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是的。我想,那和我家传播的几乎一样。我从母亲那儿学的……我听说不 能使用。」 「果然是这样。那就是说,久远寺家是传播阴阳道相当古的家系这件事,是 没有错的!所以,太太,你知道叫欧休伯的妖怪吗?」 「欧休伯……我记得小时候的确从母亲那儿听过这名字……不过,我并不清 楚这件事。」 「木场刑事、关口君,听到现在太太说的话了吧!久远寺家果然不是欧休伯 附身的家系。」 京极堂以兴奋的声音说道,很高兴似地看着我: 「如我所料,欧休伯附在人身上什么的,是很不符合常识的呢。」 「什么!这是当地的故老们说的,还有来自当地警察的报告呢。」 「故老又不是活了五百年、一千年的吧,最多只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 「话是这么说……他们说似乎从很早以前就有的传说,但这没什么关系吧! 久远寺杀了孩子、操纵水子之灵……」 「说起来很奇怪。水子作祟是最近进入昭和时代,市民获得选举权以后才有 的新想法。江户时代,七岁的孩子即使死了也不供养,只公布了恶名昭彰的怜悯 动物的命令,说是不要丢弃孩子而已!」 「怜悯动物的命令?是保护动物吗……?」 「猫狗之类的。」 「不过,京极堂,你以前不是说过,《好色一代女》( 译注:一六八六年出 版,井原西鹤作,描述五名女子的爱欲生活) 里提到水子吗?」 「那不是水子,是姑获鸟。并非作祟,而是将『概念』具象化了的东西。别 说现代,即使是过去的民俗社会,也没有孩子作祟的事。欧休伯和水子没有关连。」 「那么,欧休伯是什么?」 「欧休伯是流传在四国部分地方上,一种有着河童( 译注:想像中的动物。 水陆两栖,形状类似四、五岁的孩童,脸似虎、嘴巴是尖的,身上带鳞和甲 壳,毛发很少,能容少量的水,头上有水期间,上陆时力气很大,可将其他动物 抱入水中吸其血) 头的孩子妖怪。我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形,但是和『座敷童子』 与『仓北子』( 音译) 好像是同类。你知道座敷童子吗?」 青木战战兢兢地发言: 「我出身东北,知道座敷童子是有一张红脸的妖怪。我听说有他在的时候, 这个家族变得有钱,不在了的话,家运会变坏。」 「真棒!真是一语道中的说明。就像他所说明的,所谓座敷童子,有着『家 运盛衰』、『偏富』的作用。这完全和『附身』所拥有的作用完全一样。必须注 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质是在家时只是一种感觉,出去时,则会被目击。至于有 关目击的故事,多半都是家人以外的人说的,他离开家庭时也是这个家毁灭的时 候。换句话说,起初因座敷童子而繁荣至今的家……大多数是从外地来的暴发户 ……以此作为他们『没落的理由』加以谈论。而这在作为既住的『过去家族繁荣 的理由』时也能发生作用。他们想到的是,至今带来财富的是座敷童子这个东西。 当这种想法固定后,才会发生现在繁荣是因为有童子的这种现在进行形的座 敷童子。换句话说,这就明白了座敷童子基于会『走出去』这个特性,而和附身 形成为性能相同的民俗机制。于是,将欧休伯也定义为有同样作用以后,就有点 儿不了解这是会附身他人的道理了。这成了将自己的财富分给别人,而且使唤一 开始就有『走出去』作用的东西,也没有意义。」 「这么一来……怎么样呢?」 「所以,故老所提有关久远寺家的传说,比较晚近才开始的可能是捏造,这 种疑惑就涌现了。」 「等一下,京极堂。我们确实从泽田富子太太那儿听到久远寺家的传说中, 应该也有『童子之神』。你认为这也是捏造吗?」 「啊,是『六部杀』的传说呢。这大概是很古老的。顺便再问一下,太太, 你所继承的『久远寺流』所使唤的东西,是什么?」 「各式各样。式王子( 译注:在阴阳道,遵从阴阳师的命令,能够自在变幻 做出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 和护法童子( 译注:被守护佛法的护法善神所使唤的 童子姿态的神) 、不动妙王( 译注:五大明王、八大明王之一,在佛经上,起初 以大日如来的使者上场,逐渐地为了拯救大日如来难以教化的众生,假扮成愤怒 的姿态出现) 的家族的童子们。」 「是吧。说起来,被使唤的神灵多半以童子的身形出现。童,这个字听说原 来是身分低啦、佣人啦的字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才表达为孩子。所以我认为不 知在什么地方混乱了。座敷童子是童子的身形,也许远因也就在此。富子太太所 说的童子神并非欧休伯和水子,而是如文字所表现的使唤童形的神。……不管怎 样,水子是毫无关系的。木场刑事!」 木场突然被喊,吓了一跳,伸直了背。 「什、什么?」 「从上述的理由可以判断,久远寺家由于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所以孩子被杀, 是煽惑人心的谣言!以下应该舍弃先入为主的观念。」 原来如此。京极堂提到听似毫无关系的民俗学的考察,是因为想说的是这些。 这个男人老是这样。 「因此,来思考久远寺家之所以被想成是附身遗传的原因吧?……当然,他 们也受到了阴阳道的大夫这个特殊家系的影响。但我推测,比这更大的原因是『 偏富』,这也可以从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说中得知。」 京极堂重新转向事务长说道: 「在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杀外地人的动机。杀掉从其他地方来的人、夺取财 产,结果家会繁荣……但因此家里代代会受到作祟。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就 是基于这种动机,但这不仅是诽谤中伤,没有根由的谣言不会成为传承而生根。 长时间的传说,必须具有合于共同体内部理论的说服力才行。在民俗社会, 杀外地人就如同附身和座敷童子般,具有说明『偏富』的作用。如此一来,富子 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承,就能够想像是久远寺家在『偏富』的古老时期所发生 的吧。 换句话说,在发生的时期,一定有什么可以应付的对策。」 「是……什么呢?」 「大概是久远寺家成为御医、获得权力和财力的事件吧!在共同体中发生了 『偏富』。我想,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反映了这个事实。连有来由的医术 秘传书都出现了呢。于是那个杀外地人的传说,基于长时间而发生变质,发展为 附身遗传。四国是个除了阴阳道,其他附身信仰也很兴盛的地方。犬神和胴凭( 译注:音译。附身物的一种,小蛇或狐狸附在人身上) 的附身遗传也很多。另一 方面,由于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大夫的关系,实际上,说附身遗传不如说应该身 负祛除的任务。不过,不知何时,逆转了过来,因此久远寺家悲哀的历史展开了。 但是……即使这么说,那也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不认为是从那时开始就谣 传说是欧休伯附身……使唤水子之灵的家系。」 「我……具体的被谣传说是什么家系的事,从不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只 听过这个家因为是黑……」 「所谓黑,是表现附身家系的隐语。一般人叫白,和附身家系的人结婚生下 的孩子叫灰色。听到刚才太太所说,我们也了解久远寺所使唤的东西,并不特定 的可能性很高。但现在当地的故老,将其特定为欧休伯。另一方面,久远寺的人 们并不知道那东西。如此一来,次于古老传说『六部杀』的第二种传承『欧休伯 附身』,是久远寺家离开赞岐当时,或者是离开以后被捏造出来的,可以推理为 绝非新的传承!」 「水子的假设,也可以说是从这里出来的。」 中禅寺敦子说道。 「不过,虽说是新的,但这第二种传承的对象,在除掉久远寺家以后倒也传 说几十年了。从最初传承的例子中也知道的……可以推测在第二种传承成形的时 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 「这个提示是,久远寺家来到了帝都东京。这个时期,大概是仅次于昔日被 诸侯所聘、久远寺家第二次繁荣的时期……换句话说,是『偏富』的时期?」 「我们上京时是……听说是明治三年( 译注:一八七〇年) 。」 「喔,果然是明治维新前后所形成的传承。因此……我想起了某个事件,开 端也是『杀外地人』。」 京极堂盯着事务长说道: 「你当然不是直接知道的吧……相当于时藏先生的祖母,好像曾是遍路,倒 在路上被久远寺的祖先……不如说是你的祖父母救了起来……」 老女人浮现出什么都已无所谓似的笑。 「好像你也知道了呢……这是到现在只有我知道的事……时藏的祖母叫露子 吧……那个人所带的钱救了久远寺家……我听祖母说的。」 「果然如此。……附身遗传的家、杀外地人、欧休伯,这些传承错综复杂, 有企图地被组合,然后产生了久远寺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这种其实是很奇怪的第 二种传承。那不仅是嫉妒舍弃了村子、前住中央的『家系』而捏造出来的谣言, 我认为还反映了无法公开的某个事件……」 「什么事件……?」 「你和你的女儿所做的事……你的祖母也做了,不是吗?」 事务长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发出不像声音的悲呜。 「喂,京极,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一件事并没有证据,由于没有足以证明的东西,所以是推测。时藏 先生的祖母倒在路上时,大概不是产下孩子,是为了追被夺取的孩子而来……所 以累到了极点。」 「噢!……」 事务长发出呻吟。 「你的祖母和你们一样失去了孩子。同样地受到了刺激,所以夺走了露子小 姐的孩子吧。很难想像临盆的遍路会倒在路上,倒是有抱着乳娃的遍路的例子。 露子小姐为了追查自己的孩子,来到久远寺,然后死掉了吧。后来孩子与她 带来的大笔金钱……这是可以想像的……留下来了那笔钱成为久远寺家前住东京 的资金的一部分。……这样,不就是『第二的杀外地人』吗?然后那的确是因为 婴儿而带来的财富,这就是第二种传说的真相了。但我想,你们的祖母和你们一 样的都没有恶意,所以才无法忍受诽谤中伤而离开家乡,那是为了切断恶的因缘。」 「因缘切不断……」 「不,是不切断。」 「喂……又混乱了!请说得好懂一些。」 京极堂瞄了一眼表情困惑的木场。 「历史重演……这种话真令人反感。」 他说道: 「尽管如此,你的祖母仍以赎罪和感谢的心情,养育了时藏的父亲。把他当 作佣人看待……但你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喂,京极,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指的是内藤君的事。」 「什么?」 「太太,内藤君的母亲身亡的原因,是因为你将夺走刚出生的内藤吧。」 「那位太太……的心脏很弱。我……并不知道。不,那时候不知究竟怎么了 ……?」 「喂,真的抢走了吗?喔…所以你替内藤付了养育费和学费……原来是为了 赎罪……」 事务长表现出复杂的表情: 「原来……我想养他虑世间的眼光。母亲……不,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 双亲,但却不能,因为必须顾这个久远寺家不允许。所以我想,至少做女儿的丈 夫吧。因此,他不能没有学问……让他去上学……我这么想。」 「院长……你知道这件事吗?」 「说知道……的话算知道吧。那孩子后来怎样了,我都没有被知会……这家 伙带内藤来的时候,我大约察觉到了,但是她似乎想隐瞒似的……我就不说话了。 反正揭发了也没用。……不过,内藤如果是能让人稍微信赖的男人也……我 想即使他不能成为医生,也让他和女儿结婚。即使不继承这样的医院,医院在我 这一代毁灭也好,可是……」 院长显露了后悔的想法,扭曲着脸。 木场问道: 「如果这样……为什么干下这件糟糕的事?京极,你刚才不是好像说这个人 失去了孩子……」 京极堂安静地环顾着老夫妇,然后安静地说道: 「你生下的不幸的孩子,绝不是受诅咒和作祟后生下的孩子。闭嘴不说,隐 藏在极大的阴暗处的那一边,才是诅咒。所以……太太,我可以说吧。」 「你……你连那孩子的事情,都知道吗……?」 京极堂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院长说道: 「院长先生,很不巧地,我并不了解医学,所以,我想请教……和你最初的 孩子相同的孩子们,到底出生的比例是多少?然后,这在同样的家系重复是…… 在遗传学上果真是可能的吗?」 院长的眉头聚拢起很深的皱纹,他用手指抓那皱纹,然后保持了一会儿这个 姿势以后,结结巴巴地回答京极堂提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