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 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 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 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 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 』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 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 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 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凉子小姐所遭遇那样的,把床搬进那个房间, 让她和尸体一起睡!」 「噢……是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亲』的人格,因这件事而开始能毫无预先知会的就和凉子小姐替 换了吧。『母亲』由于拥有凉子小姐的记忆,所以旁观者几乎是不知道这种人格 交换。榎木津侦探和关口君拜访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实行了许多次。」 「京极堂……那么你昨晚……」 「因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状态的凉子小姐首先变成了『京子』,『京子 』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亲』叫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在她耳边这么说,妈妈。」 --我不想和你见面。退下去。妈妈! 「……凉子小姐没有看到尸体吗?」 「凉子小姐因为是凉子小姐的关系,她的脑子无论如何必须要承认这种不符 合常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害牧朗的理由,况且也没有放置尸体的理由。但做 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没有她,这一次事件就不会成立。不过,如果 承认了,凉子不就变成不是凉子了。因此透过凉子的眼睛,看到尸体的是『母亲 』!」 必须见凉子,我-- --我答应要帮助她。 「等等,关口,不准擅自行动!」 木场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间的我。档在前方的木场叉开腿站着。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的参考人,调查由警察来做!」 木场冷淡不客气地说道,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僵硬了,连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颤抖。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不合适那个场面。我们现在待的房间, 至少只有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是完全地无声的状态。 被两名警官搀住,老母亲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鲁地打开门脸色苍白的青木,飞跑着进来说道: 「主、主任,凉、凉子小姐,不见了!」 「什么?担任警卫的巡逻怎么了?」 「好像被殴打昏倒了,房间也已经是空壳子了!」 「不妙!」 京极堂站了起来: 「木场修,这栋建筑该不会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生的婴儿,不过……跟警察医院谈妥,应该是转到那里去了…… 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势太强的关系,和护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帐!赶快去看婴儿,如果出事了可饶不了你!你们这些家伙,也别尽在 这儿发呆,全体动员,坚守出口,绝不能让她逃掉。连只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场生气地乱吼乱叫。 警官们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间。 凉子,必须见凉子! 我跑下楼横越过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样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即使戴深斗 笠都会飞掉的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裸足飞溅起泥水,简直 就像钻在集中炮火中乱室在潮湿地带的那一天。如果又回头又站立的话,就会没 命了! 大大地绕了小儿科病房,穿过发生惨剧的房间、弄糟了的密室的书房。 在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比谁都更早地。 被杂草包围住的门--开着。 与其说是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不如说是像仓库似的空问。中央铺着一张 榻榻米,摆设了一张书桌,在那上面是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和旧信札。 有凉子给藤牧的信。 然后,那时候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边,是收在桐木箱的秘传的古文书。 击碎孩子的头的石头。 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不吉利的诅咒器具的展示场。 墙壁全是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 金属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质感。 架子中央有六个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着六个孩子。 左边的孩子没有头。 青蛙脸孩子正中间的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了。在那 里蹲了下去,几次几次地吐。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但那些东西却逐渐地 以凶猛的速度涌了上来,胸部、喉咙都像火烧似的很热,冒液烧着食道。 但是,那吐泻出来的秽物,因被降下的雨冲刷,眼看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把手搁在门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跨站在房间的入口处似的,再度 窥伺了里面。 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诅咒。 后面。 凉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就好了,可是…… 气氛得到形状,雨声成为语言。 「我以为那一晚你会来。我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讨庆的营野那儿救出来的。」 什么? 回过头,我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白色的脸。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住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我那个时候非礼了这个少女吗? 否则,为什么说来救我的? 不,不是。在这里的不是少女,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让开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这一次要在那里养育这个孩子。因为你那 晚没有来,现在才来是不行的唷。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人呢。让开!」 我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似的,全身僵硬,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声音出不来。话 到哪儿去了? 「快让开!」 「凉子!」 突然、突然从黑暗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飞奔出来,靠着似的抱住凉 子: 「婴儿、婴儿还回来!别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开!谁要给你们,你又要杀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凉子,这不是你的孩子,还给人家!」 「我生了几次孩子全被你杀了,受不了了!走开!恶魔!杀人鬼!」 母亲和女儿中间夹着婴儿,相互推挤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视线。 黑暗溅起水花飞散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我完全无法动弹,只是听着那声 音、看着那姿势。 「不是我,杀掉的不是我,那是--」 「别说谎!」 附近全变得白了。 闪光当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远寺菊乃的颈子中间,深深地插着尖锐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是那个房间的咒具。 菊乃的喉咙咻咻地响着,如风声似的,那是从喉咙传出来的声音。 风的声音成了语言。 「妈妈!」 「原谅妈妈!」 毫不容情地喉咙被割裂了。 一面发出如风的声音、一面喷出大量的血液,久远寺菊乃倒向我这边来。我 逐渐把握了状况,我抱住她。 咻咻地传出呼吸声。 被诅咒着的久远寺家的女巫,在企图成为母亲的瞬间,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 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 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 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 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 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 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 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 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 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 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 才几天以前,从那个窟窿还射进来宛如天使舞降下来似的庄严的光线。 可是现在却简直就像-- --这个世界结束的景象似的。 对了,今天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吧。这个充满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经完结了吧。 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终了。 凉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去。从窟窿倾盆降下浊流似的雨。啊,再不赶快找 到警察会追上来。 爬到三楼,我终于确认了凉子的身影。凉子在窟窿的边缘,然后在窟窿的对 岸。 榎木津叉开两腿站着。 凉子认出榎木津后,停下脚慢慢地回过头。 凉子紧抱住婴儿看到我。 解开绑着的头发。 没有血气的白色脸上,没有表情。 白色宽松上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 几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丽。 这不是存在世间的人。 这是姑获鸟。 「关口!」 是京极堂的声音。 背后的楼梯上大批警官队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场和京极堂。 「关口,凉子在那里吗?她是这世上的真人,别害怕!只不过是凉子小姐抱 着婴儿站着而已。你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转交情书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凉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给我吧!」 「妈妈!」 我终于想起那句话,已经不会被责骂了。 我确实地,确实地喊出来了。 凉子的表情突然现出那惯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张开, 伸出双手,把孩子递给了我。 姑获鸟变成产女! 接住的当儿,婴儿有如点燃了的火似地哭出声来。 听到后,凉子现出安心似的温柔的表情,轻微地晃了一下。 啊,凉子在说什么? 然后,久远寺凉子缓慢地坠入无底深渊。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我终究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