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隔天就是吴世兰出殡的日子。我下午有一场演讲,早上我正在准备下午讲课的 资料时,妻子突然走进书房,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拽。 “你快出来看看,棺材被抬下去了。” “什么棺材? ” “我是说钢琴家的棺材,现在从上面抬下去了。” 我不耐烦地随着妻子来到客厅的窗口往外看。实际上我很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那会令我陷入漆黑冰冷的痛苦深渊。 在我们家阳台外边,有辆吊车徐徐启动,吊车架上放着一口棺材。棺材周边装 饰着许多菊花。看着阳台外装着棺材的吊车,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法 用语言形容的奇怪感觉。 正好这时响起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那曲子与吊车架上的棺材的缓慢降落 相配合,不,应该说是棺材配合着柴可夫斯基的音乐缓慢地降落才对。 我不想关掉妻子放的音乐。看着吴世兰缓慢降落的棺材,我的心情变得错综复 杂。我瞄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她正泪眼蒙咙。 看着她的样子,我有种异样的感觉。对一个相处不多的邻居的死亡,反应不应 该如此激烈呀! 楼下停着殡仪车,周围站了好多人,看起来都是看热闹的,好像没 几个是吴世兰的亲属。除了她的丈夫和几个外国朋友以外,有几个看似她家人的亲 属正以一种不痛不痒的神情站在那里。 看到棺材终于落地,妻子又不由分说地跑了出去。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重新回到书房,想继续整理讲课资料。但心猿意马,妻子放的 音乐突然让我烦躁不安。我神经质地走过去,关掉了音乐,重新回到书房坐在书桌 前。 但还是静不下心来做事。我是一名哲学教授,可是这几天我正考虑放弃这职业, 因为越来越受不了整天枯燥无味的教学。 可现在放弃这工作的话,生活问题就会接踵而来。除了教书我什么都不会。连 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哲学教授这个工作如此厌烦。 我从抽屉里拿出辞职信看了又看。那是三四个月之前写好的,可至今还在我的 抽屉里面放着。内容无非是因为个人原因无法继续教课,故此提出辞职,希望能成 全的意思。 妻子要是看见这辞职信的话,一定又会火冒三丈的。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是 我感觉她一直以自己的老公是大学教授为荣。 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职业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下午讲课的时间是三点。讲完课,身心极端疲惫的我坐在办公室里,一个三年 级的女学生来找我。她叫刘小喜,是个才貌俱佳的女学生。 “老师,要不要来杯咖啡? ” “嗯,好的,麻烦你了。” 办公室里有煮咖啡的工具。小喜经常来我的办公室为我煮咖啡,而我也非常欢 迎她的到来,品尝她亲手煮的咖啡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小喜很善于煮咖啡,她的手 艺也正合我的口味。小喜知道我平常爱喝咖啡。 我还喜欢用烟斗抽烟,小喜知道后,时常给我带来一些高级烟丝,我想那不是 她从爸爸那里偷来的,就是省下自己的零花钱特意买来的。 “老师,放假后您打算做什么? ” 小喜一边把一杯咖啡放到桌上,一边问我。 “不知道,还没计划好。” 再过几天就要放暑假了。 “我打算去旅游。” 小喜用期盼的声音说。我很羡慕她,可以自由出游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去 旅游很好啊! 那,打算去哪里呢? ” “我打算去一个岛屿。” “自己去吗? ” “不啊,和男朋友一块儿去。” 小喜说完,便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笑着点点头。 “你男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 ” “还不知道呢,得临时找一个男友。”小喜狡黠地笑了笑。 “那会非常忙吧! ” 我用小勺搅拌了一下咖啡后送到嘴边。咖啡的香味扑鼻而来。 “老师,咱们今天去看电影吧! ” “电影? 今天有什么好电影吗? ” 我已经好久没看电影了。 “是啊! 今天上演一部很精彩的电影。” “什么电影啊? ” “《西线无战事》。” “啊! 是雷马克的作品吧? ” “您读过这部作品吗? ” “嗯,曾经读过,包括《凯旋门》……” 我们心情愉快地出发了,决定去电影院。我带着小喜,开着自己那辆破旧的车, 往市里方向开去。路上,我跟小喜讲了我们公寓里发生的杀人事件。 “天啊! 一定很吓人吧? ” “怕什么! ” “会不会是小偷作的案呢? ” “那我倒不清楚。” “人怎么能无缘无故杀人呢? ” “就是啊! ” “恐怕那里的公寓价格要降价了吧! ” 听到小喜的话我大声笑了起来。小喜也跟着我开怀大笑。 “你听说过吴世兰的名字吗? 是个女钢琴家。” “是她死了吗? ” “对。” “我倒没听说过,怎么了? ” “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 ” “怎么打听啊? ” “我跟学钢琴的朋友们问问就知道了。” 我没再说什么。对那个女人,我有什么好打听的呢? 如果是妻子的话,或许会 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到处打听…… 我把车停在停车场后,带着小喜走进电影院。突然从亮处走进黑漆漆的影院里,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感觉难以挪步。 我牵着小喜的手,很快就找到位子坐了下来。我们都没有松开对方的手。电影 即将开始了。小喜的手柔软而温暖。 电影讲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一个英国士兵和他恋人之间的悲伤爱情故 事。男女主人公在战争岁月里结了婚,男主人公很快就应征去前线,在看到妻子怀 孕的喜讯后却突然中弹而亡。 电影即将结束时,我看到小喜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走出电影院时,已经天黑了。我们找了一家安静的餐厅。小喜还没坐稳就开始 说起对这部电影的观后感。 “最后那场面实在是太感人了。” 由于的年龄的缘故,小喜被电影感动得流泪是很正常的事。 影片中男主人公被枪打中的瞬间,手中的信也随之飘落,掉在小溪里,随水流 走了。男主人公吃力地伸出手,想抓住那封信,但是信还是离他越来越远。他那痛 苦的表情,从手套的破洞里伸出的手指想抓到信而痛苦挣扎的模样,还有那绝望、 焦急的表情,在我脑海里形成一幅大特写,久久不能消退。 “老师,你不觉得感人吗? ”小喜看着我认真地问。 “怎么会,我也觉得很感人。” “可是你没有哭。” “男人怎么能随便哭啊。其实该哭的时候就应该哭,但我总是做不到。” “如果发生战争的话,我也会遭遇那样的命运吗? ”小喜用惧怕的眼神看着我 问。 “你没有经历过战争,其实比那个更悲惨更残酷的事情多的是! ” “光想着都觉得害怕。”小喜缩着肩,用恐惧的眼神看向窗外。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回头,直勾勾地看着我,下定决心似的说:“老师, 暑假和我一起去旅游吧! ” 我因这突发的提议慌张得乱了思绪。小喜看我支吾半天,脸上浮现出失望的表 情。 “如果不想去的话不必勉强,不想去就算了。” “不是,不是不想去……”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却无法明确地表达自己。 “是因为师母吗? 你计划和师母去旅游吗? ” 小喜唐突的问题让我十分惊慌。 “不是,那倒不是。” “那你是去还是不去? ”小喜像是马上要听到确切答案似的再次问我。 “到时候,时间允许的话,就一起去吧!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 “切! 那算什么回答嘛? ”小喜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给我明确回答啊! 我才好有计划地安排一下呀! ” “也对,可是这怎么办才好啊! ” 看我犹豫不决,小喜歪弯着头,两手托住下巴看着我。她又说:“真的很想和 老师一起去旅游! ” 那样子看起来真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我感觉自己就要被那眼神所吸引。终 于,我被她的美丽征服。 “好吧! 我们一起去。” 听到我的回答,小喜拍着手,脸上绽开无比开心的笑容。 “天啊! 你没骗我吧? 真的去吗? ” “不骗你,我真去。” 刚答应完我就开始后悔了。跟自己的学生去旅游,万一发生什么不光彩的事该 怎么办啊? 我倒是无所谓,但是小喜就不一样了。我是已婚男人,可小喜还是个大 姑娘。 “就我们两个去吗? ”我傻傻地明知故问。 “是啊! 你以为会是一帮人去吗? ” “哦! 原来如此,我之前不太清楚。” “我不想跟其他人去,我只想跟老师两个人去。”小喜这露骨的话令我感到慌 张。 “可是万一发生什么事怎么办啊? ” 她再次直勾勾地看着我:“老师在担心这个啊? ” “是啊! 我还是比较担心,我这个人胆小。”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完,小喜咯咯大笑起来,“老师是胆小鬼啊,胆小 鬼。” “那没办法。” 因为心情好,我喝了不少酒。小喜也一口接一口,我只好不停地给她斟酒。 走出餐厅,我们都已经微醉了。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本来想就此分手,小喜却 坚持要送我回家。 在靠近我公寓的海边,我停下车,回头看着小喜:“我到了,你在这里下车回 家吧! ” 没想到小喜再一次拒绝:“不,我不想就这样回家。” 小喜从车里跳下来,向沙滩那边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淹没在漆黑的海边,我当然不能就这样撇下她独自回家,只好下 车追了过去。 海边还有很多人在散步,都是一些约会的年轻男女。 皎洁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水很沉静,波涛声很轻。 小喜面对大海静静站着。 我走过去,看着迟迟不肯回家的小喜的背影,有些无奈:“这么晚了,家里不 会担心吗? ” 她的酒劲好像上来了。月光下,她的脸看起来那么迷人。就在那一刹那,我发 觉她是一个十分有魅力的女人。我移开视线,点了一支烟,看着夜色中的海面。 一艘灯火辉煌的大游轮正徐徐驶来。 抽完烟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月亮悄悄躲进云层,乌云从北边蔓延过来,不 一会儿便覆盖了整个海面,周围变得更加昏暗。 我抬起胳膊,轻轻揽住小喜的肩膀。小喜的身体温顺地贴向我胸口,她的发梢 贴近我的鼻子,清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身上散发出一个男人无法抵挡的气息,那是不同于海水的咸昧,这是少女的 独特迷人的体香。我轻轻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为了抵抗一个男人本能的欲望,不得 不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奇异的味道突然消失了。我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整 只大手都覆盖在她的乌丝上。她也陶醉般地紧闭双眸,靠在我胸口。 黑暗给了我放纵的勇气,我把她紧紧拥进怀里。她在我胸口像泥鳅般挣扎着, 她越是挣扎我抱得越紧。 她挣扎的力量被我的激情与拥抱慢慢融化。我用双手托起她的脑袋,看着这张 迷人的脸。黑暗中这张脸多么俊俏迷人,像黑暗中绽开的百合。 我不知不觉地抚摸着她的脸蛋,像爱抚一件精美的瓷器,仔细抚摸着每个部位。 我抚摸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脸和耳朵,接着把手探进她乌黑的长发,抚摸她又 白又细的脖子。我在她的喘息声里仿佛听到了波涛声。 她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我。我感觉到波涛声越来越汹涌。我不停地抚摸她的脸蛋 和脖子,探进她发间的手不停游移着。 月亮仿佛完全被乌云吞没,久久没有露面。她在黑暗中被我爱抚着。黑暗给了 我勇气和力量。我紧紧抱住她的腰,嘴唇凑近她的脸颊。有一缕甜蜜的味道在我们 的嘴唇边萦绕。 我开车送小喜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妻子一直没睡,还在等我。她 用充血的眼睛看着我,突然跑过来,像警犬一样在我身上乱闻一气。 “这是什么味道? ” “哪有什么味道? ” “天啊! 这是化妆品的味道。” 妻子抓住我的衣角,仍然在我身上使劲地闻来闻去。 “天! 这分明就是化妆品的味道。你刚才跟什么人约会呢? 老实交代。”妻子 摆出一副今天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誓不罢休的架势,双眼死死瞪着我。 “能见谁呢! 把我当成什么人,你的鼻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 我装作漠视她的质问,故作自然地坐到沙发上,要求她给我倒一杯水。妻子给 我倒了水,坐到我身边,继续用鼻子在我身上搜索着。 “我的鼻子有问题? 胡说八道,这不就是化妆品的味道吗? 不信你自己闻闻。” 我按妻子的要求脱下衣服闻了闻。果然是化妆品的味道,小喜独有的味道扑鼻 而来。 “有化妆品的味道吗? 哪有……我怎么闻不到呢? ’’我抵死不承认。以现在 的处境,也只能这么做。 “老公,你打算一直这样骗我吗? 你到底要欺骗我多久? 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吧。”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每天一回家就这样烦我。我还真想找个小姐风流一晚, 也不至于这么冤屈。” “哼,伪君子,别再说谎了。” 妻子撕扭着我的胳膊。我装作疼痛的样子,想起身,却被妻子摁住了,只好重 新坐回沙发。 “你先坐着,听我说。” “我累了,想洗洗睡觉了。” “你先坐着,我有好笑的话要对你说。” 妻子说的好笑的话,可能就是指钢琴家被谋杀的事情。 “你知道刚才谁来过吗? ” “谁来过? ”我惊讶地看向妻子。 “刑警来过咱们家了。” “刑警? 刑警来这干什么? ”我有些惊讶。 “是来调查杀人事件的。这个公寓的每家每户都被刑警调查过了。” “是吗? ” “可是来咱们家后,听说你不在家,就只问了一些简单的事,便回去了,说是 下次再来。” 虽然知道这没什么,但是刑警来做调查的事实还是让我不安。 “都问什么了? ” “就问了家族关系,你的职业,昨天干什么了之类的问题,然后就走了。” 妻子说着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过名片,名片上的人是H 警察 局的刑警江武宇。 我把名片扔到一边,过一会儿,又拿起来反复看了几遍。妻子突然一手抢过名 片,斥责我说:“你怎么没完没了? ” “那刑警长得什么样? ” “是个身材干瘦、神情严峻的刑警。进来后都没有笑过,表情很严肃。” 江武宇,好像在哪听说过这名字。但是到底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呢? 记忆里实 在搜索不出来。 “今天没听到钢琴声,感觉怪怪的,好像马上就要传来钢琴声似的。傍晚的时 候我一直开着门等待钢琴声响起,等了很长时间,可是迟迟没有传来,突然感觉很 难过,差点就哭了。” “这会儿安静了,不是更好吗? ” 我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但却给妻子带来很大的冲击。 “你说什么? 现在安静了反而更好? 那你一直是厌烦那钢琴声的喽? ” “没有,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你不是说安静一些比较好吗? ” “其实确实有点儿吵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反正我觉得那钢琴声打扰了别 人的休息。” “什么? 天啊! 你这个人真是怪异。你竟然觉得钢琴声烦嚣吵闹? 那钢琴是一 般人弹的吗? ” “是。我又不懂那钢琴弹出来的声音是好还是差,反正打扰我休息是明摆着的 事实啊! ” 我说的是真心话。前一阵那钢琴家的琴声确实吵得我无法入眠,那钢琴声对我 来说就像一种噪音,而不是音乐。为了避开那钢琴声,我曾在这么炎热的夏季躲在 房间里,关紧了窗户,拉下窗帘。 但那钢琴声就像故意找茬一样,不停撞击着我的耳膜。那钢琴声就像是吸血虫, 以缓慢的速度爬进耳朵里,蹂躏着我的耐心。 “你真是一个没有情调的人,竟然觉得钢琴声烦嚣,真让人受不了! ” 妻子像是胃口全无一样,一脸正色地看着我摇头。 我没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看着她。 “他们抓到犯人了吗? ” “抓什么抓,犯人有那么容易抓到的吗? ” “你也接受调查了吗? ” “是啊! 也问了我一些问题。他知道钢琴家是美林的钢琴老师,所以认为我们 的关系比较不错吧。主要问我们是用什么方式让钢琴家成为美林的老师之类的问题。 所以我就说,我们的关系不算特别密切,只是为了拜托她教美林钢琴而接触过几次。 他还问学钢琴的学费是多少啊,最后和她见面是什么时候啊,怎么看待钢琴家的为 人啊,这个公寓的人怎么评价钢琴家之类的问题。对了! 还问你是做什么的,我说 你是11大学的哲学教授。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你叫安东九。他听了以后歪 了一下脑袋,问我,你是不是毕业于首尔K 大,我就说是了。我问他怎么知道的, 可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 “是吗? ” 听完妻子的话,我模糊地想起了江武宇这个名字,但不能确定这名字的主人是 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