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谢惠仁喝光了最后一口茶,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往前推了推,抱歉地说:“对 不起,程先生,我得告辞了。” “请便。”程弼伸出手来,和谢惠仁紧紧相握,“很荣幸认识您,有空请来坐。” 谢惠仁终于笑了笑,脸庞柔和的线条也生动了很多。程弼心想,这真是个英俊 的男人,他的笑容竟然有点像佛像的微笑,宽厚、纯洁又不失庄严,并且充满了拈 花一笑的神秘。 松开手后,程弼迟疑了一下,说:“谢先生,我想,您还是走特别通道吧,正 门肯定有很多记者等着你呢。”他将头转向莎莉,吩咐道:“请送一下谢先生。” “好的。”此时莎莉也站了起来,刚才望着谢惠仁时那种出神的神态已消失不 见,现在又职业地变换为待客的微笑,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她冲谢惠仁点了下头, 轻声说,“谢先生,请跟我来。” 他们走出门,沿着走廊穿过天井,向另一端的走廊走去。谢惠仁看到门牌上几 乎都是档案室、陈列室之类的字样,看起来这里并不是常规的办公区域。莎莉回头 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之后,轻声地说,“谢先生,我们得去日本。” “嗯”。谢惠仁还是面无表情。 莎莉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怎么,你知道要去日本?” “不,我的委托人说,要我跟你走,至于去哪里,我并不关心,因为他们是最 终出钱的买家。” 莎莉撇了撇嘴,看来这是个镇静的男人,你说什么他都宠辱不惊。她淡淡地说, “我们现在就去吧。” “现在?”谢惠仁突然停住了脚步,怎么是现在?他一早从深圳赶到香港,中 午的时候竟然有人告诉他,立刻要到外国去?“这怎么可能,我总得回家准备一下, 最快也得下午。” “没时间了。”莎莉的语气向来都是不容置疑,“你刚才说过,你的委托人让 你听我的。” “可是去日本不像来香港这么简单,我的护照……”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先去机场再说,如果顺利的话,我想我会有办法。” 莎莉心想,这一切都会有人准备好的,操心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另有他 人。 “可我总得先吃点东西吧?” “飞机上有吃的。”话还没说完,莎莉的身影已经走出很远了。 这个女人。谢惠仁从来没见过这样果断的女人。说果断还算好听,刚愎自用? 自以为是?又好像都不准确,总之,谢惠仁觉得,和这个女人一同做事不是个 好的选择。无奈,他现在必须跟她走,最起码,得先出了这幢大楼才可以。 谢惠仁尾随着莎莉,在走廊尽头上了电梯。 他看到电梯里的指示灯在地下一层闪亮了一下,电梯门开了。“这里是内部停 车场。”莎莉边介绍着边往前走,“可以直接从贵宾通道出去,直通公司的后门。” 两人在一辆银白色的奥迪轿车前停下,莎莉打开车门,让谢惠仁坐了进去。这 是香港通用的右舵汽车,谢惠仁坐在左边,感觉怪怪的。 莎莉启动了汽车。谢惠仁目视前方,他看到车子在迷宫一样的道路里拐来绕去, 最后来到一个出口。莎莉掏出胸卡在一台机器里插了一下,门就开了。 车子行驶在去往启德机场的路上,谢惠仁已经无心欣赏香港的景色了,他感觉 头有些沉,从昨晚接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和那张有寺庙和银镯花纹的照片后,他 就心神不宁,即使是默念经文也无法摆脱头脑中那幅照片,很多次,他感觉差一点 就可以将银镯花纹完整地记忆起来,它们好像一直在脑海深处,一笔一画都那么清 晰。可一睁开眼睛,当他抓起笔的时候,那些花纹又完全消失不见了。 他曾经十分自信自己的记忆力,尤其在别人看来杂乱无章的东西,他也发现自 己总是比别人记得快。记得在学校,有次一位同事开玩笑,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古文 功底和对佛学基本概念的了解,对一个平常人来说,佛经无异于天书,大概类似于 一堆毫无联系的字排列在一起。说着,这位同事给周围的人做了个测试,他找来了 一本小册子,随便翻到一页,念了几句话,随后,翻过几页,又念了一段话。 他笑嘻嘻地合上书,“听懂了吗,说的什么?” 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都说,“这根本听不懂嘛,要是看到字也许还差不多 能明白。” “看到字你们也未必真明白。”那位同事狡黠地笑了笑,眼睛扫视着众人,最 后将目光停留在谢惠仁身上,“惠仁,听说你对佛教蛮有研究的,听出来了?” 谢惠仁笑了笑,回答说:“前面的一段是‘十小咒’中的《圣无量寿决定光明 王陀罗尼》,是阿弥陀佛的法门之一;后面的一段嘛,确实难懂,如果没说错的话, 是《蒙山施食仪》里的。” “呵呵,行啊,惠仁。”那个同事很惊讶,“这你也读过?” “读倒是很少读,听过而已。”谢惠仁谦虚地说,“这两段都是真言,是寺庙 里日常课诵必须有的。” “那不跟你说了,你是行家,我再说一段给他们听,你不能插嘴了啊。”那个 同事笑嘻嘻地又给众人念别的经文。 谢惠仁不管他们,独自陷入到儿时的记忆中。那两段经文,都是他很小的时候 听过的,虽然时隔三十年,可是,只要一听到开头,他甚至就能跟着背诵下去。其 实,小时候的他也没有真正听清楚寺庙的住持师父念的是什么,很多年后他深入地 学习汉地佛教日常课诵后,再读那些经文时,耳边似乎突然响起住持师父的声音, 那时他才确定,他儿时听到的就是这些课诵经文。 他的同事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这些真言,即使看到了文字,也未必懂得这些 字连缀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比如那个《蒙山施食仪》吧——谢惠仁想到这部经 文,不禁笑了笑。这是寺庙晚课要念诵的。寺庙中规定,僧人要在每天中午的斋食 中取出一些饭粒,晚上施给饿鬼,做这门功课的时候就要念这段真言。谢惠仁记得 在看到关于《蒙山施食仪》的资料时差一点笑出来,相传,这段真言是甘露法师在 四川雅安的蒙山集成的,可事实是,它的真正作者并不了解真言宗法则,只是在经 典中杂乱选出一些真言,没有伦次地集结在一起罢了。可就是这样,也世代传了下 来。 至于那些“十小咒”,确实是他听惯了的。那时,每天清晨,当他打扫完大殿 之后,住持师父就会带领弟子们念诵这些,和“十小咒”连在一起念的还有《大悲 咒》,这也是谢惠仁最喜欢的一部真言,在他看书的时候,电脑里就经常放这段经 文。 谢惠仁还记得,当时,师父说,“十小咒”和《大悲咒》合在一起算是一堂功 课,以后会教他念诵的。可惜后来,寺庙里的和尚越来越少,念诵的声音中也再没 有好听的歌赞和雄伟的气势,再后来,住持师父还没来得及教他,他便离开了寺庙。 想起儿时居住过的寺庙,谢惠仁的心里便有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仿佛看到 童年的自己在寺庙门口张望,等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他们前一天约好了要到寺庙 后面的塔上去玩,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村子里很多人家,还有远处的小溪和青山。 他倚在山门的一旁,看着门口的那两尊金刚,他们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老住持说,那叫金刚杵,在远古的印度是最坚固的兵器。可是,佛门是不许杀生的, 要兵器做什么呢?他呆呆地想着,倚在山门旁,渐渐有些困了。这时,他的耳边突 然响起邻家小女孩的叫声。 “怎么,睡着了?” “嗯。”谢惠仁迷迷糊糊地支应着,身子刚刚一动,便发现是在现实中。莎莉 已经把车子停了下来。谢惠仁往车窗外望了望,他们已经在机场了。 “你先坐着别动,我下去办手续,你的身份证和护照给我。” 谢惠仁没动,他呆呆地看着前方。不远处,那两位刚刚参加拍卖的日本人也恰 好下了车。 莎莉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在这儿碰到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