睛,”你怎么这么狠毒呀?这么残忍?让我背叛母亲,背叛亲人?让她们孤零 零地死在这里,自己到国外去享受,还陪着你这个臭男人,难道你的良心被狗给 吃了? 你不是亲娘父母养的?明明知道我妈妈只有我一个人,明明知道我走了她们 会死,还给我办什么鬼签证,把我骗出国去。“陈蕊怡突然勃然大怒,冲着男人 大喊起来,一步一步地逼进男人,男人向后退着,最后退到了汽车跟前,陈蕊怡 伸手抓起汽车盖子上的签证摔在男人的脸上。 男人先是对陈蕊怡的突然爆发愣了一瞬,似乎被陈蕊怡的震怒给弄蒙了,随 后男人也愤怒了,他火冒三丈:“你——你不要诬蔑好人,好歹不知,把我的好 心都当驴肝肺了,你不是说你累了吗?你不是说你厌倦了吗?你不是讨厌这里的 一切吗?这话不是你说的吗?你要休息,你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生活,这话不也 是你说的吗?你怎么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还倒打一耙。”男人也大喊起来, 毫不退让,好像一座爆发的火山,“是我让你把她们丢在这里的吗?是我不让你 管她们吗?这个事情本来可以不是这个样子的,本来你完全可以把自己解脱出来, 现在你又说不能出国了,不能丢下她们,我不让你做移植手术,你偏要做,人得 了病,就要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可你执意要做什么移植,有那么多的肾病患者, 他们的亲人都把自己的肾脏移植给他们了吗?只有你,只有你要做移植,你多伟 大呀!你多无私呀!你多高尚呀!你多了不起呀!全人类就你是个孝子,就你有 良心,就你——” 男人的话音还没落,“啪”的一声,突如其来的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 男人的左脸上,男人的脸颊上立刻浮显出几个红通通的手指印,男人的话戛然而 止,下意识地抬手去护住被打得滚热的面颊,同时被陈蕊怡的举动给震慑住了。 陈蕊怡脸色铁青,下巴微微颤抖,她用牙齿咬着下嘴唇,两眼红通通地怒视 着男人,右手扬在半空中,准备将第二巴掌抽在男人脸上,“你个混账东西,居 然说出这种没有人味的混账话来,你也算是人吗?我早就明白你的心思,不让我 给母亲移植肾脏,为了让她早点死掉,不给姐姐治疗,也是让她早点死掉,你早 就想让她们都死了,你口口声声说,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你什么都肯做, 全是骗人的鬼话,你恨不得她们一时都死了,你就不用再为我做什么了,现在我 母亲恢复了,一年半载是死不了了,你着急了吧?你失望了吧?你这个混蛋,你 还是人吗?你还有人性吗?”陈蕊怡是恨得咬牙切齿,两只眼睛都冒出火来,那 样子恨不能把面前的男人一口吞下去。 男人面对陈蕊怡的吼叫,他斜着眼睛,脸像是被一盆结了冻的冰水从头上直 泼下来,冻上了一层冰壳,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陈蕊怡举在半空中的手使劲 地摔下去,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又点燃了一支,手有些抖动,好不容 易才把香烟点燃。 “你不就是想要她们死吗?所以不让我把肾脏移植给母亲,告诉你,我不会 离开她们的,你这个不是人的混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在欺骗我,你以为我 会相信你,你也太幼稚了,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出国,你做梦吧,我才不会和 你出什么国。” 男人依然没有说话,他看着陈蕊怡在那里大发雷霆,把全身心的愤怒都发泄 出来,他一口一口地吸着香烟,又将烟雾一口一口地喷到陈蕊怡的脸上。 陈蕊怡激烈地发泄了一阵之后,怒发冲冠的火气似乎也熄灭了一些,她透过 烟雾瞥了男人一眼,嘶哑着嗓子,没好气地说:“你别做梦了,我不会走的,你 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我让你走,是为了你好,不是为了我自己。” 陈蕊怡斜乜了男人一眼说:“我母亲现在身体好多了,她不会死的,我要在 这里陪她,你要想走,你就自己走好了。” 男人把香烟扔在草地上,然后用名牌皮鞋将烟头碾灭:“我告诉你,如果你 不走会遇到麻烦的。” 陈蕊怡冷笑了一声说:“什么麻烦?麻烦在你那边,由你来摆平,与我何干。” 男人也冷笑了一声:“你母亲接受了你的移植,她会长久地活下去,你不希 望她看见你遇到麻烦吧?所以我劝你还是安排好你母亲,和我出国。” “又是鬼话。”陈蕊怡瞪了男人一眼,一脸的不屑。 男人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脸色凝重地说:“其实你母亲是活是死,与我 毫无关联,我这都是为了你,信不信由你。” 陈蕊怡沉默了,但脸色越加难看,半晌,她缓和了语气,拧着眉头说道: “真有那么严重吗?你不是在处理吗?” “处理当然是要处理,我一直在处理,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我不断地去摆 平,去处理,能到今天吗?但我也不敢保证不会出任何纰漏,我的感觉不甚好, 所以我希望你能离开,出国是最好的办法,出去躲一躲,省得有人找你麻烦。” 男人走到陈蕊怡的身边,双手环住陈蕊怡的腰肢,将脸颊贴在陈蕊怡的脸上, 恳求地说,“相信我,出国吧,先走一段时间,将来还可以再回来。” 陈蕊怡眼睛看着远方默默地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陈蕊怡向断壁边走了两步,她低头向断壁下望去,一片荆棘丛生,像一个无 底深渊,陈蕊怡心里暗想:“如果刚才一脚没有刹住汽车,汽车栽下断壁必定会 粉身碎骨,葬身于深谷,如果那样我也就解脱了,可以得到永久的安宁,当然也 就不用出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