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遗 “叽——叽——啾——啾——” 鸟鸣山涧。 人界,某一处深幽偏远的峻岭崇山间,一目望眺过去,翠柏参天,猿呼其上, 苍松蔽日,鹤唳翔空。美景矣! 幽岭之间有一道崖涧。清溪如一道白练自山崖上飞坠而下,落入深涧之中。 碧绿色的深涧边聚了一道清泉,斜上方生着一株不知名的灌木,开得白花似雪。 涧风吹来,白色花瓣离枝旋舞,缓缓栖息在清泉之上,如一只只白帆摇曳不定。 涧底清泉泛落花。美景也! 美景,是用来欣赏的。欣赏,需要用眼。因此,与深绿涧崖格格不入的两道 身影一趴一蹲,似在赏景。 趴在清泉边的是名女子,她黑发高束,背向男子而卧。微风拂面,她时而拔 着泉上落花,时而揽泉自照,似在欣赏泉中倒影。一帕白纱折在泉边那块高凸的 岩石上,兽形白玉压在上面,以防被风吹走。 女子身后,是蹲在深涧边的……男子。 即便他的脸柔美又秀,但,去掉那张脸,那平板修长的身形绝不会让你误会 为“她”。 双瞳盯着碧绿涧水,他正在等待时机,等待间,为了打发无聊时间,男子以 小声却又能让身后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随随你说,双尾肥遗与咱们数年前捕 的那只透骨兽有没有亲戚关系?” “骨种不同,哪来的亲戚关系? ”女子正是镇随。拾起一瓣落花放在鼻下嗅 嗅,她打个小小哈欠。 “可我觉得它们长得很像。” “你眼花了。” “……随随你不能回头哦。”嘴里不准她回头,他却回头瞟了眼岩石上的白 纱。 “……辰门,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那只肥遗弄上来?” “快了,快了,随随你休息,不要理我。” 到底是谁先理谁的啊。镇随咕哝。 泉水如镜,映出一张愉悦的笑脸。 这次来人界时间不长,半月余,因双尾肥遗并不比寻常水兽,不是人多的地 方就有,故他们也不会像寻琴骨一般盲目,只往偏远难寻人迹罕至最好是不至的 地方找就对了。 环顾四周,镇随不得不承认,出现在这儿的全是飞鸟山猿,若是真有人晃出 一个影儿,她就要佩服了。这儿,根本就是让人变成骷髅的地方——入得出不得, 只能等死。 入——想要到这深涧底,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从山崖上把自己扔下来。 没人会活得不耐烦吧。她想。 出——如果那人能顺着淌下的溪水逆游而上,应该就可以出去了。 前提是那人的游泳功夫超凡出胜,但这多不可能。她微笑着想。 在镇随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点的焦急,仿若她出现在此地,就是为了欣赏翠柏 苍松,为了品清泉落花。 辰门既然拍着胸保证为她寻得双尾肥遗,她又何必劳心劳力,是不? 静过片 刻,身后又传来他的窃语:“随随,这次是带活的回去,还是只带骨骼回去?那 年送给老族长的透骨兽,他竟然用琉璃筑了一座巨池来养着欣赏。真是……浪费。” 浪费?她点头,“是有点。” 透骨兽名为雷遗,是存活于人界的上古奇兽。它的奇特之处正是它的“透骨” ——这并非像镇随的右眼可以透看生物骨骼,而是指它的鳞皮血肉在水中完全是 透明的。一眼看去,只见到一副巨大狰狞、状如鱼骨却生有四爪的骨骼在水中游 动。 此乃奇兽,当然是古骨之罕。四年前他们在人界偶获一只,献与老族长。辰 门所说的“浪费”,并非指筑建琉璃巨池,实是想不到此兽雌雄同体,不知嗜骨 成性的老族长用什么东西喂养,四年内生了四只小雷遗。据老族长的计划,他打 算生够五只后,将在五星骨宫门前分别修筑一只琉璃巨池,作用……唉,不提也 罢。 辰门今日有此一叹,乃是被深涧中的双尾肥遗勾出记忆,“没想到雷遗一年 便能生一胎,咱们把双尾肥遗也带回灵界,随随你说它是不是也能一年生一窝? 以后就有大把的骨骼给老族长收藏,咱们也没这么累了。” 她轻笑,正想说他异想天开,突想到什么,不由得收了笑,盯着泉面若有所 思起来。 “随随?”他回头。 “辰门,我们在一起有多久了?”她翻身坐起,说话间已伸手勾过白纱系在 额上。 “很久很久了,我们从小玩到大,从小睡到大,从小……” “咳!”她捂嘴,决定对他那句深有歧义的“从小睡到大”自动跃过不计较, “你从小就盼着承袭水尊之位,你很喜欢,对吧?” “是啊,随随,你想……说什么?” “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尊位也要传袭给我们的 下一代,是吗?迟传也是传,早传也是传,我啊,可不想非得等我的孩子长到十 八岁才传位给他。”倾头俏皮一笑,她盯着辰门的背影,抬手隔空,偷偷在他背 上画鬼脸,“辰门,我常想,五星尊长有时候管得太多,做事也太多了。我喜欢 躲在土宫偷得清闲,但饶是如此,我也不觉得能有多少清闲的时间。你、月纬、 摄缇、荧惑都比我做得要多。而我们做得越多,族长与朝臣们就越闲得发慌…… 这些你们都知道,只是懒得去提,对不对?” 他侧过脑袋,心知她必有所决定。她并非不聪明,只是懒得想。 “与其如此,你不觉得应该让他们忙一些吗? ”修长的身影站起,来到她身 边,她昂首,笑靥如雪。拉他坐下,咬咬下唇,她再道,“你说,我们把尊位传 给五六岁,甚至二三岁的小娃儿,那一群闲得发慌的家伙们还会支使小娃儿寻这 寻那,为他们在六界之中搜寻骨骼吗?那个时候,他们是不是应该自己去尝尝穿 行六界的滋味? ” 脑袋搁上她的肩,让她靠坐在怀中,他低笑之余偷得一香,“随随,你想说 什么?” “还记得在骨骨阁前的蔓藤下我对你说的话?” 记忆飞转,再飞转,随后,他摇头——光明正大地不记得。 冲他“吹弹即破”秀美脸蛋吹口气,她试图引导他想起,“你……你听了很 生气的一句话。” “哪句?” “让你很生……鬼趣证气的那句。”真的想不起来吗?再不想起来,她重复 一遍也不是不可以哦。 “……”他的头埋进她颈窝。 “我们生个娃儿吧。” 静……一时间,只听到风过苍松,流水叮当。 他的鼻尖在她颈边轻磨,半晌未有言语。 没听清吗?她再说一遍也行:“我们生……” “随随!”慢慢抬起头,素日圆亮的眸轻轻眯了起来,眉心隐隐跳动。睨着 怀中坦然的俏脸,他问得危险又低沉,“你想谁跟你生娃儿?谁敢!”放眼全族, 谁敢动他辰门命定的妻子呢。 这话问得奇怪。对上他的眼,差点对成斗鸡眼,她也终于明白一件事——他 根本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摇头轻笑,她无奈道:“我的意思是,辰门,你不觉 得我们生个娃儿是不错的主意吗?” 眯眼慢慢瞠圆,他咽着口水,半晌从喉管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我们?” 天地同寿,日月齐辉,是不是有什么光环打照在他头上了,这山这水这一片 绿幽幽的天地看上去也变得优美许多……这种念头,他其实已经邪想很久很久了。 “生个娃儿,将尊位传给他,然后我们一起看他长大,你……喜欢吗?”她 爱他,浓烈的情感也不会再因为第二个辰门的出现而转移。事实上,六界之中也 绝不会有第二个他啊。 她不会忘记,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在晚钟余韵绕在耳畔的黄昏,那个亲手为 她系上白纱的美丽少年……唯一的一个。 等了片刻,未得到他的首肯,令她奇怪起来,心头,一时忐忑起伏,“怎么? 还是……你不喜欢,不想与我一起看着娃儿长大?” 他仍是静怔,直到小手戳上他的脸,戳得他又麻又痛,神志才回归原位。 笑,点头,再点头。 这是他的回答。 呵呵,终于让他给美梦成真了。 与我一起看着娃儿长大。 这是她给他的许诺啊。她不会轻易许诺,一旦许下,必定不会更改。这算不 算是她已经将一生许诺给了他? 是吧,一定是。 从小时开始,自打听说有这么一个天生透骨眼的女娃,他就暗暗记在心上了。 第一次见她是在学堂,她趴在桌上睡觉,他一直在等,等她将头抬起来。如愿的, 他们成了朋友。他在长大的同时,她也在长大,他甚至记得自己十八岁时,随随 的个儿才到他的下巴。 呵,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只会绕着她转,无论在哪儿,他总是下意识地寻 找那抹静立的人影;然后,看着她一天天长高,一天天静敛,一天天的……独当 一面。 曾经,因为她袭位时的漫不经心,一些老臣将曾私下怀疑她能否担当起土尊 的责任。他记得月纬对那些老家伙说过一句话——“你们以为,我会让一个只知 道发呆而无所事事的傻瓜稳坐土尊之位吗?” 她的能力,由月纬肯定。 又夜鸣曾说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她,他知道,却无意去隐瞒。弱点就弱点,他 认定了。 他知道自己容貌引人误会,没关系,他只怪自己太天生丽质,可当她的嘴里 说出“你比女人还漂亮”的话,他除了惊就是怕,怕极了她因为这张脸而舍他而 去。 也曾经,习惯了过于亲密的距离,他以为她的情依然如最初时那般淡然,淡 到他不满足起来,也淡到……令他起了抱怨之心。但抱怨是灾难的第一步,惹得 从来静敛淡然的她发狠了。如今想来,他真是委屈。 纠纠缠缠这么些年,他一直庆幸年幼时便与她相遇。倘若再隔些年,或者成 长之后,她对他的情就不会如此浓烈,如此让他满足了呀。 她的提议不错,与其让族长与群臣在古骨城生霉发臭,倒不如将尊位传给后 生小娃儿,他们可就真是得以清闲了。 依她,什么都依她,生个娃儿,看着娃儿一天天成长,他也会一如既往地缠 着她,并,为她所爱着。 “辰门!”他越抱越紧,她忍不住推他。 他绻绻不肯动。 分神瞧了眼涧水,她深吸一口气,移动双脚,微微屈膝用力,瞄准目标—— 踢! 一脚将他踢进深涧中。 “咕噜咕噜……” 浮浮沉沉,白沫在涧中翻飞,半晌,半截身子冲出水面,他甩甩湿淋淋的长 发,狼狈低叫:“随随,你……” “双尾肥遗!”她好心指指他身后。 涧水从底部涌上来,似有物体缓缓浮上来,一波一波,将他推至涧边。渐渐, 一只尖细的蛇头露出水面,随着它的升高,“哗”的一声,水面浮现一只獠牙狰 狞的秃顶鱼——脑袋圆圆身子圆圆——方才那只尖细的蛇头正是它的尾巴之一。 一尾在水底轻摆,一尾凶狠地拍打着水面,肥遗扫出尖利的水刃射向近岸边 若浮若沉的身影。 掀起白纱看了眼水兽,镇随不怎么心急地叫了声:“小心些!它藏在水底的 一尾有伤。” 那伤是辰门两天前所创。那日寻得双尾肥遗,它正趴在涧边晒太阳,圆滚滚 的身躯颇为有趣。辰门玩心大发之余,意图将它的双尾打上死结……双尾肥遗当 然不会乖乖被他欺负,一尾扫来……寻常人受不下它这一击,辰门仅是险险闪过, 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地时正巧一脚踩在了这条尾巴上,想当然,也踩断了 它的尾骨。双尾肥遗受了惊吓,潜进涧底躲藏两日不露面。 踢他入水,也不是她心狠,他蹲在涧边,等的就是双尾肥遗浮出水面。如今 出来了,还把他留在岸上干吗呢? 现在,双尾肥遗是他要头痛的问题了。她嘛, 坐在涧边观一场恶斗也不错,顺便,想想他们的娃儿会生得怎个模样也不错。 像她好,像他也好。 呵呵,他们的娃儿……再顺便想想娃儿的名字也不错。 五日后,双尾肥遗出现在土宫后院的清池之内。 长居池中的卷耳少不得以主人之势教训教训这个初来乍到的胖胖鱼,在池中 掀了三五次浊浪后,终于迎来相安无事,而二十八蛙卷耳,依然是池主池王池霸 王。 镇随喜欢养些可爱有趣的动物,这双尾肥遗既是活的,当然不能送进骨骨阁 成为收藏,所以,她暂且自己收藏好了。又夜鸣自那晚被断伤四肢后,明水如何 处置她不知道,隔些日子想起来才问了辰门,得到的回答似乎是又夜鸣仍然被锁 在水宫冰窖里,尚未处理。 三个月后,镇随与辰门成婚。 又十个月之后,土宫多出了奶娃儿的娇憨喃喃。 在外界看来,他们是佳偶天成,是天造地设,是水到渠成。其实……呵,仁 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接下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