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怜芳草 闻至贵而遂徂兮, 忽乎吾将行。 仍羽人之丹丘兮, 留不死之旧乡。 朝濯发于汤谷兮, 夕晞余身兮九阳。 ——《远游》 我一手轻轻地扶起雨欣的削肩,另一手就开始给她画眉。妇女眉毛的画法很讲 究,有几十种画眉的方法,我对这些没有什么见识,只好给雨欣画上俗畛<彩 潜冉掀恋男∩矫肌? 在我画眉的过程中,雨欣只是静静地坐着,闭上眼睛感受着我传递给她的爱意。 当我做完这一切之后,雨欣才睁开眼睛,对我说道:“相公,谢谢……” 我这才注意到,雨欣的眼角,还挂着一粒泪珠。 她,为什么要流泪呢? 还没有等我开口问她,她就已经轻轻拭去泪珠,说道:“相公,你再看一看我 的装扮,还有什么不妥吗?” 我点了点头:“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雨欣,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这一装束了。”接着,将雨欣轻轻拥在了怀里。 这时候,从厨房里面传出来华姑的声音:“大家都出来吧,该吃早饭了!” 我松开了雨欣,说道:“走吧,我们该去吃早饭了。” 她微微颔首,站起身来,我们就一同来到了餐厅,出乎我意料的是,不但华姑, 就连优昙小姐也坐在那里。 看来雨欣一家和优昙的关系还不是一般的好,居然可以同桌饮食。看到我们一 齐出现,华姑心领神会地向我们挤眉弄眼,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看你们两个,才 一个晚上就弄得如胶似漆了。” 她的眼神,使得雨欣的脸颊通红,而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和雨欣忸怩 作态的神情,一丝不拉地全落入优昙的眼中。她本来就为我们同时出现而感到惊奇 了,而我们的动作神态,更在她的思虑范围之外了。 “你们两‘姐妹’的关系还真不错呢!” 优昙嘻嘻笑道。看来,她还以为我是一个“丈夫而巾帼者”,却不晓得昨夜我 已经和雨欣有了夫妻之实了。 也许是男人的脸皮比较厚吧。优昙如此嘲讽于我,我也丝毫不恼,只是讪讪地 笑了笑,心道:若是让你知道我这两天起了多大的变化,还不知道你会有多么吃惊 呢! 女孩子的脸皮薄,雨欣也知道自己昨晚所做的事情实在说不出口,脸红得更厉 害了,头也低了下来。就连我,似乎也能听得到她那怦怦的心跳声。 看到这种情况,华姑连忙走出来打圆场,道:“好啦,好啦,都来吃早饭吧。 再说下去,饭菜就全部都凉了。” 她这么一说,才改变了餐桌上尴尬的气氛。屋子里面变得平静起来,这种平静, 一直持续到早餐吃完。 等到吃完早饭,我就要向她们辞行,告诉她们我准备回家了。优昙小姐一直对 我都没有什么好声气,她倒是巴不得我马上就走呢!可是华姑和雨欣却感到非常奇 怪,认为我初尝温柔滋味,自应该乐此不疲,怎么会一试之后,就急着离开呢?她 们两人怎么也舍不得我马上就走,于是向优昙小姐找了个借口,就把我拉到东厢房 问话。 “公子,你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到了东厢房,雨欣不太方便说话,就由华 姑出面,讯问我离开的理由,“莫非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意?” 我心中早有打算。华姑和雨欣都是借住在优昙这里,不论我以什么名义和身份 留在此处,与优昙小姐见面时,都难免有些尴尬;而且我离开父母已经很久了,古 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这一次,我因为在外面受到了委屈,根本没有同家里 面人商量就离开了故乡,相当于离家出走。父母亲一直没有得到我的消息,想必是 十分担心,现在我已经治愈了困扰我十多年的痼疾,还找到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 自然应该回家告诉父母这样的好消息。更何况,我和雨欣之间只能算是私定终身, 我对她的承诺也完全没有法律效力,这次回家,也是为了明媒正娶雨欣,免得别人 笑话她。 听了我的解释,雨欣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 好,而华姑也赞同我的主意,认为我做事周到,但她们都不同意我马上就走,非得 让我多住一晚,她们也好为我回家做准备。 这提议本来不符合我的本意,可那时候我也颇为怀念雨欣前一天晚上的温柔滋 味,最终还是多呆了一个晚上。这一晚,我们也是极尽缠绵,正是“我这里软玉温 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 开;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 口揾香腮”。 我们一直纠缠到了半夜,才最终停下来,而我也因为疲劳过度,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我从睡梦中醒过来,眼睛还是非常酸涩,但却感到了一丝灯光, 不由得疑惑起来。这时候天还没有亮,万籁俱寂,连讨厌的蚊子也劳累了大半宿, 没有前来作梗,人们都应该睡得很熟才是,怎么会有灯光呢?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 原来油灯如豆,灯下是一位鬓云耸翠的俏娇娘,正在用针线织一件衣裳。而那位美 丽的女子,除了雨欣,还能有谁? 看见此景,我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得头重 脚轻,满眼金星乱绽,实实在在是支撑不住,不由得暗自骂自己刚才太过荒唐,把 身体弄成了这番模样。但看到雨欣方才比我更为辛苦,却一直没有休息,而是在织 补衣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担心雨欣的身体,于是问道:“雨欣,你,怎么还没有睡?” 雨欣从手中的活计上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道:“相公,你怎么起来了,为 什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我已经睡得差不多了,只是你,”我指了指她手中的衣裳,“都这么晚了, 是为谁织这一件衣服呢?” 雨欣道:“奴家知道相公明早就要离开,可是却见相公没有一件新衣裳,原来 的那件又很破旧了,就想为相公织一件。” 原来她这么辛苦,竟然是为我缝衣服!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时间那么紧,”雨欣接着又说道,“奴家赶得十分匆忙,也不知道做出 来合不合相公的身。” 说完,雨欣拿着衣裳,站了起来,想让我试着穿一下这件新衣,不料却哎哟一 声,那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倒下了。 我见雨欣此时已经是力尽神危,来不及叫其他人,赶紧跳下床,将雨欣抱到怀 里,小心放在床上:“你什么话也别说,赶快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奴家不见到相公穿上这件新衣,就不敢休息。” 听到这句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几乎都要控制不住了。只好借穿新衣的机会, 遮掩了过去。当我穿上衣服之后,站在雨欣面前,对她说道:“娘子你看,我穿这 件衣服很合身呢,你赶快闭上眼休息一下吧!” 雨欣这才点点头,闭上眼,睡了过去。她实在是太疲劳了,不一会儿,我就听 到了她那细小的鼾声。而这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了下来。 雨欣睡过去不过一个更次,天就已经发亮了,而她其实并没有睡多长时间,就 起床了。起床之后,她还伺候我洗脸更衣,等到一切打点停当,分离的时刻就来到 了。 何字合成愁?离人心上秋!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尽管我与华姑、与雨欣在一 起不过只有几天的时间,虽然分别是由我提出来的,可现在我却舍不得离去,愁思 与惆怅,很快占据了我的心,使我脚步儿轻轻,生怕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 但华姑和雨欣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与伤心,我知道,她们这么做,只是为 了不增添我心头的负担,改变我的决定。可她们越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心头 的酸楚也就越发沉重。这份情意,我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春山烟欲收,天澹稀星少,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 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在雨欣的惜别声里,我终于挥别了秦女村,这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地方,摆在我 面前的,是通向杭州城的道路,也是一条通向未知的道路。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说的是人世沧桑,变幻无常,尽管只在秦女村 住了三天,可当我回到杭州城的时候,却发现尘世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过三天, 杭州城里已经涌入无数灾民,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似乎遭受了什么大的灾难。 我万分惊奇,不知是何道理。看路边有一座茶棚,正好是打听消息的处所,便 迈动步子,走了进去。 这是江南各处常见的茶棚:道路两旁,觑一处空闲得地方,插上四根斑竹,盖 上一张破旧的席子,便得了一方阴凉的处所;茶棚之内,只摆着几张矮桌,几条凳 子,陈设极为简陋;茶棚的老板,看来也是一位泥腿子,全身上下的行头,加在一 起,也值不了几个钱,他正守在炉子前面烧水;在外面待客的,是他年轻的老婆, 倒有几分姿色,不过也是布衣荆钗,似乎有些明珠暗投。出了梅雨,到了夏季三伏 天气,江南的日头,便是一日毒过一日,热浪袭人,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刻。行路之 人,冒日头、顶热浪,吃尽了炎热的苦头,便想寻一处凉爽的地方歇一歇,这不大 的茶棚,恰好提供了这样的处所,再加上年轻的老板娘招徕,不大功夫,这茶棚里 就挤满了人。而我恰好就是这个时候走进去的。 老板娘见我进来,赶忙上前招呼,她一看我的装束,便说道:“这位公子,实 在对不住,小店的座位已经满了,公子若是想喝茶,请到东大街的福顺茶楼去,那 里有专门为公子准备的雅座!” 我十分奇怪,从来都是店家拉客,没有听说哪一家茶棚把送上门来的客人向外 赶的。不过一看茶棚里其他客人的衣衫,我就明白了一大半。原来到茶棚里喝茶的 人,全是讨生活的苦命人,身上不过是布衣短衫,而我身上,却是一身绸缎底的儒 袍。老板娘以为我走错了地方,或是拿她寻开心,所以劝我离开这里,她还不知道 我就是到这里来喝茶的! “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会儿。”我说道,“等有人喝完了,我再喝也可以。” “那……”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只只好委屈公子你了!”她告了一个罪,就 去服侍其他客人,添茶倒水,倒把我晾在一边。 我苦笑了一下,谁让我自找无趣呢?便好似一尊门神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等有人喝完茶把座位让出来。 好在这些茶客都不是清闲人,休息完了,还要为一家子的生活奔波,不可能在 一个地方坐得太久,不多时,就有人喝完了茶,站起身来,走出去,这下子方才空 出一个位置,我走上前,坐了下来。 可我坐下来半天,也没有人来招呼,这下子让我有点儿生气了,便直勾勾地盯 住老板娘,看她在干什么。 老板娘此时还真没有空闲,她一直忙着给东桌的客人添水,还没有时间转到我 这一桌来。 旁边的茶客见到我直勾勾的目光,还以为我心中有什么龌龊的想法,就拍了拍 我的肩膀:“小伙子,虽然喜欢人家,可也不能这样子盯着别人看啊!更何况,老 板娘已经是有丈夫的人了,不可能再跟你。我看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找一个 黄花大闺女明媒正娶不是更好?” 听到了身边老大爷的话,我十分惊异:“怎么,你以为我喜欢老板娘?” 他点了点头。不但是他,同桌所有的茶客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 “这怎么可能嘛!” “那你干嘛盯着人家不放?” 我真是啼笑皆非:“那是因为我想看她什么时候来招呼我!” “就为这事?”老茶客哈哈大笑,“这有什么难的!十三娘,给这位小兄弟上 一碗茶!” 笑完之后,他才对我说:“到这些茶棚喝茶,不能等人家来招呼你,要自己说 话!小兄弟以后千万别忘了。” -------- 小说天下